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刑事法評論:刑法與刑訴法的交錯
- 江溯主編
- 2479字
- 2023-04-21 17:59:43
一、緣起: 13世紀以前歐洲的訴訟模式及1215年遭遇的危機
要理解訴訟模式的發展演變,我們必須在時間的長河中逆流而上,從中世紀早期的法律程序中尋找其根源。公元5世紀,蠻族的不斷入侵終于導致西羅馬帝國的解體,在世俗世界,羅馬法作為一個整體其發展已經中斷,只在教會法里以另一種形式得以存身。蠻族不僅帶來自己的社會組織形式,也帶來較羅馬法更為粗糙原始的法律制度和糾紛解決程序。
所以,13世紀以前,整個西歐的刑事訴訟模式總的來說沒有大的差別。對于那些在實施犯罪或者逃跑過程中被抓獲的現行犯,有一種原始的類似于中國的“扭送”的簡易程序——“公民捕殺”。梅特蘭這樣描述當時英國的做法:“如果發生了重罪,喊叫聲就會響起……鄰人們應當帶著弓箭、矛、刀子出來,他們必須持續喊叫,而且還要吹起號角;號角聲將會把喊叫從一個鎮傳向另一個鎮。”這個人如果被喊叫聲震懾住,而他依然帶有實施犯罪的跡象,他要進行簡短的懺悔。如果他抵抗,他將被打倒。但是即使他束手就擒,他的命運也已經決定……他會被帶到某個法庭面前(為此目的迅速召集的法庭即可),而且不允許他說一句自我辯護的話,他馬上會被吊死、砍頭或者被拋下懸崖。失竊物品的主人可以充當業余的行刑人。3
對于那些沒有被當場抓獲而事后受到懷疑的人,將由犯罪被害人(如果屬于謀殺案件,那就是被害人的親屬)對嫌疑人提出正式的指控。訴訟由私人提起,審判在民眾到場的情況下公開進行。在控告人作出陳述之后,被控告人即被詢問是否承認被指控的事實。如果被控告人否認罪行,就要進行證明。這種程序最終取代了原始的簡易程序,后者最終退出了歷史舞臺。在最初形式上,這種程序的運作不包含任何現代法律人所理解的理性評價證據的成分。指控以正式的形式提起,必須得到最低限度的證據支持。但是如果被控告人否認了犯罪,那么關于他有罪還是無罪的爭議問題將通過一種或兩種基本上是“超自然”的方式獲得解決。
證明的形式大概(不周延地)分為三類:共誓滌罪、神明裁判和決斗。先說共誓滌罪,這要求當事人和共同宣誓人按照既定的程式一字不漏地背下固定的誓言,不能有重復、遺漏或者結巴,否則會導致敗訴。據說誓言經常運用押頭韻的方法,具有詩歌的形式,和今天的繞口令有相似之處。共同宣誓人由被告人的親屬、朋友和知情人組成,其人數視犯罪嚴重程度而有不同。一般而言,越是嚴重的犯罪,需要的共同宣誓人的數量越多。經過這種共同宣誓,如果案件的各種情節仍未查明,則要進行神明裁判。神明裁判在日耳曼人當中非常受青睞,在不同的地區會采取不同的具體形式,比較典型的有水審、火審、烙鐵審等。水審又分為熱水審和冷水審。熱水審一般是命令被告人在滾燙的熱水中抓取物品,3天后察看燙傷的愈合情況,如果傷口潰爛,則判決被告人敗訴。冷水審是將被告人投入河水中,視被告人沉浮的情況作出判決。但不同的地區有不同的規則。有的地方認為如果被告人能夠從河水中浮起,則是因為受到了上天的眷顧,因而判決被告人無罪。而有的地方認為水是圣潔之物,不接納污穢之物,所以被告人從水中浮起來則是有罪的征象。到了中世紀后期,出現了一種較為科學的神明裁判方法——“吞食審”,要求被告人在一定時間內吃下1 盎司的面包,如果不能完成,則視為敗訴。之所以說這種裁判方式比較科學,是因為它開始利用心理學的規律——真正有罪的被告人在對神的敬畏之下會產生畏懼和緊張情緒,而在這種情緒支配之下吞下大塊的面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另一種從法國貴族中流行起來的證明方法就是決斗。原告、被告雙方既可以親自決斗,也可以雇傭他人代表自己進行決斗。4 上述幾種證明方式只是表現形式不同,實際上均具有神判的色彩——共同宣誓人能否流利地背出誓詞、丟在水里的被告人的沉浮、傷口能否愈合以及決斗的勝負,在當時的人們看來,都是神意啟示的結果。但是,在世俗的審判中依賴神明的諭示作出判決,這樣的審判靠只食人間煙火的世俗法官來主持是不夠的,想要這樣的審判結果為社會所接受從而取得權威性,上述證明的儀式必須由某位有能力與神明進行溝通的人士主持。隨著基督教逐漸在西歐取得統治地位,上述任務就落在基督教士或者其他神職人員的肩上,沒有基督教神職人員參與的審判是沒有權威性的。雖然在現代人看來有點匪夷所思,但這種自蠻族入侵便引入歐洲的訴訟形式,在幾百年的時間里一直充當著解決糾紛和防止暴力傳播的工具。
這就是我們今天熟知的彈劾式訴訟,其特點一是訴訟依賴被害人的控訴來啟動,實行“不告不理”“沒有原告就沒有審判”原則,因此又被稱為“控訴式訴訟”;特點二是原告被告雙方地位平等,法官居中裁判;特點三是事實疑問求助于神明裁判來解決,這也意味著,神明裁判是用以解決事實難題的若干種證明方式,本身并不構成一種獨立的訴訟模式。
然而,基督教世界里的一個偶然事件,導致這種自西羅馬帝國陷落以來就在歐洲流行起來的訴訟模式遭遇了重大危機,正是在這次危機中,英格蘭和歐洲大陸的刑事司法制度開始分道揚鑣。1215年,在第四次拉特蘭宗教會議上教會正式譴責了這些做法,教皇英諾森三世宣布禁止教士參與神判。基督教世界作出這樣一個決定,其背后的復雜原因眾說紛紜,更為現實的解釋是,到了13世紀,人們對于神判的信任開始動搖。在形形色色的神明裁判形式下,長期千篇一律的裁判結果——例如,在某個特定的區域,投入河中的被告人總是沉入水中,或者總是浮起來——難免會招致民眾對于裁判結果的懷疑。由于基督教神職人員的參與,這種對裁判結果的懷疑很可能轉變為對基督教本身的懷疑。作為以民眾信仰為立身之本的宗教,“懷疑”本身構成了對基督教生存基礎的直接威脅。因此,禁止教士參與審判也許是基督教出于自保的需要。到了1215年,懷疑變得如此普遍,以致教會不得不在第四次拉特蘭宗教會議上與神明裁判“割席”。這一對基督教世界而言未必值得一提的事件,對整個歐洲的刑事司法制度卻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由于沒有教士參加的神判是缺乏權威性的,這一決定實際上導致了從西羅馬帝國滅亡以來一直通行于歐洲的決斗、宣誓和神判法的廢止。歐洲的刑事司法制度陷入了暫時的危機。正是在這場危機中,英格蘭和歐洲大陸走上了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