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共產國際對毛澤東知之幾何

本書作者手頭就有一份共產國際中央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填制的毛澤東履歷表（圖121）。該履歷表此前從未公開，其下方注有填寫日期和填寫人簽名，分別為“1935年11月27日”“Кара”?！哀学猝选弊x作“卡拉”，即“卡拉伊瓦諾夫”（Караиванов），他在1935年任共產國際最高領導人——執行委員會總書記季米特洛夫（Dimitrov）的秘書，負責人事。2而1935年11月27日，毛澤東本人卻遠在中國陜北的偏僻小鎮。準確地說，毛澤東率領長征部隊終于抵達陜西省北部的吳起鎮、長征告一段落，是在同年10月下旬；而11月下旬，則是毛指揮紅軍在陜北擊敗國民黨軍隊、打破其阻止紅軍南進企圖的直羅鎮戰役前后。因此，上述履歷表，當然不是毛本人在莫斯科填寫的。如前所述，直至1949年，毛澤東從未出訪過任何外國，包括蘇聯。

那么，為什么這時需要由共產國際最高領導人的秘書填寫毛澤東的履歷表？此事與同年夏在莫斯科召開的共產國際第七次大會有關。時隔七年召開的這次世界性大會，有來自65個國家、地區的共產主義政黨代表500余人參加，但卻是共產國際的最后一次大會?；蛘?，說它是提出反法西斯統一戰線方針的大會，讀者可能更有印象；高中、大學的歷史教材一般都這樣解釋。

這次大會與中國關系很大，此點留待后文探討，此處且說毛澤東。他并沒有參加這次會議（會議召開時，他正率領紅軍走在四川省的深山里），但卻因領導中國革命運動取得輝煌成就而受到高度評價，被選為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委員。當時的“長征”實際上是反“圍剿”失敗后的大撤退，但在莫斯科卻被說成是“進軍”，是為了建立新根據地，紅軍的兵力也被報道為多達50萬人。3“進軍”之說，或可視為開脫之詞；但“50萬”兵力云云，顯然是不著邊際。但在外界看來，當時除蘇聯以外，擁有如此規模部隊的只有中國共產黨；而指揮這支部隊的，是農民出身的革命家毛澤東。所以，毛澤東備受關注并不奇怪。實際上，據參會者記述，在共產國際大會上發言的中共代表提到毛澤東的名字時，會場內各國代表們全部起立，暴風雨般的掌聲和“烏拉”（萬歲）的歡呼聲足足持續了五分鐘之久。4當然，“暴風雨般的掌聲”和連呼“烏拉”，是社會主義文化的特色；斯大林被念到名字時，偌大的會場總會向他“起立致敬”。

毛澤東是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大舞臺上受到熱烈歡呼的中國革命的英雄，又已經是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的一員，作為共產國際的最高領導人，季米特洛夫當然需要了解毛到底是怎樣的人物。而應其要求、由其秘書調查和填制的，就是上述履歷表。

開場白就說到這里，讓我們來看這份履歷表的內容。一看便知，履歷表有不少內容沒有填寫，隨處都是空白。姓名（Мао-Цзе-Дун，毛澤東）、現職（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沒什么問題，接下來表內第一欄就沒有填寫。也就是說，當時的國際共產主義組織的總部，連毛澤東多大歲數都不知道。接下來的“出生地”一欄，也只填了“中國”。或許填表人認為，既然是中國革命的著名領導人，寫“中國”就足夠了，卻也讓人感到敷衍了事。但有些欄目似乎是在認真調查后填寫的，如“入黨時間”（1921年）、出身階級（小地主）、受教育程度（高等師范）等，都很準確；最后一欄記述毛的主要經歷，即自中共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起任各屆中央委員、曾任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所長、1931年就任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主席等。毛澤東在第一次和第二次中共全國代表大會上沒有被推為中央委員，所以，稱他歷任各屆黨中央委員，不能說沒有問題，但大體上沒有錯誤。

此外，“語言”欄填的是“中文”。中國人自然說中文，填“中文”沒有錯，但這本身沒有提供任何新信息。不過，這樣填寫或顯示共產國際認為毛澤東除中文外，不懂其他語言。如前所述，毛確實幾乎不懂外語，但在莫斯科共產國際的世界里，英語且不說，不通德語、俄語是得不到關注的。換言之，以國際性革命家的標準判斷，毛澤東是“不合格”的；借用現在的說法，毛算不上“國際人才”。共產國際秉持的馬克思列寧主義革命理論，原本就不好理解，又是用外國文字寫成、要用外國語言討論。語言不通的人在莫斯科感受到的自卑和孤獨，局外人是難以想象的。

不過，從這個角度來看毛澤東，或許也可以說，與外語半通不通、莫斯科的生活經歷在其內心深深植入了語言、理論方面自卑情結的許多中共干部相比，正因為不通俄語等外語，毛澤東才能面對來自莫斯科的權威而坦然無懼。他從未踏出國門一步，因而不了解外國；但這也使對外國的崇拜無法在他心里扎根。面對莫斯科的權威，大多數知識分子都不知不覺間趨附、遵從，但只有毛澤東，從經歷到內心都使他感覺不到這種權威的存在。正因如此，他才能夠孕育出獨具特色的革命思想。

姑且不論上述解釋能否成立，共產國際的最高領導人看到這份履歷表，恐怕會大失所望。內容如此簡略，還不如前文提到的日本出版的人名錄詳盡。提到共產國際，不少人都煞有介事地說它是一個龐大的諜報組織，喜好陰謀史觀的人認為，張作霖在皇姑屯被炸死以及西安事變、盧溝橋事變都是共產國際操縱的。中國之外的不少毛澤東傳記作者也持此類陰謀論。5在他們腦海里，共產國際就是通過特工、間諜刺探各國的機密情報，或為實施挑撥、破壞、暗殺等而在敵方陣營中安插諜報人員、勸說內奸反水的組織。

但共產國際的實際情形卻是，連最高領導人有時都無從把握己方陣營重要人士的基本情況，更不用說刺探、破壞敵方陣營了。若說這樣的組織竟能在背后操縱炸死張作霖，那才叫不可思議。把什么都說成是共產國際的陰謀，要么是過分抬舉共產國際，要么就是間諜電影看得太多。

回頭再看毛澤東。共產國際掌握的毛澤東信息如此稀少、如此粗略，令人意外。但從另一角度看，對當時的共產國際而言，最需要掌握的或許是中國革命的發展狀況；只要能夠很好地領導中國革命，誰在領導是次要的。極而言之，只要能保證中國革命的發展符合莫斯科的意圖，則其領導人是“毛澤東”還是“王澤東”都沒有關系。但有一點沒有疑問，那就是莫斯科對毛澤東的了解實在不多，甚至填不滿一張完整的履歷表。實際上，直到1936年毛澤東告知前來采訪的斯諾之后，人們才知道他生于1893年。當時中國的戶籍制度尚不健全，某人何時出生，只能相信他本人的說法。

另外，共產國際檔案中還有兩份毛澤東的履歷表。一份出自毛的妻子賀子珍之手，另一份則是由毛的胞弟毛澤民（中共干部）填寫；前者成于1938年，后者成于1939年，填寫地點皆為莫斯科，6都是應共產國際總部請求而填寫的。毛的生年，在賀子珍寫的履歷中是1893年，準確無誤；但在毛澤民筆下卻誤作1894年11月，或許是因新舊歷換算錯誤。不過，毛澤民代其兄填寫的履歷表包含一些賀子珍也無從知悉的重要信息；如毛母名文素勤（中文名字），就是毛澤民首次證實的。毛澤東曾對斯諾說母親的名字是“Wen Ch’i-mei”，中國出版的資料長期寫作“文其美”；但實際上應為“文七妹”，即在文家姐妹中排行第七。不過，留在莫斯科的這些毛澤東個人信息，直到蘇聯解體、相關檔案開放后才為人所知，在那之前對外界是嚴格保密的。從這點講，斯諾出版《紅星照耀中國》也是非同尋常的大事。因為，該書不僅首次披露了共產國際直到1935年11月都尚未掌握的毛澤東的生年等許多重要信息，還完整地描述了毛澤東的前半生。

至此，我們匆匆觀察了20世紀30年代前半期外界所能了解的毛澤東的基本信息狀況，算是本書論述的鋪墊。外界——尤其外國——對毛澤東的印象如何？曾有過哪些毛澤東的肖像和傳記流傳？下面讓我們一一加以探討。

1 俄羅斯國立社會政治史檔案館資料（以下簡稱“俄藏檔案”），全宗514，目錄3，案卷16，第5頁。

2 本書作者解讀履歷表手寫俄文，曾得到俄羅斯科學院遠東研究所索特尼科娃（И. Н. Сотникова）研究員的協助，特此致謝。

3 《周和生（中國蘇區代表）在共產國際第七次代表大會上的報告》（1935年7月29日），《共產國際有關中國革命的文獻資料》第2輯（1929—1936），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翻譯室編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第367頁。

4 《毛澤東傳略》，《黨的文獻》，1992年第2期。

5 日本取陰謀論立場者，有遠藤譽《毛沢東——日本軍と共謀した男》（新潮社， 2016年）等。

6 賀子珍填寫的毛澤東履歷收于“俄藏檔案”，全宗495，目錄225，案卷1，第273—274頁；毛澤民填寫的履歷收于“俄藏檔案”，全宗495，目錄225，案卷1，第264—266頁。兩份履歷表皆已收于潘佐夫著，卿文輝等譯《毛澤東傳》（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483—49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