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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論中古時期文體命名與文體釋名

文章以文體作為生存方式,人們給予文章的各種生存方式以命名,再后就是人們以命名了的文體寫作。這里要討論的是,古代命名文體的一般性方法是什么,古代對有所命名的文體又是怎樣釋名的;這樣的釋名方法體現了古代文論家怎樣的觀念,我們怎樣應用古代文體命名與文體釋名的一般性原則來研究古代文體。我們討論的基礎,是把目光放在各種文體的原生態生存狀態上,既關注文體本身,又關注文體是怎樣產生的,即文體產生的環境。

一、《尚書》《左傳》《周禮》所見的文體名

《尚書》即上古之書,本是記言的古史,言先于文,文出自言,考察文體,不得不從《尚書》始?!渡袝匪d錄之言,有的就指明了這是某某文體。其標志就是某些文辭被稱為“某某之言”,這“某某”就是文體名。如:

作為文體之“歌”?!渡袝ひ骛ⅰ罚?/p>

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時惟幾。”……(皋陶)乃賡載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80]

“作歌”“載歌”,“歌”作為行為動作產生的結果,“歌”遂成為文體。

作為文體之“誓”?!渡袝摹窞樯虦珓訂T部屬征伐夏桀的誓師詞,偽孔傳解題:“戒誓湯士眾?!笨追f達疏曰:“此經皆誓之辭也。”[81]從其中的“爾不從誓言,予則孥戮汝,罔有攸赦”[82],可知當時就稱此文字為“誓”?!笆难浴庇肿鳌笆秆浴?,《尚書·盤庚》:

盤庚遷于殷,民不適有居。率吁眾戚,出矢言曰(筆者按:辭略)。

偽孔傳:“吁,和也。率和眾憂之人,出正直之言。”[83]劉起釪云:“‘矢’,誓(《爾雅》),‘矢言’即誓言,古代在有某種重大行動前誥誡下級和申明紀律的講話稱為‘誓言’(特別是軍事行動前如此)?!?span id="s4x414w" class="math-super">[84]矢言,就是發誓之言。《詩·鄘風·柏舟》:“之死矢靡它?!泵珎鳎骸笆?,誓?!?span id="9wl40bz" class="math-super">[85]《論語·雍也》:“子見南子,子路不悅。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86]誓言之“誓”是文體。

作為文體之“詩”。《尚書·金縢》:

于后,公乃為詩以貽王,名之曰《鴟鸮》。[87]

詩原文見《詩經》。此處的“為詩以貽王”,直稱“詩”為文體。

作為文體之“命”?!渡袝べM誓》:

公曰:“嗟!人無嘩,聽命(筆者按:辭略)?!?span id="6f4r9pw" class="math-super">[88]

所“聽”者為“命”,“命”自然就應該是純粹意義的文體了。

作為文體之“訓”?!渡袝涡獭份d:

王曰:“若古有訓:蚩尤惟始作亂,延及于平民,罔不寇賊鴟義……”[89]

“古有訓”者已是純粹的文體之“訓”的文辭。

《左傳》中亦有其例?!断骞哪辍罚骸白赢a寓書于子西以告宣子?!薄墩压辍罚骸笆逑蚴乖r子產書曰……復書曰:‘若吾子之言。僑不才,不能及子孫,吾以救世也。既不承命,敢忘大惠?’”[90]“書”在這里不是行為動作,而是被行為動作所支配者,所謂“寓書”“詒書”,“書”在《左傳》中已經被命名為文體。

又有《周禮》,在古代典籍中最早集中而有意識地點明了幾種文體名,即所謂“六辭”?!吨芏Y》,漢初叫《周官》,劉歆改名為《周禮》,其產生的時代難以確定,有各種說法,總之,早不出周公,晚不出劉歆偽造。其《春官宗伯》載:

大?!髁o以通上下親疏遠近,一曰祠,二曰命,三曰誥,四曰會,五曰禱,六曰誄。[91]

盡管“六辭”的具體內容各有說法,但從大祝“作六辭”以及“六辭”各有命名,我們知道,這些文辭是已經被命名了的文體,大祝是按照文體要求有意識地進行撰作,也就是在《周禮》時代已經有正式命名的文體了。

二、以《尚書》“六體”考察古代文體命名的一般性原則——以產生文體的行為動作即“做什么”來命名文體

以下是鄭眾和鄭玄等人對“六辭”的解釋,我們來看看他們是怎么認識這些文體命名方式的。

鄭司農云:祠當為辭,謂辭令也。命,《論語》所謂“為命,裨諶草創之”。誥,謂《康誥》《盤庚》之誥之屬也,盤庚將遷于殷,誥其世臣卿大夫,道其先祖之善功,故曰“以通上下親疏遠近”。會,謂王官之伯命事于會,胥命于蒲,主為其命也。禱,謂禱于天地、社稷、宗廟,主為其辭也。《春秋傳》曰:“鐵之戰,衛大子禱曰:‘曾孫蒯聵敢昭告皇祖文王、烈祖康叔、文祖襄公:鄭勝亂從,晉午在難,不能治亂,使鞅討之。蒯聵不敢自佚,備持矛焉。敢告無絕筋,無破骨,無面夷,無作三祖羞。大命不敢請,佩玉不敢愛?!比舸酥畬?。誄,謂積累生時德行以錫之命,主為其辭也?!洞呵飩鳌吩唬骸翱鬃幼?,哀公誄之曰:‘閔天不淑,不慭遺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嬛嬛予在疚。嗚呼哀哉!尼父,無自律?!贝私杂形难呸o令,難為者也,故大祝官主作六辭?;蛟唬赫C,《論語》所謂“誄曰:禱爾于上下神祇”。杜子春云:“誥當為告,《書》亦或為告。”[92]

其中的命、誥、會、禱、誄,鄭眾舉前代文獻的事例證明,均是先有了如此的行為動作,于是這些行為動作產生了文辭,因此,這些文體是以產生了文辭的行為動作命名的。在此基礎上,鄭玄又對“六辭”做出了自己的解釋:

玄謂:一曰祠者,交接之辭?!洞呵飩鳌吩唬骸肮耪咧T侯相見,號辭必稱先君以相接?!鞭o之辭也。會謂會同盟誓之辭。禱,賀慶言福祚之辭。晉趙文子成室,晉大夫發焉,張老曰:“美哉輪焉,美哉奐焉!歌于斯,哭于斯,聚國族于斯?!蔽淖釉唬骸拔湟驳酶栌谒?,哭于斯,聚國族于斯,是全要領以從先大夫于九京也?!北泵嬖侔莼?。君子謂之善頌善禱。禱是之辭。[93]

鄭玄主要從文體內涵的角度說明,文體命名的核心要素是那個產生文辭的行為動作。并且補充說明“祠”為“交接”這個行為動作產生的文辭。

我們再從《尚書》來分析其所錄文體的命名。偽孔安國《〈尚書〉序》給《尚書》中的文辭列出了具體的文體命名?!丁瓷袝敌颉纷鞯哪甏瑧摬煌碛跂|晉初年,其云:“芟夷煩亂,剪截浮辭,舉其宏綱,撮其機要,足以垂世立教,典、謨、訓、誥、誓、命之文,凡百篇?!?span id="wy9capw" class="math-super">[94]以下我們來論證這“六體”的命名原則。

典,《尚書·堯典》,偽孔傳:“言堯可為百代常行之道。”孔穎達疏:“稱典者,以道可百代常行?!?span id="gicjvtt" class="math-super">[95]《儀禮·士昏禮》“吾子順先典”鄭玄注:“典,常也,法也?!?span id="nxipkin" class="math-super">[96]典即常道、準則?!秷虻洹罚骸吧骰瘴宓?,五典克從。”偽孔傳:“五典,五常之教: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97]從《尚書·堯典》看,稱記載堯、舜之事與言為“典”,立足在其“可為百代常行之道”?!渡袝分兄挥羞@篇以“典”命名。“典”特指先王的行為動作,這種行為動作產生的文辭就是文體的典,后擴大化為先代可以作為典范的重要書籍,“數典忘祖”的“典”就有此意。

謨,謀?!渡袝じ尢罩儭罚?/p>

曰若稽古皋陶曰:“允迪厥德,謨明弼諧?!?span id="xzbz9u9" class="math-super">[98]

偽孔傳:“言人君當信蹈行古人之德,謀廣聰明,以輔諧其政。”[99]“允迪厥德,謨明弼諧”是開場白,規定了以下是帝舜、禹、皋陶君臣之間的討論、謀劃所產生的文辭?!渡袝じ尢罩儭分胁灰姟爸冊弧痹圃疲_實提出了“謨”,文辭的確是“謨”這一行為動作所產生的,那么,這些文辭就應該是謨體。

訓,教誨、訓導。《孟子·萬章上》:“三年,以聽伊尹之訓己也,復歸于亳?!壁w岐注:“以聽伊尹之教訓已,故復得歸之于亳。”[100]《尚書·高宗肜日》:

高宗肜日,越有雊雉。祖已曰:“惟先格王,正厥事。”乃訓于王曰:“惟天監下民,典厥義,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民中絕命。民有不若德,不聽罪。天既孚命正厥德,乃曰其如臺。嗚呼,王司敬民,罔非天胤,典祀無豐于昵。”

偽孔傳:“祖已既言,遂以道訓諫王?!?span id="1u9nlmk" class="math-super">[101]“乃訓于王”之“訓”,訓勉、教誨、教導。訓體就是訓導這個行為動作所產生之辭,就是“訓于王曰”的那些文辭。

誥,告訴?!渡袝ご笳a》:

王若曰:“猷大誥爾多邦越爾御事:弗吊天降割于我家,不少延。洪惟我幼沖人,嗣無疆大歷服,弗造哲,迪民康,矧曰其有能格知天命!”

偽孔傳:“周公稱成王命,順大道以告天下眾國,及于御治事者,盡及之?!?span id="phi4ahi" class="math-super">[102]這里的“誥”是上對下的。又有下對上的,偽古文《尚書》有《仲虺之誥》,是臣下誥君。告訴、告誡、勸勉產生的文辭,就是誥體?!渡袝分杏钟小罢a治”“誥毖”“誥教”“誥告”諸名稱,文體意味是一樣的,都是由告訴、告誡、勸勉的動作產生的。

誓,告戒、約束。《尚書·甘誓》:

大戰于甘,乃召六卿。王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天用剿絕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罰。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御非其馬之正,汝不共命。用命,賞于祖;弗用命,戮于社。”

偽孔傳:“將戰先誓?!笨追f達疏:“《曲禮》云:‘約信曰誓?!瘜⑴c敵戰,恐其損敗,與將士設約,示賞罰之信也。將戰而誓,是誓之大者?!?span id="gj4f9me" class="math-super">[103]《周禮》“士師”:“以五戒先后刑罰,毋使罪麗于民,一曰‘誓’,用之于軍旅?!?span id="ybu9zx9" class="math-super">[104]誓,軍中發布有關告誡、約束將士的號令?!陡适摹分笆摹笔窍膯⒌男袨閯幼鳎诵袨閯幼魉l出的文辭即誓體文字。“誓”此處以“誓告”出之,“誓”即發出號令的講話本身,“告”則強調講話的方式與對象。

命,最高統治者所言、所命令?!渡袝虻洹罚?/p>

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寅賓出日,平秩東作。日中星鳥,以殷仲春。厥民析,鳥獸孳尾。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訛,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鳥獸希革。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餞納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虛,以殷仲秋。厥民夷,鳥獸毛毨。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鳥獸毛。[105]

“乃命羲和”后雖無“曰”字,但其后的文辭是“命”產生的,這就是命體。命體的命名,是由“命”這一行為動作而來。此是帝堯之“命”,故命為帝王的詔令。

從《尚書》的謨、訓、誥、誓、命諸文體的原生態生存方式,可見出這些文體的命名原則。一般來說,最初是以人們所作所為來命名文體的,即以“做什么”來確定其最初的命名,直接用產生文辭的那個動詞來命名文體;分開來說,為文體命名的就是行為動作本身,而文本就是行為動作所發出的言詞。以文體產生的行為動作即“做什么”來命名文體,給人印象最深的地方是從文體發生的外在動機來實施文體命名,并不涉及文體“怎么做”。

三、文論家和訓詁家兩類人士對文體命名的不同關注

漢魏晉的文論家釋文體只關注文體特征,對文體命名原則不怎么關注,也即沒有文體釋名。《后漢書·蔡邕傳》載漢末蔡邕撰《獨斷》,《南齊書·禮志上》也載“左中郎蔡邕造《獨斷》”[106]。蔡邕《獨斷》多有對文體的闡釋,其所論文體有兩大類,天子所用者“一曰策書,二曰制書,三曰詔書,四曰戒書”[107],及“凡群臣上書于天子者,有四名: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駁議”[108],以下分述之。

《獨斷》:“策者,簡也?!?span id="h8hl29m" class="math-super">[109]此處的釋名稱“策”即竹簡,這是以書寫工具稱文體,與文體含義無關。

《獨斷》:“制書者,制度之命也,其文曰制詔。”[110]此處的釋名即“制”為制作,“制度之命”,制作合乎法度的命令。“制”與文體無關。

《獨斷》:“詔書者,詔誥也,有三品,其文曰告某官某?!?span id="u97qy9m" class="math-super">[111]此處以“誥”釋“詔”。

《獨斷》:“戒書,戒敕刺史太守及三邊營官,被敕文曰:有詔敕某官,是為戒敕也?!?span id="ob9xvki" class="math-super">[112]以文體“為什么做”來釋名。

“凡群臣上書于天子”之章、奏、表,均沒有文體釋名?!丢殧唷吩获g議:“其有疑事,公卿百官會議,若臺閣有所正處,而獨執異意者,曰駁議?!?span id="itwlgwu" class="math-super">[113]以“異議”訓“駁議”,是以“怎么做”釋名。

《獨斷》曰:“命,出君下臣名曰命。令,奉而行之名曰令。政,著之竹帛名曰政?!?span id="qtwlgvb" class="math-super">[114]這些是就事實而言的論述,不涉及文體釋名。從《獨斷》的文體論來說,較少涉及文體釋名。

此后曹丕《典論·論文》敘文體:

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115]

曹丕《答卞蘭教》敘文體:

賦者,言事類之所附也,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也。[116]

陸機《文賦》敘文體:

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碑披文以相質,誄纏綿而凄愴。銘博約而溫潤,箴頓挫而清壯。頌優游以彬蔚,論精微而朗暢。奏平徹以閑雅,說煒曄而譎誑。[117]

這些論述強調的是文體應該“怎么做”,也即文體特征,沒有提及文體起源、命名,不做文體釋名。這也就是說,討論其文體“怎么做”的文體特征是不與文體“做什么”的文體起源命名聯系起來的。以后摯虞《文章流別論》、李充《翰林論》釋文體,亦只是就文體“怎么做”的討論而不做文體釋名。這些情況說明,對文體起源、文體命名的闡釋還沒有進入文論家的視野,文論家關注的只是文體的實際運用,即“怎么做”之類的文體特征。

倒是訓詁學家或名物學家對文體命名有所關注。東漢末年有劉熙《釋名》,專門探求事物名源,其中有對文體命名的闡釋。以下錄《釋名》對《獨斷》論及文體的釋名。[118]

《釋名·釋書契》:“策,書教令于上,所以驅策諸下也。”[119]以“驅策”之“策”訓“策書”之“策”,表明策體最終要達到驅策的功能,這是以“為什么做”來闡釋文體名。劉熙巧妙地把“策”的兩個義項聯系在一起闡釋?!夺屆め寱酢罚骸皾h制:約敕封侯曰冊。冊,賾也。敕使整賾,不犯之也?!?span id="a9rmzxv" class="math-super">[120]亦是如此。

《釋名·釋典藝》:“詔書,詔,昭也。人暗不見事宜,則有所犯,以此示之,使昭然知所由也。”[121]“詔”音訓為“照”,以“為什么做”釋文體名。

《釋名·釋書契》:“下言上曰‘表’,思之于內,表施于外也?!?span id="zkly4jc" class="math-super">[122]“表”本身就訓“外”,而稱把內在的“思”“表施于外”,是以“怎么做”釋文體名。

從上述分析可知,劉熙以文體的“怎么做”或“為什么做”來對前述文體進行闡釋。文體的“怎么做”或“為什么做”可以不與文體名聯系在一起,如曹丕、陸機諸人所作;但也可以與文體釋名聯系在一起討論,劉熙《釋名》創其始,其著述本身的職責就是“釋名”。他從“釋名”的角度展示出的文體“怎么做”或“為什么做”,與曹丕、陸機諸人展示的文體“怎么做”或“為什么做”顯然不一樣,但都是對“怎么做”或“為什么做”的文體特征的展示。

劉熙亦有文體命名的闡述,《釋名·釋言語》:

頌,容也,序說其成功之形容也。[123]

銘,名也,記名其功也。[124]

祝,屬也,以善惡之詞相屬著也。[125]

盟,明也,告其事于神明也。[126]

誓,制也,以拘制之也。[127]

此頌、銘、祝、盟、誓數者都是行為動作,而此數者所產生的又都是言語,這由所謂“釋言語”可證,這些“言語”就構成了文體。那么,上述文體是由產生文辭的行為動作來命名的,在這里由劉熙《釋名》得到印證。

作為文論家的蔡邕,其釋文體一般不做文體釋名,只是講文體的形制、性質等,作為訓詁家的劉熙多有文體釋名,但又少有文體的形制、性質等敘說。二者如何結合,則成為文體學發展的新課題。

四、《文心雕龍》的“釋名以章義”——從文體釋名展開討論成為文章釋體的一般性方法

文體命名在古代文體論中應該具有什么樣的地位?《論語·子路》載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又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錯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128]也就是說,君子之言要做到“無所茍而已矣”,必須考察事物之“名”,即“必也正名乎”。因此,要討論文體,必須關注文體之“名”。古代文體論之集大成者劉勰可能就是這樣想的,其《文心雕龍·序志》談到自己討論文體的方法:

若乃論文敘筆,則囿別區分,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129]

意思是推求文體來源闡述其流變,解釋文體命名顯示其意義,選取文體名篇確定其規范,陳述寫作原理構筑系統。“釋名以章義”,即從文體命名出發來考察文體,以解釋文體命名來闡釋文體內涵。倒過來,劉勰要以文體功能、文體實施的過程或文體的效果等文體特征來解釋文體命名,確證文體的“名正言順”。確定文體名與文體性質、功能、效果等的關系,即在確定文體的名實關系中討論文體,體現出考察文體命名與其性質、功能、效果等的內在邏輯。以下只錄劉勰所云“釋名以章義”即文體釋名部分,以示其文體釋名的特點。

《明詩》:“詩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義歸無邪,持之為訓,有符焉爾。”[130]詩“為什么做”?即“持人情性”,就是保持、端正人的思想情感。這是以文體功能闡述詩的命名,這種闡述是可逆的,也可以用詩的命名闡述詩的文體功能。以下所舉之例皆如是。

《詮賦》:“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131]以“鋪采摛文”來“體物寫志”是賦的“怎么做”。這是以文體作法闡述賦的命名。

《頌贊》:“頌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132]容,德行包容一切,因而頌之。鄭玄《周頌譜》:“頌之言容。天子之德,光被四表,格于上下,無不覆燾,無不持載,此之謂容。”[133]或曰歌舞之容狀,《釋名·釋言語》:“頌,容也,序說其成功之形容也。”[134]《周頌譜》正義:“頌之言容,歌成功之容狀也。”[135]前者是以文體“為什么做”闡述“頌”的命名,即“美盛德”也;后者是以“怎么做”闡述“頌”的命名,即“述形容”也。“贊者,明也,助也。”[136]“贊”是說明、輔助。所謂“明也”,即輔助使讀者能夠明白。以后作為史傳之贊,也只是輔助之文,輔助于傳記正文?!爸病?,依行為動作的“做什么”闡述文體命名;“明也”,是以文體“為什么做”闡述文體命名。

《祝盟》:“天地定位,祀遍群神……祝史陳信,資乎文辭?!?span id="xkdzec9" class="math-super">[137]“?!睘椤办氡槿荷瘛彼佄霓o,這是以祝體的“做什么”闡述祝體命名?!白J逢愋牛Y乎文辭”,這是以“為什么做”闡述祝體的命名。“盟者,明也。骍毛白馬,珠盤玉敦,陳辭乎方明之下,祝告于神明者也?!?span id="hk99uus" class="math-super">[138]“明也”,向神表明心跡,那么,盟體用于向人表明心跡就是順理成章的。這是以“為什么做”闡述盟體命名。

《銘箴》:“則先圣鑒戒,其來久矣。故銘者,名也,觀器必也正名,審用貴乎盛德?!?span id="iaua99t" class="math-super">[139]前面講“銘”的“為什么做”即“鑒戒”。而“名也”,《釋名·釋典藝》:“銘,名也,述其功美,使可稱名也?!?span id="9nqm4ik" class="math-super">[140]則講“銘”的“怎么做”,器物要與其名對應,即“正名”。分別以“為什么做”及“怎么做”闡述文體命名?!绑鹫撸樢?,所以攻疾防患,喻針石也?!?span id="xsmqfbz" class="math-super">[141]以“為什么做”闡述文體命名。

《誄碑》:“誄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span id="o8f8kap" class="math-super">[142]“累也”,累積,就是以“怎么做”闡述文體命名?!氨?,埤也。”[143]埤,增益。無論在山上立碑還是在地面立碑,都是有所增益。這是以“做什么”闡述文體命名,文體命名與文體釋名重合了。

《哀吊》:“哀者,依也。悲實依心,故曰哀也?!?span id="mxinz9a" class="math-super">[144]哀,即哀悼時講的話,而這里講哀從心出,是說哀的行為動作過程。雖然“哀”“依”同聲為訓,《說文》釋哀,“閔也。從口,衣聲”[145]。但這又是形訓,用字的形體釋義?!暗跽撸烈病!对姟吩疲骸裰跻?。’言神至也。”[146]這是從“神至”講吊須人至,以“做什么”闡釋文體命名。

《雜文》釋“七”體,“蓋七竅所發,發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膏粱之子也”[147]。對問,顧名思義。連珠,“業深綜述,碎文瑣語,肇為‘連珠’,其辭雖小,而明潤矣”[148],亦如文體命名。此三者均切合“做什么”來釋名。

《諧讔》:“諧之言皆也;辭淺會俗,皆悅笑也?!?span id="adotayn" class="math-super">[149]“皆也”,詼諧嘲笑的文章就是要使大家聽了高興。以“為什么做”闡述文體名。“讔者,隱也。遁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也?!?span id="pb9da72" class="math-super">[150]讔即隱語,既是“做什么”又是“怎么做”。

《史傳》:“史者,使也;執筆左右,使之記也?!?span id="s3b44al" class="math-super">[151]以“為什么做”釋文體名?!皞髡?,轉也;轉受經旨,以授于后?!?span id="wqtq4g4" class="math-super">[152]從“怎么做”釋文體名。

《論說》:“圣哲彝訓為經,述經敘理曰論。論者,倫也;倫理無爽,則圣意不墜?!?span id="pa2db41" class="math-super">[153]“倫也”,“論”要與圣意并列,以“怎么做”釋文體名?!罢f者,悅也;兌為口舌,故言資悅懌;過悅必偽,故舜驚讒說?!?span id="u4lqfdb" class="math-super">[154]“悅也”,以“為什么做”釋文體名。

《詔策》:“詔者,告也?!?span id="cnqeusz" class="math-super">[155]告知是“詔”作為行為動作的本意。以文體命名“做什么”釋文體名,二者重合?!安哒撸喴病!?span id="itnzovt" class="math-super">[156]以書寫工具釋文體名,與文體含義無關。

《檄移》:“檄者,皦也。宣露于外,皦然明白也?!?span id="xqs64r4" class="math-super">[157]“皦也”,以“怎么做”釋名?!耙普撸滓病R骑L易俗,令往而民隨者也?!?span id="wrkyu4l" class="math-super">[158]“易也”,以“為什么做”釋名。

《章表》:“章者,明也?!对姟吩啤疄檎掠谔臁^文明也。其在文物,赤白曰章。”[159]“明也”,以“怎么做”釋名?!氨碚?,標也?!抖Y》有《表記》,謂德見于儀,其在器式,揆景曰表。”[160]“標也”,說臣下的進言既要說得明白,又要有明白的功效,以“怎么做”釋名。

《奏啟》:“奏者,進也?!?span id="8uejoap" class="math-super">[161]奏,進,進獻。以文體命名“做什么”釋文體名,二者重合?!皢⒄?,開也。高宗云:‘啟乃心,沃朕心?!∑淞x也?!?span id="jl19wpw" class="math-super">[162]以“為什么做”釋名。

《議對》:“周爰咨謀,是謂為議。議之言宜,審事宜也?!?span id="cmgtovc" class="math-super">[163]“議之言宜”,以“為什么做”釋名?!皩Α?,以文體命名“做什么”釋名,二者重合。

《書記》:“大舜云:‘書用識哉!’所以記時事也?!蕰?,舒也。舒布其言,陳之簡牘?!?span id="nhsfbzo" class="math-super">[164]舒布其言以記下文字,以“怎么做”釋名。“書記”下附錄二十四種文體,義多同上,不述。

除《諸子》《封禪》沒有文體釋名外,我們看到劉勰文體釋名的三種方法:一是依文體的“做什么”,二是依文體的“怎么做”,三是依文體的“為什么做”?;蛴衅渲卸呓Y合而論者。總之,是用訓詁的方式來釋名,或音訓、或義訓、或形訓、或直尋,從對文體名的訓詁中得出文體的某些含義。劉勰太執著于用訓詁的方式來釋名,有時不得不牽強附會,如稱:“吊者,至也。《詩》云‘神之吊矣’,言神至也。”《爾雅·釋詁上》:“吊,至也。”[165]周振甫稱:“《詩·小雅·天?!罚骸裰酰╠í敵)矣,詒爾多福?!巧窠蒂n福。這個吊與吊喪之吊音義均不同。劉勰沒有弄清兩者的分別,把它們混淆了?!?span id="3fpdige" class="math-super">[166]

因此,劉勰用訓詁文體命名的方式來闡釋文體名,其真正目的是闡述文體特征。無論他怎么釋名,文體釋名本身就是要把文體的各種功能、目的、作法等與文體命名聯系在一起,顯示出研究是從文體內部出發的。于是以先前就掌握的文體的各種功能、目的、作法等來推導文體名的含義,或有先入為主之嫌。但是,文體以“做什么”命名,與文體的“怎么做”“為什么做”在這里得到了統一,文體的名與實在這里得到了統一,也顯示出文體的“怎么做”“為什么做”是由文體的“做什么”規定了的。這是在用文體本身“做什么”來闡釋、推導文體應該“怎么做”“為什么做”,使文體應該“怎么做”“為什么做”成為文體的必然,或者說使文體的或然成為文體的必然,使人們對文體的規定性更有信心。

當我們理解了文體命名與文章釋體可以雙向運動,我們就知道,文體的“怎么做”“為什么做”也可以決定文體的命名。如《釋名·釋典藝》又載:

詩,之也,志之所之也。興物而作謂之“興”。敷布其義謂之“賦”,事類相似謂之“比”,言王政事謂之“雅”,稱頌成功謂之“頌”,隨作者之志而別名之也。[167]

《周禮·春官宗伯》載大師“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168]。這里是說“怎么做”不同,文體命名也就不同了。

五、總括

以上論述了古代文體命名與文體釋名的情況,顯示了古代文體論對文體之名的關注,即以“做什么”命名的文體,與文體的“怎么做”“為什么做”“做得怎么樣”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從文體命名出發討論文體,可說是我們傳統文體論的一個特點,這是我們民族文論的一個優秀傳統,今天我們仍有運用,如錢鍾書曾論經典一名多義的情況,《管錐編》第一則“論易之三名”云:

《論易之三名》:“《易緯乾鑿度》云:‘易一名而含三義,所謂易也,變易也,不易也?!嵭来肆x作《易贊》及《易論》云:‘易一名而含三義:易簡一也,變易二也,不易三也。’”按《毛詩正義·詩譜序》:“詩之道放于此乎。”《正義》:“然則詩有三訓:承也,志也,持也。作者承君政之善惡,述己志而作詩,所以持人之行,使不失墜,故一名而三訓也?!被寿墩撜Z義疏》自序:“舍字制音,呼之為‘倫’。……一云:‘倫’者次也,言此書事義相生,首末相次也;二云:‘倫’者理也,言此書之中蘊含萬理也;三云:‘倫’者綸也,言此書經綸今古也;四云:‘倫’者輪也,言此書義旨周備,圓轉無窮,如車之輪也。”[169]

錢鍾書又有“詩之一名三訓”[170]、“風之一名三訓”[171]之論,這就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討論文體的路徑,即從文體命名的方面來考察文體的性質、功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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