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一章 導論:解讀10世紀

本卷內容包括9世紀90年代迄11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歷史,即被確當描述為“漫長的10世紀”的歐洲史。盡管本卷也將這一時期的拜占庭史和伊斯蘭侵略歐洲史包括在內,但是,本章主要強調西歐拉丁語區,包括原來的拉丁區和收復失地之后的拉丁區。我將試圖勾勒研究這段歷史的學者當下關注的圖景,以及普遍認同的特征,盡管我也知道,這種概括的學術影響很可能不及包含實際內容的以下各章。如何將這一時段作為一個整體進行理解和描述,是由一系列外來因素決定的。學術界認為,“漫長的10世紀”的基本特征是由若干總體性趨勢構成的,在能夠審視這些趨勢以及它們在多大程度上形成這些特點之前,我們需要檢視這些外來因素。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可以使用的資料的性質:是客觀的,還是感知的。但是,另外兩個因素幾乎同樣重要。第一個因素是在職業研究群體中業已使用得頗具影響的解釋框架和階段劃分,不管是傳統的,還是晚近形成的。第二個因素可能更為重要,即這個群體在大多數情況下是在特定的歷史編纂傳統中進行研究和已經進行研究。

很多人認為,漫長的10世紀,比后羅馬其他時段的歐洲史更缺乏資料,更缺乏關于“實際上發生過的”事件的準確可靠的信息,7世紀也許例外。這個時期之所以被稱為“黑暗的世紀”(dunkles Jahrhundert)、“被人遺忘的時代” (secolo oscuro)或“冷鐵時代”(現代學者感到如此不寒而栗的字眼,喻指軍人逞強武力當道,言論和思想黯然失語了)[1],不僅因為野蠻占據了漫長的10世紀的大部分,還因為歷史學家在研究它時困難重重,比如在試圖確認事件發生順序和當政者的譜系時。在后加洛林時期歐洲核心區域的部分地方,文本讀寫似乎一直處在衰落之中,而出現了口頭和符號交流回歸的現象。正如我們將要看到的,這絕不是漫長的10世紀的普遍現象,但這種現象確實存在,這意味著人類交往經常采用這樣的方式,以至于文字記錄中很少看到它的蹤跡。而這些蹤跡對歷史研究者來說都是間接的和難以解讀的。

無論如何,黑暗、被人遺忘或“冷鐵時代”等概念都值得商榷。他們對學源的追索十分深入,而蘭克學派的政治史研究在這時期中世紀史學家群體意識中仍然居于統治地位,他們的研究在這一時期仍然產生了重要的建基性影響。當至多有一條寫實性敘述涉及某個區域的高端政治(high politics)時,書寫“歷史的真相”比其他任何情況下都更加艱難,也更不確定,結果自然是暗淡或模糊不清。在漫長的10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歐洲很多地區的歷史都是如此:東法蘭克或德國歷史,因科爾韋的維杜金德(Widukind of Corvey)、克雷莫納的利烏德普蘭德(Liudprand of Cremona)和圣馬克西敏的阿達爾伯特(Adalbert of St.Maximin)都有記載,且涉及了10世紀中期1/3中的大部分時間,情況有些特殊。

實際上,缺乏歷史記錄的地區主要是歐洲西部,無論是拉丁西歐,還是伊斯蘭西歐,都是如此;東歐則不然,10世紀的東歐歷史并不比拜占庭歷史的任何其他時期更模糊,相反甚至更明晰一些。地中海世界以外,有些地區我們的確找不到時人的記錄。新興的王國,包括羅斯、匈牙利、波希米亞和波蘭,當然還有斯堪的納維亞諸王國,都沒有當時當地的原始敘述;只是后來才有了神話化的最早歷史:羅斯的《往年紀事》(Tale of Bygone Years)或《羅斯早期編年史》(Russian Primary Chronicle),匈牙利12世紀后期的《無名者》及其后來的類似作品如《科賽·西米恩》和《圖解編年史》(Chronicon pictum);波希米亞和波蘭12世紀早期的宮廷作家、布拉格的科斯馬斯和高盧人無名者;斯堪的納維亞的薩克索·格拉馬蒂庫斯(Saxo Grammaticus)、《挪威王列傳》(Heimskringla)。19世紀末20世紀初,實證主義者對原始資料的嚴苛批評,使歷史學家很少愿意將這些作品作為“原始資料”,除非陷入謹慎的絕望之境,或者偶爾引述只言片語作為潤飾。即使在肯定它們的作者借鑒了現在已經失傳的更早期的作品的情況下,你一般也不可能準確地指出他們在哪些地方做了這些,因為這些著作作為更早歷史的后來的陳述,對于它們的分析,在很多方面還剛剛開始。一些中世紀盛期的版本提供了關于更早時期的歷史信息。而一旦這些版本被視為后人寫的作品,而不是過去事實的回音,那么,關于這些地區政治史的撰寫,就主要借助來自法蘭克、盎格魯-撒克遜和拜占庭世界的敘述,以及阿拉伯、猶太旅行者的故事,而這些敘述故事,都是隨心所欲且無上下文的信息碎片。依據它們來寫,只能抱以嘗試的態度,而且寫得更加含糊其辭。西歐有些地區的歷史寫得顛三倒四,其中最嚴重的是勃艮第王國和加泰羅尼亞、圖盧茲公國。至少就歷史事件(histoire evenementielle)的重建而言,任何歷史時期的歐洲統治者都沒有勃艮第國王平靜者康拉德那樣默默無聞,他統治了近60年,卻沒有留下什么記錄。

然而,漫長的10世紀也是一個歷史學家和作家輩出的時代。他們以廣闊的視野和重要而翔實的內容提供了豐富、可讀的文本。他們有:薩克森地區科爾韋的維杜金德、馬格德堡的阿達爾伯特(Adalbert of Magdeburg)和梅澤堡的蒂特馬爾(Thietmar of Merseburg),蘭斯的法羅多拉爾和里歇爾(Flodoard and Richer in Rheims),諾曼底圣-昆汀的杜多(Dudo of Saint-Quentin),法國中部夏巴納的阿德馬爾(Adhémar of Chabannes)和拉杜爾夫·格拉貝(Radulf Glaber),意大利(和阿爾卑斯山北部)克雷莫納的利烏德普蘭德,羅馬索拉克特的本尼狄克(Benedict of Soracte),還有里昂的薩姆皮羅(Sampiro)。《盎格魯-撒克遜編年史》帶有濃郁的神秘色彩,它的有些版本,如由伊澤爾伍德郡長于980年前后編纂的版本,其中收集的有些篇目堪稱上乘之作。一些更具地方特色的作品也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洛泰林吉亞(Lotharingian)的主教行跡錄(episcopal gesta),或法羅多拉爾(Flodoard)所著的《蘭斯教會史》,洋洋灑灑,根據檔案資料寫成。其中最為重要的而且不僅僅因為保存了大量幸存史料的是,始自這個時期的大部頭的圣徒列傳和靈異事件輯錄:10世紀真是盛產傳記的黃金時代。

然而,傳統立場的轉變是緩慢的。下面的事實很能說明現代中世紀研究者與“圣徒傳記”的關系:一方面,幾乎所有那個時期的主要傳記作品都有了現代版本而且很可以使用;另一方面,對大部分“傳記”的研討還必須借用古老的、往往殘缺不全的版本。歷史學家與事實打交道,圣徒傳記作家從事虛構,兩者在19世紀的區別,很可能同樣適用于一個時代的學術,這個時代首先注重確定人物、事件、地點和時間,而這一切在“傳記”文本中往往是不準確甚至錯誤的。不過,現在這種區別需要超越,因為根本沒有證明,這種關于反映10世紀作者的寫作動機和實踐的區別具有任何重要性:很多“歷史學家”也寫“傳記”。[2]

其實,即使在通常被視為歷史學家而不是傳記作家的那些人中,也沒有幾個能給我們留下直截了當、令人滿意的文本。實證主義資料批評的酸浴,可能已經幾乎徹底解構了后來被神話化的歐洲周邊的歷史,但也使被剝離得體無完膚的作家們如維杜金德、里歇爾和杜多等人光潔的外表陷入了深深的紛爭之中。分歧如此嚴重,以至于馬丁·林策爾圍繞“10世紀的真相問題”(意指“在那兒”的過去事實顯得愈益遙不可及,我們是否能以現存敘述了解過去運行的軌跡,這本身就存在問題)撰文論說。近來,卡爾理查德·布呂爾(Carlrichard Brühl)已經感到,完全可以將維杜金德和里歇爾作為小說家(romanciers)[3]來討論。20世紀末,仍然沒有歷史學家愿意理直氣壯地向世人呈現這種經驗主義色彩極濃的作品。盡管被林策爾和布呂爾所質疑的這些資料的問題只是一部分,但它們確實是存在的,因為在那些作品中,神話、史詩、教士寓言和民間傳說的成分頻繁映入我們的眼簾,卻幾乎沒有提供直截了當的實證主義的解釋。[4]

具有實證主義思維方式的歷史學家,習慣于從文本中撿取不確定和主觀性信息,并與實錄證據中的確定數據進行比對。在這一時期,實錄證據出自各種令狀,而多種王家證書也存有完好的現代版本:由東法蘭克(德國)、勃艮第、匈牙利和意大利的統治者簽發或以他們的名義簽發的憑證保存完整,西法蘭克的情況也大體如此;至于教皇的信件和特權,我們擁有這個時期所有憑證的各種版本。[5]即使有些地區——盎格魯-撒克遜時代的英格蘭、西班牙半島和拜占庭——圖版所存不全,缺口也正在填補。在此之下,情形便不那么樂觀。盡管這個時期的特點是,低于王家地位的大主教、主教、公爵或侯爵行使“準帝王”權力,但是他們簽發的令狀并不是很多,而且在大部分地方還沒有開始收集現代版本,[6]一個例外是意大利王國的判例,以國王名義(或表面上)主持法庭者對判決的記錄已被收存。[7]

這個時期留存下來的大量非王家令狀材料,有似我們今天的財產轉讓及證書辦理記錄或解決糾紛說明。這類文件通常提供一個關于財產轉讓和糾紛解決的微型陳述,并附帶現場出席者的名單。據我們所知,在北歐很多地區,這些文件僅僅視為交易記錄,本身并無法律效力,盡管在英國和意大利不一定如此。恰恰就是在本卷所覆蓋的一個多世紀的時間里,關于歐洲很多地區特別是法國的敘述,愈益擴大和詳盡,以至于實際上有人堅稱,這樣事無巨細的贅述,會誤導歷史學家以為他們所著力描繪的東西是關于10世紀的新發現,而不是簡單地將過去第一次記錄下來。[8]上述材料的地理分布很不平衡,他們收集的各種版本的質量也參差不齊。地中海區——意大利北部和南部、西班牙有些地方(特別是加泰羅尼亞和卡斯提爾)——的檔案資料非常充實完整,雖然并不一直為世人所熟知和利用。在北歐,這種現存資料的收錄情況也大體如此,那里的房地產契冊往往由宗教機構匯總整理。在10世紀以及本卷覆蓋的時間之后的半個世紀里,宗教機構采取措施,將他們的財產歸屬和管理規整得井然有序,合理有致,據以選編檔案,整理成書。現存大型的未經整理的檔案材料十分少見,10—11世紀克呂尼修道院的大型檔案材料例外。[9]特別值得注意的是,8、9世紀北歐很多中心區,從里登到圣加倫,都曾踴躍整理檔案材料;10世紀則不同,或者完全停止了整理,或者整理速度和規模大幅縮減。

一直到最近,這些資料很少得到全面系統的編纂整理,它的性質也一直沒有得到歷史學家合理的鑒定。古文書學的歷史是專注于辨別真偽的歷史。在處理王室和教皇的特許狀時,首先要鑒定實物的真偽,這是十分正確和重要的,因為至少從理論上說,這類文件自身足以保證它內含的權利要求,這就使得偽造十分值得,無論是當時,還是日后。但是,偽造并不算嚴重,還沒有到毀滅令狀的程度。每一份特許狀的背后都有一個故事,即使我們能夠確定某一令狀名副其實,其正式的法律意義上的真實性本身,也不能保證故事的歷史意義中的真實性或完整性或有效性。大多數類似的故事的確說明了令狀的不完整性,歷史學家也剛剛開始研究令狀簽署者的敘述策略,以及令狀執行的敘述策略。隨著早已為人注意的更加煩瑣的令狀簽署風格的形成,這樣的研究愈加重要。令狀包括訴狀和協議,它們貫穿了有關爭端的全部歷史。在看似司法文件的資料中,包含著發現這些微觀史的事實,但是這并不能改變上述資料的主觀性,并不能說明對它們的解讀不存在問題。

在這一階段的早期,在拉丁歐洲的某些地區,雖然不是全部,令狀簽發出現了暫時性減少的趨勢,盡管10世紀后期在各地幾乎全線恢復并呈穩步上升趨勢,這是持“被人遺忘的時代”觀點者所沒有理清的事實。但是,在拉丁歐洲幾乎所有地方,立法活動都呈現真實的、持續很久的下滑趨勢,這對為數極少的既熟悉西歐拉丁政治文化,又知曉拜占庭或伊斯蘭政治文化的時人來說,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照。[10]在這一時期西歐的大部分地區,沒有或幾乎沒有立法存留下來,甚至在那些統治者似乎堅強有力、名震一方的地區,也是如此。但這不能歸因于材料的大規模遺失。加洛林時代法令編訂傳統到9世紀末實際上已經絕跡(西法蘭克在884年之后,意大利在898年之后,東法蘭克在852年之后)。奧托家族的國王及其大臣知道什么是法令集,卻將他們自己局限于頒行非常偶然的特別敕令。[11]加洛林時代法令集的收集,特別是安塞吉蘇斯(Ansegis)的收集,在10世紀和11世紀繼續被人所復制,在西法蘭克和東法蘭克王國尤其如此。但在實際生活中,這些手稿究竟被拿去做什么,卻一點也不清楚。[12]盎格魯-撒克遜時代的英格蘭,是10世紀西歐立法匱缺的特大例外,從歐洲大陸輾轉傳入的加洛林王朝的法令匯編為英格蘭王國提供了靈感,他們不甘落后,吸收并發展了加洛林政府的經驗,頒布了一系列長篇法典,比較有名的是埃塞爾斯坦(?thelstan)、埃塞爾雷德(?thelred)、克努特(Cnut)法典。[13]11世紀早期匈牙利的斯蒂芬國王對卡洛林王朝法令匯編的模仿卻有些拙樸粗陋,相形見絀。[14]而正如人們所期望的,拜占庭帝國對法令匯編傳統的發展,則比較順利和連貫:10世紀的統治者繼續立法勢屬必然,且無中斷與衰落。[15]

教會的立法也減少了。作為教士集會的宗教會議,更可能僅僅將司法判決的協議或令狀神圣化的任務,交給被強行拉來偶然出庭作證的人們去完成,而不會以宗教法規的形式來立法。[16]同樣,加洛林時代重要的主教法規制定傳統,在10世紀主教活動中的應和者也比較少了。[17]這種消極無為的狀況在10世紀早期特別突出;約950年后,情形漸有恢復。盡管這種恢復在任何地方都還相當緩慢。1049年,利奧九世的會議在蘭斯和梅斯發起了一系列宗教會議改革,這使西歐不再處在長期立法空白的時代,加洛林時代早期會議活動的恢復就是如此。[18]我們的描繪仍然不夠全面,因為盡管那些在拜占庭和歐洲西部留存下來的世俗法律已經基本上編纂整齊,但是宗教會議立法直到現在才受到應有的重視。[19]特別是我們缺乏一種綜合的宗教會議立法文本,“上帝的和平與休戰”運動的立法就是在這些會議上得以發布的。[20]漫長的10世紀經常使用的教會法匯編,我們同樣缺少幾乎任何一個現代版本,也沒有10世紀末沃爾姆斯的布爾夏德(Burchard)編纂的稿本,這個稿本質量上乘,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取代這些更早的版本。[21]

幾乎所有10世紀留存下來的信函匯編(匯編之外保存下來的10世紀的信函不多),都可以在教會法的語境中予以審視。絕非偶然,最重要的信函與重要的改革派教士——維羅納和列日的拉瑟、蘭斯的熱貝爾、沙特爾的富爾伯特和坎特伯雷的鄧斯坦——密切相關,匯編中包括了很多涉及教會法實際事宜的信函。[22]然而,這些信函不應僅從單一的背景中解讀。將信函匯編成冊以便保存的動機,在隨后的11世紀和12世紀里愈益強烈,也更加普遍。這不僅僅是這個時代人們注重記憶的產物,也不僅僅基于對有關人士保持紀念的愿望,而且出于某種需要——典范訓練教士的需要:鄧斯坦、熱貝爾和富爾伯特既是律師,也是教師,這一點非常重要。該時期的拉丁詩歌藝術也隸屬于修辭學說教傳統:這是一種學校藝術,而在此前卻是一種宮廷藝術,至少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如此。[23]在這里我們再次看到,拉丁西歐和拜占庭以及伊斯蘭宮廷核心文化之間形成了鮮明對比。

人們認為,與中世紀早期一樣,漫長的10世紀的資料留存應該對歷史學家的感受和解讀產生比實際更大的影響。考古發掘在后加洛林時代城市史的重建過程中發揮了主要作用,特別是通過對維京約克(Viking York)和都柏林的詳盡調查,彼得·約翰內克所寫的那一章就闡明了考古發掘是這樣影響了我們對這個時期的看法。但是,我們關于后加洛林時代的聚居方式的觀點,總的來說受考古成果的影響比較小,正如羅伯特·福西耶在下文所說(與很多學者的觀點不謀而合,雖然不是所有學者),毋庸置疑,這個時期村莊首先呈現出明確的形式并坐落在固定的地點。至于在后加洛林社會占統治地位的貴族階層,如果說在漫長的10世紀也已經“定居下來”,則未免值得商榷。雖然貴族住所(往往是筑堡設防的場所)的演變已經得到相當廣泛的研究,而且與這個時期家庭結構的轉變聯系起來,但是對于北歐非城鎮貴族的居住地點和方式,我們還遠遠沒有弄清楚。[24]毫無疑問,研究10世紀歷史的史學家對考古學應當給予較此前更多的關注;但是,更具實質意義的綜合研究的缺乏、發掘成果發布的空白,以及各國考古傳統的多樣性(比即將探討的歷史地理傳統的多樣性更突出),仍在可預見的未來使這一問題變得更加困難。

有幾種實物遺存因歷史學家普遍忽視非書面材料而被遺忘,如繪畫、雕像、金器、象牙作品和建筑,這些通常是藝術史學家的研究對象。手稿既是實物,也是主觀寫照的匯集,對它們的研究至少已經獲得了與對這一時期的文字資料的研究的同樣重視。受到關注的還有幸存下來的金屬器、木刻和象牙雕刻物件,制作成書的封面、雕刻面板、禮儀梳,尤其是用來做圣物箱和王家器物的部件。但是,相關記載大都已經遺失,一些背景也無法再現。實際上,完整無損保存至今的10世紀建筑,只有為數很少的基督教建筑,而沒有世俗建筑。而裝飾這些建筑的壁畫和掛毯,很可能比業已得到闡釋的手稿更有助于我們了解這個時期的文化和自我影像,但除了偶然幸存下來的如賴謝瑙(Reichenau)的圣喬治大教堂(the church of St.George)還幾乎完整保存了整套的壁畫,其他的都已消失得幾乎無跡可尋。有不少神職人員的法衣遺留下來,但記錄國王和貴族事跡的掛毯只能從一些隨意書寫的文書中才能探知一二。很多類似的實物遺存廣受文化歷史學家、政治歷史學家和藝術史學家的關注,用德國中古史學家珀西·厄斯特·施拉姆(Percy Ernst Schramm)的話說,它們屬于或被認為屬于“貴族的標志,國家的象征”。如同書面材料對于它們的說明,即作為象征行為的記錄(經常以逸事的形式),它們提供了一種進入這時社會精英精神世界的路徑,這或許是我們通過更直接的不能言說的證據接近這一目標的另外的路徑。[25]

用于研究這一階段歷史的原始資料遠遠不能規定研究這段歷史的方法。克勞迪奧·萊奧納爾迪(Claudio Leonardi)在知識生活這一章開頭即說,晚期加洛林學者與文人和11世紀后期早些時候的經院哲學家之間的時代,經常被認為屬于后加洛林時代或前格列高利時代,這樣也就否定了它自己的同一性。[26]相似的評論也能用于這一時期其他方面的主流闡釋。當然,使用這樣的術語有某些合理性,后面也有詮釋框架的支持。10世紀歐洲的大部分地區——雖然幾乎不包括拜占庭和伊斯蘭的疆域——都在一定程度上自視屬于后加洛林時代:它依依不舍地眷戀著一個曾經繁榮昌達、現在卻已沒落的秩序,同時又希望使這個秩序永存于歷史的記憶之中。當后繼邦國的繼承者們回顧法蘭克人的黃金時代時,因為缺乏清晰準確的記憶,這個時代越發顯得光彩奪目、熠熠生輝。加洛林人一直很少居住的地方,如法國南部,加洛林懷舊情結反而最為熾烈。一旦真正的加洛林人不復存在,懷舊情結就會滋長:奧托三世,而不是奧托一世,邁出了追封查理大帝為圣徒的第一步。[27]后加洛林時期歐洲的核心區域還殘存著泛法蘭克觀念,而這時各王國(還不是國家)早已開始形成自己的認同意識。在向北向東延伸的前法蘭克巨大弧形疆域內,從英格蘭到匈牙利,無論是埃德加和埃塞爾雷德的威塞克斯(the Wessex of Edgar and ?thelred)對法令集形式上的模仿,還是為了奠定早期匈牙利法律的基礎而對《巴瓦廖茹姆法典》(Lex Baiuuariorum)所做的修改,奧托人,如同口傳和文本神話中的加洛林政體,被奉為當代霸權的榜樣而加以效仿,樹立了發展的典范。同樣,雖然“格列高利”和“前格列高利”這些術語近些年來備受詬病,但也不能完全棄之不用。[28]教會改革者以及11世紀中、晚期的歷史學家對此進行了普遍指責,而且,這些指責在19、20世紀歷史學家中得到了應和。這至少表明,我們對10世紀和11世紀早期歐洲的認識還能達成一定程度的統一,而這時的歐洲交織著罪惡、教會的惡習,以及少數極端團體為克服這些缺陷所做的努力。

對于剛才提及的界限,當前其他兩種模式給出了更廣泛的版本。大部分以德語編撰的歷史——以前也以法語編撰,見證了馬克·布洛赫(Marc Bloch)對第一和第二封建時代的區分——認為11世紀中期標志著從“古風社會”走向“舊的歐洲秩序”的關鍵性轉變。而舊的歐洲秩序是指從11世紀晚期到18世紀晚期的歐洲歷史。[29]可以認為,這是對 “前格列高利時代”和“后格列高利時代”分析框架的一種更為世俗、更加社會學的重寫(rewriting):按照這一觀點,教會改革僅僅是11世紀以來理性進一步發展、社會分化進一步加劇的普遍社會變革的征兆。[30]

另一種觀點更強調發展的政治性質,將這一時期視為拉丁西歐一個漫長階段的開始。在這個時代,歐洲通過以攻取領土為目的的王朝戰爭而逐漸被塑造成形,很多地區成為當今民族國家(nation-state)的原型。當然,這個術語用于10世紀還不合適。杰弗里·巴勒克拉夫(Geoffrey Barraclough)把漫長的10世紀定義為“對歐洲的嚴峻考驗”,這一時期,大規模的跨區域帝國最終銷聲匿跡,代之而起的是通過后來歐洲史而熟悉的小型王國。[31]大部分歐洲政治地理肯定被認為在這一時期已經開始形成,1968年召開了以這時“民族國家起源”為議題的大型國際會議,其召開的基礎就在于此。[32]然而,即使單獨作為政治史來解讀,它也是更適用于歐洲的某些地區而不是全部。對于歐洲的北部和東部,它顯然是適用的。在這些地區,今天的政體是在10世紀從史前時代起源發展而來的,形式可辨。德國中世紀史的編撰也把主要精力傾注在“德國史的開端”上。現在,一般將這些開端置于漫長的10世紀而不是9世紀,雖然這些開端不再被定義到一個重要的年份上,如911年或919年或936年。[33]

然而,恰恰是德國中古史學家尋求建立“法國史的開端”,并把這些開端置于同一歷史時期。[34]法國歷史學家卻認為這是一個并不十分重要的時期,因為到10世紀的某一時間,一些東西已經清晰可辨,法國已經初具輪廓了。的確,在法國史學傳統中,一種對立的觀點已經提出來。不去使用“歐洲的誕生”這樣虛夸的辭藻,實際是把10世紀作為一個舊秩序的終結,不僅僅是后加洛林時代而且是后羅馬時代的終結。持這一觀點的原因也各不相同。一些學者力圖強調,從古代晚期到10世紀晚期,法律和政治制度一以貫之,沒有中斷。[35]另一些人,即馬克思主義史學家或新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則強調生產方式的根本轉變以及由此導致的由奴隸制向農奴制嬗遞的占支配地位的社會結構的形成(或用馬克思主義的術語來說,由奴隸占有制到封建制的轉變)。[36]還有人將10世紀視為一種新社會裂變的終結,這是一個遠距離交流幾乎已經廢止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人們的視野所及,無過于登城遠望所能到達的范圍。[37]

有了這些考慮,我們已經觸及剛開始談到的第三類因素(input)了。研究10世紀的歷史,可供選擇的解釋框架取決于歷史學家所遵循的史學傳統,這不只是因為剛剛討論過的原因。歐洲各地具有共同的傳統,但是地域差異也非常明顯。尤其,歐洲各個國家和地區的主導敘事(the master narratives)表明,這一時期的哪一方面具有重大意義,歐洲還沒有達成全面一致的意見。在某種程度上,也存在語言問題:使用的技術術語和概念工具(conceptual apparatus)因民族傳統不同而各有差異;而且,迄今還沒有針對這些問題的指南,以幫助歷史學家進行可靠的翻譯。人們日益認識到其他傳統的存在以及在其他傳統框架下正在進行的研究,可能會在下一代史學家中形成一個真正的10世紀歷史的歐洲史觀。我們目前認定的過去的一些真正的分歧,可能將來證明只是觀念的分歧,以及不同術語和史學傳統所造成的結果。

值得注意的是,很多劃分時代的方法,以及或隱而不宣或坦率直陳的基本模式都來自法國歷史。在用英語書寫的歷史中,強調這一點是有價值的。不僅法國中世紀史學家比大多數其他國家的史學家習慣奉獻這樣的理論,英國中世紀史中盎格魯-諾曼(Anglo-Norman)與盎格魯-安茹(Anglo-Angevin)的密切關系,加上英語詞匯領域(in the Anglolexic world)居于主導地位的外語教學傳統,也形成了研究方法的“法國中心觀”(Francocentric):在英國和美國,法國中古史經常被喻指為整部10世紀和11世紀早期的歐洲史。更重要的仍然是方法,用這種方法,一部部讓人印象深刻的區域史研究,以翔實的細節,把后加洛林時代法國各個地區的轉變描寫得栩栩如生,豐實可讀。[38]這些區域史研究始于杜比(Duby)對馬康奈(Maconnais)地區的經典研究,并在很多方面又從他的研究中獲得了啟發。因此我們對10世紀的西法蘭克(west Francia)比對歐洲其他地區有更清晰的了解,這不一定是因為材料來源本身固有的優越性,而是因為很多地區都已經被用某種方法系統研究過,而對10世紀的巴伐利亞 (Bavaria)和翁布里亞(Umbria)的研究,卻還沒有采用這種方法(這樣做也許是可能的,的確,法國歷史學家已經超越西法蘭克邊界輸出他們的方法了)。[39]年鑒學派(Annales)提出了“總體歷史”(total history)的想法,這是一個具有獨創性的想法,而這種想法,在研究中世紀盛期(the high middle ages)的歷史學家那里較研究以后各段歷史的歷史學家更容易得到實現,雖然這些階段更適于撰寫論文。這可以說是一個意外,果真如此,這應該是一個具有重要意義的意外。

意大利和西班牙中古史學家的立場和傳統表現出很大的相似性。10世紀是一個極具地域性特點的時代:對意大利或西班牙半島的歷史狀況做出富有意義的概括總結雖非不能,但也非易事。而且,意大利和西班牙史學的主導敘事(master narratives)把這段歷史描述成一個停滯不前的時代:等待市鎮出現,或等待再征服(reconquista),以及因此尋找這些事件的起源。把10世紀看成一個舊時代的結束或一個新時代的開始,這既不適用于意大利,也不適用于西班牙。雖然可以把10世紀上半葉作為意大利由“國家”的國王統治的世紀而加以討論,這種做法也是直到現在才可以被接受,而且還要加上引號予以特別標示。10世紀也不是一個對西班牙的自我認知有什么重大意義的時代。一方面,就萊昂—阿斯圖里亞的幸存和鞏固而言,關鍵的階段是9世紀而不是10世紀。另一方面,西班牙的政治地理直到很晚才定型。卡斯蒂爾(Castile)最終迎合威塞克斯的目的在于獲取半島其余部分的大部,在這一時期,它仍然是一個不安定的邊區。依然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專業的歷史寫作很久以來都沒有建立起來,資金也沒有阿爾卑斯山和比利牛斯山北面的國家充足。關于這一階段,還需要做大量的以建立事實依據為主要任務的實證研究的基礎工作。所以,近些年來,意大利和西班牙的歷史學家已經深受法國中世紀史學家研究旨趣的影響,這是很重要的。兩項大型且富于影響的研究對于設定研究議程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一項是皮埃爾·圖博特(Pierre Toubert)對拉丁姆(Latium)的研究,另一項是皮埃爾·博納西(Pierre Bonnassie)對加泰羅尼亞(Catalonia)的研究。[40]

如本卷序言部分所解釋的,本卷的順序參照了10世紀加洛林的歷史。關于“后加洛林中心”各章,按“后加洛林”這一概念的觀點置于邊緣區之前。雖然拜占庭和西班牙的伊斯蘭統治者都不會認同這么做。不過,其他分類法也是可能的:如果說這一階段法國、意大利和西班牙的歷史呈現嚴重的區域化和碎片化,德國、英國和東歐國家卻遠非如此,雖然原因視情況而各有不同。德國中古史學家幾乎不受革命觀念的干擾,不管是封建的革命,還是非封建的革命;在他們看來,歐洲史決定性的轉折出現在11世紀下半葉,是伴隨著薩克森王朝(或奧托王朝)和薩利安王朝統治(Ottonian and Salian rule)的終結,教會的改革、十字軍的東侵,以及早期經院哲學的形成而發生的。10世紀的德國領土,像法國、意大利或英格蘭一樣,群雄割據,但是這段歷史的主導敘事仍然被視為國王史的敘事。雖然上一代人已經以精妙的筆觸和生動的細節對此進行了重寫,但與政治史或經濟史的發展仍鮮有聯系。[41]設防牢固的貴族住所、日益強化的私人治權、暴力的增多和農奴制對奴隸制的替代——凡此種種,這些10世紀的變化都給法國、意大利和西班牙的中古史學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說類似的變化發生在德國漫長的10世紀亦無不可,但人們并不認為這些變化對于事件的進程和政體的發展也產生了這樣舉足輕重、影響深遠的作用。

這一看法雖顯保守,卻不應視為停步不前。一代人之前,德國漫長的10世紀史的研究看起來的確缺乏活力。資料經過精心編輯,但眾所周知,又存在局限,而且人們普遍認為,或許除了統治階層的思想意識領域的研究之外,幾乎乏善可陳。即使在這一領域,也還要沿著施拉姆(Schramm)、埃德曼(Erdmann)和坎特羅威茨(Kantorowicz)等人開創的路徑繼續進行調查工作,而且顯然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如果說在今天看來,這些都不再是事實,那么,這也不是由于原始資料獲得了重大發現,或者研究課題受到了外界的有力推動:關于歷史分期和有關革命的爭論,德國歷史學家幾乎全然不為所動。回顧過去可以看到,轉變是從赫爾穆特·博伊曼(Helmut Beumann)對科爾韋的維杜金德(Widukind of Corvey)的研究開始的。[42]在接下來的四十多年里,它所引發的效應是人們日益認識到需要以自己的方式去閱讀奧托史學的精品杰作。兩次世界大戰之間,人們曾懷著日益急迫的心情以一種實證主義的態度挖掘這些文本,企圖迫使它們展示“歷史的真相”。如今,這種情形業已為一種文學式的“文本細讀”所取代(雖然這幾乎不能歸于文學研究,而且完全不能歸于一直沒有影響德國中世紀史學家的后結構主義世界觀)。同時,通過對歷史人物細致具體的研究和統治者巡游路線(the rulers' itineraries)一絲不茍的重建,我們對東法蘭克王國和德意志王國的基本要素的理解都有了改變。[43]

漫長10世紀的英格蘭和海峽的另一端沒什么兩樣,顯然也是一個地域分割的社會。[44]的確,就在這一時期,英格蘭的形成不再是愿望,或許有時已經幾乎成為一個社區(community),這一過程到11世紀早期才告完成。然而,它的歷史書寫堅決抵制地域研究方法,并不是沒有這樣的方法可供采用,而是這種方法在主流話語中無立足之地。[45]或可認為,主要原因是由于原始資料嚴重匱乏:把10世紀盎格魯-撒克遜時代整個英格蘭的各類確證無疑、真實可靠的令狀加起來,也不及奧托一世自己簽發的、幸存下來的公文數量,或只抵克呂尼一個檔案館幸存下來的單類檔案的一小部分,而世所公認,這一檔案館藏有大量非典型性(atypical)檔案。在當時著述材料中可以發現大量關于東、西法蘭克政治制度的象征性描述,其中也沒有盎格魯-撒克遜時代的英格蘭補充材料的存留。不過,更為重要的是主導敘事(master-narrative)的影響,這一敘事把英國史描繪成一部成功史,認為強大的中央集權國家的較早發展使這種成功成為可能。晚近的史學研究極力將這一發展的起點再向后推,置于傳統認同的起點之前,即諾曼征服之后的幾代人;而一種可信的觀點已經提出來,認為這一開端出現在英格蘭史上阿爾弗雷德(Alfred)和埃德加(Edgar)之間的加洛林階段,在這一階段,戰爭勝利、領土合并、法規頒行以及按早期中世紀標準衡量一套同質的(homogenous)地方機構的形成,彼此并立共存,協同發展。[46]老一代歷史學家認為由于諾曼征服,英格蘭是在劫持驅迫下而被拖進歐洲,進而拖進現代的,而新的觀點更一方面改寫了10世紀和11世紀的英國史,另一方面又保留了脫離大陸發展的隔絕狀態。沒有哪種變化或變革,封建的或是其他的,曾使這個島國感到憂慮;顯而易見,也沒有類似的事情在這里發生,像設防民居的發展,或流動聚落(settlement patterns)的定居,總體來說這些仍然是考古學家的關注內容。[47]

就資料而言,如果與地中海各地區,甚至阿爾卑斯山以北前法蘭克諸王國的充裕相比,漫長的10世紀的英格蘭似乎是薄弱的,但與東歐和北歐的貧乏相比,它又是豐富的。羅斯(Rus)和東歐主要國家(proto-state),波蘭、波西米亞,以及匈牙利的歷史很可能爭議頗多或可算是本卷各章中爭議最多的。[48]這一方面由于資料大多破碎支離、時間晚出、解讀模棱兩可、歧義重重,因而難以避免;另一方面,至少對東歐而言,也由20世紀的政治劇變所致(uncertainties)。后凡爾賽時期(post-Versailles)安定下來的諸國在過去八十多年并沒有一直享有外無威脅,內可安居的平靜。這種情形下,這些地區的歷史學家對于采用新的方法反應遲鈍便不足為奇,而方法論的更新在西面的國家看來已經理所當然了。10世紀的波蘭、匈牙利或俄羅斯的歷史,6世紀的高盧史和大不列顛史一樣,難以解讀或更難解讀,因為我們掌握的書面材料幾乎都是外來的和晚出的。但是,它們在時間上相距不遠,在意義上也大體一樣,比如,與6世紀英格蘭的薩克遜王國相比便是如此。分析那些支離破碎的證據也不會像西歐歷史學家那樣偏離當今的現實和意義。在這些歷史學家所處的社會里,人們的國家認同感并不要求他們要對遙遠的過去持相同的觀點。

從西歐的視角看,拜占庭史和歐洲的伊斯蘭史的史學傳統始終是異于常規的。[49]雖然,作為實際上處在先導地位的歷史(the history of a “virtual precursor”),拜占庭史對希臘人和俄羅斯人有著特殊的意義。拜占庭史較迄今為止民族史研究的任何領域都是更加國際化的一門學科。同時,它對學者的語言技能和技術技能所要求的高水準產生了雙重影響:幾乎沒有拜占庭史的專家有時間和精力用于真正熟悉西歐史或即使是西歐史的一部分,并能達到西歐史專家的水平。而西歐中世紀史學者同樣不得不依賴他人作為向導(正如本章的作者)。適用于西歐的研究路徑不能真正適合拜占庭,而對于拜占庭史來說,在最近的有關不僅政治、文化,而且經濟的解釋中,從886年到1025年之間的這一漫長的10世紀,既是一個黃金時代,也是一個冷鐵時代。類似的考慮也適用于西班牙哈里發(the Spanish caliphate)的歷史以及同時期西西里伊斯蘭埃米爾(the Islamic amirs)的歷史,只是這里的問題更復雜一些,因為原始材料支離破碎,又常常較晚發現,且這些地區在政治文化上居于重要地位,它們都位于一個大文化的邊緣,而都市中心則在別處。不管從哪方面講,沒有哪一個區域比本卷所覆蓋的這個地區更需要跨文化比較或更難進行跨文化比較了。對于當前的發展情況,只能這么說,用于研究漫長的10世紀的拉丁西歐史的歷史分期和闡釋框架,看來和同時期拜占庭史或伊斯蘭史沒有多大關聯。不過這一印象可能是視覺幻象而非現實。

但是,一些區別肯定是存在的。拜占庭(及它的保加利亞模仿者)和伊斯蘭西班牙各以其首都為中心,有固定的宮廷和統治者,而這位統治者遠不僅僅是同輩中的長者(primus inter pares),作用也遠大于此。無疑,幸存下來的材料和闡釋傳統夸大了上述社群(societies)與首都的關系。但是不考慮這一點,就可能把他們的地位降至西歐巡回治理政權(itinerant rulership)所塑造的社群組織的層次(the organisational status)。在城市化的、以宮廷為中心的文化里,統治者通常有一個固定的地方,在那里征收賦稅和制定法律。這種文化本身就與本卷所論及的主要地區的文化不同,尤其是中心與邊緣或首都與行省之間的分立,這本身就是一個客觀存在,而不僅僅是一個比喻。

另一有違常規的史學傳統是美國中古史學者的傳統(實際上,這一傳統在本卷難以體現,雖然不是刻意而為,而是因為事不湊巧)。他們的傳統與歐洲傳統一直沒有區分開來。美國最初幾代中古史學者大多是在歐洲的學校接受了歷史書寫訓練并獲得了啟迪。而在20世紀中期,這種智力上的依附因為一批重要的逃亡者和避難者的影響而得以維持,這和美國其他學術領域的情形一樣。但是,雖然歐洲的中世紀歷史就是美國的中世紀歷史,兩者卻有著不同的中世紀史學。與英國歷史的聯系,以及通過盎格魯-諾曼人和安茹帝國與法國中世紀史的聯系一樣,對美國中世紀史的研究一直并繼續發揮重要作用。但是,這些不是挪用歷史(appropriating the past)的唯一可能的方法。美國人第一、二位的種族是東、中、南歐人(非洲裔美國人或亞裔美國人中中世紀史學家為數很少),對他們來說,與英國史和法國中世紀史的聯系甚至不是最重要的。而且,學術組織一直喜歡以整體方法研究這段特別的文化,除了中古史研究旗幟下的“連續的”歷史,還涉及文學和藝術遺物。結果,把中世紀史學家暴露在相鄰學科的影響之下,而這種影響在歐洲的很多地方才剛剛開始。雖然美國中世紀史學家也參與歐洲中世紀學者的辯論,或支持或反對,且與歐洲歷史學家一樣容易受法國中心主義的影響,但他們的中古史研究很多時候在方法上更獨立公正、更富創新性。近期的一些重要研究可能只有在遠隔茫茫大西洋的這個國度才能做出。[50]

材料的保存和史學傳統的多樣都具有偶然性,盡管漫長的10世紀可能因此而有些瑣碎,還是可以做出一些概括。但是,正如我們所見到的,這極少沒有異議。總體上說,近幾十年來,對漫長10世紀的經濟活動水平變化的意見不斷增多。對貨幣化的看法是正面的和肯定的;維京人、薩拉森人和馬扎爾人的入侵讓馬克·布洛赫(Marc Bloch)以悲觀憂郁的筆調描述了這一時代,現在很多人認為這些入侵者的推動具有積極作用,他們劫掠了積聚大量珍寶的中心,然后再把這些財富散發出去,使之進入經濟流通領域。[51]人口也有了增加,但獲取有關這方面堅實的證據幾乎是不可能的。城市的復興是中世紀盛期的一個特征,已有學者在這一時期探尋它的開端。[52]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一時期存在或可能存在純粹的經濟史,關于這一點,目前可能有著比關于這一時期其他研究領域更多的共識。[53]

然而對于這些進展,粗略描述要比細致分析容易些。在社會政治史領域進行解釋,共識就減少了。顯而易見,其他很多變化都可以視為這一時期的特征。許多或所有這些變化都可以在某種程度上關聯起來,這種看法對歷史學家一直很有吸引力。[54]第一,有這樣一個觀點(起源于馬克思主義,但在具體解釋過程中或具體到10世紀的應用時卻又很少如此),認為漫長的10世紀見證了一個由奴隸制到農奴制的決定性的轉變,在這個轉變中,不僅有奴隸,還有相當一部分人原先都是自由民。第二,我們上面已經提出了一個觀點,即以前流動的、遷徙的聚落模式在這一時期已經代之以定居形態。與此相關的第三個觀點是,私人的、小型的、設防的居處得到了普及,這和9世紀晚期仍處在計劃和建造中的避難之所形成了鮮明對照。第四,這些貴族統治的中心地區不僅對權力的行使,而且對家族意識的轉變具有重大意義。顯貴之家越來越多以家族男性世系而不是從包含男女兩系所有親屬在內的寬大的家族關系的角度來界定自身。這些世系通常以堡壘的名字命名,而堡壘是他們的權力基礎。[55]第五,這些中心行使一種新式的統治,以地方治理注重實效為基礎,沒有多少合法性。不擔任公職,便肯定沒有合法性。而且,這種統治逐漸取代了從加洛林時代即已開始的在很多地區還殘存著的舊的公共秩序。漫長的10世紀,在歐洲的很多地區,更大范圍的公共秩序陷于瓦解,幾至消亡。王權最早遭受了打擊,損失也最為嚴重;中間階層,公爵、伯爵、大主教、主教的權力也相繼衰落。[56]第六,保存下來的在本質上只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合法的權利業已私有化和個人化。[57]與這些發展相關的是第七點,出現了一個新興的、擴大了的統治階級。這個階級內部仍有自己的劃分,但其中,領主和他的騎士追隨者日益把自己視為同一群體的成員,卓然獨立于其他社會群體之外或高居這些群體之上。11世紀,隨著時間的推移,一種單獨的意識形態和效忠儀式將應這個階級的需要而建立起來。[58]

綜上所述,便得出這種被稱為“封建革命”(feudal revolution)或“封建突變”的總括性解釋。這是一種關于后加洛林歐洲史的令人信服的觀點(至少對后加洛林歐洲核心地區的歷史是這樣)。然而,盡管它具有吸引力,還是爭議重重。北歐、東歐地區顯然遵循了另一條發展路徑(出于不同原因,拜占庭和伊斯蘭便如此),而且也沒有存留下能夠使我們形成自己判斷的證據。即使將這些地區置諸一旁,這一模式也不能真正適用于歐洲的重要地區:南意大利、萊昂、英格蘭和德意志。如上所論,這可能部分是由史學傳統的不同所致,但至少對英格蘭來說,這一模式由于不適用而遭到了斷然拒絕。[59]無論如何,稱之為模式都是粗略草率的過度簡化之舉:從事這一時期研究的大多數歷史學家,都會承認上段所列至少部分現象的存在,并傾向于這樣一種觀點,即這些現象都以某種方式彼此相連。但如上文所述,因重點的變動,總體解釋方式就會產生很大不同,而這種解釋方式提供了關于這些環節關聯實際上如何相互作用的解釋。

而且當前,這一模式的很多重要的元素都受到了挑戰,甚至這一模式賴以建構的西法蘭克(west Francia)(包括加泰羅尼亞)和北意大利的核心區域都受到質疑。從本卷構思到出版這段時間,挑戰越發尖銳了。中世紀早期奴隸制存在的程度如何?漫長的10世紀在何種意義上被農奴制取代?這些問題都引起了激烈的爭論。[60]不止這些,還有以個人依附關系即封建主義代替公共權力,這似乎曾經是全部問題的共同基礎。在歐洲統治精英之間,個人關系的法律化具有同質的意義,從這個意義上說,封建制是12世紀的發明;漫長的10世紀不存在封土制和封君封臣制。而且,無論如何,封君封臣制與圣旨俸祿制沒有必然的聯系。[61]這些也都一直存在爭論。仍然不清楚,我們是否應該完全想到封建革命或突變。盡管1100年的歐洲顯然不同于800年或900年的歐洲,并非人人都把公元1000年前后的這幾十年看成一個標志性階段,而大多數轉變都發生在這一階段。[62]一個小貴族和他的匯聚成一個單一的、廣大的等級的武士的聯合,這個過程看來確實是發生在自加洛林時代開始以迄13世紀的歐洲的大部分地區,但既不是同質的,也不是同步的。

這里有理解的困難:我們在討論新現象呢,還是僅僅在討論那些10世紀末開始經常記錄的現象呢?隨著鄉間小民對暴力和惡行控訴的與日俱增,我們便想將這些和很可能根本沒有存在過的理想化的加洛林歷史做些比較;假如我們知道那時關于加洛林地方風貌、氛圍的大量材料,就像我們了解公元1000年前后的后加洛林時代大部分歐洲的核心區域一樣,那么所謂加洛林歷史,對我們來說就顯得相當不同了。[63]同樣,歐洲很多地區大規模政治權力的分割可能預示著一個新的秩序,但至少在地區層面,這一時期的政體(法國、德國和意大利的公國尤其明顯)在大多數情況下不是誰都可以隨心所欲地進行創造,而是有著古老的根源,承載著它們的生存與意識。沿此經常可以穿過加洛林時代,追溯到中世紀早期。甚至可以想象,規模更小的領主組織也有它們古老的根源,這些組織在公元1000年前后已經清晰可辨,但現在已從歷史視野中消失。關于這一階段的歷史,任何力圖提出綜合概括的努力都將會徒勞無功。當來自不同歐洲傳統的歷史學家比以往更了解彼此的研究實踐和研究結果,當我們在第二個千年前后幾十年對我們自己的立場進行反省、沉思,在大眾和職業學者的意識中對第一個千年左右的歷史興趣至少都有暫時的增加,那么關于這些問題的辯論如實際情形那樣有可能加劇和轉向,這些辯論對于漫長的10世紀之前和之后階段的歷史學家都至關重要。

如果我們離開令人尷尬的社會史和政治史領域而轉向宗教史,我們首先可能會認為這一階段的教會史至少在純制度層面仿佛是一個重組(encellulement)的絕好范例。9世紀的教皇對主教發號施令,偶爾施以威脅;教皇罷免或確認一些在任的主教;至少有幾位重要人物不能不予以論及。但是基督教教皇的權力在接下來的時期卻緩和多了。教士可能會去羅馬朝圣,但主要還是解決私事。教皇的判決和教皇使節的出席都不一定是解決爭端的有號召力的砝碼。這一時期教皇賜予的特權不止一次遭到公然拒絕。這與其說直接針對教皇,不如說反映了一種更普遍的態度,而這種態度意味著教會等級制度的高級成員中除了主教職位,基本都是無足輕重的。宗教會議很少召開,即使有,也通常為了解決地方性事務:主教在他自己的教區大部分都是至高無上的,正如羅莎蒙德·麥基特里克(Rosamond McKitterick)在他所寫的第五章中所證明的,他們是10世紀教會的關鍵人物。

這一階段的修道制度中,教會的重組狀態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看得到。傳統觀念認為克呂尼(Cluny)是這一階段修道院改革的代名詞,歷史學家已經能夠緩慢地擺脫這個觀念的束縛,但卻很難摒棄12世紀以及晚些時候投射到這時關于修會的一些觀點。然而,即使克呂尼以不同的依從關系將修道院集中、聯合在一起,也不是后來意義上的修會:正如喬基姆·沃拉斯徹(Joachim Wollasch)所說,修會是克呂尼的生活方式,而不是一個法律定義的團體。其他修道團體仍然很少制度化,正如他們所普遍認為的,要依賴一位改革“專家”的關注。而就是這些專家如布羅涅的杰拉德(Gerard of Brogne)或沃爾皮亞諾的威廉(William of Volpiano)的存在表明,重組狀態并不能決定一切。即使像這樣的生存期短暫、生命力脆弱的修道組織,他們也能聯結、統一散落在幾個主教教區或王國的修道院,雖然只是短期的統一。修道院的精英所有者們,特別是主教,他們知識淵博,見解卓異,視野遠非他們處身的一隅之地所能局限。

地方觀念(localism)是這一時期教會生活的一個如此鮮明的部分,就是修道院生活也沒有凌越這一觀念。歷史學家傾向于認為,這種觀念證實了教會在后加洛林時代如何糾纏于世俗事務。至少從歐洲一些地區來看,肯定有充足的關于不正之風和嚴重不端行為的逸事性證據(anecdotal evidence)來支持這一論點。然而,把10世紀的基督教史解讀成一部成就非凡的歷史也是可能的。[64]這個時代,不僅延續了加洛林王朝的努力,使前羅馬帝國疆土之外的地區得以歸化,從而基本完成了這一過程,而且把歐洲腹地的基督教化也最終變成現實。下一個時期的證據便不是這樣豐富,因而足以證明這樣一點:證據支持世俗開明人士和教士都同樣堅持格列高利主題(Gregorianthemes),即一個與性無涉的教士和一個與由金錢和恩惠造成道德腐敗無染的教會。這個時期,出現了俗人以多種形式積極參加基督教活動的景觀:大規模、長距離的朝圣,特別是去羅馬和耶路撒冷;規模宏大的圣物崇拜(the veneration of relics);可以證實的大眾參與的名為上帝的“和平”和“休戰”運動。而這,已經得到一些當代評論家的特別強調,尤其是夏巴納的阿德馬爾(Adhémar of Chabannes)和拉杜爾夫·格拉貝(Radulf Glaber)較別人要加重視。[65]即使這一時期的一些異端邪說(從約1000年開始的對異端的記載本身就很新穎獨特),用偏于激進(leftist deviation)的術語也可以得到解釋。所謂異端就是人們深受這種思想影響以至于對此做出牽強解釋的產物。這一思路也適用于此時期偶爾出現的反猶主義音調。這一時期很多教士的作品中表現出質問(questioning)、自我懷疑(self-doubt)的情緒,如維羅納的拉瑟(Rather of Verona)、梅澤堡的蒂特馬爾(Thietmar of Merseburg)、約克的伍爾夫斯坦(Wulfstan of York),眾聲喧囂,言辭尖刻,看起來比加洛林時代有過之而無不及。盡管很清楚,那些生活于1000年和1033年這兩個具有末世意義的年份的人,并沒有因為恐懼(或者盼望)第二次來臨(the Second Coming)而產生這樣的情緒;在第二個千年行將到來之時,在斐迪南·洛特 (Ferdinand Lot)和他同時代的人看來,說根本沒有人因為恐懼或盼望這么做就有些值得商榷了。更可能的解釋是,千年前后宗教體驗的加強,這可從很多方面感受到,至少部分是對千年本身的反應。[66]

這是一個在文化和知識上經常被視為停滯不前的時代,但正如亨利·邁爾-哈廷(Henry Mayr-Harting)所證實,這也是一個很多精英大規模投資藝術的時代,無論是建筑、象牙作品、金器和其他金屬器,還是裝飾圖案精美的手稿。知識停滯這一看法源于膚淺的判斷:一些衡量標準不夠恰當,比如手稿抄本;無論如何,在精英文化層面,實際發生的比起初所能見到的要多些,這已為克勞迪奧·萊奧納爾迪(Claudio Leonardi)所證實。但很難否認也出現了一些衰退跡象,最顯著的莫過于遍及歐洲的拉丁語學校的重要性的下降(拜占庭和伊斯蘭知識史的發展軌跡不在此限)。據我們判斷,學校數量比9世紀更少;尤值得注意的是,學校基礎不穩,纖弱無力,生存日艱。它們由一些離群索居、魅力超凡的人物來建造,卻難以依靠他們來維持,往往不及這些人去世,它們就已經垮塌了。這種支離破碎和生存無常,或許可以視為文化和知識上對重組狀態的反映,也可看作作為文化和知識創造中心的宮廷重要性的衰落。的確,現代歷史學家傾向于用“宮廷”這個詞來簡稱一系列活動,而統治者和他們的隨從便在某種程度上將這些活動串聯起來,這樣就使宮廷如同繕寫室(scriptoria)一樣,很像一個現代社會的建構,加洛林時代就是如此。然而,即使考慮到當前建構和過去之間的差異,在漫長的10世紀,王室與諸侯的隨從已經放棄了他們的加洛林王朝前輩的大部分職能,這仍然是顯而易見的。

這也是一個一直被認為實際讀寫能力急劇下降,象征性和非語言交流形式相繼突顯的時代,盡管這一觀點因兩種原因的存在而仍可以討論。實際讀寫能力的下降就地域來說分布很不均衡。[67]如果說在意大利,或西班牙,或地中海沿岸的法國有很大程度的下降,那么,這種下降不是很清楚。對盎格魯-撒克遜時代的英格蘭來說,原始資料的匱乏更可能是后諾曼征服(post-Conquest)時代忽略并蔑視盎格魯-撒克遜過去的結果,而不是因為那個時期缺乏作品,這使盎格魯-撒克遜的歷史逐漸失去其法律上的重要性。的確,從當時的間接證據、后來的片段記載以及古老習慣的存續(fossilised practices),可以明白無誤地辨明,10世紀的英格蘭肯定廣泛使用過文字。[68]北面和東面邊緣地帶新皈依的地區,以前不能因實用而知讀寫,所以圖表中表示實際讀寫能力的曲線的向下只能勾畫阿爾卑斯山以北前法蘭克王國的狀況,甚至在這里這也主要適用于10世紀上半葉或前2/3時段。

至于象征性和非語言交流形式的使用,在漫長的10世紀的確很重要。就我們判斷,即使對那些繼續廣泛使用文字的地區,這些交流方式同樣重要。另外,在這些方式之前和之后的時代,這種交流也很重要。將這個時代視為一個政治活動通過典禮而不是法律得以表現的時代,或視為一個受禮儀、儀式和手勢支配[69]的時代,是一個很具誘惑力的觀點。但是更準確地說,在一個表面看來缺少其他材料的時代,歷史學家對這些交流形式的觀察反而變得敏銳了。相反,在9世紀或12世紀,看起來似乎有更清晰闡述的時代,這樣的形式更容易受到忽略。無論是9世紀、10世紀,還是12世紀,社會和政治禮儀的首要功能都不是代替文字本身,而是使行為表現對那些不會讀寫的世俗精英而言更加有形可見、永存記憶,因為這些精英無法用別的方式來描述這些行為并使它們永存歷史的記憶。然而,通過研究那些表面看來無足輕重的禮儀化行為的細節,重新思考政治史,這樣一種文化研究方法對于漫長的10世紀的歷史研究的目的來說一直具有重要意義:不管這一方法的潛在適用性有多廣,在這個階段對這種方法進行最徹底的檢驗都是一種巧合。[70]

那么,我們應該怎樣來解讀10世紀呢?如果真能揭示出貫穿整個時期、遍及整個地區的具有普遍意義的哪怕是一些趨勢,那意味著我們能夠而且應該繼續探索具有普遍意義的闡釋方式嗎?第一點就是解讀這個時期的確是可能的。即使缺少充裕的當時的敘述材料用以提供初步的解釋(或者寧可缺乏相反的敘述材料以提供不同的解釋),“昏暗的”或“黑暗的”時代也不是像看起來的那么黑暗。布羅代爾的長時段和中時段(連貫)理論得到了很好的證明;政治的表層作用常常記載不周。接著這個解讀的比喻說,困難與其說在于正在從文本中遺失的字母、詞匯,甚至整個句子和段落等所造成的困惑,不如說在于我們始終不敢斷定這些幸存下來的文本的真正含義。換句話說,照字面閱讀或者經常是無法進行,或者是毫無成果。對10世紀保存下來的大部分材料進行常識性的理解,不會有什么成果;這符合那些看來簡單易懂以及晦澀難解或者非文字材料的情況。

解讀是困難的,因為無論在任何層面,現有的概括幾乎沒有一個看起來適用于整個歐洲,即使我們把各國史學傳統的曲解作用考慮進去。在這個意義上,重組是一個現實:我們研究的地區未必把自己的發展傳播給它們的鄰居,或者未必接收并消化它們鄰居的發展,或緩慢地接收并消化。然而,至少在精英文化層面,后加洛林歐洲的核心地區表現出顯著的同質性和國際性。著作或建筑風格這樣的物質遺存,有著明確的地方特色,而確切無疑,這些物質遺存是地方特色而不是自發的習俗。也就是在這一后加洛林時代的核心地區,從這個時期開始,為自然形成的北歐和東歐社會提供了可以采用的模式。[71]這時他們仍被關在囚籠之內,比西歐發現的任何東西都鎖得更深,雖然我們現在被無知的同質化的影響蒙蔽了雙眼。就是這個后加洛林時代的核心地區,開始通過與更加古老的、敵對的地中海沿岸拜占庭和伊斯蘭文化的對立來界定自己。到現在為止,它還不會質疑他們的統治,或者也就是蠶食一點它們邊區的領土。但是,差異意識已經在本卷所涵蓋的時期開始形成,這在11世紀以及以后的時間里將更加清晰可辨。

不管在這一時期我們考察哪一層面或形式的歐洲史,看來我們都要面臨過去的行為,這一行為同時表現為嚴重的無系統性、地域特殊性,以及廣布性:正是這種連貫性和碎片化之間自相矛盾的關系,作為最后的解決手段主導了漫長的10世紀幾乎所有的讀物。在后面的章節,讀者最好謹記這種矛盾性,在整體解讀10世紀時,也最好不要把這一時段當成什么“之前”或“之后”,而寧可把它當作它自身。即使從這些方面著手還是困難重重,也會富有收益。

提姆西·路特(Timothy Reuter)

顧鑾齋 譯

王建波 校


[1] 關于這些術語的歷史,參見Zimmermann(1971),pp.15-21;在此之前,Lestocquoy(1947),White (1955)和Lopez(1962)試圖重新評價這個階段作為一個針對他們的有意識的反應。

[2] Lifshitz (1994).

[3] Lintzel (1956);Brühl (1990),pp.465-7,589-93.

[4] Reuter (1994).

[5] Zimmermann,H.(ed.),Papsturkunden896-1046.

[6] 對于這些針對世俗諸侯頒發的令狀,Kienast (1968)提供了方便的指南;Recueil des actes des ducs de Normandie 中有關于諾曼底的完整的版本。

[7] Manaresi,C.(ed.),I placiti del ‘Regnum Italiae’.

[8] Barthélemy (1992a).

[9] Recueil des chartes de labbaye de Cluny .

[10] 參見Nelson對John of Gorze訪問科爾多瓦法院的敘述的分析,第126—128頁。

[11] MGH ConstI,no.8,p.17;D H II 370.

[12] Mordek (1995);Ansegis,Collectio capitularium,ed.Schmitz,pp.189-90.

[13] 關于加洛林王朝這些立法的史料,都編入了Liebermann主編的Die Gesetze der Angelsachsen,參考Wormald (1978),pp.71-4.

[14] Stephen,King of Hungary,Laws.

[15] 參考Shepard下書,第553—554頁;有關這方面與西部的比較,見Leyser (1994b),pp.160-1.

[16] 這是Schroder (1980)關于西法蘭克王國的結論;其他地方如非極端不同,情況也類似。

[17] Capitula episcoporum III 包含幾個10世紀的樣本;文本與手稿的總體分布在第四卷中做了考察,但還沒有面世。

[18] Hartmann (1989),pp.47-50.

[19] Concilia aevi Saxonici 916-1001;I:916-61;有關評論參考Schr?der (1980),Vollrath (1985),Wolter(1988)以及Wilfried Hartmann and Kenneth Pennington編輯的即將出版的《中世紀教會法史》的章節。

[20] 關于印制資料的詳細情況,參見Hoffmann (1964);大部分手稿仍然在整理。

[21] Hoffmann和Pokorny (1991)的著述現在都是Burchard輯錄的所有作品的起點。

[22] Rather of Verona書信集,Gerbert of Aurillac書信集,Fulbert of Chartres的書信詩歌集,圣Dunstan記錄第354—438頁。在Fulbert中聯系最為明顯,參見比如,epp. 28,36,56,71。

[23] Godman (1987).

[24] 見下文原書第18—19頁。

[25] 關于Schramm的著作參見Bak (1973);關于政治儀式的作用參見Althoff (1990);Koziol (1992);Althoff (1997).

[26] 見下文原書第198頁。

[27] Folz (1950),pp.47-114;Remensnyder (1995).

[28] Tellenbach (1985,1993).

[29] Brunner (1968);Gerhard (1981)關于布洛赫所說的區分參見布洛赫(1961),第59—71頁。

[30] Murray (1978),特別要參考pp.25-137.

[31] Barraclough(1976);另外還有Calmette(1941),Fossier(1982)和Fried(1991).

[32] Manteuffel (1968).

[33] Brühl (1990);Ehlers (1994).

[34] Ehlers (1985).

[35] Durliat (1990);Magnou-Nortier (1981,1982,1984);有關評論參見Wickham (1993).經過更加主觀調整的同樣的階段劃分可以在Sullivan (1989)的著作中看到。

[36] Bois (1989);Bonnassie (1991).

[37] 參見Fossier (1982),pp.288-601,特別是pp.288-290;也要看后文原書pp.45-53.關于encellulement and incastellamento,即它與意大利之間的關系,參見Wickham1986版的編纂說明,第23—26頁;關于這個概念的評論,參見Leyser (1994c) and Campbell (1990).

[38] 參見Duby (1952);此外大多數列入了Poly and Bournazel (1991)的著作之中,英文翻譯見pp.365-6.

[39] 比如Toubert (1973a,1973b);Bonnassie (1975,1976);Taviani-Carozzi (1991);Menand (1993).

[40] 見注釋39。

[41] 近來由Fried (1994)進行的最大的一項調查在嘗試這種方法方面比以往任何調查都走得更遠;也見Fried 1991版。他的新的Lamprechtian方法并沒有受到挑戰,這可能是一種變化的跡象,雖然他的著作的其他方面并非如此:見Althoff (1995) and Fried (1995).

[42] Beumann (1950).

[43] 關于方法和參考書目,見下文Müller-Mertens所撰第9章;也見Fleckenstein(1966)和Leyser (1982b).

[44] Wormald (1994).

[45] 區域研究的案例見Stafford (1985),Gelling (1992),Yorke(1995).

[46] 參見Campbell(1994),以獲得最近關于該觀點的完整的陳述。

[47] Hodges(1991)在這方面提供了一個局外人的視角。

[48] 由于組織原因,斯堪的納維亞地區的歷史包含在NCMH II中;見序言。

[49] 見后文 Jonathan Shepard第22—25章,Hugh Kennedy第27章。

[50] Koziol(1992)和Geary(1994)就是兩個例子;還可以提供更多。

[51] Duby (1974),pp.118-9.

[52] 見后文 Johanek第3章,以及Hodges、Hobley(1988)和Verhulst(1993,1994).

[53] Bois (1989);Bonnassie (1991);也可從不同的角度看Wickham(1094)和Muller-Mertens(1095)的著作。

[54] Fossier (1982),pp.182-234;Toubert (1973a,1973b);Bome (1991a,1991b).

[55] Reuter (1997a)提供了關于這一轉變的大量文獻綜述。

[56] 關于“封建突變”的本質,參見Poly和Bournazel(1991).

[57] 這個短語被置于解釋的中心,雖然實際上不是由布洛赫(Bloch,1961)提出的。

[58] Duby (1978);Flori (1979,1983).

[59] Campbell (1990).

[60] Verhulst (1991);Barthélemy (1993);也見 Medievales21(1991)對Bois (1989)的回應專題討論會。

[61] Reynolds (1994);最初的回應見Nortier (1996);Barthélemy (1997).

[62] Bisson (1994),包含了White (1996),Barthelemy (1996),Reuter (1997b),Wickham(1997)的反應。Bisson(1997)的回答參見Barthelemy (1992a)和Poly、Bournazel(1994)的交流。

[63] White (1996),pp.218-23;Reuter (1997b),pp.178-87.

[64] 正如Tellenbach(1993)所強調的那樣。

[65] Head和Landes(1993)強調和平運動與大眾宗教信仰其他方面的聯系;也見Moore(1980)和Leyser(1994).

[66] Landes (1988),Fried (1989),Landes (1992,1993,1995).

[67] 對McKitterick(1991)的貢獻提供了最好的考查。

[68] Wormald (1977);Kelly (1991);Keynes (1991).

[69] 第一種解釋見Kantorowicz(1957)第87—93頁;第二種見Leyser (1994d).

[70] Althoff (1990);Koziol (1992);Leyser (1994d);Althoff (1997).

[71] Bartlett (1993).

主站蜘蛛池模板: 阳谷县| 柳林县| 长岭县| 台东县| 新宁县| 宁波市| 永安市| 洛隆县| 班玛县| 搜索| 托克托县| 宜阳县| 开阳县| 宣威市| 临泽县| 城市| 阿鲁科尔沁旗| 盈江县| 长岛县| 岳西县| 东乌珠穆沁旗| 周至县| 南宁市| 大英县| 凤凰县| 榆林市| 德钦县| 湖口县| 治县。| 建宁县| 澳门| 仙桃市| 临泉县| 塔城市| 南华县| 九龙坡区| 德化县| 呼伦贝尔市| 浮山县| 威远县| 黄龙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