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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魯士出世

一般的國王皇帝之流都有個混賬愿望，希望自己的家天下能夠二世三世直至萬世，所以任何可能危及其王霸之業的風吹草動，都會觸動他們的敏感神經，為此不少帝王都得了疑心病。米底王國的第二代君主阿斯提阿該斯（庫阿克薩列斯之子）也是患者之一，他的病根就是他的女兒，芒達妮公主。

芒達妮公主年幼之時，也和其他小孩一樣會尿床。大概她的這個毛病格外嚴重，給阿斯提阿該斯留下過于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多年之后他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一天，一個詭異而恐怖的景象在阿斯提阿該斯的夢中出現，他重溫了芒達妮的尿床時光，而且這一次公主似乎格外尿意盎然，傾瀉而出的竟是諾亞遭遇過的那種大洪水，淹沒了?？税退{城，淹沒了米底，淹沒了整個大地。阿斯提阿該斯漂浮在一望無際的尿海上，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

盡管只是夢，但這種體驗畢竟不太愉快，阿斯提阿該斯遂找來負責提供宗教服務的麻葛僧①，向他咨詢此夢主何吉兇。該麻葛僧聽罷臉色大變，奏報此夢大兇，預示著公主將帶來一場災禍，淹沒米底王國。阿斯提阿該斯倒吸一口涼氣：還真是禍水。阿斯提阿該斯的名字在米底語中意為“標槍”，但他本人并沒有跟這個名字相稱的軍事才能，統轄這樣一個大帝國難免戰戰兢兢，于是性格轉向猜忌陰刻，對任何可能的威脅都如臨大敵，因此他下令對公主嚴加看管。

但姑娘總有長大的一天，幾年之間，她已到了待嫁之齡。阿斯提阿該斯不得不著手準備，為她找戶人家。在實行種姓制的米底，國王嫁女自然要講究門當戶對，但阿斯提阿該斯又不敢將她許配給米底顯貴，生怕患生肘腋。選來選去，他選中了藩屬波斯的國王岡比西斯來做自己的女婿。

如前所述，波斯人與米底人本是同根生，當年他們的印歐人祖先曾在黑海之濱一起放牧牛羊。后來遷到西亞，米底人散居在高原上，波斯人則南下依附波斯灣北岸的埃蘭王國，幾世紀來小心做事，低調做人。波斯人大體分為10個部落，4個放牧，6個務農，諸部以居住在埃蘭廢城安善的阿契美尼斯氏為尊。后來亞述巴尼拔重創埃蘭，波斯人借機擺脫控制，公元前7世紀后期，阿契美尼斯家族自稱安善王。波斯人奉亞述為正朔，第三代波斯王居魯士一世還曾送出他的長子阿魯庫王子赴尼尼微為人質。亞述滅國，居魯士一世轉而向同種的米底王庫阿克薩列斯稱臣。庫阿克薩列斯統治12年后去世，阿斯提阿該斯繼承了米底王國，也順便繼承了對波斯人的宗主權。波斯偏居一隅，地盤和軍事實力都遠遜米底，經濟文化方面也都要仰仗米底提攜，現任國王岡比西斯是居魯士一世的次子，可能是因為大哥常年在亞述當人質，所以反倒是岡比西斯繼承了王位。但他是出名的文弱仁柔之君，這樣的屬國弱君正可讓阿斯提阿該斯放心。

然而，芒達妮公主嫁過去后不到一年，阿斯提阿該斯又夢到了這個女兒。這次的夢境更加不堪，女兒的子宮長出一片葡萄藤蔓，遮天蔽日，覆蓋了?？税退{城，覆蓋了米底，覆蓋了整個大地……

再次從噩夢中驚醒的阿斯提阿該斯又找來那個麻葛僧解夢專家，這次的答案更令他心驚肉跳。麻葛僧說，公主懷孕了，誕下的孩子將取代你，成為國王。阿斯提阿該斯當時尚無子嗣，但對王權的迷戀使他完全不考慮關于繼承人的問題——抑或他真的以為自己會長生不老——當聽說任何人可能取代他時，阿斯提阿該斯條件反射般地發出命令：將該人肉體消滅！

隨后，米底王的噩夢得到了情報人員的證實：芒達妮確已懷孕，阿斯提阿該斯下令急召公主回娘家“安胎”。

不知是計的岡比西斯于是送公主回了米底。孕中無話，一轉眼，芒達妮已到了臨盆之際。希臘神話中，宙斯的父親克洛諾斯由于害怕被自己的子女取代，一連吞食了五個親生孩子，這雖是神話，但權力的毒害確能使人泯滅親情至此。芒達妮懷孕的這段時間里，阿斯提阿該斯內心的不安與焦慮，也和女兒日漸隆起的肚腹一樣越來越大，生怕這個新生兒像預言中說的那樣奪走自己的王位。最終，剛當上外祖父的阿斯提阿該斯決定“公而廢私”，除掉這個禍胎。于是，他招來了心腹內臣哈爾帕戈斯。

君王身邊通常都有一種特別的得力助手，專門負責處理見不得光的事務，哈爾帕戈斯就是這樣一個角色。這次他從阿斯提阿該斯那里接到的特殊使命就是：假借伺候月子之機，把公主生下的嬰孩扼殺在搖籃里。然而，這回他卻不知哪根筋搭錯，把國王的密令告訴了老婆。哈爾帕戈斯夫人為丈夫剖析此中利弊：芒達妮公主乃是國王親女，雖然遠嫁波斯，但國王別無子嗣，繼承權終究要著落在她身上。你現在弄死她兒子，待她繼承王位，你豈有好果子吃？再說，疏不間親，國王畢竟是這孩子他姥爺，萬一日后后悔，還不是拿你問罪？因此，這孩子斷不可由你來殺。你不如把這事交代給別人去辦，既能向國王交差，日后公主追究，也有人頂雷。

哈爾帕戈斯聽罷深以為然，于是按照夫人的妙計，著手去找替死鬼。他物色了一個人選——在?？税退{城北荒郊窮山惡水間放羊為生的牧人米特拉達梯。他將嬰兒交給米特拉達梯，吩咐他尋個虎狼出沒的猛惡去處，將孩子丟掉。

這個終年與牲畜打交道的牧人，卻比那些政治人物更有人性。米特拉達梯將嬰兒帶回家，也將此事告知其妻。他的妻子閨名帕斯科，在米底語中意為“母狼”。說來也巧，帕斯科剛剛誕下一子不幸夭折，正經歷喪子之痛的母狼夫人看到丈夫帶回的嬰兒，母性暴發，夫妻倆一合計，決定偷偷調包。他們脫下公主之子身上華貴的衣飾，穿在自己的死嬰身上，將之埋葬。而這個出身王室的幸運兒，就被他們這樣瞞天過海偷梁換柱，悄悄撫養了起來，后來哈爾帕戈斯差人來查看，也沒發現破綻。

一晃十年，這個身兼米底、波斯兩家王室血統的孩子茁壯成長，并且越發顯露出天潢貴胄的氣質，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們都奉他為孩子王。一天，有個貴族子弟觸犯了“王權”，被他狠狠修理了一頓。嬌生慣養的小少爺哪受過這氣，跑回家去找老爸哭訴，后者更是小題大做，竟為了這點小事入宮向國王控訴。由于此人乃是米底一大名士，阿斯提阿該斯也得賣他幾分面子，于是傳令將肇事者拿進宮中。

就這樣，阿斯提阿該斯與這個他以為早已死掉的外孫重逢了。國王責問他，你一個小毛孩子，何以膽敢自稱為王？男孩不卑不亢，答道：“不是自稱，我這個‘王’，可是小朋友們選舉產生的?！卑⑺固岚⒃撍孤勓源篑?，再仔細一看，覺得眼前的男孩舉止談吐異于常人，眉宇之間更有幾分與自己相似，一問年齡，恰好與自己命人拋棄的那個嬰兒相符，他隱約猜到了男孩的身世。隨后，阿斯提阿該斯又差人傳喚米特拉達梯，逼問之下，牧人說明了原委。再招來哈爾帕戈斯對證，他也伏地請罪，供認不諱。

預言中將奪走自己王位的小子居然還在人世！阿斯提阿該斯怒從心頭起，但他畢竟年事漸高，這些年來女兒的怨懟一直是他的心病，現在這孩子沒死，驚懼之余，米底王竟也感到一絲輕松，而且他此時覺得這孩子似有神助，命不該絕，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該再對他下手。于是，國王將怨氣都撒在了哈爾帕戈斯頭上。阿斯提阿該斯對他的寵臣說，他保住了王室血脈，實乃大功一件，要賜宴他們全家，并讓他將兒子先行送進宮來。受寵若驚的哈爾帕戈斯遵旨照辦，將13歲的獨生子送進宮，自己則回家去沐浴更衣。

哈爾帕戈斯大概忘了他的主子是何許人。其實，在喜怒不形于色的外表下，阿斯提阿該斯的變態人格已經再次暴發。他下令將小哈爾帕戈斯大卸八塊，做成一桌菜肴，用于款待其父。晚上，哈爾帕戈斯來到宮中享用了國王賜予的盛宴，小哈不是伯邑考，老哈也不是周文王，并沒吃出什么異常，但覺唇齒留香，大快朵頤。

酒過三巡，國王問他知不知道吃的是什么肉，哈爾帕戈斯答曰不知。阿斯提阿該斯笑道，諒你也不知，這是難得的好肉，還剩了些，你既然愛吃，不妨拿回家去慢慢享用。他命人提來一個籃子交給哈爾帕戈斯，后者掀開籃子定睛一看，里面盛著的正是自己兒子的頭顱和四肢。白發人吃黑發人，傷何如哉！但自來伴君如伴虎，老哈的心理素質早已相當過硬，他當場沒做任何表示，只是拜謝國王賜宴之后，將兒子的遺骸打包帶走。

老哈回家如何為兒子操辦后事暫按下不表。再說阿斯提阿該斯，還面臨著如何處置外孫的問題。他又招來當年解夢的麻葛僧問計，麻葛僧說，這孩子既然已經在那群頑童中當了王，也算應了當年的預言，不會再危及大王的江山。阿斯提阿該斯心下甚慰，命衛隊將孩子禮送至安善城，交給其親生父母。

波斯王岡比西斯和王后芒達妮沒有想到失散十年的親生兒子居然還在人間，喜出望外，自不待言，他們給這孩子取了個新名字：居魯士。

腳注

① 即magian，世襲的祆教祭司，這個詞也是英語中魔術師（magician）一詞的由來，因為祆教僧侶擅長研究化學、歷法、占卜等知識，故而被古人認為擁有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