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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文化概念的內涵與層次

英國學者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說過,英文里有兩三個比較復雜的詞,文化就是其中的一個,這不僅因為“文化”這個詞有著復雜的詞義演變史,更主要的原因是在不同的學科及不同的思想體系中,文化都被看作是一個重要的概念。[26]自1871年E.B.泰勒(Edward Burnett Tylor)在《原始文化》中對“文化”加以界定以來,根據《新不列顛百科全書》的說法,文化這個概念約有160多種定義,有的學者甚至認為有300多種。更為復雜的是,人們討論文化時,往往又會與討論文明糾纏在一起,因此,在關于文化的討論中,首先需要將文化以及相關概念加以厘定。

(一)廣義文化及其與文明的關系

《新不列顛百科全書》對文化做了這樣的界定:“文化可能被界定為人類的獨特行為以及與這種行為相關的物質對象;文化有語言、觀念、信仰、習俗、符號、制度、工具、技術、藝術作品、儀式、禮節,等等。”[27]這個定義明顯受到了泰勒的影響。泰勒在《原始文化》中認為:“文化是一個復雜的總體,它包括知識、信仰、藝術、道德、法律、習俗,以及作為社會成員的人所獲得的能力和習慣。”[28]從這些描述中可以看出,文化是與人相關的一切行為與結果,是與自然相對應的概念,指稱人的一切活動及相關結果。因此,文化的內容非常廣泛,凡是與未被人所影響的自然相對立的東西,實際上都是文化的內容。在這個意義上,也只有與自然相比較,才能去理解文化的意義。正如李凱爾特(Rickert)所說:“自然和文化這兩個詞并不是意義明確的,……如果我們一開始就保持本原的意義,……自然是那些從自身中成長起來的、‘誕生出來的’和任其自生自長的東西的總和。與自然相對立,文化或者是人們按照預計目的直接生產出來的,或者是雖然已經是現成的,但至少是由于它所固有的價值而為人們特意地保存著的。”[29]如果說在人類社會不發達的時代,自然還保持著其原初的樣態的話,那么隨著現代社會的產生和發展,特別是隨著商品生產與交換的普遍化,自然日益被打上了人的印記,自然日益被社會化了。這正如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批評費爾巴哈的自然主義人本學時所說:費爾巴哈(Feuerbach)想尋找未被現代理性所污染的、最能體現人的原初類本質的自然,并以此來擺脫異化,這顯然是行不通的,因為這種未被人的活動所影響的自然,恐怕只有在某個人跡未到的島嶼上才存在。[30]

談到文化概念,不能不討論文明一詞。通過對文明一詞由來的考證,威廉斯認為:“文明通常被用來描述有組織性的社會生活狀態。”[31]從這個界定中可以看出,文明一詞的內涵更多地與文化的精華部分相關。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柯勒律治將文明與舉止的優雅聯系起來。作為一種體現文化進步與個人自由的狀態,文明與野蠻形成了對比。在通常的討論中,文明一詞主要是從“文化的精華”意義上來使用的,同時也在與文化概念等同意義上來使用的。

隨著知識的發展與學術分工的細化,文化概念在不同的學科中有了不同的理解,人們對其內容也從不同的角度進行了分類。如從社會結構入手,可以將與人類活動相關的文化劃分為物質層面(經濟)、制度層面(政治)和觀念層面(思想)。如果考慮到文化或者與具體的組織結構和形式相關,并取得物質性的外表,或者與人的觀念或思想相關,體現為一種觀念性的存在,那么,又可以將文化區分為物質文化和觀念文化兩個層面。在霍爾(Hall)和尼茲(Neitz)看來,在這樣的區分中,文化包括以下內容:“(1)思想、知識(正確的、錯誤的或未經證實的)和處事規則;(2)人工制造的工具;(3)社會行動所產生的產品,并且能為進一步的社會生活發展所利用。”[32]在這里,文化就體現為物質文化和符號文化。對某些學者來說,他們可能更為看重物質文化對于人的存在與社會發展的意義;對另一些學者來說,他們可能更為看重觀念文化或符號文化對于社會和人的決定性意義。在后一種理解中,文化的內涵實際上被狹義化了,即主要從符號出發來理解文化。比如格爾茨(Geertz,也有作品譯為格爾茲)就說,他對文化的理解是從符號學出發的,從這一視角出發,“人是懸在由他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中的動物,我本人也持相同的觀點。于是,我以為所謂文化就是這樣一些由人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因此,對文化的分析不是一種尋求規律的實驗科學,而是一種探求意義的解釋科學”[33]

把文化看作一種符號,不僅是諸多文化學家的觀點,而且也是一些哲學家的重要理念。卡西爾(Cassirer)在《人論》中就認為,人是一種“符號的動物”。針對僅將人看作是理性的動物這一傳統定義,卡西爾以烏克威爾的動物功能圈思想為起點來闡述他的“人論”。烏克威爾認為,每一種生命體都不是在消極的意義上適應環境,而是符合環境。雖然它們在解剖學結構上并不相同,但它們各有一套“察覺之網”和一套“作用之網”,即一套感受器系統和一套效應器系統,前者幫助它們接受外部刺激,后者幫助它們做出反應。相比而言,人類生命具有一個新的特征,即在這兩個系統之間存在著第三環節——符號系統。卡西爾認為,這是人所特有的系統,這個系統的產生改變了整個人類生活,使人不僅生活在更為廣闊的實在之中,而且還使人生活在新的世界中,即新的符號世界,也就是文化世界。“語言、神話、藝術和宗教則是這個符號宇宙的各部分,它們是織成符號之網的不同絲線,是人類經驗的交織之網。”[34]人與動物的根本區別就在于,人生活于符號之網中,以符號為表征的文化構成了人類生活的文化圈。帕森斯則從行動理論的視角提出,社會系統涉及三大體系,即自然體系、行動體系和文化體系,三者形成一個互動體系,文化通過提供行動者共享的符號意義系統,不僅有利于人的溝通,而且形成了行動過程中無法擺脫的規范系統。

(二)狹義文化及其三個層次

從上面的討論中,我們可以理解狹義的文化概念,即與經濟、政治相對應的文化概念。我們可以把這個意義上的文化概念進一步限定為與人的思想意識相關的概念。近代以來的意識哲學以及關注潛意識的精神分析理論對此有深入的分析。

在討論人的意識結構時,弗洛伊德將其區分為潛意識、前意識和意識。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解,夢的動力來源于潛意識,潛意識可以體現為兩個層面:一是由嬰兒期欲望壓抑而形成的意識,這種意識通過夢境而表現自己,《釋夢》就是對此的討論;二是“遺念”,比如前一天的意識由于遺忘而被永遠遺忘,則成為潛意識。[35]與潛意識直接相關的是前意識。在《釋夢》中,弗洛伊德以夢的來源為例討論了潛意識與前意識的關聯與區別。他認為,夢的欲望有三種來源:(1)在白天被喚起的欲望,由于外部條件沒有得到滿足,被留到夜晚;(2)在白天產生,但同時又被排斥,這樣被留到夜晚的欲望就是被壓抑的欲望;(3)與白天生活無關,只是心靈中未受壓抑的部分。[36]第一類欲望就是前意識,第二類則被趕到了潛意識。意識是一種帶有稽查能力的意識,弗洛伊德將它與“自我”聯系起來。意識對潛意識具有監督作用,即使在夢中,潛意識的實現也受到意識的檢查,從而變相地表現自己。從這個意義上說,意識具有反思的能力。

在后來的《精神分析引論新編》中,弗洛伊德將上述意識結構的區分表述為伊底(本我)、自我與超我的區分。伊底就是無意識領域,它不知善惡、不知價值,只與快樂原則相關,力求本能的發泄。自我與“心里的最表面的或前意識(知覺意識)系統”相關聯,它既是伊底的一部分,又與外界相聯系,將外界的消息傳給伊底,“自我為了伊底的利益,控制它的運動的通路,并于欲望及動作之間插入思想的緩和因素,并利用記憶中儲存的經驗,從而推翻了唯樂原則,而代之以唯實原則”[37]。自我既奠基于伊底之中,又超于伊底之上,相比于伊底,自我具有心理綜合的功能,并進而控制本能。自我控制本能的標準源自超我。“超我是一切道德限制的代表,是追求完美的沖動或人類生活的較高尚行動的主體。”[38]在與超我的聯系中,自我有了努力實現的理想,并自我監督、保持良心。在這里,如果說自我是與個人相關的意識活動,那么這種意識的建構與超我是離不開的,超我體現的是社會群體層面的意識,這是自我能夠反思自身的依據。

在這里,如果我們從狹義文化的意義上將弗洛伊德的思想做進一步引申和類比的話,那么,伊底類似于沉淀在我們心中的文化無意識,這種文化無意識在一定意義上構成了我們行動的最初模式;自我實際上就是我們的日常意識,這種意識既包括行動的感性意識,也包括相應的理性思考;超我則是體現文化理想與準則的內容,這種內容在社會生活中有時以意識形態的方式表現出來。

從思想觀念的意義上來討論文化,可以把文化分為以下三個層次:

一是沉淀于人的心靈深處的文化。這種文化主要體現了人們的自發觀念,包括風俗習慣、面對外部世界的刺激而產生的自發的心理意識以及無意識選擇、自發的情感與意志力等,它們形成一種文化結構,“這些文化結構將生活模式化,并對參與這些文化的個人思想與情感加以限制”[39]。這種無意識層面的“文化模式”具有整合與培植的功能,形成一個相對封閉的文化空間,并擴展到整個民族的生活,形成個人與集體的慣性行為系統。

每個民族由于這種自發層面的文化不同,就會有不同的行為方式與風俗習慣。在《人文類型》中,弗思(Firth)一開始就寫道:“英國人見面致意時互相握手;法國人高興起來就擁抱和親吻雙頰;講禮貌的奧國人用嘴唇接觸女士的手背,表示敬意;波利尼西亞人用貼緊鼻子來相互致意。這種種不同的規矩禮貌,在使用的人看來,都是合適的,可是在不使用的人看來,卻是有趣的或可笑的事。”[40]作為人類學家,弗思是從種族入手來探討相應的心理特征,但實際上,這些行為方式體現的是沉淀于人們心靈深處的文化模式。這種心靈深處的文化才是真正影響人的行為的東西。在二戰時期,為了打敗日本,本尼迪克特(Benedict,也有作品譯為本尼迪克)受命研究日本,以求弄清日本民族是一個什么樣的民族。這個研究課題的任務是要了解“日本人的思維和感情的習慣,以及這些習慣所形成的模式。還必須弄清這些行動、意志背后的制約力”[41]。這就是要了解日本文化的深層結構,特別是要透過表層的理性思維去透視其沉浸于血脈中的原初文化模式。可以說,這是文化的最深層領域。

二是日常生活層面的文化。這一層面的文化觀念形成了人們日常生活中的文化趣味、文化氛圍、道德倫理、日常知識系統等,它與人們的生活相契合,并受到人們的推崇。如果說心理層面的文化構成了人的意識的最深層的內容,那么這個層面的文化則相當于人們的意識。在日常意識中,可以區分為與行動相關的意識活動以及與此相應的反思意識。與行動相關的意識活動為人們的行動提供理由,與之相應的反思意識則對這一理由進行反省,或者為之確證,或者進行批判。可以說,這個層面的文化構成了日常生活層面的顯性文化,而作為無意識層面的文化則構成了隱性文化。

三是形而上層面的文化。這一層面的文化為人的存在發展和社會歷史發展提供最終的價值依據。在歷史的演進中,正是這種文化沉淀為人們的集體無意識,并對人們的日常行為產生直接的影響。早在古代中國,就有“大同社會”之說;而在西方,柏拉圖的“理想國”、莫爾的“烏托邦”同樣體現了對理想社會及人的理想存在狀態的訴求。在《精神現象學》中,黑格爾將這種文化置于宗教、藝術與哲學中。在這個層面上,絕對精神得到了自我實現,而在這種自我實現中,人與外部世界的關系、人與人的關系都擺脫了外在的壓力與束縛,達到了內在的和諧,形成絕對知識。“這種把自己從其自身的形式中解放出來的過程,就是最高的自由和自己對自己有了確實可靠的知識。”[42]在此意義上,文化可以表述為絕對精神的自我實現,構成了引導社會發展的思想觀念。馬林諾夫斯基(Malinowski)認為,正是文化才使人得以成為人,文化是人的自我實現的重要境域。“文化把人類提高于禽獸之上,并不是由于給人類以其所能有的東西,而是指示給他看其所能奮斗追求的目標。”[43]文化提供了人類存在的意義系統,論證了人類存在的意義世界。文化正是以其理想追求的力量,改變著人的原有存在狀態,使人不斷趨于自由和發展。格爾茨則把文化看作是一套控制行為的符號手段或體外信息源,是人天生能成為什么和實際上成為什么之間的中介,認為人們的觀念、價值、行為方式,甚至人們的感情、神經等,都是文化的產物。“成為人類就是成為個人,我們在文化模式的指導下成為個人;文化模式是在歷史上產生的,我們用來為自己的生活賦予形式、秩序、目的和方向的意義系統。”[44]雖然格爾茲反對普遍意義上的文化模式理念,但即使從特殊性入手,這種意義系統在分析人的行為時仍具有一定的普遍性。

(三)文化的要義

各種層面的文化都是在現實生活中存在,并以不同方式表現出來的。人們在實際生活中,都自覺不自覺地受各種層面文化的影響,但受其影響的程度不同。C.P.斯諾(Charles Percy Snow)認為,文化主要意指智力的發展和心靈的發展。根據這一界定,他將文化區分為科學文化與文學文化。科學文化以物理學家為代表,這些人具有“共同的態度、共同的行為標準和模式、共同的方法和設想”[45]。文學文化則天生是魯德派的知識分子,這些人認為科學家抱有一種淺薄的樂觀主義,沒有意識到科學的發展對人的生存處境帶來的傷害。可以說,知識分子是傳統文化或文學文化的傳承者。

斯諾的這一描述,是對19世紀后期以來西方社會發展帶來的文化觀念變化狀況的反映。19世紀后期以來,伴隨科學知識的專業化發展以及教育的專業化發展,歐洲逐漸陷入科學危機,進而走向文化危機。針對這種現象,胡塞爾以歐洲科學危機為主題進行了討論,強調通過批判科學文化來重建人文傳統,這構成了現象學的一個重要維度。胡塞爾關于兩種文化的態度,直接影響到海德格爾。海德格爾關于存在問題的討論,直接面對的是近代以來哲學的科學化傳統,認為正是這種傳統將哲學對存在的討論轉變為對存在者的討論,使科學思維成為哲學的基本思維。對存在的遺忘使人沉淪為常人,成為科學圖景中的人,人的本真性存在喪失了。早期的海德格爾對如何擺脫這一狀態還有一定的信心,后期的海德格爾則意識到,這種狀態很難被改變,以致在接受《明鏡》記者的訪問時哀嘆:只有一個上帝才能救渡我們。應該說,自19世紀末開始,甚至可以上溯到18世紀的浪漫主義,一直到法蘭克福學派關于啟蒙辯證法的批判,以至當下的后現代文化,對這兩種文化之間關系的討論以及討論中彌漫的悲觀情調,始終沒有中斷過。這兩種文化間的爭論構成了當代文化發展的一個重要主題。對于這兩種不同的文化趣味,斯諾從人的潛能發展的角度認為:“無論是智力發展的科學體系或者是傳統體系,都不適合于我們的潛在能力,不適合于我們當前的工作以及我們應開始生活其中的那個世界。”[46]因此,應當有第三種文化。第三種文化的產生,有賴于兩種文化間的理解與交流。這種理解與交流一方面要看到社會歷史的變遷,另一方面雙方都需要一定程度的自我反省。斯諾對文化的區分,可以說是根據文化的面向來說的。科學文化更多指向自然,既包括外部自然,也包括內部自然;文學文化則更多指向人的內心世界,更關注人的存在意義。這種人文與科學的分野,實際上突出了對人文的關注。

總體來說,文化是一個由不同層面組成的系統,它既深入到人的無意識之中,又成為理性審視的對象;也正是這個完整的系統,對人的存在和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對這個系統進行上述的區分,只是為了更好地討論文化對人的影響的不同內容及不同層面。實際上,任何對文化的內部區分都是相對的。在討論伊底、自我與超我時,弗洛伊德指出:超我的內容,通過自我的中介,同樣可以沉淀到伊底中,形成無意識,而自我則有一部分就是無意識的構成部分,這三部分的共同作用,才形成了人的完整的意識結構。對于文化的討論同樣如此。在對文化的上述區分中,就一般人的日常生活而言,無意識層面與意識層面的文化,其作用更為直接,由于這兩個層面的文化意識都沒有自覺上升到最后的根據層面,因而在日常生活及日常行為中,不同人的文化意識間,甚至同一個人的文化觀念,都可能出現相悖的情況。而文化的形而上層面與人的自我意識層面類似,這種意識保證了人在變化中的自我認同,并將不同的內容置于統一的結構中,這些內容在這個結構中獲得自身的定位。體現一個國家、民族的最高層面的文化理念,構成了這個國家、民族的自我意識。如果說在前資本主義社會,這種自我意識還保持為一種確切而穩定的狀態,那么,在當今時代,這種自我意識則體現為一個不斷自我反思的狀態,并通過這種反思,來確證自身存在的根據與合法性。

現代社會生活的復雜性使得文化存在的狀態變得日益復雜,這給今天的文化研究提出了更為復雜的問題,也迫使今天的文化研究者需要不斷地反思自己的理論基礎與研究方法,以便真正地把握這個變化時代的文化發展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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