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起步(1941-1957)
第一節
文學胎息
“胎息”一詞用在這兒,意在狀寫孕育中的文學躁動,或曰兒時文學氣息的熏染。從嚴格的意義上講,它還不是文學本身。
文學往往和童心、鄉夢聯在一起。可是,在我童年橙色的夢里,故鄉的影像卻并不是很清晰、很確切的。倒是一種童年的感覺,宛如一陣淡淡的清風,掀開記憶的簾帷,吹起沉積在歲月煙塵中的重重絮片。
哲學家羅素有言:“富有才華的個人發展,需要有一個對他們來說幾乎沒有任何強求一致的壓力的童年時代。”予生也魯鈍,談不上“富有才華”,但幸運的是曾經擁有一個任情適性、隨心所欲、有利于個性發展的童年時代。我的“人之初”鑲嵌在大自然里,整天同泥土、草木、蟲鳥打交道,瘋淘瘋炸,無拘無管,盡管我未曾離開過故鄉一步,最遠的地方便是八里外的高升街了,卻感到天地特別廣闊,身邊有享用不盡的活動空間。
其實,小時候的事情,未必就都那么美好,那么值得追懷、眷戀,無非是少年情事,煙景迷離,罩上一層半是實在、半是虛幻的詩意形態。飛逝的時光便是飛逝的生命,而“飛去的夢因為飛去的緣故,一例是甜蜜蜜而又酸溜溜的”(朱自清語);加之,人在髫齡,既不會有過來人的失路、迷途的悲哀與愧悔,又潛在地擁有人生取向、道路抉擇的廣闊空間,一切都可以從頭做起,因而總是散發著無窮的魅力;又兼記憶是一種微妙而奇異的東西,許多人和事,“當時只道是尋常”,可是,經過歲月洪流的反復淘洗,在神思迷霧的氤氳中,它們會得到醇化,有所升華,好似深埋于地下的周鼎商彝,一經發掘出來,那些青銅器皿便會以土花斑駁的神奇色彩,令人刮目相看。——這大概緣于回思既往具有選擇、過濾、補償的心理功能,它能夠把已經遠哉遙遙的凄苦、沉重的境況,轉化得如煙如夢,輕盈縹緲;能夠把輕拋虛擲的青蔥歲月重新召喚回來,予以心靈救贖。這樣,人們就會擁有那種品嘗存貯了幾十年、上百年的陳年舊釀的感覺,在一種溫馨恬靜的心境里,向著過往的時空含情睇視。于是,人生的首尾兩端,便借助回憶的鏈條接連在一起了。
寫作于20世紀90年代的散文《青燈有味憶兒時》有如下的顛倒迷離的記夢文字:
紅蓼黃蘆接遠煙,一燈幽渺伴髫年。
茫茫曠野家何處?記得青山這一邊。

“紅蓼黃蘆接遠煙,一燈幽渺伴髫年。茫茫曠野家何處記得青山這一邊。”“青山”是指醫巫閭山,王充閭的家鄉就在山的東南。圖為閭山絕頂。
舊時月色,如晤前生。竊幸“忘卻的救主”還沒有降臨,縱使征程迢遞,百轉千折,最后,也還能找回到自家的門口。
于是,我的意緒的游絲,便纏繞在那座風雪中的茅屋上了。
北風嗚嗚地嘶吼著,朔風寒潮席卷著大地。置身其間,有一種怒濤奔涌,舟浮海上的感覺。窗外銀灰色的空間,飄舞著絲絲片片的雪花,院落里霎時便鋪上了一層凈潔無瑕的瓊英玉屑。寒風吹打著路旁老樹的枝條,發出“唰啦、唰啦”的聲響。這種感覺十分真切,分明就在眼前,就在耳邊,卻又有些撲朔迷離,讓人無從捉摸、玩索。
茅屋是我的家,我在這里度過了完整的童年。茅屋所在的荒僻的村落里,不過是一條舊街,三四十戶人家,“一”字長蛇陣般排成一列。前面是一座長滿了茂密叢林的大沙崗子,沙崗子前面是一片沼澤地。清明節一過,蘆葦、水草和香蒲都冒出了綠錐錐兒。蜻蜓在草上飛,青蛙往水里跳,沙鷗站在淺灘上剔著潔白的羽毛。端午節前,蘆葦長到一人多高,水鳥便在上面結巢、孵卵,“嘎嘎嘰”“嘎嘎嘰”,上下翻飛,叫個不停。秋風吹過,蘆花像雪片一般飄飛著,于黃葉凋零之外,又點綴出一片銀妝世界。
大約從三四歲開始,天暖時節,吃過晚飯,我便尾隨父親、母親,到門前的打谷場上納涼。左鄰右舍的諸姑伯叔們,男男女女,湊在一塊,聽長輩人“說書講古”。我父親時屆中年,還不敢言“老”,但也常常被推舉出來,“神聊海侃”一番。內容大都涉及南朝北國的帝王將相,深山老林里的狐鬼仙魔。聽了不免害怕,可是,越是害怕,我倒越想聽個究竟,有時,怕得緊緊偎在母親懷里,不敢動彈,只露出兩個小眼睛,察看著妖魔鬼怪的動靜。最后,小眼睛也合上了,聽著聽著,就伴著荷花仙子、托塔天王遁入了夢鄉,只好由父親抱回家去。
聽母親講,父親小時讀過三年半私塾,性格外向,有一種行俠仗義的沖勁兒,愛“打抱不平”、管閑事,勇于為人排難解紛。后來,年近不惑,老母親和一女二子相繼棄世,自己也半生潦倒,一變而為心境蒼涼,情懷頹靡,頗有看破紅塵之感;逐漸地由關注外間世務演變為注重內省,由熱心人事轉向了寄情書卷,尋求精神上的寄托。我們那一帶,吟唱“子弟書”的風習很盛,我父親就是一個癡迷者。從前他滴酒不沾,后來由于心境不佳,就常常借酒澆愁,往往是一邊品著燒酒,一邊低吟著子弟書段。這樣,童年時我除去聽慣了關關鳥語、唧唧蟲吟等大自然的天籟,經常縈回于耳際的,就是父親詠唱《黛玉悲秋》《憶真妃》《白帝城》《周西坡》等子弟書段的蒼涼、激越的悲吟。
這段《天臺傳》的開篇,至今我還能背誦出來。
父親也喜歡說大鼓書。書曲前面,一般都有一首七律,起到總攬全篇、提綱挈領的作用。比如,描寫煙花女子杜十娘悲慘命運的《青樓遺恨》,共有五回,每一回前面都有一首七律。第一回的詩是這樣的:
千古傷心杜十娘,青樓回首恨茫茫。
癡情錯認三生路,俠氣羞沉百寶箱。
瓜步當年曾賞月,李生何物不憐香!
我今筆作龍泉劍,特斬人間薄幸郎。
接下來,就是開篇:“說一段明朝萬歷年間事,勾欄院家家燈火夜夜壺觴……”
這些書段屬于民間文學,詩作充其量只是三流品格。但是,在長期的吟唱、背誦過程中,父親全都記得滾瓜爛熟,經常引證一些現成的詩詞名句,來表達一己的觀點和看法。比如,一般地勸解別人要有長遠眼光,不要拘泥于眼前得失,會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則換個說法,引證通俗讀物《增廣賢文》中的“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無處下金鉤”來表述,令人覺得耳目一新。他也經常拿起筆來,或者隨意吟哦,形成一些詩句,倒也合格入律,朗朗上口,能夠運用自如地表情達意。
盡管他也讀過李、杜、元、白等人的作品,但若是溯源探流,他的師承原是韓小窗、羅松窗等人的子弟書和傳世的鼓曲。他曾自我調侃說:“武功講究拳系,叫做‘內家武當,外家少林’,少林來自民間。學詩也有不同路徑、不同流派,我屬于野狐禪,無師自通,是不入流的莊院派。”用現在的話說,也就是“草根詩人”吧。
父親對于祖居地河北大名,一向懷有深厚情感。他前后去過三次。有一回路過邯鄲,他專程參謁了黃粱夢村的呂翁祠。從那里了解到,康熙年間有個書生名叫陳潢,有才無運,半生潦倒,這天來到了呂翁祠,帶著一腔牢騷,寫了一首七絕:
四十年來公與侯,雖然是夢也風流。
我今落魄邯鄲道,要替先生借枕頭。
父親對于陳潢,同情中也夾帶著不屑,隨手依韻作和:
不羨王公不羨侯,耕田鑿井自風流。
昂頭信步邯鄲道,恥向仙人借枕頭。
詩的后面,他又加了一個小注——阮籍有言:“布衣可終身,寵祿豈足賴!”
他還寫過一些格調蒼涼、韻味低沉的詩句。記得有一首《除夜感懷》七律,頷聯是“四屈三伸通變數,七情八苦伴勞生”,寄寓著對于命運、人生的感喟。在我的祖母和姐姐、哥哥相繼病逝之后,他曾寫過“晚歲常嗟歡娛少,衰門忍見死殤多”的詩句。
我有一個近支的族叔,家資富有,雖然滿腹經綸,卻半生落拓,懷才不遇,生性孤高自傲,不為鄉鄰所理解,因而獲得一個“魔怔”的綽號。我父親讀的書雖然沒有他多,但在思想感情上,老哥倆倒有相通之處,所以,他們很合得來,常常湊在一起“侃大山”。只是,父親每天都要從事笨重的體力勞動,奔走于衣食,閑暇時間很少,“魔怔”叔便把我這個小毛孩子引為“忘年交”,所謂“慰情聊勝無”吧。當然,對我來說,是有幸結識了一位真正的師長。
童年的我,求知欲特別強,接受新鮮事物也快,正像法國大作家都德說的,“簡直是一架靈敏的感覺機器,就像我身上到處開著洞,以利于外面的東西可以進去”。我整天跟在“魔怔”叔身后,像個小尾巴似的,聽他講《山海經》《鬼狐傳》。有時說著說著,他就戛然而止,同時用手把我的嘴捂上,示意凝神細聽草叢、樹冠間的蟲吟鳥唱,這時,臉上便現出幾分陶然自得的神色。
我們經常去野外閑步。春天種地時,特別是雨后,村南村北的樹上,此起彼伏地傳出“布谷、布谷”的叫聲。“魔怔”叔便告訴我,這種鳥又拙又懶,自己不愿意筑巢,專門把蛋產在別的鳥窩里。更加令人氣惱的是,小布谷鳥孵出來后,身子比較強壯,心眼卻特別壞,總是有意把原有的雛鳥擠出巢外,摔在地下。
他說,燕子生來就是人類的朋友,它并不怎么怕人。隨處壘巢,朱門繡戶也好,茅茨土屋也好,它都照搭不誤,看不出受什么世俗眼光的影響。燕子的記性也特別好,一年過后,重尋舊壘,絕對沒有差錯。回來以后,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修補舊巢。只見它們整天不停地飛去飛來,含泥銜枝,然后就是產卵育雛;不久,一群小燕就會擠在窩邊,齊刷刷地伸出小腦袋等著媽媽喂食了。平日里,它們總是呢喃著,似乎在熱烈地議論著有趣的事情,可惜我聽不懂,問“魔怔”叔,他也只是含笑搖頭。
鳥雀中,我最不喜歡的是貓頭鷹,認為它是一種“不祥之鳥”,因為祖母說過,它是閻王爺的小舅子,一叫喚就會死人。叫聲也很難聽,有時像病人的呻吟,有時發出“咯咯咯”的怪笑,夜空里聽起來很嚇人。樣子也很古怪,白天蹲在樹上睡覺,晚間卻拍著翅膀,瞪起大而圓的眼睛。“魔怔”叔耐心地聽我訴說著,哈哈地大笑起來。顯然,這一天他特別暢快。他告訴我,從前都稱它是“不孝之鳥”,據說,母鳥老了之后,它就被一口口地啄食掉,剩下一個腦袋掛在樹枝上。所以,至今還把殺了頭掛起來稱為“梟首示眾”。
我還向“魔怔”叔問過:有些鳥類,立夏一過,滿天都是,遮云蓋日的,可是,十幾天過后,卻再也不露頭了,這是怎么回事?它們都飛到哪里去了?他告訴我:這些都是過路的候鳥,它們飛往東北的大森林和蒙古草原度夏,在這里不想久留,只是補充一些食物和淡水,還要繼續前面的萬里征程。不過,有些水鳥卻是此間的常客,常年和我們搭伙伴。說著,“魔怔”叔便帶我到沙崗前面的大水塘邊,去看鸕鶿捕魚。只見它們一個個躬身縮頸,在淺水中緩慢地踱步,走起路來一俯一仰的,頗像我這位“魔怔”叔,只是身后沒有別著大煙袋。有時,它們卻又歪著腦袋凝然不動,像是思考什么問題,實際是等候著魚兒游到腳下,再猛然間一口啄去。
聽村翁講故事和父親唱子弟書、吟誦詩詞,特別是跟著“魔怔”叔親近大自然,不僅帶來無窮的樂趣,更開闊了眼界、增長了知識,“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為日后的學寫詩文、研習歷史,播下了早期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