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隱性進程與情節發展互為補充
隱性進程與情節發展往往呈現出互為補充的關系,在這一“互補”的大類中,又可區分多種不同的小類。
一、兩種沖突的并行
在有些作品中,情節發展集中展現一種矛盾沖突,而隱性進程則聚焦于另一種。前者局限于個人和家庭,而后者則往往涉及個人與社會。在卡夫卡的名篇《判決》中,就存在這樣的雙重敘事進程(詳見第八章)。批評界對《判決》的闡釋角度各異,但一致認為其情節圍繞父子沖突展開:或者將父親視為暴君,兒子是父親暴君式統治的犧牲品;或者將兒子視為負面人物,其自我中心導致被父親判處死刑,罪有應得。然而,倘若打破批評傳統的束縛,把眼光拓展到情節背后的另一種敘事進程,則可發現貫穿文本始終的另一種沖突:個人與社會的沖突。在隱性進程里,我們看到不同個體在社會壓力下的封閉、變態和異化,父親和兒子都無形中成為社會壓力的載體,無意識中把社會壓力傳遞給了對方,成為對方的難以承受之重。兒子的死象征西方現代社會對兩代人乃至所有個體的迫害。就這股敘事暗流而言,作者、敘述者和讀者都把批判的矛頭指向導致個體異化的現代西方社會。卡夫卡通過隱性進程里主次要人物與社會的沖突,既微妙又強化地勾勒出現代西方人生存的困境,并使《判決》與其隨后創作的《變形記》《訟訴》等形成呼應,共同抗議現代西方社會對個體心靈的扭曲。只有看到《判決》隱性進程中個人與社會的沖突,才能真正把握《判決》與《變形記》《訟訴》等作品的本質相通。1
在托拜厄斯·沃爾夫(Tobias Wolff)的《說“是” 》 (“Say Yes” )中,情節發展圍繞夫妻在種族立場上的沖突展開;而在情節背后運行的隱性進程,則始終聚焦于理智與情感的沖突。這兩種敘事運動并列前行,既相互對照又相互補充。2 在莉蓮·海爾曼(Lillian Hellman)的《閣樓上的玩具》 (Toys in the Attic)這一劇作中,顯性情節聚焦于逃離原生家庭禁錮這一主題,而隱性進程則圍繞黑白種族越界展開。情節發展突出的是女性人物的變態情欲,而隱性進程突出的則是黑白種族間的越界情欲。3 兩者的并列前行和互為補充,使讀者的反應更為復雜,也使我們對人物產生越來越強烈的同情。
通常我們認為電影中僅存在情節發展中的矛盾沖突,而實際上則不然。有學者將筆者的雙重敘事進程理論運用于中外電影的分析,揭示出相關電影在一明一暗的兩條表意軌道上性質相異的矛盾沖突。4 譬如在《暴雪將至》中,情節發展是一個追兇故事,影片也被貼上了“最冷犯罪片”的類型標簽;而隱性進程則聚焦于小人物的沉淪,隱喻社會轉型時期的階級變化。5 在史蒂文·斯皮爾伯格(Steven Spielberg)的《頭號玩家》 (Ready Player One)中,如果我們沿著情節發展和隱性進程這兩條不同的表意軌道來考察影片中的人物,也會看到兩種不同性質的矛盾沖突。6
跟電影一樣,連環漫畫看上去似乎也僅有情節發展這一種敘事進程,其實在有的連環漫畫中,也存在雙重敘事進程,同時表達出兩種不同性質的矛盾沖突。在弗蘭克·米勒(Frank Miller)的《斯巴達300勇士》 (300)中,情節發展聚焦于斯巴達國王里奧尼達斯率領的300勇士與野蠻的波斯軍隊之間的爭斗,而隱性進程則聚焦于這300勇士的自由愿望與其狂熱的集體主義之間的沖突。如果能看到隱性進程,觀察到其暗中表達的另一種沖突,就不僅能極大地豐富對該連環漫畫的理解,而且也能幫助解決相關批評爭議。7
魔幻小說中也可發現表達不同矛盾沖突的雙重敘事進程。有學者從這一角度探討J. K. 羅琳(J. K. Rowling)的《哈利·波特》 (Harry Potter)系列,觀察到在聚焦于善惡爭斗的宏大英雄敘事背后,還存在一股貫穿整個系列的微小個人敘事暗流,“形成一邊建構一邊解構的雙重敘事運動” 。8
值得一提的是,無論是魔幻小說,還是電影和連環漫畫,其情節發展本身都可以有不同層次和不同分支。在分析時,也需要避免將情節的不同分支視為情節發展與隱性進程這兩種不同的敘事運動。但有一點毋庸置疑:如果采用雙重敘事進程的模式,會有利于挖掘表層矛盾沖突之下更為隱蔽的沖突,有利于看到不同性質的敘事張力的并列運行,從而能更加全面、更加平衡地理解相關作品的主題內涵。
二、兩種人物形象的并置
在有的作品中,情節發展描繪出人物的一種形象,而隱性進程則勾勒出另外一種。兩者既相互沖突,邀請讀者做出大相徑庭的反應,又相互補充,使人物形象由單一變得豐富復雜。且以曼斯菲爾德的《巴克媽媽的一生》為例,中外批評界對女主人公的看法相當一致,認為這是一個受盡磨難的下層女傭,作品聚焦于其失去小外孫后的巨大悲傷。從這一角度,都認為《巴克媽媽的一生》模仿了契訶夫的《苦惱》。然而,在情節背后的隱性進程里,作者對筆下的人物暗暗進行了社會性別轉換:將巴克媽媽男性化,突出她在傳統框架中跟男性相聯的優秀品質:堅強、自我克制、心胸寬廣。就文人先生而言,如果他在情節發展里代表的是不能理解窮人的中產階級,在隱性進程里則主要顯現出傳統觀念中的各種女性弱點,且明確自比為女人,微妙地反襯出巴克媽媽男人般的形象。在情節發展中,巴克媽媽在丈夫病倒后,被迫獨自一人養家糊口,這大大加重了她的苦難,令人更加可憐和同情她。然而,在隱性進程里,我們看到的則是巴克媽媽像男子漢一樣,靠自己的力量支撐起整個家庭,成為家里的頂梁柱,令人感嘆和欽佩。隱性進程還借助西方“天父地母”的傳統思維,通過隱喻和暗指,將充當頂梁柱的巴克媽媽類比為天空。在失去愛孫之后,巴克媽媽盡管悲痛欲絕,但依然像堅強的男性那樣,不愿讓任何人憐憫她,這與契訶夫《苦惱》中的姚納見人就想訴說自己失去愛子的痛苦形成截然對照。由于曼斯菲爾德在兩種敘事進程中突出了巴克媽媽的不同方面,這一形象不僅豐滿,且富有張力,而這種豐滿和張力在中外學界將巴克媽媽與姚納的相提并論中喪失殆盡。
在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的長篇小說《浮世畫家》 (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中,如果沿著情節發展和隱性進程這兩條表意軌道來觀察作為第一人稱敘述者的畫家小野的形象,不僅可看到這一人物形象的雙重性和復雜性,還可看到對這一人物兩種不同性質的反諷,并能更好地解釋其敘述過程中前后矛盾的現象。9 從雙重敘事進程的角度考察萊斯利·愛潑斯坦(Leslie Epstein)的長篇小說《猶太人之王》 (King of the Jews),也可看到男主人公在情節發展和隱性進程里的不同形象,看到作者對其所持的復雜態度。這種雙重性不僅“使小說充滿張力,也引導人們重新審視歷史”。10
在查爾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的《霧都孤兒》 (Oliver Twist)這部小說中,費金在情節發展里是一個典型的猶太惡棍,而有學者觀察到他在“隱性進程”中被塑造為“一個異化的猶太形象”。此外,與基督教世界虛偽殘酷地對待孤兒的做法相對照,費金的賊窩世界“襯托出的反而是基督教世界之外的一絲溫情與人性”。11 通過采用雙重敘事進程理論分析費金的形象,可以看到這一人物富有張力的兩面性,這能幫助我們更好更全面地理解作品的主題意義。12 但值得注意的是,由于費金是次要人物,因此他僅僅出現在作品的局部。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雙重敘事進程理論的另一種應用價值:可以幫助更好地理解某個次要人物在一明一暗兩條表意軌道上相互矛盾的雙重性。盡管這個人物的行動軌跡未貫穿作品始終,至少這種雙重性在該人物身上具有持續性。
值得一提的是,如果情節發展和隱性進程涉及不同的矛盾沖突,人物形象也往往會雙重化和復雜化。在卡夫卡的《判決》中,在情節發展中被塑造為暴君的父親,在隱性進程里則成為社會壓力的受害者。我們會看到父親和兒子在社會壓力下同樣可憐無助,對他們都充滿同情和理解。在沃爾夫《說“是”》的情節發展中,妻子十分關注種族主義這個重大社會問題,而隱性進程卻在很大程度上顛覆了這一形象:妻子實際上關心的是個人的情感婚姻和家庭內部的話語權13。在海爾曼的劇作《閣樓上的玩具》中,在情節發展里努力擺脫家庭倫理束縛、離經叛道的凱莉,在隱性進程里則成了最保守的種族主義者;而在顯性情節中冷漠的母親,則成為敘事暗流里為愛欲而離經叛道的勇者。14在米勒的《斯巴達300勇士》這一連環漫畫中,由于矛盾沖突的性質不同,情節發展里300勇士的形象相當正面,而隱性進程里這300勇士的形象則變得相當負面。15 在《哈利·波特》系列中,前面幾部作品中的情節發展塑造出哈利·波特的英雄形象,而在隱性進程里,我們同時看到的則是他弱小與普通的反英雄形象。16
三、象征意義的載體與獨立存在的個體之并存
在有些作品中,情節和其中的人物都具有象征意義;而在情節背后的隱性進程里,人物則作為獨立的個體存在,不具有象征意義。且以曼斯菲爾德的《蒼蠅》為例(詳見第十四章)。以往對《蒼蠅》情節的闡釋圍繞戰爭、死亡、施害/受害、無助、絕望等展開,學者們從情節發展中讀出了各種象征意義,人物和蒼蠅都是象征意義的載體。在象征性情節的背后,還存在一個隱性進程,聚焦于對老板虛榮自傲的反諷。在情節發展里,老板是一個富含象征意義的人物,與戰爭的殘酷和人類的無助相聯;而在隱性進程里,老板則是一個自私虛榮的個體,作者/敘述者對其展開了持續反諷,并邀請讀者對其加以道德評判,作者/敘述者/讀者和老板之間的距離大大拓寬。這兩種敘事進程既相互制約又相互補充,在并列運行中產生文學作品特有的矛盾張力和語義密度。無論是單看情節發展還是單看隱性進程,均會失之偏頗。在閱讀時,讀者需要綜合協調對于情節發展、隱性進程以及兩者之間交互作用的不同反應,在對照與融合中對作品的主題意義達到較為全面的理解,并看到人物形象的復雜多面。
四、客觀描寫與反諷描寫的并行
在有的作品中,情節發展看上去是對現實的客觀描寫,而隱性進程則具有較強的反諷性,這構成另外一種在對照中相互補充的關系。在著名美國作家斯蒂芬·克萊恩(Stephan Crane)的名篇《一個戰爭片段》 (“An Episode of War”,1899)里,就存在這樣的雙重敘事動力。作品的情節可以概述為:一位中尉的右臂被冷槍射中。他去野戰醫院治療,路上遠遠看到一場戰斗。他在醫院被截肢,最后僅剩一只胳膊回到家中。學者們普遍認為這是對戰爭進行現實主義和自然主義描寫的作品。而實際上,在情節發展后面存在一個諷刺性很強的隱性進程:作者/敘述者利用傳統的兩性觀,暗暗將中尉和其戰友加以“女性化”:極其陰柔脆弱、懦弱膽怯、被動無能、心胸狹窄,以及對受傷的中尉加以“孩童化”和“罪犯化”,與男子漢光榮負傷形成截然對照。與此同時,將敵我戰爭暗暗替換成內部爭斗,包括中尉與自己武器的搏斗,并暗中解構那場戰斗的意義——敵我雙方都難以區分,射擊也漫無目的,以此對戰爭和傳統英雄主義觀進行藏而不露的辛辣反諷。17 盡管中尉和其他軍人構成直接的反諷對象,但作者/敘述者邀請讀者將他們視為戰爭的犧牲品,賦予同情而不是加以嘲諷。情節發展和隱性進程在相互偏離中互為補充。如果僅看情節發展,就會對作者的反戰立場視而不見;而如果僅看隱性進程,作品則會顯得過于漫畫化,在一定程度上失去逼真性。
五、揭露抨擊與肯定贊揚的并行
在有的作品中,情節發展揭露和抨擊某種社會罪惡,而隱性進程則肯定和贊揚某種美德。在比爾斯的名篇《空中騎士》中,就存在這樣的雙重敘事進程。其情節發展旨在鞭笞戰爭的殘酷無情,圍繞兒子在戰場上被迫弒父的悲劇展開;而隱性進程則意在強調履責的重要性,對于兒子為了履行職責,保護數千戰友而大義滅親暗暗加以贊許。這兩種敘事進程沿著不同的主題軌道運行,若單看任何一種,都會失之偏頗;只有綜合考慮兩者,才能看到作品復雜豐富的內涵。不少批評家將《空中騎士》 (1891)與比爾斯同年發表的《峽谷事件》 (“The Affair at Coulter’s Notch” )和《有一種軍官》 (“One Kind of Officer” )相提并論,認為這三個作品均著力描寫戰爭的殘酷,反諷為盲目盡責而殺死親人或友鄰軍人的愚蠢行為。就情節發展而言,這種看法不無道理。然而,倘若將視野拓展到隱性進程,則會看到具有雙重敘事動力的《空中騎士》與僅有單一敘事動力的另兩個作品的本質差異:對于履職盡責實際上持截然不同的立場(詳見第九章)。
六、從單一反諷到雙重反諷
在有的作品中,情節發展針對個人弱點進行反諷,而隱性進程則把反諷的矛頭指向社會。若能洞察到后者,就可能會看到社會歧視和壓迫是造成個人弱點的深層原因。在曼斯菲爾德的《啟示》 (“Revelations”, 1920) 、《唱歌課》(“The Singing Lesson”, 1920) 、《一杯茶》 (“A Cup of Tea”, 1922)等作品中,情節發展均圍繞女主人公的性格弱點展開,而隱性進程則圍繞父權制社會對女主人公性格的扭曲展開。18 如果單看情節發展,我們僅會看到女主人公的虛榮、妒忌、神經質、敏感多疑、自我中心、瑣碎無聊,以是否能結婚為生活的全部;我們也會居高臨下地對女主人公加以道德批評。而倘若能看到隱性進程,則會看到女主人公的性格弱點實際上源于父權制社會對女性的歧視和壓迫:淪為男人的玩偶,所有價值在于年輕貌美,因此十分虛榮妒忌,或因無所事事和青春不再而變得神經質;倘若得不到婚姻,就無法在社會上生存。在隱性進程里,反諷的矛頭指向父權制的社會規范、社會偏見和經濟結構。19 女主人公為受害者,是作者/敘述者和讀者同情的對象。只有看到雙重敘事進程,才能領會作品深刻的思想內涵和社會意義,才能真正欣賞作者獨具匠心的遣詞造句和令人贊嘆的結構安排。
凱莉·馬什指出,從筆者提出的雙重敘事進程的角度來觀察,可以看到克萊爾·布思(Clare Boothe)的戲劇《女人們》 (The Women)與曼斯菲爾德的《啟示》屬于同一類作品。其情節發展反諷女主人公,對其進行否定性的道德評判,而情節背后的隱性進程則把反諷和批判的矛頭轉向父權制社會。20
七、針對兒童的童話情節和針對成人的隱性進程
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的《快樂王子》 (“The Happy Prince” )是家喻戶曉的童話故事,講述了快樂王子死后目睹的種種人間苦難和社會的冷酷,以及他和燕子如何犧牲自我幫助他人。就其童話情節而言,目標讀者是兒童和保持著童真的成年人;而在顯性情節背后,還存在針對了解和同情同性戀的成年讀者創作的隱性進程,自始至終圍繞男同之愛展開,暗暗表達了作者對“不可自我表白的愛”所持的矛盾和帶有悲觀色彩的立場。只有看到雙重敘事進程,才能對作品的主題意義、人物形象和創作技巧達到較為全面深入的理解。21
八、三種文學/社會思潮影響下的三種敘事進程的并行
在有的作品中,由于不同社會和文學思潮的作用,情節發展可由主題走向相異的不同敘事運動構成,而在情節背后,則可能還存在受另一種思潮影響的敘事暗流。在肖邦的《一雙絲襪》中,就至少存在三種并列運行的敘事動力,其中兩種推動情節向前發展,另一種則構成隱性進程,后者在以往的闡釋中被忽略。
作品創作于19世紀末的美國,當時女性主義運動萌發,消費文化迅速擴張,文壇也開始掀起自然主義運動,這些語境因素在作品中均有所體現。作為早期女性主義的代表人物,肖邦在《一雙絲襪》中關注了婦女在家庭責任與自我實現的矛盾中的掙扎與覺醒;同時也關注了消費主義或消費文化對人物的影響。以往批評家分別從這兩個角度切入對情節的探討,兩者之間難以調和。從女性主義的角度會看到女主人公的短暫覺醒,而從消費主義的角度觀察,人物則始終處于消費文化的控制之下。應該說,兩者都有其片面性。女主人公既受消費文化的操控,又在消費過程中獲得了短暫的覺醒。若要較為全面地理解情節發展,就需要同時采用這兩種視角,在兩者的沖突、牽制、平衡和互補中來看人物塑造和主題意義。
在情節發展的背后,還存在受自然主義影響的隱性進程。在這一敘事暗流中,占據中心位置的是個人與環境的關系——環境變化對人物心態和行為所產生的決定性影響。女主人公既不代表受男權社會壓迫的女性,也不代表受消費文化操控的購物者,而是代表受環境變化左右的個體。如果說從消費主義的角度來看,貧窮的女主人公進行高檔消費,是做作地扮演富人,那么,從自然主義的角度觀察,女主人公的行為則十分自然,因為外在因素導致她的心態和行為迅速向婚前那種富有階層回歸。這三種不同的敘事動力構成相互沖突、相互制約和相互補充的關系,作者/敘述者邀請讀者從三個角度來看人物的言行,這不僅使作品呈現出很強的文學性的矛盾張力,也大大豐富了對人物形象的塑造(詳見第十章)。
九、同一主題方向上三種敘事進程的并行
在埃德加·愛倫·坡的《泄密的心》中,也出現了三種敘事進程。但與《一雙絲襪》不同,這三種的主題方向基本一致,都對主人公-敘述者的謀殺行為加以道德譴責。此外,與《一雙絲襪》相對照,情節發展僅有一種敘事運動,而隱性進程則由并列運行的兩種敘事運動構成(詳見第十一章)。22 作品的情節發展聚焦于“我”對一位老人的謀殺和最終被警察發現。在情節發展背后,有兩種隱性進程,第一種圍繞殺人者無意識的自我譴責展開。在整個謀殺過程中,主人公十分虛偽,持續不斷地佯裝,并為此洋洋自得。他把自己的佯裝投射到前來搜查的警察身上,對警察的“佯裝”感到極難忍受,痛斥這種不道德的行為,而他對警察的譴責恰恰構成對他本人虛偽佯裝的自我譴責。這是一股貫穿全文的戲劇性反諷暗流。23 另一種則圍繞殺人者無意識的自我定罪展開。他一直聲稱自己神智健全,而在當時,社會上正在就“精神病抗辯”和道德錯亂(moral insanity)進行激烈爭論,謀殺者只有通過“精神病抗辯”才能免于處罰(犯了精神病,包括道德錯亂,方可免于判罪)。 《泄密的心》中的謀殺者一直聲稱自己沒有精神方面的問題,無異于反諷性地自我定罪。在這一隱性進程中,作者不僅阻止讀者用精神錯亂或道德錯亂來為殺人者開脫罪責,而且通過作品與社會語境的關系來微妙地拓展和強化戲劇性反諷。24
在唐·德里羅(Don DeLillo)的長篇小說《天秤星座》 (Libra)中,也存在大方向一致的三種敘事進程,三者從不同角度聯手再現肯尼迪刺殺案。其中兩種構成情節發展的兩個分支:其一,以時間為軸,聚焦于個人經歷;其二,以空間為軸,聚焦于各方勢力的“陰謀”。在情節發展背后,還存在圍繞象棋游戲的邏輯展開的隱性進程,這股敘事暗流對平衡歷史書寫和虛構敘事、揭示主觀能動性與歷史進程之間復雜的互動關系起了重要作用。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