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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日常審美“共通感”的恢復:卡維爾的日常語言思想

導言 卡維爾思想的緣起:實證主義所引發的危機

作為哲學家的斯坦利·卡維爾的思想建樹主要集中在日常語言哲學方面,對后期維特根斯坦、奧斯汀以及賴爾等人的論述和批評構成了他日常語言思想的主要部分,而這些思考可以說為他之后一切文學、戲劇以及政治批評提供了重要的思想基礎與共同原則。卡維爾于1979年出版了5 0 0余頁的奠基性著作《理性的申明》( The Claim of Reason ),其中涉及了懷疑主義、悲劇及倫理學等多個內容。由于“維特根斯坦”是副標題中的第一個詞,這部著作往往被視為關于維特根斯坦的專門性研究。但實際上卡維爾對于日常語言的理解并不僅限于對某一人物的研究和批評,而是把日常語言問題作為一個整體性的范疇,通過批評這一松散學派之中存在的誤解和成見而形成一種更為恰當的日常語言觀,使之成為具有廣泛適用性的理論思維基礎。

在卡維爾投入哲學研習的年代,由于分析哲學的影響力在美國持續擴大,尤其是經過“維也納學派”的發展和強化,以邏輯學為基礎的“語言學轉向”開始在美國學界成為主流思想。在《存在主義與分析哲學》一文中,卡維爾回顧了這一時代令人窒息的邏輯實證主義氛圍。此時的邏輯實證主義已經發展為一種“意義證實理論”(Verifiability Theory of Meaning),在這種理論潮流下,所有自身不表現為純粹邏輯形式的問題,都被要求提供可觀察到的證據才能被判斷真偽。如果不能,則就會被當作“偽問題”拋棄。如此一來,形而上學、倫理、美學以及宗教問題就都被視為“無意義”(meaningless)的。在卡維爾看來,如果說實證主義不能在這些不同的問題之間做出區分,那么也就是說這些問題在未能被識別和分析的情況下就被剔除了,這種剔除可以說是為了使實證主義的規范標準得以普遍有效而施加的一種暴力。1

這種邏輯實證主義的暴力反過來也同時催生了“日常語言哲學”。卡維爾著重提到了摩爾和羅素對于日常語言哲學的影響。卡維爾認為摩爾是較早有意識地凸顯哲學與日常信念對立性的思想家。摩爾對于傳統的形而上學問題總是要“一問究竟”(on earth)。比如關于“時間是不真實的”這一論斷,摩爾會回答:“如果你的意思是說從來沒有事情先行后續地發生,那你肯定錯了。因為午飯后我散了步,然后洗了澡,然后又喝了茶。”哲學的問題在于,它實際上設想人們能夠確切決然地知曉一個問題的真偽,而日常信念則并不認為自己能夠達到如此的“哲學高度”。在這一張力中,哲學家總是將對于日常信念的哲學思辨看作哲學的優點。而摩爾則回應道,應該說以日常信念的角度來看,哲學往往是錯誤的,因為后者無法告訴我們它“究竟”要說什么。2 戰后興起的以吉爾伯特·賴爾和約翰·奧斯汀為代表的學派則更直接地投入到了與邏輯實證主義的對抗當中。這一學派反對“哲學化”的理論,因此也反對一切對于語言的邏輯化轉譯,其中不僅包括實證主義對于非邏輯/科學話語的轉化理論,甚至也包括像“摹狀詞”這樣的轉化方法。3

雖然當時“日常語言學派”敏銳地意識到了過度實證主義化給人類的日常理念及其他審美范疇帶來的危機,但卻沒有著重將自己的問題聚焦于恢復日常及審美經驗本身,而是將攻擊的矛頭指向了“實證問題”本身,從而造成了“日常語言”自身的絕對化和極端化。與這種針鋒相對的姿態相反,在對于這段歷史的講述中,卡維爾并不傾向于將“日常語言哲學”簡單地樹立為“邏輯實證主義”的對立面,這樣會使得相關哲學家們各自不同的細致分析淪為同一個標簽(collapsed into a rubric)。4另一方面,卡維爾認為日常語言并不僅僅是對于以往哲學的拒斥,相反它會帶來更為開闊的走向哲學的方式:“這并不是說哲學會變得簡單而瑣碎,而是說我們批評它們的方法也正是它賴以產生的途徑。”5 由此,日常語言并非對抗傳統哲學的武器,而是提供了哲學內在批評的可能性。無論是日常語言還是邏輯實證,作為一種分析,它們都要顯示出自己是如何在具體的語言實踐中起作用的,而不僅僅終結于彼此之間“語言觀”或者“世界觀”的對立。

實際上,由于受困于上述這種“實證/日常”的二元對立,“日常語言”始終也沒有形成一個整體性的思想面貌,而是趨于零散和瑣碎。將“日常語言哲學”與“理想語言哲學”(ideal language philosophy)相區分,這是來自古斯塔夫·伯格曼(Gustav Bergmann)的界定。他認為“語言學轉向”的目的是透過語言更好地探索形而上學問題,不同的只在于研究者是以用于交流和表達的日常語言作為對象,還是以“前語言”的邏輯句法(syntax)作為研究對象。但在著名的維特根斯坦研究專家哈克(P. S. M. Hacker)看來,問題并不在于語言哲學家們以什么樣的方式處理哲學問題,而是在于他們是否依然在處理“哲學問題”。因此,他指出我們之所以不能將弗雷格和羅素稱為“日常語言哲學家”,是因為他們雖然也試圖消除日常語言中的混淆和歧義,但是他們并沒有把哲學問題全部轉化為“語言問題”,而這正是維特根斯坦的開創意義所在。在這個標準下,他更贊同用“自然語言”取代“日常語言”而對立于早期的“分析哲學”(包括前期維特根斯坦)以及“邏輯實證主義”(維也納學派)。6 另一位研究者漢森則從“批判”的角度給出了自己的敘事,他將后期維特根斯坦一派稱為“批判的”,而把奧斯汀一派稱為“建設的”,而格賴斯則由于將語用學和語義學完全分離而造成了“日常語言哲學”的終結。7

然而,無論上述何種敘事都沒有觸及“實證主義”所帶來的危機實質。問題在于,不是語言中語詞層面的“意義”或者“用法”是否必須訴諸經驗實證,而是語言自身對于我們人類的“經驗”來說意味著什么,我們是如何在“語言”當中獲得諸種“經驗”的。“經驗”并不是外在于我們的語言的,反之只有通過分析和研究日常語言,通過日常語言自身的轉化才能夠不斷刷新和澄清我們的“經驗”。“經驗”反過來又奠基了日常語言,形成了我們對于說話者以及“經驗主體”的相關覺知,從而形成我與他人、外部世界和外部事物所共有的“經驗世界”。對于卡維爾來說,日常語言是對說話者與“世界”之間的關系澄明,而非局限于實證主義視角下關于有限“經驗樣本”的確證性問題。這也意味著,對于一個哲學觀點的批判絕不僅僅是對其立場的批判,而是對于經驗相關機制的恢復工程,它寓于有關“經驗世界”恢復的整體性工程之中。

由此就牽涉到卡維爾所處時代的另一個智識背景,即對于包括早期維特根斯坦在內的早期分析哲學及“維也納學派”的定位問題。實際上,雖然早期分析哲學呈現的是邏輯形式層面的方法論,但由于其畢竟起始于語言問題,這些技術層面的原初奠基涉及的諸多問題意識仍是十分日常的,并且觸及了一些文學與藝術范疇中的基本問題。比如,被某種極端的日常語言觀排斥的羅素的“摹狀詞”,雖然在邏輯學層面被公認為解決排中律失效等邏輯疑難的技術性方法,但往往被忽略的是,與摩爾的“常識”觀一樣,羅素自身也是以“親知”的問題開啟對于語言的思考的。

摩爾在其具有宣言性質的《什么是哲學?》一文中指出,哲學最為至關重要也是首先要提出的問題是關于“給出一種對于整個大全(whole universal)的一般性描述(general description)”,由此他提出了自己的“常識”(common sense)哲學。這并不是對于物質對象必然存在的論斷,而是說我們要常識性地做這樣一個假定,即在大全中有數不勝數的、這樣或那樣的“物質對象”(material object),這是我們開始這種描述的最好的起點。8 同時,摩爾也明確指出,優先思考關于“物質對象”存在的問題,方法就是通過“sense”(by means of the senses),“去看、去聽、去感受”。9 這些看法實際上都是對于審美感官在進入邏輯思考之前的申明和保留。

摩爾對于哲學基本任務的這一看法同樣也適用于羅素的理論。“摹狀詞”按照英文的字面翻譯就是“描述理論”(Theory of Descriptions)。也就是說,“摹狀詞”理論并不僅僅是數理邏輯形式化的應用,它本身是一種以“常識”為依托的消除語言中困惑的一般性描述方法。在羅素一些不太被重視的文本中,他用“經驗”(experience)和“親知”(acquaintance)來表述與摩爾的“常識”相似的認識論范疇。羅素甚至解釋了為什么他要在自己的語言中特意保留“experience”這樣一個明顯容易引起混亂的詞語,而不僅僅是一種觀念上的保留。這意味著即使對于早期的語言分析哲學來說,其最初的信念也仍然在于恢復人類認識與審美感知的敏銳性,而不是通過技術概念的發明剝離掉人類的直接“經驗”:

我們確實可以找到一些更加精確的概念。但如果我們選擇了一個新的技術性術語,那么它與日常思想的聯系就會變得模糊不清,而我們的日常思想的明晰性也會變得遲鈍;如果我們賦予一個日常詞匯以新的含義,可能又會和它的用法相抵觸,我們也許會因為一些不相關的聯系而擾亂讀者的思想。想要確立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則似乎是不可能的,有時候可能引入一個全新的技術術語更好,而有時候更好的方法可能是我們不斷地去明晰那些日常詞匯,直到它能夠適配于我們的技術性目的。而“經驗”這個詞就適合于后面這種情況。10

這條隱秘的通往“日常”的通路雖然在后來的批判中往往被忽略,但它卻始終不曾斷絕,甚至在通常被視為與“邏輯實證主義”同義的“維也納學派”的思想中也是如此。實際上,“維也納學派”內部對于如何達到“確證性”的看法也存在著尖銳的對立,而這一對立產生的端倪甚至要早于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的出版。在比《邏輯哲學論》更早出版的《普通認識論》中,石里克延續了摩爾和羅素以“日常經驗”為出發點的入題方式,并且更明確地提出了“日常生活”(everyday life或ordinary life)這樣的認識論范疇。但秉承“維也納學派”的整體哲學態度,石里克將認識問題統攝在科學認識的范疇之下,因此他對于“日常經驗”的考察是以一種“進程”(process)的方式來描述的。“知道”(know)這個詞被描述為對象性認識的“確認”進程:一個經驗能夠被給予我,意味著我對這一對象進行了某種“再認”(re-cognized),它被再認為某種“已然”的事物;由此我們可以在新的情形下“再發現”(re-discovered)這種“已然”物;最終我們賦予這一對象以“名字”。11我們會在后面卡維爾批判早期奧斯汀思想的部分看到,石里克的認識論實際上就是早期奧斯汀思想的原型所在,而奧斯汀后期的“以言行事”思想,也是對“認識程序”決定論的修正。

與早期分析哲學不同的是,在這一認識論中,認識活動的展開即是“認識過程”的相關程序,一種適當的對于程序的語言描述保證了其中的經驗對于我們來說是切實“被給予”的。石里克還明確指出,就這樣一種“進程”保證的“確實性”而言,日常認識和科學以及哲學認識本質上沒有什么不同。如果說有,那么不同之處也僅僅在于科學和哲學認識賦予了這樣的“科學進程”以更高的地位。因此,實際上這種將描述的進程“規則”而非邏輯基礎“法則”視為語言與認識確實性保障的思想在石里克處就已經存在了。而只有“所予”中的“可證實性”才能作為證實性的標準,這種思想與早期分析哲學“常識”和“親知”的奠基意義,以及后來日常語言哲學中的“規則”都有著思想上的連貫性。由于“邏輯實證主義”這個稱謂無法體現“經驗所予”與“確證”的關系,石里克提出了“邏輯經驗主義”以代替“邏輯實證主義”,這表明他的實證思想仍然不脫離于經驗的“所予性”奠基。基于這一立場,石里克與卡爾納普的思想實際上有著根本上的對立,而又由于受塔爾斯基的影響,卡爾納普在后期也承認了語義分析的必要性。12 對這一哲學史事實的忽略往往造成了“邏輯實證主義”和“邏輯經驗主義”的混用,從而切斷了分析哲學與日常語言哲學的聯系。

在后面我們會看到,卡維爾在應對“邏輯實證主義”的質疑時使用了大量的句式轉換方法,這實際上暗含了早期分析哲學方法論對他的影響。在卡維爾看來,這些方法論并不是指向實證的,而是向我們原初的道德或審美經驗的“親知”層面返還的,這也就是為什么日常語言往往在對于語言學習“原初場景”的分析中能夠提煉出理性的萌芽,這一場景是“世界構建”的起始。日常語言所承擔的就是建構這樣一個“世界”的工程,在其中審美、道德以及政治等“經驗”之所以能夠恢復,并不在于它們作為孤立范疇的合法性重建,而在于恢復使其能夠成為人類“親知”與“經驗”的“世界”本身。在這種視角下,卡維爾所理解的后期維特根斯坦與其前期思想的對立,就在于是否通過日常語言突破“不可說”的限制,使得世界重新成為被整體感知和把握的“我們的世界”。

本章將闡釋卡維爾如何通過日常語言思想從“實證”的危機中恢復審美“共同感”,同時也為理解卡維爾的電影本體論與莎士比亞戲劇研究提供相應的理論基礎。在卡維爾自己的文藝批評著作中,他也不斷地回溯到自己的基礎性著作《理性的申明》和文集《言必所指?》的相關章節。因此,只有理解了卡維爾是如何在日常語言中恢復我們認識、審美乃至倫理上的“共通感”,才能夠理解其所選擇的作品或者文本在何種層面上承擔了這一恢復使命。

1 Stanley Cavell, Themes out of school: Effects and causes,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3, pp.209-210.

2 Stanley Cavell, Themes out of School: Effects and Causes, p.211.

3 Stanley Cavell, Themes out of School: Effects and Causes, p.212.

4 Stanley Cavell, Themes out of School: Effects and Causes, p.210.

5 Stanley Cavell, Themes out of School: Effects and Causes, p.213.

6 Michael Beaney ed., The Oxford Handbook of the History of Analytic Philosoph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pp.926-934.

7 Nat Hansen, “Contemporary Ordinary Language Philosophy.” Philosophy Compass 9.8 (2014):556-569.

8 George Moore, Some Main Problems of Philosophy, Routledge, 2014, p.2.

9 George Moore, Some Main Problems of Philosophy, p.27.

10 Bertrand Russell, “On the Nature of Acquaintance.Ⅱ. Neutral Monism.” The Monist (1914): 3.

11 Moritz Schlick, General Theory of Knowledge, Springer-Verlag. 1974, pp.9-10.

12 洪謙:《論邏輯經驗主義》,范岱年、梁存秀編,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75—7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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