耶律隆慶站在大宋金鑾殿的中央,英挺的眉不耐糾結,“久聞宋國皇帝陛下一片誠心,愿與我大遼永結友邦之宜,現本王千里迢迢前來向貴國圣女求醫,卻遭多方推托,擔擱數十余日,不得見貴國護國圣女一面。既然貴國毫無結誼之誠,我國又何來緣由退兵。”
“大膽,”眾臣的怒斥聲此伏彼此:“在我大宋金鑾殿上,豈容你這般狂妄無理。”
耶律隆慶絲毫不理會他人的斥責,銳利的眼直視著龍椅上的宋帝趙恒。趙桓有些不自然的別過臉,手心冒著冷汗,他不喜歡戰爭,非常非常的討厭戰爭。然,遼國的二十萬大軍已逼近邊關,雁門關失守,朔州失守……暗暗長嘆一聲,擺了擺手,讓群臣安靜下來,對耶律隆慶溫言道:“秦晉王殿下,并非朕與貴國結誼之心不誠,護國圣女尚在歸途中,秦晉王殿下何不再多等些時日,何必因此等小事大動干戈,以至生靈涂炭。”
“求醫一事,于貴國是小事,于我國便是大事,本王可以再等一日,明日落日之前,仍不得見貴國圣女,恕本王無法再等。”言罷,舉起左手按在右前胸略略欠身施以遼國之禮儀后,在滿朝臣子的怒目而視之中,傲然轉身而去。
金鑾殿外,正是三月艷陽天,耶律隆慶看著,只覺得刺眼。一想到千里之外的遼國西京,母親正日日夜夜承受著病痛的煎熬,昔日的天姿風儀、莊嚴高貴,如今只剩憔悴不堪,不成人形,便覺得心情極其陰郁焦躁。如今,所有國手圣醫束手無策,傳聞中的大宋護國圣女已成為他們最后的指望。一個多月前,他的皇兄,當今大遼國主讓他前來宋國請人,臨行時,曾言:“隆慶,你務必盡快將那宋國護國圣女帶回西京,否則,就是搶,也定要把人搶回西京。”
雖從未謀面,但對于“蕭雨竹”這三個字,耶律隆慶并不陌生。“天下奇女子,遼國蕭太后,文韜武略,德才兼備;宋國蕭圣女,天文地理,驚才絕艷。”對于這樣一個與母親同姓且齊名的女子,想不知道都難。何況她的醫術之高絕,聞名天下:統和十年,宋軍內突發瘟疫,二十萬大染重疾,蕭雨竹一月平瘟疫,從此被尊為護國圣女;統和十一年,宋揚、江、平三州瘟疫肆虐,護國圣女前往賑災,所到之處,瘟疫盡除;無論病情如何嚴重,只要能得護國圣女相救者,必定起死回生,故有“圣女當前,閻羅卻步”之言。
“真的只能用征戰的方法來搶人了么?”耶律隆慶喃喃自語著,最初始,他日夜兼程來到宋國東京,以重禮邀請護國圣女前往西京,遭到婉拒;皇兄聞訊后,一怒之下,兵絨相見,宋國才答應讓護國圣女前往遼國西京,卻是一拖再拖,以至于他來到宋國已有二十多日,連護國圣女的蹤影也未曾見著。他并不介意對宋國征戰,但是母親還能有多少時間等待?
微風過處,飄來一陣若有若無的幽香,抬起頭,耶律隆慶看見不遠處,一白衣女子在兩名宮裝女子的隨侍下,正踏著雕龍宮階向金鑾殿走來。素紗風帽雖遮住了她的容顏,卻掩不住那靈動清逸的神韻,一襲白衣在明媚春光中,如同天山上晶瑩剔透的冰川,帶著淡淡的冷,淡淡的傲,折射出圣潔的光輝。耶律隆慶突然想到了空谷幽蘭,超凡脫俗,天然成韻,這樣的女子,不似紅塵中人,倒似乎是誤落凡塵的瑤池圣女。圣女,耶律隆慶一個激凌,莫非就是她?緊緊盯著眼前的人,一股隱隱的希望涌動在胸間。
那白衣女子顯然也注意到了耶律隆慶的存在,向他所站立的位置張望著,前行的腳步逐漸放緩。在擦肩而過的瞬間,那白衣女子突然止步,緩緩回首,半帶著遲疑,喚道:“劍浩?”低低的、柔柔的聲音,帶著淡淡的憂傷。
莫明的,耶律隆慶覺得有一絲酸楚,這樣呼喚,這般的熟悉,似乎曾經在夢中聽過。
紗帽輕輕落下,出現在他面前的容顏,很美,美得讓世間的一切都成了她的陪襯。耶律隆慶所震驚的卻并非是她的美,而是這張容顏的似曾相識。眼前的人,他可以確定自己從未曾見過,卻感覺如此的熟悉,是曾經在夢中見過,又抑或是前世相識?
“劍浩,你不記得我了么?”她又輕聲喚,凄迷的眼神,如早春初融的雪水,柔柔的,一直柔入隆慶的心底。這一刻,他真希望自己就是她口中所呼喚的“劍浩”,可惜,他不是。
帶著些許不忍,隆慶溫和的提醒道:“姑娘,我想,你也許認錯人了。”
失望仿若破水而出的碎冰,一點一點的凝聚,最后完全冰封住了雨竹眼底的溫情。雙眸恢復了一如既往的清冷。再一次細細打量面前的人,那俊朗的眉目,那挺拔的身形,那剛毅的神情……一切的一切,分明就是她所熟悉的劍浩。可是,他卻不是他,劍浩不會用這般陌生的眼神看她。
“你是誰?”雨竹問道,悅耳的聲音透著絲絲的冷與傲。
隆慶倒也沒有因她的無禮而不悅,老老實實答道:“我是耶律隆慶。”
“遼國秦晉王。”雨竹微微頜首,側過身,望著金鑾殿的方向,“是來找我的么?”
“倘若姑娘是宋國護國圣女的話,那么,的確是我所要找的人。”
“你希望何時出發?”又是一句沒頭沒腦的問話。
耶律隆慶一愣,繼而驚喜道:“姑娘是說——,當然是越快越好。”
雨竹笑了笑,向來淡漠的眉宇間平添了幾分柔和,轉過身繼續前行之時,拋下一句話:“明日辰時,有勞秦晉王殿下至東效秋水園等候。”
“一定。”隆慶應道,若有所思的看著那漸漸遠去的背影,如風中弱柳,搖拽生姿,直至她消失在金鑾殿的朱紅大門內,才轉身向宮外走去。一邊走一邊思索著。
“阿里虎,你跟隨本王多少年了?”他向跟隨在身后的侍從隨意問道。
“啟稟王爺,從王爺十二歲起,屬下便一直侍候在側,至今已有整整十年。”
“那,我們可曾見過方才那位姑娘?”
“回王爺話,屬下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
“哦,”隆慶應一聲,回首,伊人早已不見芳蹤。殿前皇庭空蕩蕩的,心中惆悵若失,仿佛,在生命中曾經有過某種很重要的東西,可是,他已經遺忘了,再也想不起來。
當雨竹進入金鑾殿時,趙恒正為主戰大臣與主和派大臣的爭執而頭痛不已,一見到雨竹,便如見救星般,大喜道:“圣女,你回來得正好。”
“臣參見陛下。”雨竹屈膝行畢參拜禮,道:“臣方才在殿外巧遇遼國秦晉王,遼國求醫之事臣已知曉。”
“那依圣女之見,此事如何好?”趙恒向前略略欠身,關切問道。
“臣已答應秦晉王,明日辰時便啟程前往西京。”
滿朝大臣聞言,神色各異,趙恒倒似松了口氣般,坐直身子,和顏悅色道:“如此,就辛苦圣女了。”
“圣女,請三思,”終于,有一大臣鼓起勇氣進諫道:“遼人虎狼之邦,如此輕易許之,只怕遼人會認為我朝畏懼其勢而不得不順從,實在有損天顏。”此言一出,主戰派大臣紛紛附和。
雨竹瞄一眼趙恒的臉色,唇角勾起一絲不易覺察的冷笑,可憐一群忠心耿耿的臣子,卻一點也不明了君王的心思,也許她該提點一下了,免得他們惹禍上身。清冷的雙眸,一一掃過諫言之人,被她所看之人,紛紛噤聲不敢再言,然后,她才不緊不慢開口道:“不是怕,是我不喜歡戰爭,尤其不喜歡因我而起的戰爭,我不是禍水,何況只是治病救人而已,各位大人明白么?”
這樣一番話,顯然正中趙恒下懷,連連點頭道:“圣女所言甚是,自古一將功成萬骨枯。雖說交戰之后,我大宋未必會輸,然戰后有多少百姓將家破人亡,朕實在不忍百姓受戰火之苦,此事就此決定,不得再議,退朝。”
一旁,皇太子趙堇動了動唇,欲言又止,終究還是一言不發,蹙眉看著雨竹離去的方向,想了片刻,長嘆一聲,一跺腳,追了過去。
走在皇宮御苑的九曲橋上,雨竹的腳步漸漸滯重,前方慈寧宮內住著的人,已是她在這世上最親的親人,一個痛愛她的親人,她時時掛念著,卻害怕見到。
“表妹、表妹——”身后傳來皇太子趙堇急促的呼喚,雨竹恍若未聞,腳步依舊不停的向前走去。
“表妹,長樂——”趙堇追上了她,一把牽住她的手,急道:“你聽我說,你不能去遼國——”
“太子殿下弄錯,”雨竹淡然看著趙堇,揮開他的手,“殿下的表妹長樂郡主早于五年已因傷風敗德羞愧自盡了,臣是大宋護國圣女蕭雨竹。”
“表妹,當年的事,你還在怪我么?”趙堇有些悲傷道。
雨竹的神情不曾有半分波動,“聽聞太后鳳體欠安,臣現在要去慈寧宮為太后請脈,請太子恕臣不能奉陪了。”言畢,不再多看趙堇一眼,轉身離去。
“無論如何,我不能讓你去遼國。”趙堇在她身后道:“這些年來,你掌管‘流花閣’,殺了多少遼國將領和權貴,聽說就連與遼國國主情同手足的國師也——。長樂,你痛恨遼人,遼人何嘗不痛恨你。此次一去,兇多吉少,我不能讓你去冒險。”
清脆的一聲笑,帶著冷冷的傲,“太子殿下似乎忘了,在殿下未登上皇位之前,尚無權左右臣的行為。”
悲哀的看著那個孤絕身姿,趙堇輕聲問道:“長樂,這就是你保護自己的方式嗎?”往昔的一切,再也不回去了。五年前,當他把那個人扔入怒濤中時,她對他哭喊著:“你為什么要殺他,他是無辜的,該死的人是我呀!”在那個雨夜,向來愛潔凈的她,虛弱的趴伏在泥濘中,眼中燃著熊熊火焰,“我會好好活著,好好保護自己,再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我。”她口中的“任何人”,是指他,還是指那個毀她名節的遼人?他不可得知,唯一可知的,就是從那一日起,嬌俏可愛、不諳世事的表妹已不存在了,如今在他面前的這個女子,是大宋國的護國圣女,大宋百姓心中的神,她的尊貴絲毫不亞于他這個太子,甚至連他的父皇,也要對她禮讓三分,所以他無權干涉她的任何行止。
“長樂,當年的事,你還在怪哀家么?”慈寧宮內,太后倚在鳳榻上,問著與趙堇同樣的問題。
雨竹并不答話,一邊凝神為她把脈,一邊對侍候在旁的宮人吩咐道:“太后脈息漸緩,原系大病初愈,元氣未復,今屆春寒料峭,恐傷正氣,議用代茶飲。你們把藥方記下了‘參三分,黃芪三錢,甘草五分’,水煎代茶。”
“長樂,你這般模樣,叫哀家如何是好?”太后嘆息道:“你母親是哀家唯一的愛女,在你七歲之年,她將你托付給哀家,便撒手人間,白發人送黑發人,哀家幸得有你膝下承歡,以寄哀思。當年,哀家讓皇帝賜封你為長樂郡主,為的就是盼你一生長樂。如今你心如止水,冷漠孤傲,叫哀家如何才能放心。”
淡定的眼中漸漸有了暖意,雨竹輕輕把手掩在太后手上,柔聲道:“我明日要起程去遼國西京,此去約需三、二月,太后要注意身體,待我歸來,便陪太后到卞梁離宮休養一些時日。”
“長樂,你可知你有多久沒叫哀家皇祖母了嗎?”慈愛的輕撫著雨竹的長發,太后輕嘆道:“無論如何哀家總希望你能幸福,所以當年才狠心的要斬斷你過往的一切,長樂。”話音一頓,片刻靜默之后,又響起,帶著堅定的決斷:“不要再找那個孩子了。”
身形微微輕顫一下,雨竹緩緩站起身,披上一件墨綠斗篷,纖細的指慢慢系著肩帶,很慢很慢,仿佛在完成一件很細致的事,“時候不早了,臣也該回府,太后記得要按臣的方子按時飲用膳食。”
“長樂,”在雨竹行至門口時,太后又喚道:“哀家希望你能成為大宋未來的皇后,只要有那個孩子的存在,你就無法與堇兒成親,無法登上這個世間女子最高貴的位置。這件事,你就聽皇祖母一次。”
“呵——”輕輕的一聲澀笑,抬眼,遠方的天空已有些灰暗,雨竹卻不想再回頭,“太后,你不是我,怎能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秋水園本是位于宋國東京之郊的皇家別苑,因蕭雨竹頗為喜愛此處的幽靜,故宋帝便將此處賜于她。當雨竹從皇宮回到秋水園時,天色已微暗,寒月正守候于門前,看見雨竹歸來,便迎上前將她扶出馬車,道:“主上,玄霜他們回來了。”
“嗯,”看了看寒月的神色,雨竹邊走邊問:“出什么事了?”
“赫連辰砜被一紅衣女子救,聽說那女子以一桿長笛為利器,笛聲可擾人心志。屬下若沒猜測錯的話,那女子應該是遼國第二國師黑水宮主寒水柔。”
雨竹腳步一停,微微皺了皺眉,道:“玄霜他們可安好?”
“回主上,因那寒水柔急于救人,并未傷及玄霜他們九人。他們現在,在書房內請罪,等候主上的處置。”寒月躊躇了下,又道:“主上,您會處罰他們嗎?”
看一眼滿面關切的寒月,雨竹難得的輕笑一聲,“當然不會。”
剛一入書房,玄霜與那八名侍從便齊齊跪于雨竹面前:“屬下等有辱主上使命,請主上賜罪。”
“你們跟隨我多少年了?”走至書桌前,雨竹提起一支筆,細細整理著筆尖上的狼毫,不經意的問著。
“回主上,五年了。”
“這么久了,”雨竹輕輕點了點頭,跳動的燈火下,神情分外的柔和,“在我還不是護國圣女時,你們便一直在守護著我的安危。所以,你們只要記住一件事,”回過身,來到玄霜跟前伸手把她扶起,“無論在何時何地,你們都要記住,沒什么比得上你們九人的平安歸來更重要。”
“主上——”玄霜等人微微動容。
當夜色把整個秋水園浸染之后,唯有書房內還余一點星星之火,“主上,夜已深了,您明日還要早起呢。”看著仍在書寫中的雨竹,寒月忍不住出聲提醒道。
手中的筆一頓,雨竹突然出其不意的問道:“寒月,你說,已死去的人,有沒有可能死而復生。”
“當然不可能。”
“是啊,怎么可能呢。”微斂的眉帶著一絲不明顯的愁思,雨竹無意識的在紙上涂畫著,寒月無意中瞥見“耶律隆慶”四個字,不由好奇道:“主上向來最恨遼人,為何會答應為遼國蕭太后治病?”
“因為,我要去找回一個人,還要去討一筆債。”不覺中,雨竹在宣紙上又寫下了“嚴律”二字,字跡剛勁有力,隱隱透著殺伐之氣,倒不象是出自一個纖弱女子的手跡。一揮手,將狼毫筆擲入了桌上的一缽清水中,黑色的墨汁沿著筆尖漾開,散成縷縷黑線,又化作一團黑。
“那個孩子,還是沒有消息嗎?”
“是的,主上,還是沒有消息。”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