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編劍橋中世紀史(第三卷):約900年至約1024年
- (英)提姆西·路特主編
- 8字
- 2023-03-30 23:19:18
第一部分 一般主題
第二章 農村經濟和鄉村生活
盡管當前歷史學中依然保留著19世紀設想的古代史和中世紀史的概念,但這種通常出于政治史考慮而劃分的分期,顯然越來越不能讓經濟史學家或社會史學家滿意。在經濟史和社會史領域,使用的是長時段(longue durée),即從3世紀奴隸制衰弱到18世紀第一次引人矚目地利用機器動力。然而,生產技術或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無可爭辯的發展,卻促使我們把這一長時段劃分為幾個特定階段,在其中的一個階段,歐洲步入了世界歷史的舞臺。從依然與日耳曼或者希臘—羅馬風俗習慣(在這一方面二者非常相似)聯系在一起的畏怯不前且缺乏生機活力的結構,向由人們之間的關系和創造利潤的生產來宣示其更具有“現代”經濟情勢之結構的轉變,究竟發生于何時呢?提出這一問題絕非多余;對這一問題的回答,決定了人們如何理解“歐洲的幼年期”。實際上,無論個別歷史學家抱有怎樣的成見,人們所做的觀察幾乎都表明,10世紀是一個成長、起飛、上升的時代,或者是類似的階段。我們發現,898年在法蘭西南部使用的采邑(feodum)一詞,意指通過兵役的租佃;910年克呂尼修道院的建立,開創了神學史上的新階段;920年在意大利中部鄉村開始向山頂遷移;955年馬扎爾人被徹底打敗;970年威尼斯開始出現的一系列商業契約留存至今;980年加泰羅尼亞人的黃金貢金(parias)送達巴塞羅那,此外還有各方面經濟活動的類似例證。
如果有人打算承認“革命”一詞的含義與我們當前時代的含義不同,而是指一場緩慢的,實際上是極其緩慢的人類生活結構轉變,那么,舊世界的這一轉變,實際上就是一場“革命”。歷史學家對歐洲歷史的這一重大轉折做出的判斷,通常刻有學者們自己的哲學信念印記。那些相信馬克思的分析在根本上是正確的人會認為這是“封建”時代的開端,在這個時代通常以暴力的方式在作為保護者的領主與供養他們的勞動者之間建立起一種默契的契約;“羅馬派”(Romanist)[1]理論的信奉者認為,從古代傳承下來的結構,向由更新環境決定的更新結構的轉變,總體上是平和的;還有人一再拒絕承認這一轉變的發生,并不遺余力地搜尋連續性的證據。我發現很難相信后者是正確的:在我看來,相當明顯的是,一個新秩序的確可以自我創立,雖然其創立過程如歷史人類學家所熟知的那樣緩慢,但它逐漸地對一個鄉村居住者占據了90%人口的社會產生了影響,這一點已無須重申。對鄉村居住者略作討論至為緊要。
首先,壓抑著每個人的兩種感受,即暴力感和恐懼感,直到那時仍在歐洲肆虐橫行。宗教狂熱還沒有出現;可能到13世紀暴力感和恐懼感得以抑制,但是,我認為這發生在1000年前后是不可信的,雖然眾所周知的關乎命運的那一年的“恐怖”,只不過是浪漫主義史學家夢想杜撰的產物而已。匱乏的威脅一直存在,甚至可以說,隨著人口增長遠快于技術進步,它們的束縛和控制加強了;1033年倍受關注的食人行為,即是這方面盡人皆知的例證。短缺的恐懼那時還沒有結束,它使虔誠的信徒匍匐在暴虐且報復心極重的上帝面前。盡管如此,處理鄰里關系、職業關系和家庭關系的某些辦法已經開始出現,我們將在后面予以討論。關于武士(armati)(戰士)和“恐怖主義”(terrorism)的暴行,被描述為了訓練:為反對暴行而修建的要塞和關隘——上帝的正義與和平——可能依然不是十分有效,但大約在1050年以后,肆意的族間仇殺和持久的劫掠在減少。雖然在書面文獻中被稱為維拉(werra [2])的戰士的搶劫,繼續造成嚴重的破壞和不幸,但這更傾于不和與爭斗,而不是“戰爭”。無端的殘忍和虐待,更多的是個人而不是集體犯下的過錯。強者的優勢越來越多地在具有代表性和象征性的行為活動中得以自我展現:他不得不驚醒和激起那些不能再無限制地受剝削的人們對他的欽敬。奢靡飲食,發放救濟品和禮物,除非有大量侍從陪同否則從不出行,這些都是有權勢者、“貴族”的標志。在這樣一個人類學家熟知的贈禮的世界里,贈禮行為的全部價值,在于它作為一種象征:它代替剛剛開始恢復使用的書面文字,甚至是言語,來確認所有嚴肅承諾的有效性;即使以宣誓的形式,確認嚴肅承諾的有效性,言語也只能通過與此同時進行的贈禮行為獲得效力。最后一點,在這里可能是最為重要的一點:在南歐,有了一部我們不知道能否稱為羅馬法的成文法;在北歐,編寫法典時也引入了這樣的法律。但除了少數專業人士外,誰又知道如何解讀它們呢?因此,結論是:許多人主要還是受言語和行為習慣的約束。日常態度是由過去塑造的,任何新奇事物原則上都是有害的和危險的;這種保守主義精神適合于一個變動緩慢的社會。歷史學家可能會試圖把個人劃分成從法律上定義的小群體,但是,在這一時期,人的群體歸屬實際上取決于他人如何視之。
公元1000年之前才剛剛開始的緩慢擴張,給歷史學家提出了兩個問題,盡管他們對這兩個問題有所認識,但至今都未能完全解決。首先,他們試圖把這些發展的開端設定在10世紀中期前后,那就掩隱了中世紀史的轉折點。由于資料相當稀缺,在盧瓦爾河以北和阿爾卑斯山區尤其如此,所以坦誠地講,我們只能做出假設,而不能加以證明。正是基于這一原因,許多歷史學家對加洛林時代的作用仍在討論。與德國歷史學家的看法恰恰相反,加洛林王朝的作用不是一個特別讓人感興趣的話題:說其影響跨越了英吉利海峽或者比利牛斯山脈,甚至遠及法蘭西南部或意大利,這純屬子虛烏有,其影響微不足道。但是,作為未來發展方向之預兆,700—850年這一時期的重要性是值得討論的。盎格魯-撒克遜國王、弗里西亞商人、伊比利亞王侯、法蘭克貴族、意大利的學者,在查理之前就發起了一場運動,有人甚至認為,正是他們使查理成為可能。在教會法、核心家庭的強化、教會改革、國家作用的復興、對古代文化的品賞等方面,這一時期都不容忽視。然而,我并不認為所帶來的變革具有普遍性,在這里要討論的經濟和農村社會兩個方面,“加洛林時代”的遺產最少,并且約在950年或1000年以后,已經很難追尋它們的蹤跡了。正如喬治·杜比所言:“不過是一個表面的漣漪罷了。”[3]
另一個問題,即歐洲覺醒的“原因”,可能更難以解決。這是一個“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問題的經典示例:哪是因,哪又是果呢?技術的進步?可是我們如何界定它呢?是自3世紀以來摧殘折磨歐洲之入侵的逐漸和緩嗎?但在10世紀和11世紀,這里仍然有維京人或諾曼人,馬扎爾人一直待到1000年,并且直到11世紀結束時,薩拉森人還在這里,更何況內部還有維拉的存在,這很難說是一種和平的事態。人口擴張在某種程度上更具有確定性,并且我們后面會轉向這個話題,但究竟在何地、何時,并且為什么會有人口擴張呢?或許,我們可以討論一下有利于植物生存以及人類和動物生活的西歐氣候條件的略微好轉,因為這是一個明確、毫無爭議而且肯定有用的論據。證據是無可爭議的:自850/900年起,山毛櫸樹已經攀緣生長到了阿爾卑斯山脈和波西米亞山脈的山麓丘陵;樺樹在蘇格蘭和斯堪的納維亞生根發芽;大海和瘴氣都從沿海沼澤地帶向后退撤。我還不能解釋為什么會發生這些變化,但是,這一時期的基督教教徒如果注意到這些現象,他們可能會從中看到上帝最后撫慰的跡象。
盡管這些基督教教徒沒有給我們留下很多資料,但是他們確實注意到了一些讓他們印象深刻的根本性變化:人口增長、新家庭結構和設防宅邸的修建,在圣徒行傳、傳記資料和史學著作中都有述及,同時,特許狀(charters)對財富或身份地位的變化也有登記。保存下來的圖像資料格外貧乏并且樣式化,但是鄉村考古對此有所彌補,特別是過去50年里北歐和西北歐的鄉村考古,提供了有關人類生活環境、工具和器具方面的新證據。“黑暗時代”正稍顯光明。
人類群體
人數不太多的小型人類群體,圍繞在家長(paterfamilias)、宗族族長或領主的周圍,分居在一片未經開墾或幾乎沒有開墾的廣闊的地區,他們缺少工具,特別是鐵制工具,艱難地依靠土地維持貧困的生計——這就是中世紀早期的鄉村。隨處可見的是由奴隸勞作耕種的規模更大的領主地產,自羅馬化地區因襲下來的莊園(villae)或自蠻荒時代因襲下來的庫提斯(curtes[4])。然而,盡管有考古學上的證據,那些被古典時代的城鎮蒙蔽了眼睛,或者癡迷于少數特別富有者房屋中鑲嵌工藝的史學家,卻拒絕承認,萊茵河左右兩岸日耳曼人的和希臘—羅馬式的農村經濟狀況大致相同。下文我們將會看到,這些在某種程度上不堪造就、毫無希望的特質,是如何松動和革新的。
家庭內部的約束與松弛
家庭是日常生活的基本單元。家庭先于它所無視的國家和正處于形成過程中的教區,代表著基本生產單元,因為在農村經濟內部,依然沒有任何外部要素可以取代家庭群體勞動力。自1980年以來,家庭群體歷史的研究已經取得了實質性進展:對完成于11世紀和12世紀的人物傳記證據或家譜的細致研究,讓我們能夠識別各種各樣傳承相續的血族關系結構。甚至是考古學,也通過確定這一時期聚落形態的年代,做出了一定貢獻。這一時期所有文士習慣上使用的家庭(familia)一詞,含義極其模糊:這一群體可能僅限指核心家庭,也可能包括關系十分疏遠的受庇護者,因此,這里最好不要追究這一問題。
研究10世紀前半期家庭的歷史學家,會發現家庭的三個層面。“宗族”[德語為Sippe (親族、宗族)]包括所有的有同一血統者,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們認為有一個共同的祖先:這可能是1000人或者更多男人和女人的群體,其中絕大多數人相互之間并沒有日常聯系。我們稱為部落的特定群體,有時會把其權威強加于其他群體之上,比如,在為了尋找新的土地而從此經過,或者為了尋找新的土地以供耕種時。這是一種最古老的范式,只存在于到處是居無定所的狩獵者和采集者的極為原始的經濟水平下。從中世紀早期的史詩作品中,能尋找到這類群體結構的蹤跡;除了蘇格蘭、弗里西亞、斯堪的納維亞,可能還有布列塔尼之外,到900年很少再能發現這一群體結構了。盡管婦女可能被排除在公眾角色之外,但此類血族關系體系,本質上是并系繼嗣。
定居的宗族分裂為世系群(拉丁文為gens,德語為Geschlecht):這里是一個由真實的或虛構的,且年代不太久遠的祖先定義的血親關系。這里,我們觸及的是中世紀早期在基督教的西方形成的家庭結構核心。正如偶然發掘出土的一個7世紀或8世紀的會堂所展示的那樣,世系群是一個定居、族內通婚和有意識地純潔血統的群體,生活在可能有百名成員的群體中。這些家庭是戰士家庭或農民家庭,因此由男性主宰,但是,因為婦女顯然是世系群血統純潔的保證者,所以盡管遭到嚴密監管,她們的處境尚且較好。在這一家庭類型中,可以發現統治階層所擁有的某些東西,因為正是在這些血親群體中,他們發現了其所需要的能夠維持他們支配其他階層的要素。
11世紀末期或12世紀,當許多“貴族”家庭想建立他們的家譜時,對于真正的名門貴族來說,800—850年是其難以逾越的記憶“界墻”,而對較小的貴族來說,這一“界墻”為950—980年,超越此限的記憶則需要虛構。這是9世紀后期和10世紀家庭結構第二次重要轉變的結果。繼而,世系群粉碎、破裂、消逝。現在我們面對的是有簡單的直接血統關系(即使還有并行的直系血統關系存在)的“家”(Haus,maison,domus)。所有的一切都表明,這一基于核心家庭的簡單結構,在世系群內部逐漸形成,而且如果世系群在公元1000年之前消失不見的話,那么,這是其內部細分的結果。那些較為卑賤的人,不會同樣關注血統的純潔,這些人我們稍后再討論。夫妻制度不僅得到了教會教義的支持,它還符合絕大多數人的見解主張,這一制度的勝利很快就會到來。
要認識到的是,這一系列具有如此重要意義的變化,并不是在我們目前正在予以討論的這一時期驟然發生的。1000年前后并且在之后很長時間內,無論是在欠考慮的個體主動性受到群體利益遏制的貴族家庭中,還是在最卑賤的家庭里(至少,我們的檔案資料證明,在最為卑賤的家庭里存在著這一重要限制),家庭生活一個最為顯著的特點,是存在由家族施加的強有力約束。此類約束可以采用平淡無奇的形式,比如世代沿用同一個名字,這是追尋世系血統的群體傳記作者的每日靈糧(dailybread)。或者,它們可以通過道德或基督教手段,對自由加以限制,例如喪葬的自由:人死后須葬于其祖先安息之地。最早的家譜文獻例證,強調的是其與祖先的聯系,如10世紀中期佛蘭德伯爵的家譜,又如10世紀末旺多姆的領主們的家譜。12世紀安茹的一個伯爵說:“在此之前我一無所知,因為我不知道我的祖先埋葬何處。”[5]最后,淺顯易見的一點是,自10世紀末起,我們開始發現,一“家”與另一“家”在服飾和徽章標志上的不同。然而,家族權力顯然在經濟領域最為重要,因為我們即將轉而討論的其時土地占有權的轉移,會對家族財富基礎的動搖形成威脅,并因此威脅到其權力。親屬贊同(laudatioparentum),即子孫或旁系親屬對財產交易或土地捐獻的贈禮表示同意的親屬贊同,提供的是一些粗略的數據,即使親屬贊同轉讓財產或土地,我們所得知的也只是其具有積極意義的一面(如果親屬不同意的話,交易不會發生,因此對之也沒有任何記載)。在拉丁姆,具有集體性質或者提到家族批準的交易比例,在900—950年為35%,到10世紀末為46%,1050年前后仍占41%。在加泰羅尼亞,在1000年前夕,這一數字僅為12%,但在50年后上升到30%。在只有更少檔案資料存留下來的皮卡迪(Picardy),同一時期,這一數字從17%上升到了36%。顯然,這里有差異和變化,但世系群依然起著重要作用,并且其重要性還有增加。史詩文學中到處都是這方面的例子,從四個形影不離的艾蒙之子,到所有成員都與叛逆者一起被處死的加尼隆(Ganelon)家族,雖然這些證據確實形成于較晚的時期。
然而,進一步的約束開始發生效力,盡管在1080年或1100年以前,它們并沒有起到多少作用,但它們已經存在了。長子繼承權即是其一,對社會中的富有者尤其如此;這時,社會下層還沒有驅逼統治階層的動力。自此以后,貴族再也不能滿不在乎地甘冒其繼承人在他們去世時共同分割財產的風險,他們的去世正是無數艱難困苦或地產分割的一個根源。指定一名首選繼承人,并不是什么新鮮事:羅馬的遺囑法就允許這樣做。但是,針對年齡較小的兒子們和親屬,強調男性繼承與長子繼承的結合,必定會保持家庭財產的完整性:這里有來自11世紀10年代的盧瓦爾河谷的例證,這一實踐,還在下個世紀初期傳布于西北歐。婚姻自主開拓了另外一條途徑。從本族之外的其他家族中娶妻,并且通過相互吸引(愛)和自由抉擇(合意)來建立聯姻關系,而不是基于家屬利益,這樣的話,這個人就有望逃脫親屬的干預。這類實踐對于最為卑賤者顯然是有利的;此外,羅馬法和《圣經》也責令如此。加洛林王朝教會法已把外婚制作為一項準則,1025年康布雷的杰拉德(Gerard of Cambrai)以宗教法令支持外婚制。[6]這是個人解放的一個關鍵動力。但是,前面提到的由世系群施加的壓力表明,外婚制取得勝利還要經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自由的持續增長
教會宣稱“普通人”是自由人,羅馬法和日耳曼法也都證明了這一點。他行為自由,可以自由處置他自己的財產、武器;他有助于正義的作為,供養君主。即使他通過服役而保有土地,他也可以離開,再另外保有一塊土地。擺脫一切控制的理想,在修士那里達到頂點,可能正是出于這一原因,修士成了尊敬和請益的對象,這正如奧托三世對待圣羅穆亞爾德那樣。然而,一旦軍事技能需要時間來訓練,而不允許在戰場上完成,一旦提交法庭的復雜案件和法律只能由專業人士決斷,一旦自給農業的困境意味著勞動者不能在他們想休息時就可以休息,簡言之,一旦自由受到限制,羅馬的自由觀念將只不過是一句空話。盡管存在一些變數,但對于10世紀的許多人來說,情況的確如此。
暫且把那些其財富或職位可以讓他們突破任何約束,并且能夠支配他人者放在一邊,占人口絕大多數的自由人群體,至少可以劃分為三類,從法律上區別他們,要比從經濟上容易得多。地位最高的群體,由那些只臣服于公共權威即伯爵或國王的人們組成,他們主持法庭,并表達自己的觀點,同時還在公共土地上享有既定權利,這些人是完全保有土地所有權的土地所有者(來自al-od[7]一詞,絕對持有土地)。日耳曼的公共法庭(mallus)稱他們為自由陪審員(sch?ffenbarfreien),盎格魯-撒克遜的郡法庭(shiregemot)稱之為索克曼(sokman),在倫巴第平原地區被稱為自由戰士(arimanni),在加泰羅尼亞則被叫作好人(boni homines),或者像在高盧那樣,干脆簡單地被稱為自由人(liberi)。因為他們不會給教會大量捐贈,所以很難從我們目前保有的文獻中捕捉到他們的蹤跡;但是,法蘭西北部不屬于大地產之一部分的小塊土地(loci),簽訂了30年租賃合同后,即可完全擁有所有權而形成的朗格多克的均分制租佃地(aprisio),加泰羅尼亞的占有權使用地(pressura),約自820年或850年以來阿拉貢的荒墾地(escalio)(整個地區的文獻資料十分豐富),托斯卡納、薩比納和波河沿岸孤立的村堡(casalia),以及奧弗涅的農民房舍(casae),或許還有布列塔尼的份地經營地(ran[8]),無一不展示著自由農民的活力。考古學業已證明,9世紀和10世紀的早期鄉村中,持續存在的大家族圈地肯定沒有依靠領主。接下來,法蘭西北部或帝國在萊茵河另一端的自由傳統(libri traditionum),使得維蘭(villani)或鄉下農(pagenses)持有權利的例子成倍增加:在10世紀末期的塞爾達涅、諾曼底和意大利北部,有權使用公地或開墾地是對公用權的侵犯。有人可能希望能夠估算出這一大群體所占有的比例:如前所述,資料對此通常沒有記載,但在加泰羅尼亞,990年前后的特許狀所記載的有利于教會的交換中,有80%與這一群體有關,50年后,在馬康奈,這一數字為60%。當領地組織(seigneurial organisation)建立時,這一群體顯然成了一個障礙,的確也出現了有權勢者強迫完全保有地產所有權的農民,或通過個人委身制,或通過“交回”他們依附保有權內的土地,屈從于其權威的諸多跡象。我們在975年后的普羅旺斯、1010年后的托斯卡納和泰晤士河谷、1040年后的拉丁姆和盧瓦爾河谷,發現了這些跡象。然而,公共權威有支持自由人的旨趣,在那些伯爵權力依舊十分強大的地區,伯爵們就是這樣做的:在斯凱爾特河、默茲河和萊茵河的河谷,在巴伐利亞和薩克森,完全保有地產所有權的土地[所有權土地(Eigen)],仍然受到保護。
然而,我們將要轉而討論的大地產的重要性是不可否認的。即使大地產所有者使用一些家內勞動力,他也不得不出租土地。這是一種非常古老的“制度”,自古代以來,這一制度就因其農民即科洛尼(coloni [9])而廣為人知,科洛尼向給予其持有之土地的大地產所有者繳納地租[年租金(canon [10])或固定年租金(tasca[11])],并在大地產所有者自己經營的土地上服勞役——但勞役開始于何時呢?由于我們所了解的這些在經濟上都具有依附性,但在法律上多半是自由的人們的情況,僅來自9世紀的文本,尤其是(所謂的“加洛林”)巨幅多聯畫,所以,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關于他們的學術爭論都非常熱烈,這里對有關爭論不作討論,因為自900年或者至遲自950年起的資料是如此匱乏,以至于爭論對我們來說無關緊要。在我們看來,1000年前后的情況似乎相當簡單明了。不論是在核心家庭中,還是在群體里,人們都認為,租佃土地是為了能夠維持其生計,并生產一部分剩余產品以履行對領主義務:這塊租佃地在日耳曼語中被稱為農莊(hoba[12]),盎格魯-撒克遜語為海得(hide),在說羅曼語的地區被稱為曼蘇(mansus[13]),在意大利語中或被叫作科洛尼卡(colonica[14])。這里不再贅述表面積(從2公頃到24公頃!)、服役義務、貢納的性質或勞役的折償權利問題。這其中一些問題與領主地產(seigneurie)的起源有關,將在那里予以討論。我們也不會在某些類型的租佃地上浪費過多的時間,比如由教會使用的租佃地類型[洛泰林吉亞和萊茵河另一邊土地上的自由佃戶(censuales)或教會佃戶(sainteurs)],教會單方面認為這一類型較之于其他類型更為有利,因為租佃地的保有者,雖然要以繳納沉重的個人稅收作為代價,但在理論上,他們已處于教會的庇護之下。所有這些人的共同特征簡單明了:他們都是自由人,服兵役,或許他們還能夠在公共司法集會中表達建議。但錢財上的嚴重勒索,使他們不堪重負,這嚴重限制了他們的自由:他們可以離開,他們可以從其他地方挑選妻子,但之后就是他們會被其周圍的群體排斥在外。他們的自由,據說就是“選擇他們的領主的自由”。[15]
一些人全然依附于他們的領主,因此形成了第三類群體:這些人是承擔其領主給予的管理或監督[官員(officiales)、領主的侍從官(ministeriales)]任務的仆役[家仆(Domestics),管家(Dienstm?n-ner)]。他們通常是自由人(盡管在德意志他們成了奴仆),一旦“制度”的松弛迫使其主人委托任務給他們,其人數即有所膨脹。人們發現,920年至1000年間,在從勃艮第至巴伐利亞、從阿爾卑斯山脈至下萊茵河的整個地帶上,這些人在偏遠的地產上充當著“市長”或者監工;有些人還有過軍事生涯。通常,他們依靠其領主賜予的一部分土地和捐稅生活,這使我們認為,他們經常會濫用職權,并被唾棄、憎恨。
這些完全保有土地所有權的土地所有者、佃戶、官員都是自由人,但其自由處于強權的控制之下。這就是他們為什么傾向于聚集在強權者周圍,并支持他們的原因。雖然12世紀的鄉村集體,甚至是11世紀以來的積極活躍的團體,與我們的討論相離甚遠,但這些發展進化的種子,在10世紀就已經以各種不同的方式種下。首先,其中的某些群體,能夠獲得特別靈活且有利的租佃安排。南部的一些群體正是如此:10世紀末意大利北部或者翁布里亞的自由租地農(libellarii),以及此前50年加泰羅尼亞和朗格多克的均分租佃制佃農(aprisionarii)。一旦長期租約到期,他們可能會成為其保有的一部分土地的所有者,并且享有司法上的保障,能夠自由使用鄉間公地(saltus)、公社公地(communia)、公共自由民保有地(terra francorum),甚至可以免除商業稅。在更遠的北部,情況有些糟糕,但就是在這里,我們發現了為有意識的團結凝聚提供了基礎的聚會歡宴。在10世紀以來的倫敦、埃克塞特和劍橋,之后不久在斯堪的納維亞沿海(比爾卡和海澤比),接下來在萊茵河和圣高倫,以及在11世紀早期的低地國家、默茲河和斯凱爾特河的河谷,都可以清晰地看到,圍繞著守護圣徒或者通過縱飲而形成的群體。誠然,這類聚眾宴飲(drykkia),或飲宴狂歡(ghelda),或會飲(potaciones)通常會在城鎮中見到,但在鄉村也存在,這無可否認。這就是鄉村團結凝聚的肇始,在12世紀和13世紀,它是鄉村生活清晰可見的特征之一。或許因為其他地方的資料短缺,約1020年以前,除在西班牙外,我們沒有發現鄉村共同體;它們在西班牙的早期發展,無疑得益于剛剛開始的收復失地運動(reconquista)。最初的鄉村共同體,究竟只是個與抗擊伊斯蘭教的虔誠基督教教徒群體有關的問題[神圣的基督教棲居保護(sagreres)],還是與業已在農民[公社(consejos)]中間達成的協議有關的事情呢?無論如何,975—980年以后,在加泰羅尼亞的塞爾達涅附近,可以找到特許權(franquezas)的第一抹痕跡。在這里,人們發現了監督良性司法的陪審員(Jurados)(可能由選舉產生?)和維持公共秩序與監察習俗遵守的治安法官(paciarii)。這些還不是特許制度(fueros),特許自治(fors)時期是1050年以后的事情,但1020年前后用市民(burgenses)這一術語稱呼這些農民——應該注意,他們是武裝的農民——在很大程度上揭示的是已經過去的階段。當地方教堂成了避難場所,并且現在經過重新整理的房屋繞以柵欄[在說德語的地區稱為籬墻(Etter)]時,自由農民群體從一些不知名的作者的筆下躍然而出:928年馬康奈的一個文獻稱他們為更杰出者(melior pars)。[16]
依附者的地位
一位加洛林宮廷官員在回答一個伯爵提出的問題時宣稱:“世界上只有兩種人,自由人和奴隸(servus)。”[17]但1042年克呂尼檔案文獻中的一個文本,提到了“兩個自由人,其中一個是農奴(servus)”。[18]此處,我們所探討論題的最核心部分,模糊不清且雜亂無章。在談及這些人時,歷史學家不能以將之界定為“半自由人”而自行繞開這一問題:盡管一個人與其鄰居擁有的是不同意義上的自由,但自由是不能分割的。使得這一論題更加困難的是,恰恰是在900年至1200年間,出現了不自由的一個基本特征。我們嘗試對此做更清晰的了解。
首先,應該說真正的人役,也就是人形動物,毫無疑問依然存在。雖然斯拉夫人(從查理時代起,斯拉夫人用他們的名字命名人役制)或斯堪的納維亞人取代了非洲人和哥特人成為人役,但這一令人驚異的古代遺產依然堅實地存在著,拜占庭和伊斯蘭世界都將興致勃勃地恢復它。教會確實譴責這一制度,但非常溫和:許多權貴顯要飼養并盤剝這些人畜,南歐尤其如此。無論如何,它都不會承認奴隸屬于自己的社會階層,并鼓吹為了來世而接受現實世界的命運安排,與此同時,還猛烈抨擊猶太人犯有維系商業的罪行。很難估計這一鄉村勞動力的規模:女仆和侍妾、馬車夫或在婦女作坊中的女裁縫,都被仔細地分別界定開來,此外,一些多聯畫還區分了奴虜(mancipia [19])(一個中性詞)和其他屬民即奴隸(servi)。只有在偶爾提及的奴隸貿易中,才能看到他們的存在,在10世紀的康布雷、凡爾登、馬格德堡或庫爾,主教對買賣任何人都依然課征一筆稅收。在英吉利海峽的另一端,10世紀末前后,那些從赫爾和布里斯托爾被運往斯堪的納維亞和伊斯蘭世界的人,可能是威爾士人和愛爾蘭人,在出售前,那些男孩和女孩們都會被“養肥”。再往南,在前往伊斯蘭世界乘船點的周圍地區,即威尼斯附近的倫巴第和巴塞羅那周圍的伊比利亞半島,奴隸毫無疑問成了在大地產上勞作的農民和牧羊人的主體。這些是真正的奴隸群體,和其他地方的所有奴隸一樣,他們在奴隸戰爭被野蠻地鎮壓之前,都在反叛,例如在975年的萊昂和980年的倫巴第。的確,這里有奴隸解放,這種解放或根據特許狀經由古老的儀式[一份特許證(per cartulam)],或根據更新的儀式按人頭繳納少量貨幣[一個第納爾金幣(per denarium)]進行。在950年前后的加泰羅尼亞、960年前后的普羅旺斯、985年的萊昂和1000年前后的倫巴第,都有奴隸解放的例子,然而,應該認識到,實際上,1000年之前或1000年前后,斯拉夫人和匈牙利人的基督教化,加上巴西爾二世去世后拜占庭帝國的經濟困難,以及伊斯蘭世界面臨塞爾柱人進犯的困境,才是奴隸制衰弱的真實原因。此外,奴隸解放還遠沒有完成:奴隸制繼續存在著。
這些被剝奪了所有權利的人,正如他們在盎格魯-撒克遜時代的英格蘭為人熟知的那樣,并不單單是契約奴(bondmen)。在文獻中,發現了許多在長期的史學傳統中認為可稱為“農奴”(serfs)的其他人,雖然,在其時的資料中,農奴(servus)一詞并不是一個最經常使用的術語,它有更復雜但更為精確的稱呼,如活物(homines de corpore)、隸屬民(homines de capite)、仆人(homines proprii)或者役奴(homines cotidiani)(所有這些術語都清楚地說明了他們對領主的依附性),或者其他的諸如力役(manuales)、茅舍農(bordarii)或雜役(Hausdiener)等強調其從屬角色的稱呼。他們的存在和身份是20世紀50年代歷史學家們激烈爭論的主題。我們現在很少關注這一爭論,主要是因為他們并不占人口的很大部分。在巴伐利亞,1030年前后他們的份額據估計為18%,這似乎有些偏高;盡管在法蘭西中部、海峽的另一邊和萊茵河,他們的數量更多一些,但在意大利和西班牙,或者更北一些的諾曼底或皮卡迪,數量卻非常少。盡管對他們本身的研究并不容易,但似乎非常清楚的一點是,他們最遲出現在8世紀末期,其出現也是多種現象的產物:昔日的家奴在保有地上蓋起房屋[份地上定居的佃農(casati)],他們逐漸自我解放;自由人為獲得保護而自愿受奴役;家庭傭仆[雇傭(stipendarii),修童(nutriti [20])]的屈辱地位致使他們被視為不自由之身;佃戶因不能履行其義務而被剝奪了自由。似乎可以肯定,10世紀和11世紀早期領主權的轉變加速了這一進程。這些人首先在經濟上受到影響;自此以后,他們能做的是每日的勞役,以及由下一代繳納繼承其保有地的款項,這將允許領主收回他們集聚的全部或部分財富。因為與他們的繼承有因果關系,甚至是其婚姻也可能被監督和課稅[婚嫁處置權(maritagium),婚嫁費(merchet)],雖然這些限制似乎不是固定的或典型的限制。隨著他們自由度的降低,隨著“污點劣跡”的出現,以及約1000年起在意大利開始實行力役義務,他們最終難逃受排斥和不受信任的命運:他們不能攜帶武器或參加公共法庭;如果逃走會受到帶著獵犬者的追捕,并且如果他們犯罪,會受到嚴酷的懲罰;會遭到不同身份地位的婦女的拒絕;只能畏縮在教堂的角落里。他們不是牲畜——他們受過洗禮,能夠擁有動產,還掌握技能——然而,“役權”顯然是領主權威的支柱。我們現在必須轉向這一點。
富人
歐洲史學的一貫傳統是專注于一小撮強權者。對于我們過去的這種持久歪曲的看法,有兩種強而有力的解釋。首先,幾乎我們所有的書面文獻,以及通常的大部分考古證據,對我們講述的都是這些人。長期以來,中世紀史看起來似乎就是領主與教士間的一系列沉悶乏味的瑣碎沖突。其次,更為重要的原因是,這1/10的人口統治著其他人,并且決定著他們的命運,在鄉村尤其如此。他們充塞著這一時期的歷史:所使用的術語是“封建社會”或“封建主義”。除了在“家庭”中曾討論的那些以外,我們嘗試對其本質進行梳理。
這時財富毫無疑問意味著土地;那些擁有大片土地者,統治著其他人。對1050—1080年之前的這些大地產規模作任何估計,幾乎都是不可能的,甚至是教會的大地產都逃避了任何估量。確實,中世紀早期大修道院擁有的成千上萬公頃的土地,部分已分散開來,但有證據表明,教會地產總計占全部地產的25%—30%,公共地產和武士貴族的地產,加在一起約是教會的兩倍。剛剛討論的奴隸和佃戶就生活在這些地產上,他們通常受到間接剝削:這為正在形成中的領主地產奠定了基礎。但是,這時人與人之間的紐帶才是最重要的,它一方面編織起了家系團結,另一方面將大量依附者和侍仆融入家族(familia),這里的家族一詞,用來指住在附近并且依附于一個領主的集體。
圍繞在富人周圍,希望得到資助和咨詢的忠誠而又貪婪的門客(clientele)的形成,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這是一個不平等社會與生俱來的特征之一。就我們正在思考的那個時代而言,生存的艱難和環境的危險,只會造成在任何一個擁有大糧倉者身邊,圍繞著的朋友(amici)、親戚(parentes)和親人(homines)之類的人數普遍增加。如果除此之外他還被授予了某些公共職能的話,即使僅僅是理論上的公共職能,所產生的壓力可能只會導致此類人數的更多增長。在領主住處或附近,修童(nutriti)或受俸牧師(prebendarii)、領主供養的依附者或窮親戚,以及可以引用侍仆(familiars)、仆從(criados)、侍從(gasindi)、衛從(geneats)等多種稱呼稱之的承擔著護衛領主或其他任務者的存在,創造了一種家族的氛圍,這使得這一整體的貴族氣氛被描述為“散發著家庭面包的芳香”。這一復合體,至少為三方面的要素奠定了基礎。
供養并且能保護其他人的人[“面包的給予者”,撒克遜封建諸侯(hlaford)],過著尊貴的(nobiliter)生活,他們的財富轉變成了慷慨的禮物、賞賜和盛宴款待,也就是說,他們從不算計,贈送慷慨,甚至揮霍浪費。那些不這樣做的人,是卑鄙的(ignobilis)、不光彩的,乞丐或商人就是這樣。因此,眼下的問題是,“貴族”的本質是什么?歷史學家對這一問題有著重大分歧。一些歷史學家從中看到了一個至高無上的群體,只有這一集團能夠享受全部的自由,甚至在公共權威存在的地方,面對著公共權威也是如此。另外一些歷史學家認為,10世紀,唯有與加洛林王朝有血緣關系才能被賦予貴族身份;一些人已經與真實的或假定的公共權威委托建立起了聯系。然而,一般認為,雖然教會不遺余力地分裂它的競爭對手,但至少是在這一時期,貴族旨在通過有計劃的族內通婚安排而保持的純正血統。那并沒有使每一位大土地所有者都自動成為“貴族”,但是他可以像貴族那樣生活,可以追求成為貴族,而且我們完全可以認為,其農民對此也有所了解。
相比之下,領主和依附者間牢固個人關系的建立,并不一定能解釋“貴族”的標準。一個人之所以讓其委身者圍繞在他的身邊,是因為這樣能更好地保持對他們嚴密控制。此外,我們知道加洛林王朝積極鼓勵這些做法,雖然這些做法由來已久,但對于加洛林王朝來說,這是一個鑄造更緊密地圍繞在他們周圍的社會的手段。自8世紀末以來,封君封臣制的儀式已廣為所知,而且在我們予以討論的這一時期,仍然存在和傳布。然而,應該注意的是,封君封臣制還沒有明確固定下來,因為1020年沙特爾主教富爾伯特還向阿基坦公爵解釋他認為來自臣服禮的必要義務,順便提及的是,所有的義務都是消極義務。[21]自然,我們關心的是這一承擔義務的物質對應物,因為委身者成為恩賜領受者,并且因此在理論上與更為強大的領主不差上下,之后,就必須承擔與接受的恩賜相對等的義務[這在936年的薩克森仍然被稱為“工作”(opera)[22]]。盡管在1020年前后的德意志,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沒有物質對應物的封君封臣制,盡管我們約在同一時期的意大利,也同樣可以看到未經過臣服禮的土地恩賜,但無論如何這都是一種常見的安排。此類恩賜也是早已確立的慣例,先是簡單的臨時性土地讓予[借予(laen),采邑(Lehn),借出(prestimonio)],之后是永久的用地權利很快就成了世襲遺產。這里不是審視“封建主義”的發展以及標志著封建主義自1020年以來被曲解的地方,但是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那樣,在一個農民正在形成其自我團結一致的時期,其強固貴族群體的作用,顯然推動了農村社會的凝固。
當武器攜帶實際上被一個有限的群體壟斷時尤其如此。每個自由人都是一個戰士的觀念從未消失。在英吉利海峽另一端,盎格魯-撒克遜民兵制(fyrd)仍然沒有被嚴重地撼動過;但在大陸,越來越多地使用重裝騎兵,這把農民排除在外,讓他淪落為一個巡邏者、看守或替補的次要力量等級。自此之后,卓越的(par excellence)戰士、士兵(miles),都是騎在馬背上的騎士(chevalier)或騎兵(Ritter)。但日耳曼語保留了這些人的家庭出身:仆從(Knecht)(也就是仆人)、侍從(knight)。富人家庭中有很多可以成為優秀騎士的強健少年。他們都是為保護領主而戰的人,雖然最初并不一定讓他們成為封臣,或者只選擇其中出身高貴者成為封臣。這些由領主供養、裝備并在領主住處寄宿的士兵(milites),是正在形成中的戰士,他們約自920—950年起出現在南歐,約自980—1000年起出現在北歐。在德意志,他們甚至從奴隸階層征募。因為能從駐防地的佃農(casati)那里便利地獲得需要的役務,再加上武器成本的原因,況且他們還必須要臣服于領主,因此,顯而易見,他們是最佳選擇。一個清晰可見的發展是,一個人經具有魔力的騎士授予禮后,即躋身于士兵(militia)精英階層,這意味著戰士的聲威是如此的顯赫,以至于一個貴族不會再拒絕它,甚至還要為之而奮斗,但直到1100年前后,這些要素還沒融合起來,在一些地區甚至更晚;毫無疑問,1000年前后這些要素仍能區分開來。
對農村社會的研究,也就是說,幾乎是對整個社會的研究,必定會把我們帶到需要進一步討論的學術領域邊緣。需要對人類社會作整體審視。最終,將會注意到的是,如果財富、權利和權力具有非常明顯的不均衡性的話,由社會各階層維系的人類社會內部的整體環境,便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同質性。對此,可以給出的主要理由是,在我們討論的這個時期,每個人都參與了我所說的重組(encellulement)過程,在我看來,在公元1000年以前的歐洲歷史上,重組過程是最為重要的斷裂特征標志。
重組[23]
一個牢固的歐洲史學傳統認為,至今仍然圍繞在我們周圍的鄉野村莊,是一種古老的甚至是自然的狀態。然而,當前農村社會內部的劇變,讓我們對在更為久遠的時期是否沒有發生過類似的轉變做出反思。換言之,“田野永不改變的寧靜”和“永恒的鄉村”是思想幻象。古代史學家在城鎮或一些莊園中心(villae)消失的誘引下誤入歧途,很難對羅馬鄉村的狀況捫心自問,更不用說萊茵河—多瑙河一線(limes)另一端的地區了。根據考古學提供的支持,可以說有組織的田制,也就是由縱橫交織的田間道路固定下來的田制,以及鄉村本身,是歐洲中世紀的創造物,而且正是在公元1000年之前的這一時期,我們發現了它的最初跡象。
新土地管理方式
因為即便是出土文物,也不能提供一個毫無爭議的公元1000年之前究竟怎樣的景象,所以文本證據應用于提請歷史學家注意人類群體中發生的變化。這其中的第一個跡象是表示土地利用新方式的新術語的出現:神殿內殿(cella)和莊宅(curtis[24])減少,甚至莊園(villa)更多地趨于具有“鄉村”的含義;如海得(hide[25])那樣,曼蘇(mansus)保留了下來,但是這一詞語已不再與他們的義務聯系在一起,而僅僅指“一個家庭的保有地”。緊隨其后,意指一塊塊土地的術語有分派份地(sors [26])、塊田(massa)、夸爾(quarterium[27])、塊地(area)、片地(locus),這些顯然與較早時期的莊園(mansionale)、村(villare)和村莊(casale[28])具有不同特征。與此同時,強調人口流動的明確表述是民眾集聚(congregatiohominum)、共同住所的重建(instauratio tenimentorum)。簡言之,這里有從以前流動性的農村居住點,向塑造著我們今天所熟悉的農村生活組織架構轉變的明顯跡象。這些是對人們進行重組和控制的跡象,即在領主地產組織單元內部固定地點的重新組合,這一過程我稱為重組(encellulement)。
除了歐洲這時已知的有關這一劇變的普遍原因外,就更早時期的人口聚集而言,已經給出了多種多樣的解釋。例如部落戰爭的減少,以及通過戰士把這種戰爭轉向更具地方性的范圍內,已經被用來解釋對要求更緊密地控制鄉村居民的權威和利益的追求。因此,就出現了諸如采集、流動畜牧飼養和長期休耕等原始農業方法的衰弱,這意味著耕作區的固定和對未開墾地區更為堅決的開拓。這也意味著諸如百戶區[百人區(centena),百人隊(hundreda)],甚至更為簡單的教區這類人類群組的出現或持續存在,與家庭結構的演進相伴而行。所有這些可能的解釋——盡管仍然需要在因果關系鏈中識別出第一原因——并不相互排斥,并且這里對其中任何一個都不做特殊對待。但是,有必要對最為明顯的流動跡象加以審視,可能會在920年至950年間的歐洲南翼,在980年至1010年間的大西洋沿岸至萊茵河地區,以及更晚一些時候在海峽和萊茵河的另一端,發現這一流動的肇始,盡管這一時期劃分也許主要是由幸存的資料決定的。
如果同時考慮到中世紀早期大地產的普遍瓦解趨勢,以及我們剛才看到的那些影響,那么似乎可以肯定,與這些瓦解因素相比,領主自營地的核心部分抵拒了所有的分割傾向,甚至還出現了強有力的積聚地產的趨勢,處于教會和普通權力的主要持有者控制下的領主自營地尤其如此。例如,教會文獻表明,1000年至1030年間,雷根斯堡的圣埃默蘭(St.Emmeram)修道院保有的領主自營地是其地產的21%;在英格蘭的伯頓修道院和溫切斯特主教轄區,這一數字分別為40%和22%。像在意大利的法爾法或蒙特卡西諾、西班牙的賽奧—德烏赫爾或列瓦納,以及佛蘭德的圣阿芒或圣巴沃那樣,教會組織常常以犧牲尋求這些修道院庇護的自由保有農為代價,在很大程度上成功地恢復了它們的教會財產。就我們可以追溯的世俗貴族的活動而言,他們也同樣如此:在加泰羅尼亞、普羅旺斯和拉丁姆,那里的文獻揭示了他們在950年以后的活動,這里有大量的地產集中[大地產集聚(congregatiofundorum)]。經濟動機顯然根植于此,因為富人的欲望直指有著良好收益的土地或者提供一筆可靠收入的什一稅,這些什一稅通過不合教規方式的截留,使其不能送到預定接收人手里。教會當然會立法禁止這樣做(在909年和922年的特洛斯里公會議和科布倫茨公會議分別如此),或者反對這樣做(在948年和992年的英格爾海姆公會議和圣德尼公會議分別如此),或者對此進行威脅恫嚇(在1022年的塞里根斯塔德公會議就是如此),但一切都無濟于事。
這一進程的另一個方面,即大地產的分割,可以根據俗人和教會間土地出售或交換的記錄記載發展變化,相當精確地確定其時間,土地出售或交換更多地明顯標志著對利潤的追求,而不是獲得的施舍贈禮的減少;后者毫無疑問會起到同樣的作用,但宗教因素可能會扭曲我們的判斷。幾乎在所有可以對此進行統計計算的地區,交換的峰值似乎都是在950年至1025年之間下降的。洛泰林吉亞小塊土地的分配(alotissement)[29]交換,德意志的土地贈禮,郎格多克均分租佃地(aprisio)契約的解除,無不如此。土地利用在不同地區各有其特征,尤其是考慮到土地利用詳細情況所造成的妨礙,追尋其普遍趨勢是非常困難的。我們可以通過區分為三個具有不同趨勢的大區域,使之簡單化。
英格蘭、塞納河盆地及其相鄰地區、洛泰林吉亞和德意志的大部分地區,呈現出了兩種相關的趨勢。首先,依附性租佃與以領主自營地保有的土地間的關系削弱了,在這些地區,這一關系曾經非常牢固。可借用德語詞匯(即英國歷史學家所說的“莊園制”)予以表述的古典莊園制(Villikationsverfassung),開始瓦解,邊緣地區尤其如此,那些更為邊遠的中心獲得了其自治權。關系松弛給人們造成的后果之一,是導致了領主對那些仍然處于其控制下的農民,更加嚴酷地盤剝控制。從第戎到洛爾施,從圣伯廷到雷根斯堡,領主身邊的佃戶受到了殘酷剝削,而與此同時,那些與他們身份地位相似的人們,卻在很大程度上進一步解放了自己。另一個特點是把土地租佃的利用單位一分為二[二分之一休夫(halbhufe [30])],或者一分為四[四分之一(Viertel),四分之一維吉(quartier vergée [31])],或者像英格蘭那樣一分為八[博瓦塔(bovate)[32]]。典型的保有地從10—12公頃縮減到了3公頃或4公頃,在洛泰林吉亞使用的克羅達(croada)[可能來自勞役(corvée)一詞?]或者由斯堪的納維亞人借入使用的波爾(boel),這些新詞語,似乎都意味著同樣大小的土地。
在地產的不同部分之間聯系本就十分松弛的法蘭西南部和西班牙北部,走的是另一條路線。最初的核心,份地(the masdoumenc)、大貴族領地(domenicatura),失去了對邊遠的保有地的控制。因為這一地區的依附性保有地似乎只有一個佃戶,而不是像更北方那樣,把依附性保有地分成小份,交叉分散在田地上,從而每一塊份地(mas)都分離了出來,能夠形成新的較小土地單位。那里常常還有貢納(tasca,agrière)的殘存,這使人回憶起古老的領地關系,而且還可以在諸如份地(condamina [33])之類散發著依附關系惡臭的詞語中尋找到它,但這些只不過是僵死之物而已。此外,定居點的相對分散性,以及這一地區因不太受大自然眷顧而未曾開墾土地的范圍,讓此處單獨分離出來的份地(mas),常常通過侵占強奪擴張到數十公頃的規模。
即使我們不考慮倫巴第平原和半島其余地區的差別,意大利仍然是一個特例。這里,一些地區的莊園(curtis)堅決抵制了分割,但是有兩個因素動搖了這一連續性:如果農民的保有地[分派份地(sors)]不直接毗鄰庫提斯(curtes [34])周圍的話,租契這一法律文書(per libello)就可以給農民大量的自由空間,極大地滿足了他們的利益;并且如果不是在倫巴第的話,那么在拉丁姆,與其他任何地區相比,重組(encellulement)[這里被稱為城堡化(incastellamento)]現象以超前的和強有力的形式,更加徹底地打破了領地關系網。
這些多樣化的發展,對依附者的普遍處境有著重要影響。與領地聯系的松弛,首先影響到了勞役,尤其是日役和犁役。當領主因這些勞役做得不好或者根本不做而感到厭倦時,就以貨幣來折算這些勞役,使富裕的農民得到解放,而貧窮者則更備受欺壓。之后,習慣上逐漸固定不變的地租,分為兩個部分:在可承受水平上的實物貢納或白銀(一旦它開始再次流通)貢納,否則繳納一部分收成(tasca,champart),對于佃戶來說,它的有利之處在于有可能擺脫氣候變化的影響,所以,約自1020—1030年起,他力圖使之成為一個更具有普遍性的實踐,在新開墾的地區尤其如此。在這個背景下,我們也應該注意到,農民土地保有地的細分達到了新的低標準,約為3公頃或4公頃(盡管有巨大的變化——例如1050年前后的加泰羅尼亞在1公頃至19公頃之間!)。這一情況可以從兩個方面解釋:或者技術的進步意味著不再需要以10公頃土地養活一個家庭,這是一種樂觀的看法,要不然就是人口的增長和家庭的演化進行得非常迅速,以至于他們強制拆分租佃地,并使其負擔過重。
我們現在能夠理解了,為什么我們在審視環境之前,需要對已開墾的土地進行考察。無論是大的還是小的自由保有土地者,都繼續開發利用他們的土地,無論是否過度地擁擠在一起,擺脫了“領地”束縛的佃戶,都形成了一個在法律上更為自由并且可以重組的流動人群。的確,早已擁有他們自己的“人”,甚至是其奴隸的有權勢的所有者,仍然存在。同樣,這一“制度”的瓦解有其消極的影響,例如最為貧困者中的許多人處境惡化。但重組(encellulement)的總體影響是積極的。
環境的重組
至此,流動性農民群體還缺少圍之而居的中心,借此他們可以凝固從前幾個世紀繼承下來的迥然不同且雜亂無章的生存環境。在一塊空地上隨意散建茅舍是遠遠不夠的,甚至給這一聚結地取一個名字也是遠遠不夠的;這里必須有一個黏性組織,以便于一種思想狀態可以固定生根。奧古斯丁說構建起城鎮的“不是城墻,而是思想”,可以說鄉村與此有相似之處。
在我看來,應以逝者所確立固定的生活開始。古代墓地沿著離開城鎮的道路延伸開來,中世紀早期的鄉村墓地,位于定居點之間的土地邊緣,總是遠離住宅,這可能是因為對死者的恐懼,慢慢地,基督教會把這種恐懼連根拔起,雖然公元900年之前這種恐懼依舊沒有被消除。自此之后,正如以上所述,住在其先祖墓地之旁,敬奉他們,甚至向他們咨詢,在心理上格外重要,對權貴而言尤其如此。因為很難把陵墓移來遷去,所以出現了繞之群居的傾向;考古學業已表明,至少在整個北歐和西北歐,自不早于10世紀起,墓地及圍繞它們的保護區安享和平,并且充當著集聚的場所[中心集聚地(atria)],在今天仍然發揮著這一作用。實際上,前幾個世紀位于曠野的墓地,此時已經被棄而不用:在850年或900年以后,諾曼底或符騰堡的這類墓地已不再使用。對歷史學家而言,不幸的是,伴隨著隨葬品的消失和用容易腐爛的裹尸布喪葬的做法,意味著斷定這些新鄉村墓地的時間是困難的。正如在萊弗祖(lévezou)或下薩克森所發現的那樣,先于教區教堂而成為逝者埋葬之地即被稱為“第二個鄉村”的地方,絕不少見。此外,特里布爾公會議(895年)勒令把教堂和墓地分開,并且如果圖勒公會議(971年)規定在每一個基督教鄉村中部建立墓地的話,它并不要求墓地位于教堂之旁。
顯然,后者成了新鄉村的中心,甚至于在整個歐洲它都是農村聚落的象征。一旦把地中海沿岸地區排除在外,那么,這里我們的目的便不是討論教區制度建立的緩慢過程。只需要記得,920年前后,總計約有3000平方千米的帕德博恩主教教區,只有不到29個教區,而整個德意志只有不到3500個教區。就教堂建筑本身而言,盡管不乏創建年代早于10世紀的建筑,但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它們在更早的時期充當集聚中心。位于空曠鄉村中的古代神廟(fana)或基督教神諭場所(oracula)的例證足以表明,教堂建筑并不是必要的集聚中心。另一方面,我們知道,農村的基督教化通常采取在地產(fundus),即在一塊單獨分離出來的大地產中心建造洗禮池的形式,比如在高盧或薩克森;這種做法事實上是允許顯然與教會法精神意旨相悖的私有教堂的發展[私家教堂(Eigenkirche)],這不是我們此處要討論的問題。似乎最為清楚明白的是,幾個世紀前的龐大農村教區[包括平民在內的神諭場所(the plebes cum oraculis)],分解成了更為適中的能夠穩固一小群忠實信徒的單元。這一現象因950年至1020年間拉丁姆的主教堂(pievi)、1050年以前的奧弗涅和普瓦圖的主教堂而引起了注意,在那里,后來在更北方的一些地區,代指核心聚落時,教區(parrochia)一詞取代了莊園(villa)一詞。總的來說,相對于最初領地內建立的更小單元來說,教區的核心保留了某種首要地位,當今的教區地圖常常也表明了這一點;但有時,在鄉村高處建立起教堂,會導致無情地放棄位于舊教區核心教堂下方的教堂[低等教堂(Niederkirche)]。
如果教區成員繞之而聚集的鐘樓是鄉村的象征的話,那么,城堡本身就是中世紀的象征。但是如果我現在對它加以論述,僅僅是因為我認為它比其他兩個重塑定居點的固化特點產生的要晚,在那些已經完全重塑之地,某些東西證明了我們把城堡化(incastellamento)這一概念限定在那些其作用顯然已經十分明確的地區的正當性。建立一個保護和盤剝人們的設防集聚場所,是一種在所有時期都能尋找得到的現象。就我們這里所關注的這一時期之前的數個世紀而言,考古學業已明確揭示,古代要塞(oppida)和復建要塞在10世紀的德意志仍然充當著皇家宮殿(像韋爾拉和蒂勒達那樣,更遠的西部也是如此),而且在奧弗涅、諾曼底、英格蘭或巴拉丁發現了更晚一個時期(有些是7世紀或8世紀的,有些是10世紀的)的巨大土木工事[圓形塢堡(Ringwallen)、圓形要塞之類]。
10世紀的原生特征是歐洲開始在一個自然或人為壘高的地方建立鱗次櫛比的強固建筑物的方式,塔堡最初用木頭建造,之后,自10世紀末起,用石頭建造[木塔(turris)、石塔(dunio)],周圍圍繞著城壕和可能具有保護作用的圍墻(城郭),用具有喻義的術語可稱為城堡護堤(motte)[35]、陡崖(rocca)、墩座墻(podia)、崗臺(colli),就像現代術語中所說的水堡(Wasserburg)和“圍繞著護城河之所”。它們的位置很少隨意選擇:它們在一個古代的集聚場所(曼恩,牛津郡),一個羅馬的行宮(皮德蒙特,勃艮第),一個莊園(villa)或村莊(casa)(倫巴第、奧弗涅、萊茵蘭),或者在一個祭祀地(在列日)建立。此類位置表明,尤其是當我們注意到,附近有可供選擇以取而代之的具有戰略優越性位置的時候,其目的更多地在于經濟監控和社會控制,而不是出于軍事利用的目的。
這些建筑物的材質和司法用途已廣為所知。在任何公共權威保有強權效力之地,此類塔堡只有經過一個真實或虛假的王權授權的形式許可才能修建,通常授權許可來自伯爵。大膽的自由保有土地者的僭權篡奪并不罕見,但除非或者受到懲罰,或者更為經常地通過合法化追溯,僭權篡奪很少能夠幸存下來。無論如何,隨之而來的是把鄰村民眾的控制權[委托管理權(mandamentum)、領主庇護(salvamentum)、支配權(potestas)],或者賜予一個舉止規矩、在這里充當代理人的土地所有者,或者賜予一個需要他支持的軍事首領[朗格多克和加泰羅尼亞的城堡守衛者(castlania)]。強大的控制力,意味著擁有一個塔堡,特別是在對鄉村居民的保護還沒有有效公共權力監管之地擁有一個塔堡,暗示著獲得對他們的司法權[脅迫約束(districtus)]或剝削他們(在英格蘭稱為feorum [36])的可能性;這是領地單元的核心。如此,我們就可以理解一個有權勢者與那些沒有他們的幫助就不能興建其塔堡的人們之間的關系:據計算,建造一個高10米,寬30米的圓形小城堡護堤,需要40名勞工工作50天。
只有通過考古學(幾乎沒有文本證據)才可能揭示的增長節奏,也已廣為所知。或許因為更高權威的消失,以及因為地方騷亂和征服,又是南歐起了帶頭作用。舉例說來,在意大利,增長趨勢于920年前后在半島開始,于960—970年前后在倫巴第平原開始,到1050年薩比納約有120個城堡;在加泰羅尼亞,借助于收復失地運動(reconquista),增長的起點是950—960年,到1025年有近70個塔堡;在普羅旺斯和朗格多克,通常在納稅區(fiscal lands),增長開始于980年至1020年間,1030年以前,呂貝龍(Lubéron)和科提艾爾(Costières)有100個城堡;自970—980年以來至本卷這一時段的最后一個時期,法國中央高原也已經修建了大約150個城堡。越往北增長開始得越晚:和馬康奈一樣,普瓦圖的增長約自980年開始,但1020年前僅僅修建了15個城堡。盧瓦爾河以北,直到1000年后才出現增長趨勢,在安茹和諾曼底,1030—1040年才剛剛開始。約自1070年起,增長的浪潮隨著征服者威廉而跨過了英吉利海峽,1060—1080年前后,塞納河以北一切都發生了改變。在低地國家、洛泰林吉亞和萊茵河以北地區,接近1100年時才開始增長,這已遠遠超出了本章的時限范圍。
毫無疑問,在城堡修建和隨之而來的對人們的控制之間,有一個時間間隔。有時,堡主能夠使用武力讓城堡(castro)或壁壘(castro)里陡崖(rocca)周圍的農民重新組合,在意大利、普羅旺斯、加斯科涅或加泰羅尼亞,地形地勢促進了這一發展。職業騎兵[城堡騎士(caballariicastri)]陪伴周圍,堡主能夠掌控要塞,履行警察職責,并且傳喚他人出席其法庭,至少在那些涉及次要審判的案件中能夠做到這點。作為城堡的主人(castlan)或堡主(castellanus),他是習慣的保護者和主宰者[習慣的法典解說者(consuetudecastri),法律的維護者(iusmunitionis)]。在這些地區,農民的相對團結迫使堡主的行為更慎重:在奧弗涅和朗格多克,他會使用勸說手段,向前來居住于與其城墻腳連接在一起的城郭(barris)的農民許諾利益。一個更好的辦法是吸引由鐵匠[工匠(faber)、鐵匠(fèver.ferrario)]引領的工匠,這些工匠的產品將維持居住于城堡中群體的裝備,并且他們將很快會對鄉下人有所帶動。再往北,暴力不太常見,因為在這些地區公爵、伯爵、國王和皇帝決不只是模糊的記憶。常常是先有人群的重組而后才有城堡的出現,隨后會產生更加富有并且擁有更大權勢的一代。在勃艮第,鄉村通過占有份地(mansi)[這里被稱為租佃地(meix)]的自發組合而形成,共同體的核心很快將獲得自覺意識;在皮卡迪和符騰堡,圍繞居住地的柵欄[圈圍(cingle),籬笆(Etter)]表明了它的最早到來,在這里,城堡并沒有吞噬而是俯瞰著鄉村。在英格蘭,住處和市場間的聯系,城堡和公共責任或公共義務強力約束(如盎格魯-撒克遜時代的英格蘭民兵的兵役)間的疏離,描述了這一緩慢發展的特征。然而,它最終破壞了所有的自由。
邊界和房屋
通過述及由居住地外觀引起的問題,對居住地分類的嘗試進行總結將不無裨益。但這里我們有更多的問題有待回答。已開墾地區的情況幾乎一樣,鄉村一旦形成,就會擴大它們的控制和開發。為了估計它們的掌控程度,我們必須能夠說明處于該地的全部道路網絡。在這里,考古學是無能為力的:一直有人試圖弄清英格蘭、阿爾薩斯或者林堡周圍的灌木籬墻或田地(Ackerberg)的年代,但因為時代過于久遠結果難以確定。從薩比納、勃艮第和加泰羅尼亞保存下來的10世紀的文本提到了邊界。只可惜,這個抄寫員在四處中有三處提到了鄰居或自然地物的名字,而只有一處提到了一條道路。結論必然是,在公元1000年前后,田地布局依然沒有確定下來,還在形成過程之中。羅馬遺存下來的百丈量法是唯一的例外,對此,南歐歷史學家做了大量工作。一些作者聲稱,田地規劃根據的是百丈量法制度的方形,并且提供了朗格多克和倫巴第的例證。滿懷對之仿效的欲望,其他一些人希望到處能看到百丈量法,甚至是在那些以之推測相當荒謬的地方。除了古代建筑遺跡與可能最為接近地反映中世紀盛期安排的現代土地清冊不相符這一事實外,在這些可能的巧合中,我在令人煩惱的古語之外,什么也沒有看到,而古語僅僅證明了對早已存在的古代建筑遺跡的利用趨勢。
我不能再回避那個通常由意欲貶低10世紀的轉變具有重大意義的持續論者提出的問題:許多古老鄉村的名字。的確,現存的毫無疑問源自凱爾特語、伊比利亞語、日耳曼語或古羅馬語的地名,令人印象深刻。這可能表明,由此而命名的居住地像它們的名字一樣古老。但是,我不相信這一點:它們命名的只是一個孤立的要素,之后這個要素一旦發揮了作為人類集聚中心的作用后,其他要素就會消失,除了這種可能性之外,我認為這類術語通常為人類群體(正如羅馬名字以-iacum結尾,或日耳曼語名字以-ing結尾一樣)的命名,并且在其流動遷移中仍然沿用,在他們這樣做時,名字逐漸固定下來。我們在今天的歐洲以及其他更多的地方依然可以看到的鄉村的命名、重新命名和遷移,應該能夠足以讓永久持續論的倡導者信服。
第三個問題是:公元1000年的鄉村,特別是房屋,看起來是什么樣子呢?我們不能解答這一問題,這令人特別遺憾。非常不幸,從之前論述中得出的結論肯定是,這個時期的鄉村和房屋沉睡在我們自己的腳下。盡管前面我們有許多在7世紀、8世紀或9世紀遺棄不用的居住地例證,但它們都不能用來為我們提供幫助。描述900年前查爾頓(漢普郡)、古維克(蓋爾德斯)、邁齊(香檳)或瓦倫多夫(威斯特法利亞),以及其他許多地方已經被遺棄的居住地,沒有任何意義。那些遷移足夠清晰、能使我們做出研判的集聚中心——例如哈茨山區的霍恩羅德,或約克郡的沃勒姆·珀西——是非常罕見的,我們從中已經辨別出來的也比較有限。房屋依然很大,面積為8米乘以10米或12米,有橫梁屋頂,如果是豪華的房屋的話,可能另外有一間屋頂房間。這些都是家庭群體依然十分龐大的跡象;房屋還有外門廊和地下食物儲藏間。變革依然剛剛開始;描述12世紀鄉村的任務可能要留給后人去完成,但它們顯然是其起源可追溯至“黑暗時代”陰影籠罩下的發展的繼續。
領主地產的出現
現在,我們得出重組的關鍵結果。從10世紀到18世紀,正是歐洲人生活于其上的領主地產,在形式上表明了巨大的年代和地理差異。諸如愛爾蘭、蘇格蘭、弗里西亞、巴斯克地區,以及阿爾卑斯山脈和亞平寧山脈的一些谷地,這類沒有經歷過領主地產的地區非常少。表明西歐許多城鎮是領主地產的事實,不在我們討論的范圍之內,它只能用來表明這一問題的重要性。
話雖如此,追尋領主地產發展的方式顯然困難重重。不考慮我們剛剛討論過的包括城堡在內的所有現象,我們肯定就不能理解其發展方式;盡管有其局限性,但也需要做一個“政治的”透視。我們知道,中世紀早期的特征是人們的公共群體聚攏于通常被稱作培吉(pagi[37])的區域單位內,對培吉的起源已有很多討論。他們的首領是代表著王公的一名官員——伯爵(comes)、方伯(ealdorman)、王家領地管家(gastald[38])、地區伯爵(Gaugraf),等等。920—930年前后,這些可能列出的區域單位,在不列顛群島約40個,在法蘭西西部約160個(2/3在盧瓦爾河以北),在基督教統治的西班牙約20個,在洛泰林吉亞約80個,在法蘭西東部超過220個,在意大利約有150個。在軍營,在設防的城鎮的中心,或在宮殿(palatia),正義得到伸張,納稅地塊得以調查測量,自由人奉召入伍,并且如果有人有足夠的膽量,還可以課稅,或者至少是為了戰爭、兵役和糧秣[軍隊維持費(Heregeld),軍需捐納(fodrum)、提供營房(alberga)、兵役免除稅(hostilicium)之類]而征稅。然而,實際上自9世紀開始,伯爵不再具有行政官員的特性,轉而委托代理人幫助他們從行政管理中擺脫出來。在英格蘭,郡法官(shire-reeve)或郡長發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然而,這一委托代理在培格斯(pagus)規模過于龐大的地區(這是否或許取決于人口的規模呢?),或者在需要迅速做出決策,如對付維京人、匈牙利人或薩拉森人,乃至考慮到交通運輸緩慢需要對物資需求或次要問題當場進行評估的地區,是遠遠不夠的。正是因為這一原因,需要更加適中的至多組合幾十個人口中心的區域單元,在德意志、法蘭西西部、英格蘭、意大利、阿爾卑斯山區等地,這些區域單位以百人區(centena)、代牧區(vicaria)、百戶區(hundred)、圈圍區(ager)這類術語而為人所知。這些委托代理人[代理伯爵(vicecomitatus)]權力的實施,通常要有一個正式的軍事、司法和財政職責授權。但只有到場者才可能獲得這些授權,我們發現一些城堡的修建者列在其中。這些人是法庭的主持者,僅舉幾例,如在約940年后的意大利,970年后的加泰羅尼亞,990年后的普瓦圖,1015年后的諾曼底和英格蘭。“封建”或“封臣”的事宜最終也將在法庭處理,但這是另一個問題,與這里所說的問題并不相干。原則上,重大案件、“血腥案件”,屬于諸如伯爵法庭之類更高等級法庭的審理范圍。
1000年前后的情況似乎是這樣的。統治權(bannum)的擁有者(不論是否合法),也就是有追捕、約束和懲罰權的人,開始容忍有時甚至鼓勵富有和擁有武裝的依附托庇者——那些人是他們自己的人或者實際上是他們的親戚——修建塔堡和主持法庭。至少在南歐,這類城堡主或多或少成了獨立的領主,或者直白地說成了權威者(seniores)或主宰者(domini)。在他們向其他控制延伸之前,不可能阻止他們處理對土地有影響的訴訟,順便提及,這是最有利可圖的訴訟,也不可能阻止他們要求把盛宴款待(gistum)和財政援助權利歸還給他們自己及其戰士。他們從包括其自由保有土地者在內的農民身上課征捐稅,這些捐稅的課征源自他們的“公共”權利[來自德語中稱的邦法(Landrecht)]以及他們的土地持有權,我們如何區分它們呢?在所有情況下,我們都發現他們作為統治著所有人生活“習慣”的領主,打著自由革新的旗號,通過創造惡俗(malae consuetudines)或不良習慣(malsusos),即邪惡的習慣,來進行實際上的巧取豪奪,這沉重地打擊了很多農民,因為顯然這些革新不可避免都是邪惡的。
在王國權威仍然具有一些影響力的地區(盎格魯-撒克遜時代的英格蘭、法蘭西北部、神圣羅馬帝國西半部),即使這種影響力是孱弱的,或者在伯爵的權力仍然保持強大的地區(加泰羅尼亞、諾曼底、佛蘭德、薩克森),這一發展被控制在可以承受的范圍之內。在其他地方,這激起了強烈的抵制運動,這場運動本身稱得上是革命。教會置自身于這場運動的風口浪尖之上,因為它的司法豁免權和巨大的土地財產,受到了此類發展的更多威脅:因此,常常以積極樂觀的虔敬態度看待“上帝和平”的出現。以援助那些對上帝來說和他們一樣彌足珍貴的貧民(pauper)、無助的人們(inermes)為借口,教士實際上打破了把他們與戰士連接在一起的階層團結。這里,我沒有必要描述這一運動的階段,即從989—1027年的阿基坦、勃艮第和朗格多克公會議宣誓執行休戰協定,到1023—1048年向主教和王公宣誓的演進。這里,就我們的目的而言,我們需要記住的是,教會很快與世俗要人達成了協議,特別是在那些農民群體被慫恿之下,做下了輕率地結清其賬目的荒誕行為之后,如在諾曼底、萊昂或貝里。利用這一保護,教會享有其土地——例如忠實的支持者讓與的土地——這推動了向領主地產制的進化,而領主地產制的出現長期以來已有延遲。此外,在三個社會等級的前兩個等級的和解(rapprochement)中,封建關系網絡、家族利益和政治責任給其烙上了持久的印記。
自此以后,在鄉村和城堡附近,領地組織常態性地發揮著作用。因為我們現在所討論的內容已經超出了本卷要論述的時期,所以我只用寥寥數語簡單討論。然而,似乎有必要提及一個新的特征。不管他們的權威在起源上具有公共性質,還是私人性質,領主很快就把這兩種觀念混合起來,因此在中世紀二者的區別被很輕易地忽略了。嚴格說來,一些本來只應該由那些系領地佃農的農民承擔的義務,很快逐漸擴展到沒有這類租佃關系者的身上;這些義務包括為了領主利益通過使用禁用權(right of the ban)而強制實施的勞役(corvées)。在后一種情況下,甚至可以說,這類義務包括一種特別“非法”類型的“使用權”概念,并因此成了反抗的根源,這非同小可:遲至1000年或1020年,在米蘭和布雷西亞,要求使用耕牛為領主勞作一星期,此外還要手工勞作兩個月;在英格蘭要求每星期勞作數天[正租(week-works [39])];在大陸稍微少些。毫無疑問,與9世紀相比,農民承擔的義務要少些,但現在它強加在每個人的身上。因此,另一種習見的要求,即一個承認保護的稅收或許更為合理正當,文本獻媚性地稱之為“請求”(Bede,questa,rogatio),或者更準確地稱之為款待(gistum)[alberga,gayta,即(強迫)盛情款待],或者首先可稱之為“苛捐勒索”(tolta,taille,tonsio)。
禁用權影響到了自由保有土地者,吞噬了自由佃農;農奴沒有受到影響,因為他們屬于個人財產,不繳納諸如人頭稅(taille)之類的稅。這是虛構捏造。在構成領主地產的鄉村中,所有人相對于領主而言實際上地位相同。他們之間也不乏區別;這些區別源于經濟問題,尤其是些所有人都要面對的經濟問題,我現在將談論這一話題。
依然脆弱的經濟
任何人要了解1000年前后的歐洲農村經濟情況而試圖搜集資料,首先應該調查人的需要,這是我們借此能夠判斷其艱辛努力是否足以滿足他們的唯一標準。對于中世紀,特別是對于在這里我們要討論的那些問題來說,這是一個棘手的問題。當然,我們可以假定我們能夠從加洛林文獻中推論出的消費水平,在100年或200年以后仍然有效,但我們對此確信無疑嗎?此外,我們已掌握的數字資料中有著令人懷疑的夸大,讓人困惑叢生,例如在科爾比,數據資料估設,從事勞役每天能得到1.95千克面包、一升酒、300克豆類和100克奶酪和雞蛋,總計約6000卡路里熱量。在某種程度上,這是一個不健康和不均衡的飲食,可能是一個家庭而不是一個人的定量。數據少得可憐,編年史家們仍然模糊不清。那時赫爾高德對國王羅貝爾允許乞丐撿食桌下殘羹剩飯這一事實的欣喜若狂,或者史詩對一個食客三大口吞下一只孔雀的描述,并不能告訴我們什么。考古學也幾乎沒有任何幫助:在荷爾斯泰因或漢諾威發現的800年至1000年間使用的垃圾坑,顯示了被食用牲畜骨頭的比例,這表明了畜牧業的高密度,不過數據是散亂的且多有變化,牛為15%—66%,豬為10%—70%,羊為11%—23%。盡管已經用“生機盎然”來描述10世紀,但后來得自德意志的零散數據帶來的估算是,每日約有2200卡路里熱量由谷物提供。另外,我們應該如何計算來自樹林的根莖,來自農家庭院的雞蛋,來自蜂房的蜂蜜呢?簡言之,我們的數據資料沒有提供任何確定的指證。如前所述,或多或少可以確定的是,11世紀早期饑荒嚴重。難題可歸納為一點,這個問題是至關重要的,這就是:增長是否與需求保持同步?
擴大的文化視野
對這一問題作肯定性回答時,我實際上正在提出一個只有在接下來的幾個世紀里才能證明為合理的結論;但是對于接下來的觀點而言,這一開放的立場是不可或缺的。首先要考慮的是工具這一議題,有些人意欲把工具作為歐洲崛起的最重要原因之一。然而,曾因其發明而被稱頌的中世紀,近來已經倒向另一個極端,僅承認它具有普及他人發明的特定天賦。這一空洞爭論幾乎沒有考慮地理現實:古希臘羅馬文明在處理木材、石材和紡織材料上,有著非常完美的技藝,而忽視對水和鐵的利用,在這一地區,前者不夠穩定可靠,后者則非常稀少。中歐和北歐的情況不同;并且除此之外,多種多樣的物種使牲畜利用得以發展。為了讓我的觀點不受到爭議,我將著眼于三個關鍵方面。歷史學家們首先宣稱馬軛或牛軛拯救了歐洲。接下來,他們堅持認為這些技術早已為古人所知,就像設計用來保護馬蹄的馬蹄鐵(hipposandal)那樣。然而,事實上,馬具圖解和金屬零部件的考古文物,揭示了在諸如特里爾、薩伏依或波西米亞等遠離地中海地區進行這些實踐的蛛絲馬跡,但這些實踐最早也不會早于10世紀末期。或許,這些事物的新奇性,如果這是一個新奇性的話,在于與南歐相比,這里選擇飼養的牲畜更適合于此類實踐。
第二點:從一個很早的時點看來,例如磨坊,使用鐵已是其重要特征。我們在這里論及的是一個關鍵的中世紀技術部門。鐵匠鋪數量特別多,并且在比利牛斯、萊茵蘭和薩克森地區、諾曼底和不列顛群島、勃艮第和香檳,處于交通相對便利之處。可能還已表明,與其地中海地區的同行們相比,日耳曼人或凱爾特人的鍛造術要高明得多:更加堅硬的斧頭、犁鏵、犁刀和犁壁、馬蹄鐵、桶箍和輪箍,當然還有用于戰爭和狩獵的武器。那些在火花和風箱中間生產它們的人,實際上是鄉村的關鍵勞動者,其領主是他最重要和最令人羨慕的主顧。在945年后的卡尼古,在960年前后的富爾達和洛爾施附近,在975年或980年后的普瓦圖和諾曼底,在1000年后不久的阿丁、香檳的奧特森林和約克郡,都發現有礦井開采和簡易熔爐中的冶煉實踐。我們發現,1030年前的通行稅清單中,登記有經過加工的生鐵“塊”,通常還課以重稅,如在比薩或阿拉斯;1010—1030年,在加泰羅尼亞、薩比納和皮卡迪,鄉村鐵匠數量的不斷增加,是被古人徹底忽視的冶金術自此之后勢不可當地發展的一個標志。不過,需要注意的一點是,這對前面談到的那些人們的重新安排產生了影響:熔爐和鐵砧最初都在臨近燃料產地(有文獻提到了10世紀末薩克森和萊斯特附近的煤炭)的叢林中使用。然而,為了使其工作更具效率,鐵匠從林區轉移到了鄉村,因此,我會欣然斷言,對于居民來說,鐵匠鋪與城堡一樣都是人口聚集之地。
987年前后在德意志出現的鍛錘鐵的磨坊,把我們引向了第三個增長領域:水力的利用。古人很少利用之,但因在技術上與實際的需要密切相關,水磨成了歐洲人最早的“機器”。特定緯度水流具有規律性,水塘富營養化帶來的可喜結果,即魚類滿布(磨坊水閘的副產品),此外及時的收益以及富人從鄉村人們使用磨坊中獲得的利潤(盡管這要晚些),都是對這些機器取得令人難以置信的成功的闡釋。加洛林的文獻確實提到了它們,但有人認為,在普瓦圖、加泰羅尼亞、貝里、低地國家,它們廣泛擴散使用的時間不會早于920—935年。這一時期之后,我們發現它們處于每處河道之上。安裝水磨的結果業已清楚:其建造十分昂貴,需要橫梁和高質量的磨盤石,以及鉛和鐵,但據估計,在11世紀,它們產生的收入與20公頃土地的收入相當。所以,建造它們的富人,知道如何向使用它們的人們收回其投資;那些承擔不起使用它們費用的人們,要浪費時間和精力在家里手工碾磨谷物。不過,并沒有確鑿證據表明,大約在1030—1050年之前使用領主的磨坊是一種“約束性的”義務。還必須指出,如果說水能夠被占有并因此支付費用的話,風對所有的人都是免費的:有文獻曾提及,在10世紀末的西班牙地中海沿岸地區,有風力驅動的磨坊,但在約1150年之前這一現象極為罕見。
將要著重強調的是,這一技術進步的最主要后果,是把以前在這一領域中無所不能的工匠驅逐出去。紡織、細木工業和鍛造業都已處于領主代理人的直接控制之下,甚至由制陶工人或遁世者在叢林中從事的那種“粗糙原始的技藝”也不例外。因此,生產的轉變和原材料將集中于鄉村本身或者說在城堡腳下。這一在鄉村的技術集中,將允許農民置身于開拓控制未開墾的土地這一關鍵任務,而未開墾土地是擴大耕種和食物供應的關鍵。
薩爾圖斯(saltus [40])、邊地、灌木叢(bosc)、森林(foresta)[可能派生自外部的(foris)、“外面的”,而不是冷杉(f?hre)、“樅”]是未經開墾之地,這一地帶樹木并不繁茂,但人們心存畏懼并且不知道如何開墾。法蘭西大西洋沿海地區的鄉村,地中海沿岸的灌木地帶[灌木混生帶(mescla)]或灌木叢,西北歐長有荊棘和零星林木的大草原,當然還有洛泰林吉亞、德意志和斯堪的納維亞的密林,都屬這一地帶。它處于灰壤化和多石的貧瘠土壤之上,但是也處于厚實和富有潛力的沃土之上。開墾它是非常艱辛的工作;它所擴延到的地區中,生活在那里的動物遠比人要強大,比如狼,或者更為糟糕的是,那些猛獸會設下陷阱捕捉迷路者。皇帝亨利四世曾身陷其中,迷失三天,并且在勃艮第,微不足道的匱乏,可能會導致這個野性世界的勃然肆虐。對花粉或者碳的分析格外引人注目,它們是我們今天研究大自然和植被擴張范圍的最可靠指征:比如在阿丁、黑森、石勒蘇益格、肯特、波西米亞、瓦萊斯、普瓦圖和朗格多克,我們發現,林地約占地表面積的50%—70%(后一數字是德意志的數據),而在11世紀末,《末日審判書》記載的英格蘭的林地約為4萬平方千米。如此龐大的土地,絕不意味著毫無生機或者毫無價值:除了作為木材來源地的作用外,它作為在其邊緣地區狩獵和采集以及軍事保護或緊急避難的區域地帶,從而成了采集者、木炭生產者、伐木工,以及盜賊等的世界,此外,因為已開墾和耕作的土地不得不完全用于滿足人類之需的谷物種植,所以盡管要承擔風險,它首先還是家畜的自由放養之地。
如果因為人類需要的食物更多,或者他們的數量增加,抑或他們的家族群體拆分,對已開墾和耕作土地需求增加的話,我們就要面對另一種生態系統組織。有人甚至認為,起初正是畜牧業的需要,阻止了農民對林地的侵蝕。無論如何,原意系指清除荊棘而不是山毛櫸的“清理”一詞,最初的意思是相當溫和的,它給出了對清理的恰當看法。毫無疑問,至少有四種侵蝕類型,它們的形態和后果各不相同。在10世紀末和11世紀初的奧弗涅、勃艮第和萊茵蘭、哈茨山區、威爾德和蘇塞克斯,能夠帶來好收成的黏重土、泥灰土、石灰土和沙石土已得到處理。更晚一些時候,開始處理水澇地、沼澤和沿海地帶——海灘沼澤地(Schorren)、沼澤(moeres)、堿沼地,這些土地更適合養羊。布滿卵石的谷地,以及順沿整個歐洲南翼海岸平原、由流入地中海的水流湍急的河流(varennes、ferragina、rivages、bonifachi)沖擊而成的河灘,可能直到1000年或1020年都沒有遭到墾蝕。最后,自975年起,在加泰羅尼亞,可能出現了通過修造梯田而對斜坡進行的不遺余力的征服,但在普羅旺斯或意大利,這要等到1025年或更晚的時候。不言而喻,在那些由個人或多或少非法地在他人土地上完成這些事業的地方,它們總體上逃脫了我們的觀察視野。除非富人采取了契約形式,否則我們不能發現它們。最為經典的例子,至少這是我們從教會為我們提供的文獻中發現的最為經典的例子,是神職人員購買土地,并且讓成群的世俗勞力耕作:加泰羅尼亞拓荒者中的quadras,巴伐利亞的巴斯卡耳根隸農(Barschalken),皮卡迪的sartore。正如倫巴第的公地(gualdipublici)、威爾德的lathe和比利牛斯地區的hostalitates 那樣,他們由此獲得了土地,因此可能會保有一種特殊地位,這是因為“佃客”[客民(hospites)]基本都來自遙遠的地方,而且作為有住宅的耕種者定居在這里,受領主保護,享有個人自由,并且就納貢而言負擔相當輕。
公元1000年前后,這一趨向還幾乎沒有初顯其輪廓,而且此時還無望能夠預測其規模。花粉分析給出了一些跡象標志,但沒有具體數據。田地分割成條田可能是其存在的一個證據,但這開始于何時呢?至于地名,盡管它們的證據非常關鍵,但它們通常不能提供一個確切的日期。以-viller,-hof,-dorf,-sart,或者以-bois結尾之地,或許是清理的結果,但是,這可能要回溯到最初缺乏自信的加洛林階段。保留下來的理所當然是與反對薩爾圖斯聯系在一起的微地名[41]:在不列顛群島以-ley,-den,-hurst和-shot為結尾,在日耳曼地區以-rod,-ried和-schlag為結尾,在法蘭西北部以-essart和-rupt為結尾,在比利牛斯地區以-artiga為結尾,在倫巴第和其他許多地方以-ronco為結尾。但是它們始自10世紀、11世紀,或者甚至是12世紀嗎?我們又該如何確定呢?
生產的萌動
我們今天稱為中世紀的生態系統,實際上一直到12世紀初都存在,它以從耕地中獲得的糧食作物、森林中自由放牧的產品以及肉類和乳制品的相結合為基礎,以來自未開墾土地的果實和根莖,以及農家庭院的少量產品為補充。顯然,即使能夠達到某種形式的飲食平衡,這種情況也只能如前所言構成一種“惡性循環”:要增加可耕地而犧牲林地,就會切斷后者能夠提供的供應品,但是要保留林地,就會冒谷物生產不足的風險。來自耕地的碳水化合物和來自森林的蛋白質之間的千年沖突,取決于或者基于技術改進,或者基于一個需求平衡而產生的有利結果。生活在公元1000年前后的那些人,并沒有因為需要尋找解決辦法而過度苦惱,對此加以論說完全沒有必要。因為許多代人以來,他們很好地利用了每幾年就或多或少按照有規則的節律輪作耕種的草田輪作制(Feldgraswirtschaft):土地清理后連續耕種數年,直到土地開始顯示出枯竭的跡象。維持此類實踐的是領主,窮人因為缺少土地而不能在土地上進行這些實踐。這就是見于加洛林文獻的作物輪作普遍存在這一完全站不住腳的看法的起源。實際上,我們正在討論的是一個沒有完全利用的區域,“加洛林”多聯畫提供的信息往往掩蓋了這點,同時討論的還有冬、春谷物種植與多變的休耕期[經常被引用的是著名的圣阿芒三輪耕作制(tres arationes)]之間的更替。直到13世紀中期,我們才發現了有意識和有規律的輪作,這里我們僅僅討論經驗性實踐。
種植什么呢?首先是用于制作面包的谷物。因為領主的需要,能夠產生精白面粉的最好谷物廣為所知。人們已經注意到,在1000年以后的加泰羅尼亞和低地國家,諸如斯佩爾特小麥之類的古代有殼小麥讓位于裸麥,后者不會堵塞富人自我配置的磨粉機;大麥種植減少,但啤酒和牛拯救了它;黑麥保留了下來,因為醇厚與樸實無華是其本質,更何況它還有品質優良的麥稈;早在700年前,就已被用作麥片粥原料并且很快用于馬之飼養的燕麥,開始了它們作為一個“三月”播種作物的歷程,但還遠不能與產糧區一捆捆數量龐大的小麥相提并論。稷或黍是否已經出現了呢?經濟史學家也樂于見到其他資料。工作又是如何組織進行的呢?富人可以親自處理其勞動力的勞役,而且勞役充足,實際上超過了可實際使用的范圍:在布雷西亞有6萬個工日可以使用,在圣日耳曼德普萊為13.5萬個工日,當然這是非常荒謬可笑的。但對他們的期望是什么?有多少耕地,播種什么,有什么樣的工具呢?最后一個問題至關重要,但對于我們正在討論的這一時期無法回答。我們知道,有時裝有鐵制尖端的古代犁,即有著一個堅硬犁鏵的輕型犁(aratrum),很難用于深耕或富有成效的耕作,只能犁出輕淺均勻的犁溝。這種犁在南歐仍然使用,但是,早在8世紀,倫巴第人就已經談論一種雙輪犁(ploum)[顯然是雙輪犁(Pflug)或犁一詞的拉丁化詞語],這種犁毫無疑問來自中歐,并且實際上自9世紀起,就在摩拉維亞發現了不對稱的犁鏵。不幸的是,本應該意指一個更為有效的工具、更適于犁耕肥沃的黏重土的新式輪犁(carruca)一詞,抄寫員在使用時卻未加任何區分。考古學表明,在烏特勒支附近和比利時坎皮納的化石場,似乎曾使用過這兩類性能不相上下的犁。我們能說些什么呢?未來取決于在最好的土壤上用馬拉的輪式犁嗎?這一點在1080—1100年之后是確定無疑的,但對這之前我們只能猜測。
顯然,進步只能由結果做出判斷:在我看來,有三個要素標志著這一開始,但它們都不是實質性要素。首先,已知的田地布局表明了兩種趨勢:除了葡萄園和橄欖園等特殊情況外,甚至是播種時由灌木叢樹籬進行的臨時性圈地,似乎都讓位于一個可被用于定期放牧的開曠村野。除此之外,田地形式可能也開始發生變化:盡管大塊的幾近正方形[南部地區的方形(quaderni)和成四邊形地塊(aiole)]的地產,似乎仍存在了較長一段時間,但應該注意到,在低地國家、萊茵蘭和巴伐利亞,我們可以看到早期條田制的輪廓,雖然,在1025年以前,這種制度似乎確實只在英格蘭才為人所知[以平行的按照太陽運行方向分布的宅地(solskifts)組聚成的1/4英里或弗隆見寬的條田]。這種只能被一致地看作與一種特殊的犁聯系在一起的土地布局,似乎意味著拋棄了古代使用的非常原始的交叉犁溝技術。第二點是有可能從一些教會的例證中對耕地面積的增長做出估計:在加泰羅尼亞,一些地產表明,950年至1000年間,新增耕地占全部耕地面積的15%—35%;有人曾提議類似數字同樣適用于普羅旺斯和意大利中部。最后,我們有一個根本性問題:這些耕地的產量是多少?是否增加了1/3呢?我們知道,對加洛林時代做出的估計是令人震驚的:種子能產生兩倍或者最多三倍于其自身的產量,即使我們無視證據表明的產量返還,這也將是對農業的一個荒謬否定。來自10世紀中期布雷西亞和馬康奈的少量證據表明,這一比例為3︰1至3.5︰1,只是一個非常適度的增長。但另一方面,我們從1000年的克呂尼獲得的比例數據是4︰1至4.5︰1。要達到1300年佛蘭德的15︰1,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但所有的進步已發其端。
讀者或許將會為所見所聞僅僅與谷物有關而感到驚訝。原因是我們對其他的,即與面包一起吃的食物(companaticum)(從字源上講即“伴隨物”)一無所知:在意大利陡崖腳下的園圃(viridaria)和蔬菜園(orticelli)里,有“香草和蔬菜”,這在朗格多克或許要等到公元1000年以后。其他地方都沒有關于漿果采集、養兔場和農家庭院蛋類方面的信息。至關重要的可能是氣候不利,農民無法種植這些作物,但我們無法去考證這種猜測。作為圣餐來源、農民榮譽、餐桌榮耀和古代傳統作物的葡萄,情況如何呢?狂熱的歷史學家談到了“葡萄栽培的激增”,他們注意到了南歐分攤栽培葡萄和橄欖的合同,城堡和農民共同體的縱飲歡宴,并且強調給予葡萄酒飲用者的慷慨配給量。但是,在1100—1125年以前,可能還談不上葡萄品種、葡萄栽培、葡萄酒的貿易或葡萄酒品質。
前已強調了留作家畜飼養的部分土地的重要性,更不用說它因為漁獵而起到的重要作用,但是,這里我們依然發現,沒有更充足的可靠信息。據說,豬是最受關注的家畜,因為它是肉的基本來源,這是從林地養殖或者能夠養殖的豬的數量來估算林地范圍的慣例中推導出來的結論,已經證實,在加洛林時代,比率大約為每0.75公頃飼養一頭豬。前面提到的德意志北部的垃圾場,似乎表明牛更為重要,除此之外,我們確實不知道那里是否真的有家畜。我們被迫作一般性、推測性的常識性思考,所根據的是在威爾德(dens [42])土地清理中對橡樹的課稅,或者根據在比利牛斯地區,可能還有阿爾卑斯地區,對過往的季節性遷移羊群的課稅,盡管大量羊群的首次季節性遷移開始于1050年或者更晚的時候,比如在意大利。關于林地使用的爭論,索恩河上關于捕魚權的訴訟,文獻中提到的東盎格利亞沼澤地帶的漁村,或弗里西亞的人工堆筑高地(terpen):這些都是貧瘠的土地,在那里,歷史學家只能收集到正在形成中的增長的最初跡象。
白銀進入鄉村
在一個揮霍浪費的經濟體中,貨幣還不能作為交換符號得以流行,而至多用作贈禮和回禮。交換的是愛物、婦女、葡萄酒和馬匹。城鎮呈現過短暫的鑄幣追求,奢侈品的銷售讓加洛林歷史學家眼花繚亂,贊嘆不已;但是在鄉村,情況則截然不同。在經濟增長過程中,一個強大的新生事物,恰恰是把硬幣或鑄錠慢慢引入鄉村世界:城鎮和鄉村間交換的泵流,噼啪作響地沖入生活之中,并且對于隨后的幾個世紀來說,它將是一個基本的動力。
我們追尋來自德意志、波西米亞銀礦的白銀運輸路線,或者來自諸如法蘭西西部或意大利北部等其他銀礦不太豐富地區的白銀運輸路線有些困難。那里有規則性的開采嗎?開采是否由王公控制呢?抑或更多的是熔化儲存下來的,特別是由教會積聚的金屬呢?無論來源如何,硬幣數量之多讓人吃驚:埃塞爾雷德二世有12萬鎊可周轉的硬幣;1020年,帕維亞的鑄幣廠發行硬幣10萬枚;在加泰羅尼亞,自1018—1035年起,課征自穆斯林的貢金(parias)獲準定期鑄成硬幣,這時鑄幣為金幣。鑄幣廠的數量急劇增加:如果我們僅僅考慮法蘭西北部的話,近1000年,皮卡迪計有20多個鑄幣廠,佛蘭德有10個,默茲有15個。這一時期寶窟的恢復使用,表明有大量第納里(denarii)(便士)在流通:在985年前后遺棄不用的費康的寶窟,存有13萬枚硬幣。
這里,我們并不關注需求尤其是城鎮需求的增長。但是,須另外考慮的是大額且不可避免的開支:980年至1010年,英國人支付給斯堪的納維亞人的丹麥金總計15萬鎊,另外,修建一個適度規模的堅固城堡要花費2000鎊,一間磨坊要500鎊。1017年,在布勞奈,為了修建一所教堂,該地的領主們不得已出售了一片樹林、兩座谷倉和四間磨坊。領主當然能夠依靠來自折換勞役、擴大貨幣地租、增加人頭稅的收入,應付這些需求;但是為了滿足這些進一步的需求,需要農民有可供他們榨取的銀幣。這些銀幣如果不是來自剩余糧食或手工藝品的銷售,抑或不是來自一個附加收入的話,來自何處呢?975年至1000年,在加泰羅尼亞有檔案記載的使用銀幣進行的交易中,與糧食有關的計占32%,與牛和馬有關的計占41%,但與制成品有關的僅計占15%。在意大利中部的法爾法,同一時期幾乎所有的納貢都轉而繳納金屬貨幣。
我們的檔案資料分布并不十分均衡,缺乏條件作白銀向鄉村滲透的地理研究。我們只有一些年代學上的線索:945—975年滲入加泰羅尼亞和朗格多克的海岸線一帶,960—990年滲入意大利和阿基坦,直到公元1000年才滲透至盧瓦爾河北邊。在法蘭西北部和萊茵蘭,以重量或牲畜頭數的支付,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還繼續存在,直到1030年或1050年。但這些只不過是舊支付方式的殘存而已;到這時,白銀已經開始在鄉村經濟并且實際上早已在鄉村的社會分化中發揮了作用;據估算,975—1030年,西班牙和意大利牲畜的價格增長了3倍,在1030年所有立遺囑者中,負債者占1/3。
這就是以白銀為基礎之經濟的孱弱開始。社會的基礎仍然是土地和自由,家族紐帶、宣誓和儀式保持著社會秩序。在一個沒有白銀的社會里,即在那些上帝確立起來的他所創生世界的分工變為了“秩序”之處,各負其責的社會思想,仍舊是社會的統治思想。1020年,拉昂的阿達爾貝羅強有力地表述了這種思想,而且詩歌《洛林的加林》(Garin le Lorrain)的作者斷言,“使得富有的不是珠寶首飾,而是朋友,因為一個人的心,抵得上全世界所有的金子”。[43]這是一種依舊在堅守的看法呢?或者僅僅是對一個正在失去的世界的懷舊之情呢?
我們必須得出結論,并且我將從兩個方面著手,即首先通過列出已知的公元1000年前后的人口統計,然后通過計算得出結論。直到現在,人口問題都遭到了刻意回避;首先討論人口增長這一顛倒論述順序的做法即已表明,人口增長毫無疑問是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盡管必須承認對人口問題進行研究是困難的,但我認為,它是這里已經考察過的轉變的結果,或者是一個巧合現象的結果,如果有人覺得“巧合現象”更可取的話,因為正如我們將要看到的那樣,能夠被注意到的人口膨脹的日期,似乎比我們一直所討論的發展的日期要晚。我們只有兩種方法:一是研究墓地。盡管正如已經指出的那樣,那時墓地在移來遷去,但對墓地的研究,可以讓我們了解埋葬在那里的人們的年齡和健康狀況。二是研究教會保有的佃戶或那些需要進行勞役償還者的清單,但清單數量眾多且相當散亂,它們分布在英格蘭[伊夫舍姆、巴斯、伯里·圣埃德蒙茲(Bury St.Edmunds)]、德意志(富爾達、根特、戈爾澤)、意大利(蘇比亞科、法爾法)、西班牙(烏赫爾、布拉加)。再加上花粉分析揭示的土地開發增長跡象,這些資料允許做一些相當精確的推論分析。
基本的共同特征是人口增長的開始。它持續了三個世紀。我們能確定開始增長的年代嗎?在薩比納和倫巴第為930—950年,在加泰羅尼亞為940—990年,在朗格多克、普羅旺斯、普瓦圖和奧弗涅為980—1010年,在佛蘭德和皮卡迪、巴伐利亞和法蘭克尼亞、勃艮第和諾曼底為1010—1030年,在英格蘭和萊茵蘭為1050—1080年,在德意志中部為1100年之后。代表人口增長的第一階段,即950年前后首次出現人口增長跡象至11世紀中期的這一時期,人口增長狀況業已嘗試做出衡量。一著者對歐洲人口總數的估算是,其居民從4200萬人增至4600萬人;另一著者則把他的數字限定為從2000萬人增至2300萬人。對西歐適度但有規律的人口緩慢增長的估算,即11世紀上半期總計增長了11%,或者多育婚姻的平均生育孩子數在980年至1050年間從3.5—4名增至4—5.3名,盡管能夠為人們所接受,而且這些估算也確實很有意思,但缺少證據支撐。不言而喻,這些數據只不過是表明了一種趨勢,因為太多的資料不為我們掌握。是營養的改善引起了死亡率的降低嗎?公元1000年在瑞典和波蘭的墓地中,5歲以下兒童的墳墓仍有20%—30%。或者是通過給予女孩更少照顧而進行的“隱性殺嬰”減少了嗎?抑或是更早結婚的社會變化連同乳母哺養增長的生理變化,創造了有利于生育的趨勢呢?所有這些問題都擺在了人口統計學家的面前,他們唯一能夠確定的是人越來越多。
簡短評論足以作為總結。氣候可能更為適宜,人的數量更多,家庭建立在新的基礎之上,鄉村結構穩定,領主地產及其保障和約束得以實行:這就是1000年前后數十年的均衡狀況。浪漫主義者提出的“恐怖”究竟怎樣呢?
如同在1033年那樣,在1000年,人們可能也思考基督的生或死,但他們足以謀生;因此沒有必要擔心死亡。相反,他們參與到“誕生”,即歐洲的“誕生”之中,并且意識到了這一“誕生”。否則,我們除了引用一名勃艮第修士的“這個抖落了老態龍鐘的凡塵的世界,似乎以教會的白袍將其各處覆蓋起來”[44]之語,以及一名德意志主教的“在基督誕生1000年后一個光芒四射的黎明破曉了這個世界”[45]的話之外,又能作怎樣的總結呢?
羅伯特·福西耶(Robert Fossier)
于民 譯
顧鑾齋 校
[1] 關于這些術語的歷史,參見Zimmermann(1971),第15—21頁;在此之前,Lestocquoy (1947),White (1955) 和 Lopez (1962) 就試圖將這個階段作為一個針對它們的有意識的反應而進行重新評價。——譯者注
[2] *werra 系勇士、戰士的意思。——譯者注
[3] Duby (1973),p.121 (=Duby(1974),p.106).
[4] curtes系音譯,有人意譯為“農田”。——譯者注
[5] Fulk le Réchin,in Chronique des comtes d'Anjou et des seigneurs d'Amboise,ed.L.Halphen and R.Poupardin,p.237.
[6] Acta synodi Atrebatensi a Gerardo Cameracensi et Atrebatensi episcopo celebrata anno 1025,pp.2-5.
[7] 保有絕對所有權的土地或自主地產。——譯者注
[8] 一種與份地相似的經營地。——譯者注
[9] coloni 羅馬晚期的半自由農民,也有人譯為“隸農”“賦役農”。——譯者注
[10] canon 每年為長期或永久租佃的土地繳納的數額固定的租金。——譯者注
[11] tasca一種占收成的1/11到1/2不等的固定年租金。——譯者注
[12] 9世紀以前,hoba通常指日耳曼人馬爾克中的份地,9世紀以后指的是農民的農莊。——譯者注
[13] 國內學者通常把mansus譯為“莊園”“莊園的最初所在地”,德國學者一般認為是“份地”的意思。——譯者注
[14] 意指租給農民或隸農耕種的土地。——譯者注
[15] A phrase used by the Marxist historian Bessmertniy (1976)(馬克思主義史學家Bessmertniy使用的一個措辭)。
[16] Recueil des chartes de l’abbaye de Cluny,ed.A.Bernard and A.Bruel,11,no.1240,p.328.
[17] MGH CapI,no.58,p.145:Responsa misso cuidam data,c.1.
[18] Recueil des chartes de l’abbaye de Cluny,ed.A.Bernard and A.Bruel,IV,no.3380,pp.475-7.
[19] mancipia意為從地方抓來的俘虜,故譯為“奴虜”,也有人譯為“所有奴”。——譯者注
[20] nutriti 的意思是“the children of the cloister”。——譯者注
[21] Fulbert,ep. 51.
[22] Ganshof (1955),p.51.
[23] 譯者注:這里和其他地方保留的這個法語詞匯,意指人的社會、經濟和政治重組,同時以把社會分割成“基層組織”為限。
[24] curtis 意指莊園中的農業建筑群,在不同語境下可譯為“莊園”。——譯者注
[25] 意指“一個家庭的份地”。——譯者注
[26] 在拉丁文中,sors一詞雖然是指抽簽分派的份地,但已可以世襲。——譯者注
[27] 與一威爾格相當,約合30英畝。——譯者注
[28] 系指整個世系的居住地,在很大程度上與curtis 一詞的含義相同。有時,這一詞語與有大片地產的鄉村組織聯系在一起,并與集體使用未開墾的荒地相關。——譯者注
[29] 小塊土地分配。
[30] Halbhufe 譯為“二分之一休夫”。其中,“休夫”是“hufe”的音譯,系份地的意思,在德國,一休夫的標準面積為30摩根。——譯者注
[31] **quartier vergée 譯為四分之一維吉,其中vergée 系音譯,指土地面積單位,在澤西島為1798.6平方米,在根西島為1639平方米,在法國為1276.8平方米。——譯者注
[32] ***bovate譯為“博瓦塔”,一種土地丈量單位,系指一牛一犁能夠犁作的土地的數量。——譯者注
[33] condamina 一詞在7世紀的高盧就已經出現,在當時的法國南部地區最為常用,有共同體的意思,在實際使用中,該詞不加區分地指以一小塊土地為生的人所組成的小集體或指這塊土地本身。——譯者注
[34] **Curtes “庫提斯”系音譯,系指領主宅邸,領主居住的地方,其財產主要集中于此,后來演變為城堡。——譯者注
[35] motte 系指古代城堡或營地的護堤,也指古代城堡或瞭望塔所在的高地,從拉丁文mutta(地面開挖)演變而來,在法語中原意為“土墩”。——譯者注
[36] **feorum 意指(人們的)生活或軀體、身體等。——譯者注
[37] 盎格魯-撒克遜部族中的基層單位,有人估計其規模約有一千戶,故認為“pagi”即“千戶”,千戶所在的區域被稱為“pagus”,即“培吉斯”。——譯者注
[38] gastald系指“a official in charge of some portion of the royal demesne”,故譯為“王家領地管家”。——譯者注
[39] week-works 可譯為“正役”,是力役的一種,一般指農民每星期為領主耕作三天。另外,農民每年要對領主負擔一定天數的耕作勞役,為“附役”。也有學者譯為“正租”和“附租”。——譯者注
[40] saltus 系音譯,即“粗放經營的大片牧場”。——譯者注
[41] 原文為“micro-toponym”,意為在土地登記冊中列出的地名(the place names listed in the land register)。——譯者注
[42] 該詞原指一種林地牧豬權。——譯者注
[43] Li romans de Garin le LoberainII,verse 268.
[44] Radulf Glaber,Historiae IV,5.
[45] Thietmar,ChroniconV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