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體·文事·文學(xué)史:中古文體學(xué)研究
- 胡大雷
- 6372字
- 2023-04-07 18:42:10
第一章 中古文體的命名與類別
第一節(jié) “文”辨
《文選》書名即標榜為“文”之“選”,蕭統(tǒng)在《文選序》中數(shù)次述及“文”,但其意味各有不同,此處辨析之。《文選》的選錄標準涉及兩方面的問題,一是錄什么文體及為什么錄,二是不錄什么文體及為什么不錄。而這兩個問題,又都與《文選》之“文”的含義有關(guān)。因此,辨析《文選》之“文”的意義實超出其本身。
一、“文籍”之“文”、文化之“文”、文采之“文”
《文選序》所述之“文”,首先是“逮乎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畫八卦,造書契,以代結(jié)繩之政,由是文籍生焉”[50]之“文”,“文籍”之“文”即是泛指語言文字作品。《文選序》又說:
“文之時義遠矣哉”就在于“文籍”作為“人文”來說,其作用為“化成天下”。這是文化之“文”。《文選序》又說:
什么東西“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那就是文采。這是說“文籍”之“文”應(yīng)該有文采。
《文選序》對什么文體可錄說得很明確。可錄文體除賦、騷、詩外,還有頌、箴、戒、論、銘、誄、贊、詔誥教令、表奏箋記、書誓符檄、吊祭悲哀、答客指事、篇辭引序、碑碣志狀,等等。《文選序》最后說道:
“譬陶匏異器”數(shù)句,是說為什么這些作品可錄,或者說此即其所說之“文”。而“入耳之娛”“悅目之玩”,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這些作品是作為一種審美對象提供給讀者的。這就是有文采的“文籍”之“文”,而其“時義”就是要這些“文”起到文化的作用。
《文選序》又曰:
《文選》之“選”者,就是“略其蕪穢,集其清英”,目的就是讓《文選》選錄之文更“文”一些。這個過程是有例可證的。《文選》卷四十任昉《奏彈劉整》,李善注稱蕭統(tǒng)錄入此文時有刪節(jié),其云:
于是他引任昉《奏彈劉整》原文中敘說劉整案件文字,即劉整之嫂的本狀及有關(guān)人員的供詞。黃侃說:
他認為蕭統(tǒng)刪略得對,稱《文選》豈能錄入此“斷斷不可為文”的文字。周勛初《〈文選〉所載〈奏彈劉整〉一文諸注本之分析》說:
可見蕭統(tǒng)對原文有所刪略是出于《文選》選錄文章的整體考慮。
又,朱彝尊《書〈玉臺新詠〉后》曰:
應(yīng)該說,“裁剪長短句作五言”也是為了更“文”一點吧。
二、作為目錄學(xué)上集部之“文”
所謂“文選”,選錄作品應(yīng)該是“文”,下面擬從蕭統(tǒng)《文選》書名之“文”的含義來展開討論。
所謂“文籍”,是指所有文字作品,而“人文”也是指“見于文字記錄的古代典籍”[55]。但是,蕭統(tǒng)《文選》之“文”不會這樣寬泛,應(yīng)該是文翰、文集之“文”。以下論之。
阮孝緒《七錄序》說:
《隋書·經(jīng)籍志一》載:
所謂文翰、文集,意思是文的一種匯集,尤其文集之稱比較通行。文集,指一人或數(shù)人作品匯集編成的書。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隱秀》:“凡文集勝篇,不盈十一;篇章秀句,裁可百二。”[58]唐劉知幾《史通·載文》:“而世之作者,恒不之察,聚彼虛說,編而次之,創(chuàng)自起居,成于國史,連章疏錄,一字無廢,非復(fù)史書,更成文集。”[59]
那么,所謂《文選》就是文翰、文集之選;從文翰、文集到文選,這個思路是一脈相承的。這也就是目錄學(xué)上首稱為“文者,所以明言也”的集部,《隋書·經(jīng)籍志四》總括集部曰:
阮元《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后》曰:
還是有其道理的。章太炎《文學(xué)總略》也說:
蕭統(tǒng)《文選》自有其特殊意義,是他最早表達出總集的編撰應(yīng)該“略其蕪穢,集其清英”,而且他編撰的總集也明顯地表現(xiàn)出這樣的傾向。所以,清王士禎等《師友詩傳錄》載張篤慶說:
三、《文選》之“文”并非“文筆之辨”之“文”
我們先來看范曄《后漢書》,范曄是南朝人,他雖然作的是史書,其述文體仍可代表南朝人的觀點。郭英德《〈后漢書〉列傳著錄文體考論》云:
可以看得出來,里面已經(jīng)有一些是公家實用性的“筆”類文字,但比較少。我們再來看《文選》所收錄的文體。《文選》的文體分類,現(xiàn)在一般都認為應(yīng)該為三十九類[65],即:賦、詩、騷、七、詔、冊、令、教、策問文、表、上書、啟、彈事、箋、奏記、書、移、檄、難、對問、設(shè)論、辭、序、頌、贊、符命、史論、史述贊、論、連珠、箴、銘、誄、哀、碑文、墓志、行狀、吊文、祭文。如果把《后漢書》著錄的文體與《文選》所錄三十九類文體相比,《文選》獨有的是詔、冊、上書、啟、彈事、對問、設(shè)論、辭、序、符命、史論、史述贊、墓志、行狀、祭文。這些文體在《文心雕龍》中明確屬“筆”的有:詔、冊、上書、啟、彈事、史論、史述贊、墓志、行狀、祭文。或者可以說,《文選》的文體多錄“筆”類,這說明了什么問題呢?說明《文選》是提升“筆”類文字地位的功臣。總的來說,《文選》所錄文類在《文心雕龍》中屬“文”的有賦、詩、騷、七、對問、頌、贊、連珠、箴、銘、誄、哀、吊文;屬“筆”的有詔、冊、令、教、策問文、表、上書、啟、彈事、箋、奏記、書、移、檄、難、碑文、墓志、行狀、祭文。《文選》錄文不但不避“筆”類,反而多有“筆”類。于是我們說,《文選》錄文不以“文筆之辨”為標準,《文選》之“文”并非“文筆之辨”的“文”。
《文選序》對什么文體不可錄也說得很明確,關(guān)鍵是蕭統(tǒng)還說明了理由,對此做出自己的解釋。其一,經(jīng)之不錄在于不可“芟夷”、不可“剪截”,所謂:
其二,子之不錄,所謂:
子之“以立意為宗”,《漢書·藝文志》一一述說九流十家之立意,言之鑿鑿,如“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執(zhí)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術(shù)也”。[66]可是諸子“能文”也是有明證的,《文心雕龍·諸子》盛稱諸子之作的文采:
蕭統(tǒng)沒有說錯,漢末以來,確有“以能文為本”之類的作品出現(xiàn)。如劉師培《論漢魏之際文學(xué)變遷》中稱“迨及建安,漸尚通侻,侻則侈陳哀樂,通則漸藻玄思”;“獻帝之初,諸方棋峙,乘時之士,頗慕縱橫,騁詞之風,肇端于此”;“漢之靈帝,頗好俳詞,下習(xí)其風,益尚華靡,雖迄魏初,其風未革”。[68]劉勰《文心雕龍·情采》有曰:“昔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而后之作者,采濫忽真,遠棄風雅,近師辭賦,故體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69]劉師培論“惟東漢以來,贊頌銘誄之文,漸事虛辭,頗背立誠之旨”,又論陳琳《為曹洪與魏文帝書》“純以騁辭為主,故文體漸流繁富”。[70]這些論斷指出漢末魏初作品有“以能文為本”的趨向。與“以能文為本”的作品相比,諸子自然是“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了。
其三,辭、史之不錄,在于“事異篇章”,“方之篇翰,亦已不同”,《文選序》稱:
《文選序》述“篇”有“降將著‘河梁’之篇”“篇章”“篇翰”“篇什”等。篇,原指竹簡、簡冊,古代文章寫在竹簡上,為保持前后完整,用繩子或皮條編集在一起稱為“篇”。《漢書·武帝紀》載武帝詔賢良曰:“賢良明于古今王事之體,受策察問,咸以書對,著之于篇,朕親覽焉。”顏師古注:“篇謂竹簡也。”[71]以后文章有首有尾的就稱為“篇”。唐劉知幾《史通·敘事》:“夫飾言者為文,編文者為句,句積而章立,章積而篇成。篇目既分,而一家之言備矣。”[72]“篇”又特指詩歌、辭賦等文藝作品。《宋書·謝靈運傳論》:“王褒、劉向、揚、班、崔、蔡之徒,異軌同奔,遞相師祖。雖清辭麗曲,時發(fā)乎篇,而蕪音累氣,固亦多矣。”[73]“篇”又指成部著作中的一個組成部分,如《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作《孟子》七篇。”[74]所謂辭、史之不錄在于“事異篇章”,“方之篇翰,亦已不同”,一在于未單獨成篇,又在于“篇章”“篇翰”“篇什”等本多指詩歌、辭賦等。
總而言之,《文選》不錄經(jīng)、史、子,其實也沒有什么可奇怪的,魏晉南北朝時討論文章確實不含經(jīng)、史、子,如曹丕《典論·論文》就只稱:
此四科八體當然與經(jīng)、史、子無涉。而陸機《文賦》稱:
亦與經(jīng)、史、子無涉。
四、“以能文為本”是《文選》的選錄標準
總括上述蕭統(tǒng)所說經(jīng)、子、辭、史不可錄的原因,即不可“剪截”,“不以能文為本”,不同于“篇章”“篇翰”三者。其實,此三者在《文選》中,有時是綜合性地起作用的。如劉永濟《十四朝文學(xué)要略》稱:
劉永濟指出子書亦有“舍道言文”者,雖然我們說蕭統(tǒng)認定了子書是“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但參考不可“剪截”、不同于“篇章”“篇翰”兩條標準,作為選本的《文選》不錄子書也是有充分的道理的。
那么,假如有合乎以上三種條件的經(jīng)、子、辭、史的文字,《文選》錄不錄呢?這是蕭統(tǒng)錄文是否合乎其預(yù)設(shè)規(guī)定的問題,是一個合乎邏輯的提問。
《文選》錄文是有例外的,《文選序》既已稱史之不可錄,但又說:
《文選》卷四十九、五十有史論、史述贊,所錄即“贊論”“序述”。之所以錄,一方面固然是其自身的“綜緝辭采”“錯比文華”與“事出于沈思,義歸乎翰藻”,合乎蕭統(tǒng)重文采之“文”的選錄標準;另一方面,它們也是合乎前述蕭統(tǒng)的三個條件的,以下述之。
《文選》史論體有范曄《后漢書·皇后紀論》《二十八將傳論》《宦者傳論》《逸民傳論》,范曄所說“傳論”為傳末之論,“序論”為紀或傳前之論,蕭統(tǒng)把它們一概稱為“史論”。《文選》史述贊體有范曄《后漢書·光武紀贊》。下面以所錄范曄的作品為例談?wù)勥@個情況。范曄《獄中與諸甥侄書》曾經(jīng)這樣論述其《后漢書》的史論、史述贊:
其中提到的文體有“贊”“傳論”“序論”,既然是文體,就有單列的可能。史論、史述贊本來就有獨立成篇的情況,如《隋書·經(jīng)籍志二》就載有范曄所撰《后漢書贊論》四卷,又有晉秘書監(jiān)傅暢撰《晉諸公贊》二十一卷。[79]而可以獨立成篇當然可以“剪截”。又,范曄所稱其“雜傳論,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又稱“諸序論,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贊自是吾文之杰思,殆無一字空設(shè),奇變不窮”云云,自然是一種“以能文為本”的夸耀。
正因為合乎上述三個條件,于是有“贊論”“序述”被選錄入《文選》而“與夫篇什,雜而集之”的情況,這樣,不錄經(jīng)、子、辭、史而又錄史論、史述贊,從邏輯上就能講得過去了。而經(jīng)、子、辭盡管也有“能文”者,但因為不能同時滿足可“剪截”“以能文為本”、同于“篇章”“篇翰”三者,所以不能“與夫篇什,雜而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