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逐陸記1:從希波戰爭到迦太基共和國的興亡(上古卷)
- 曲飛
- 3375字
- 2023-04-04 19:0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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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河終結者
偉大古文明的肇始之地,多是在水一方。一條大河波浪寬,帶來的不僅是魚鱉蝦蟹,更有大量肥沃的淤泥,對初識稼穡的人類來說,這是不可多得的禮物。憑借這份大自然的厚賜,再加上一些勤勞勇敢的品質,水邊的先民們很快就“風吹稻花香兩岸”了。
于是,吃飽了飯的人們開始創造文明,古埃及文明、古印度文明和古中國文明,就是這樣被尼羅河、印度河和黃河澆灌出來的。而若是同時擁有兩條大河,那澆灌出的文明自然就更絢麗多彩。
在西亞就有這么兩條大河,從西北安納托利亞高原的托羅斯山麓蜿蜒向南,一左一右地齊頭并進,最終一起注入波斯灣。左邊的一條是幼發拉底河,右邊的一條是底格里斯河,兩河之間沖積出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是今天公認的人類文明發祥地。考古發現證明,早在6000多年前,就有現在已知的第一個成熟文明蘇美爾崛起于此,其中最著名的城邦烏爾,歷史可追溯至公元前3500年,而已知最古老的尼普爾城更達到了令人瞠目的7000余歲高齡。
兩河的水,不舍晝夜地向南奔涌,浪花淘盡千古風流。古巴比倫王國的立法國王漢穆拉比、阿卡德帝國的薩爾貢大帝,更遠處甚至還有蘇美爾傳說中那個半人半神的烏魯克王吉爾伽美什……星漢燦爛,若出其里。經過2000年的競爭與整合,到了公元前9世紀,幾度沉浮的亞述人已經在兩河流域諸文明的角逐中穩占上風。
亞述人祖居于美索不達米亞東北,兩河流域諸文明的邊緣地帶,王國的歷史最早能追溯到4000年前,放在別處,絕對稱得上悠久,但在兩河文明圈,就只能算是晚生后輩了。然而亞述人有一宗本事,足以吊打一干老前輩,那就是他們的勇猛善戰。
亞述人歷來有兩大愛好,一是打獵,特別是打獅子。亞述歷史上第一位名王提格拉·帕拉薩一世,據說一生獵殺過920多頭獅子,此人生活在公元前11世紀,大致算是殷紂王的同齡人。后來另一位國王亞述巴尼拔也酷愛狩獵,并且他獵殺雄獅的英姿被亞述藝術家用浮雕記錄下來,現今還收藏在大英博物館。
亞述人的另一個愛好,是打仗。這個民族的智慧,似乎都體現在打仗方面。攻城用的拋石機、野戰用的驢拉戰車,都是他們發明的。鐵制武器雖不是亞述人的發明,卻是他們最早普及的。另外,他們還率先進行多兵種明確分工與協同作戰,這可以算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軍事技術革命,而在那之前,戰爭和群毆并沒有明顯的分野。
公元前8世紀,亞述帝國再一次憑借武功,實現復興,史稱亞述新帝國。從開國君主提格拉·帕拉薩三世(公元前745—前727在位)算起,一連五任帝王都戰功非凡,先是滅掉了希伯來人的北支王國以色列,接著焚毀巴比倫古城、征服埃及,最后,亞述巴尼拔大破波斯灣北部的大國埃蘭,屠掠其首都蘇撒古城,他在記功碑上對這一煌煌武功大書特書,夸耀自己不但殺光了蘇撒一城軍民,搶光了財寶珍玩,還把歷代埃蘭國王的陵寢都給挖了。
從現存的文獻及浮雕來看,上述這種“三光”政策似是亞述人的常例,這些贓物很大一部分流入了亞述的廟宇神殿,成為神圣的祭品,威爾·杜蘭評價道:“亞述的神明對于祭品,似乎只問有無,不問來源。”亞述人除了搶錢,還擄掠人民,以色列王國覆滅之后,希伯來遺民就被他們舉族遷往亞述內地。至于被征服民族的首領,命運更加悲慘,他們的皮常被用來裝點亞述帝國的都城——底格里斯河上游的尼尼微,這恐怖的景象讓這座帝都得了一個令人聞之膽寒的別稱:獅穴。
亞述人威風的時候,從黑海一帶遷來的印歐語系諸部落已在他們帝國的東部邊緣地帶生活了幾個世紀。經過多年的競爭與同化,這些移民大致分成了兩支:北部高原地帶的6個部落稱為米底,南部沿海的10個部落稱為波斯。亞述帝國的征伐不可避免地波及他們,其中米底人受影響尤大,他們居住地的西半邊被亞述奪去,諸部落被迫東遷。
亞述人的侵掠如火,讓許多文明化為灰燼,卻也把原本分散的米底諸部熔鑄成鐵板一塊。為了對抗亞述,公元前8世紀米底人紛紛建起軍民一體的要塞,這就是他們國家的雛形。公元前727年,米底人的領袖戴奧凱斯將諸城邦捏合成一個統一的王國,他組織米底各部落在扎格羅斯山麓的交通要沖之地修建了有七道城墻拱衛的都城埃克巴塔納,米底人的政治形態開始由部落模式向國家模式轉型。但當時米底人的文明程度和軍事力量尚顯稚嫩,層層城墻并不足以保護這個不太成形的試驗品。戴奧凱斯的王國存在了約半個世紀,然后被與亞述人結盟的游牧民族斯基泰人攻滅,但米底人的國家意識已被喚醒。
瘋狂擴張了一個多世紀之后,亞述新帝國終于接近了極限。亞述巴尼拔毀滅蘇撒后,無力在埃蘭實施統治,對西北烏拉爾圖王國和南方迦勒底人的新巴比倫王國的戰事也大抵如此——可以打敗對手,但無法征服他們,亞述人自己反被無盡的戰爭拖累。公元前626年,亞述巴尼拔去世,爭奪繼承權的內耗使帝國國力大衰,所有在他們淫威下茍延殘喘的民族迎來了轉機。
抓住機會的是米底人和迦勒底人。公元前624年,米底人的新領袖,戴奧凱斯的外孫庫阿克薩列斯趁亞述內亂,擺了一桌鴻門宴,在席間將亞述盟友斯基泰人的首領盡數斬殺,進而將境內的斯基泰駐軍驅趕出去。隨后他仿照亞述軍制建設國防,開展大練兵,又和亞述人的死對頭新巴比倫王國結成攻守同盟。為了鞏固這個盟約,庫阿克薩列斯還將女兒(一說孫女)阿米提達公主嫁與巴比倫王子尼布甲尼撒。該王子也是個亞述式的擴張狂,《舊約》里不乏關于他殘暴無情的描述,但他對阿米提達一往情深。繼位以后,為了讓這位來自高原的米底公主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也能感受故土風貌,尼布甲尼撒特意積土成山,建宮舍園林于上,聊慰公主鄉愁。這份浪漫的禮物,就是后來名列世界七大奇跡之一的“巴比倫空中花園”。
十年生聚。公元前612年,武功初成的米底人聯合迦勒底人對氣息奄奄的亞述帝國發起總攻。亞述人失道寡助,雖有廣闊疆域和眾多臣屬,但除了先人受過亞述恩惠的埃及法老尼科二世,誰也不肯發兵勤王。尼布甲尼撒很快打退了埃及援軍,公元前612年,他在米底盟軍的配合下攻陷了亞述帝國的都城“獅穴”尼尼微。巴比倫人從漢穆拉比時代起,就信奉“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復仇原則,亞述人昔日加諸他人的暴行,如今落在自己頭上,尼尼微等四大重鎮盡成焦土。亞述帝國前中后三朝,刀鋸鼎鑊宰制天下,尤其是新帝國,從開國君王提格拉·帕拉薩三世到末代雄主亞述巴尼拔,一個多世紀里無休止地發起戰爭,徹底打亂了兩河流域的文明走向與政治格局。但這種酷烈征伐的反作用力也是驚人的,當亞述人國力耗盡之后,亡國滅種的厄運就接踵而至,征服者在他們打好的地基上建起了新的帝國。
巴比倫的尼布甲尼撒一戰成名,但西亞霸主亞述的崩潰,最大的受益者還是米底人。庫阿克薩列斯在消滅亞述后趁熱打鐵,把先前已被亞述打得奄奄一息的烏拉爾圖、馬納等昔日強國都收入版圖,又征服了東方的同種帕提亞人。到公元前590年,新興的米底王國領土北起里海,南到波斯灣,東包阿姆河流域,西抵小亞細亞半島的哈律司河,已占據西亞半壁江山,成為當時地球上首屈一指的強大力量。在這個過程中,米底人的政治形態也發生了質變,從部落、酋邦變成了中央集權的帝國。而這一次西亞霸權嬗變有別以往之處還在于,米底王國的建立標志著在閃米特人手中傳承了2000年的兩河文明已經中衰,在亞述與其敵人無休止的戰爭與破壞中,這個古老的文明日漸失去活力。不妨引用美國的考古學家兼歷史教授亨利·布雷斯特德的觀點,他在《文明的征程》中,為米底崛起賦予了另一層意義:印歐語系對閃米特語系的勝利。作為兩河文明的開創者之一,閃米特人自此沉寂,要等到遙遠的7世紀,才會被一位來自沙漠深處的先知喚醒。
至于新巴比倫王國,雖然尼布甲尼撒繼位后(約公元前604年,史稱尼布甲尼撒二世)國內經濟文化也臻于鼎盛,但兩河流域在戰爭中備受摧折,尤其是灌溉系統的破壞導致土質惡化、糧食減產,這成了新巴比倫王國積蓄實力的致命瓶頸。而一馬平川、無險可守的美索不達米亞,又是一個四戰之地,尼布甲尼撒在戰略上處于被動,其時其勢,決定了這個兩河文明最后的直系繼承者,無力阻止西亞霸權的易主。正如湯因比所說,面對西方時,迦勒底人是暴怒的獅子,但當他們轉過臉朝向東方和北方的米底帝國時,又變成了戰戰兢兢的綿羊。步入中年的尼布甲尼撒,再也顧不得米底公主的思鄉之情,在兩國邊界上修筑了一道長城。
擊滅亞述之功讓尼布甲尼撒得享大名,亞述帝國的政治遺產卻大半由米底人繼承,這正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而此刻作為黃雀的米底人未必能料到,自己的身后已有新的覬覦者登場,這就是他們的印歐語系同種,在南部悶聲不響的波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