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編劍橋世界近代史(第8卷):美國革命與法國革命(1763—1793年)
- (英)A.古德溫
- 25432字
- 2023-03-30 23:14:44
第二章 人口、商業和經濟思想
一 人口的增加
18世紀歐洲人口的估計數有很大幅度的誤差;直接的人口調查做得極少而且做得不完善,大多數數字是從計算戶數得出的,而戶數除殘缺不全外,對各戶的人數也必然要做隨意的假定才能得出人口的總數。這樣的估計數字雖然可以提供一個國家人口近似規模的相當可靠的數量,而要據以求出一個國家中人口的增長率則是很不可靠的,因為這些估計數字是隨行政效率的高低而變動的,它們給人的總印象很可能是夸大了人口增長的速度。不過可以肯定,18世紀歐洲大部分地區的人口是在增長,而且就整個歐洲而言,人口在1760年以后比以前增長得更快。[1]現在回顧起來,人們自然把這次人口增長看作作為過去200年特征的人口持續不斷增長的第一階段,并以生活水準提高或醫藥和公共衛生改善這樣一些新的影響來加以解釋。但也應該看到,18世紀下半葉的人口增長只是在斯堪的納維亞的某些地區和低地國家、俄羅斯、英格蘭、威爾士和愛爾蘭以及德意志的一些地方速度較快。即使在這些國家(除俄羅斯、某些普魯士省份、芬蘭和愛爾蘭外),18世紀后期的增長率也許每年不超過1%。在西班牙、意大利、法蘭西,也許還有瑞士,年增長率為0.5%左右或者更低,這樣的增長率在較早時期是很尋常的——例如,格雷戈里·金[2]估計英格蘭和威爾士人口在17世紀末每年增加0.4%。
此外,在18世紀后期人口增加最快的某些地區,迅速增長是長期性的;德意志的部分地區自三十年戰爭結束以來人口便一直迅速增長,俄羅斯從18世紀20年代后期人口開始迅速增長。在這些地區,18世紀末人口增長并不是從停滯狀態突然上升的。在瑞典和芬蘭,人口實際在北方戰爭停止后20年內增加得比18世紀后半葉更快。因此,雖然出現增長加速的現象,在英格蘭、威爾士和愛爾蘭尤其明顯,但這種加速并不具有普遍性。需要加以闡明的問題不但有18世紀后期某些地區人口增長加速的原因,還有某些地區長期比別處增長率高的原因。
我們感謝馬爾薩斯對人口的預防抑制和積極抑制加以區別——前者是推遲或避免結婚,后者是戰爭、饑荒和疾病。工業革命前在西歐的大部分地區是預防抑制在起作用。撫養孩子的責任落在父母的肩上,而不是由大家庭或家族集團負責,因而在決定是否或何時結婚的問題上人們為獲得建立獨立家庭手段的能力所左右。在容易獲得支撐家庭手段的地方,人們結婚就比較早,過獨身生活的比較少;在生活條件困難的地方,人們往往推遲結婚,或者根本不結婚。這樣,關于婚姻的習俗最終趨向于適應可以得到的財力,從而防止過快的人口增長。倘若人口增長超過可能得到的土地和農業設備,農民們后出生的兒子就會發覺不容易獲得并耕種他們自己的田地,于是當上了雇農、家仆或士兵。
這種對婚姻的控制是否由于人們婚后限制生育而更甚,我們不得而知。在所有社會里一向實行流產和原始的避孕技術,但根據當時評論的語氣也許可以斷定,除法國外,這時這些方法的使用尚未普及足以有效地降低人口出生率的程度;在其他地方,則主要靠諸如荒年之類的異常情況。
人口還周期性地受戰爭、饑荒和疾病等侵襲的抑制。在沒有充分肥料供應和有效灌溉方法的情況下,當時糧食收成的豐歉波動程度比現在要大得多,雖然直接死于饑荒的人在總的死亡人數中所占比重不大,但一次歉收往往加劇疾病所造成的后果。同樣,雖然戰爭的直接傷亡比瘟疫造成的死亡小,但軍隊的過境和交通的混亂使社會更容易發生流行病。在由于這些原因造成死亡率高的年份里,人口大量增長的現象可能并非在老人和嬰兒中間,而是在年輕人和5歲以上的兒童中消失了,尤其在像M.古貝爾提到的博韋地區那種死亡率特別高的地方更是如此。[3]
根據馬爾薩斯在他的《人口論》(1798年)第一版中提出的最初觀點,饑荒和疾病乃是對人口增加速度快于生活資料增加速度的人類所施加的懲罰。高死亡率是過高出生率導致營養不良和過分擁擠而造成的結果。不過,經過仔細檢驗的瑞典和英格蘭的情況表明,高死亡率與人口壓力看來似乎并無密切關系。歉收年份的出現頻率與嚴重程度取決于氣候,而不取決于人口占有資源的比例;盡管糧價的起伏對城市人口死亡率的影響很大,而且在貧民區比在富人區更加敏感,但壞收成本身往往并不足以造成重大而范圍廣泛的死亡率上升。死亡率特別高的年份主要由于流行性疾病,這往往伴隨著出現某一地區地方性疾病的異常流行。流行病的發生和居民抵抗這種疾病的能力均與糧食供應無密切關系,而且盡管某種流行性疾病比如肺結核可能是受營養水平的影響,但最致命的流行疾病其特性和致命性并不取決于糧食供應,而是取決于引起流行病的各種因素,如氣候,特別是溫度和降雨量,而且取決于城市化的程度。因此,至少在英格蘭和瑞典,人口的預防抑制看來已使人口的增長適應于土地和設備的供應,從而穩定在一定的生活水準上,雖然這種水準用現代標準來衡量是極低的,但已高出僅能維生的最低水平,足以避免重大饑荒并避免直接由饑荒引起的疾病。高死亡率并不是由高出生率引起的;也許這樣說更符合事實,即死亡率水平高有許多與糧食供應并無關系的原因,而且從長遠觀點看問題,可以通過改變結婚年齡和過獨身生活等手段使出生率適應于這個水平。馬爾薩斯本人在他后來的著作中認為,這一點對于歐洲長期有人居住的一些地區是普遍正確的。他寫道:“在近代歐洲幾乎所有比較進步的國家里,目前使人口控制在生活資料實際水平上的主要抑制途徑乃是對婚姻的審慎的約束。”
這些結論對于整個西歐并不同樣適用;在歐洲大陸的各部分,人口之所以能適應資源,預防抑制和積極抑制所起作用的大小程度并不一樣。習俗上更注重以生活水準為結婚條件,而不是以年齡為結婚條件的地區,預防抑制最起作用。但在某些地區,由于機會充分而形成的婚姻習慣無法適應后來由于這些機會減少而出現的情況。結果,在人口增長嚴重影響生活水準的地方,一旦遇到暫時的人口急增或連續幾年歉收,便很少有緩沖其影響的能力。在這種情況下,死亡率對歉收更加敏感,流行性疾病的嚴重程度和蔓延范圍也就更加受生活水準的直接影響。例如,愛爾蘭居民比英格蘭居民更容易受歉收之害;薩克森選侯領地1770—1772年歉收造成的高死亡率,使當地1780年的人口還低于1744年。
各國間死亡率的不同變化不論是什么原因,看來可能的是,人口正常迅速增加的國家和人口緩慢增加的國家之間的主要差別在于它們的出生率水平;而它們出生率的不同則可能反映了他們往往因結婚年齡和過獨身生活的人的多寡的不同而出現的生理和營養狀態。令人非常矚目的增長地區——高達每年3%——是北美,那里充裕的土地為早婚提供了機會。俄羅斯人口迅速增長也反映了邊疆地區特別不重視預防抑制的情況。因為俄羅斯的一戶有許多個家庭,青年人結婚后并不獨立門戶;此外,農民的土地是根據每個家庭的勞動力強弱或“吃飯的人”的數目來重新分配的,這種做法的形成一方面是因為人口的不斷增加,但同時又促使人口增加,因為在那里大家庭受到獎勵,而不像西方的情況那樣往往要受到懲罰。在芬蘭還有在普魯士東部,高增長率則反映出人口稀疏地區所提供的種種機會。
芬蘭的增長率比其他斯堪的納維亞國家要快很多,表1可以說明這一情況。
表1
就其他人口迅速增加地區來說,證據想必也是根據環境條件而推測出來的。愛爾蘭甚至在18世紀最后幾十年人口增長加速之前相對高的增長率可能也是由于早婚和高結婚率;因為愛爾蘭人素有如佩蒂所說“從最初有結婚能力起”就結婚的名聲。
對比之下,人口增長最緩慢地區是那些建立新家庭的手段最受限制的地方,除農業之外沒有什么謀生機會的地方,以及在農業方面謀生機會由于土地稀缺和大莊園普遍存在而受到限制的地方。西班牙的狀況即如此,雖然阿斯圖里亞斯、加利西亞和巴倫西亞的人口在18世紀中翻了一番多,但有許多大莊園和受牧主光榮會[4]壓迫的埃什特雷馬杜拉在18世紀末還跟該世紀初一樣人口稀少;而整個西班牙的人口在一個世紀里也只增加了50%。西班牙作家薩米恩托認為,他的國家“人口減少”的原因不僅在于教士過獨身生活,還在于俗人中未婚者占很大比例,這些人由于農業資財的分配不公,沒有能力維持家庭;1768年人口調查中16歲到25歲的人口中結過婚的只占20%多一點,這個事實表明這種說法是正確的。[5]
在意大利,整個國家的人口增長率大約每年只有4‰,而托斯卡納和波河流域的增長速度最慢,因為兩地人口業已非常稠密,精耕細作農業的潛力也已耗盡。建立獨立門戶的家庭的可能性受到限制,結婚時間便被推遲;在18世紀的威尼斯,男人第一次結婚的年齡在29.9歲到31.7歲之間,女子在28歲到29.8歲之間。奧地利的情況比較模糊,因為該國包括像上奧地利和下奧地利以及波希米亞等人口相當多的省份,也包括像施蒂里亞和卡林西亞等人口密度只有前者一半的省份。后兩個省份人口稀少,不能完全以土壤貧瘠為由加以解釋,有人把這種情形歸因于領主土地所有制(Grundherrschaft)和地主家族(Gutsherr- schaft)加在農民身上的沉重負擔和農村中無產階級的存在,這些人結婚晚或者根本不結婚,一方面是因為他們太窮,供養不起家庭;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地主不允許沒有生計的人結婚。[6]但是在普魯士,同樣的社會制度卻并未與人口的迅速增加發生矛盾,歐洲南北邊疆地區人口發展狀況的這種對比,其原因可能是南部地區所處的地理位置不佳,不太可能成為大宗的糧食出口者,因而無力支持人口的迅速增長。
在法國,據勒瓦瑟的估計,1770—1789年之間人口的增長率每年不到5‰,18世紀70年代開始出現人口出生率的不斷下降,這并不是由于結婚年齡的改變或結婚者比例的改變,而是由于婚后控制生育。限制生育的愿望與農民需要保護他們的財產免受因人口增多而被分割得更小的威脅有關,因為當地沒有大量的保留土地,除務農外也沒有迅速增加的謀生機會。18世紀后期,人口的增長業已導致將家庭財產平分的做法,這是一種只有在除家庭財產外別無適當出路的情況下才會采取的為孩子們提供生計的辦法,這個辦法本身已足以說明有必要建立小家庭。
由此看來,各國之間人口增長的巨大差異主要在于出生率的不同。但這并不是說18世紀下半葉在某些國家中明顯的人口加速增長也是出于同一緣故。
這種加速增長并不一定是由于全新的影響在起作用。在歐洲大多數地區,除大城市外,在沒有流行病和戰爭,收成正常的年份里出生人數也許超過了死亡人數。因之,有幸在這些方面都如人愿的任何一段時期里人口就可能會增加。18世紀下半葉看來就是這樣的時期。死亡人數的波動在18世紀沒有17世紀那么強烈,18世紀下半葉又比上半葉平穩。18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是歐洲大部分地區疾病流行的20年;在20年代爆發了鼠疫;30年代一場嚴重的流行性感冒橫掃西半球,另外還爆發了天花、斑疹傷寒、傷寒和痢疾。相反,18世紀后幾十年里,在歐洲的南部和北部長時間都沒有發生嚴重的疾病。例如在西班牙,雖然瘟疫一直是農村地區嚴重的地方病,1784—1787年和1790—1792年蔓延成流行性疾病,但18世紀下半葉主要的流行病只限在城市里。1709年的流行病波及全國,而1800年的流行病則局限于加的斯、塞維利亞及其附近地區。
此外,死亡率特別高的年份雖然暫時減少了人口的增長,但最終可能形成一種有利于人口突然猛增的年齡結構。流行病發生的年份不但死亡增多,而且使婚姻推遲;不但婚姻推遲因而生育也推遲,并且現有已婚夫婦的生育也減少了,部分是因為配偶死亡而致家庭破裂,部分是因為出現高死亡率的環境不利于懷孕。但是,造成高死亡率的原因一旦消失,出生的人數便大量增加;推遲的婚姻這時完婚了,許多年輕人比起以往的習慣結婚年齡提前,因為他們這時可以較早地繼承家產和職業,如果不是瘟疫奪走了許多人的生命,他們是不會這么早成家立業的。由于高死亡率而銳減的配偶數這時已由具有更高生育能力的新婚配偶所補充。這種出生人數的突然增加造成十分令人矚目的年齡結構的波動,這種人口的猛增隨著時間的推移便顯示出一種波浪般的效果。在這種猛增之后大約30年時間,人口中便會出現不正常的高比率的年輕成年人。倘若當時正好出現十分有利于結婚的條件,有利的年齡結構和早婚雙管齊下,便會出現10年或更長時間的人口大爆炸。
英格蘭人口在18世紀后期之所以增長得比較迅速,部分可以用這些原因來解釋。1725—1729年天花流行,接著便是30年代的生育高潮,大約在25年之后,英格蘭人口中便出現了不正常的高比例的年輕成年人,其他條件也有利于結婚。因此,1760年前后便出現了結婚高峰,這就在一定程度上造成60年代和70年代的人口增加。由于同樣原因,瑞典在1750—1765年、1774—1780年、1791—1798年也出現了人口增加的高潮。
因之,人口變化的傳統作用過程可用以解釋18世紀下半葉人口比較迅速增長的大部分原因。究竟是否全部新的影響在發生作用以及這些影響的范圍和性質如何,至今仍然眾說紛紜。那個時期的低死亡率是表明一種永久性的改善呢,抑或它只是由于1763年后長時期的和平以及天氣良好,再加上流行病發病率幸而有所減少等有利因素而造成的呢?淋巴腺鼠疫在歐洲的絕跡——最后一次嚴重爆發是1721年在普羅旺斯地區——固然是一件永久性的成績,然而,盡管鼠疫無論發生在什么地方都要引起大量死亡,但這種病的爆發次數往往相對較少,并且限于一定的地區,所以它的絕跡并不是低死亡率的重大原因。有人爭辯說,18世紀末法國的嬰兒死亡率在下降;而5—14歲和15—24歲年齡組的死亡率實際上固定不變,1—4歲年齡組死亡率下降是因為天花幾乎已完全絕跡,這種病在1789年以前是造成這個年齡組30%死亡的原因。[7]在英格蘭因天花而死亡的數字也有所減小,這是18世紀后期實行接種牛痘和19世紀早期實行注射疫苗的結果。但是,除了天花這一疾病外,并找不到對人的平均壽命產生重大影響的醫療方法有所改善的證據;醫藥設備的任何增加都局限在城市,它甚至不足以抵消城市化對死亡率帶來的不利影響。
可能對人口增長有重大作用的一個新的影響乃是食物供應的改善,根據法國的證據已經得出結論:饑饉與死亡的相互關系在1770—1789年間并不像17世紀后期和18世紀早期那么明顯;歐洲許多地方1770—1772年和1795年的歉收與1709—1710年的壞收成相比,對死亡率似乎也沒有那么明顯的影響。[8]18世紀后期任何這種使歐洲人口遭受饑荒之災的可能性的減小,都不能僅僅歸因于食物供應的改善;由于各種互不相干的原因,一些往往是由于食物匱乏而引起的疾病不再像以前那樣肆虐,這樣,歉收所引起的死亡就減少了。但是,也許由于氣候條件較好,作物品種大大增加,以及耕種方法的改進,某些地區歉收的情況已經減少,而且也許由于糧食貿易的組織工作有了改進,在糧食儲備不足的地方,通過從儲備有余的地方輸入糧食,也比較容易減輕收成不足所引起的困難。除廣種馬鈴薯的貧困地區外,并無證據表明營養與抵抗疾病的能力有什么提高;農業生產力的提高被用來養活增加了的人口,而并未增加每個人的消費量;盡管農業生產力并沒有提高,但人口的增加很可能已在生活水準很低的地方引起了馬爾薩斯所說的積極抑制。
總之,盡管較低的死亡率在某種程度上的確表明各種新的影響在起作用,但事實很可能是,作為近代標志的主要是一種在較早時期出現的暫時有利條件所造成的結果,而不是死亡率的開始持續下降。在19世紀初期,在那些有證據可查的地區,死亡率又再度上升了。
在某些地區,18世紀后期人口增長的加速可能是由于放松了對婚姻的審慎限制。布拉班特人口在29年內增加了40%——由于布魯塞爾、盧萬和安特衛普的人口只增加了25%,而且由于該地區已是歐洲人口最稠密的地區之一,這種增加速度就更引人注目——部分反映了對外貿易的擴大和農業的改進對結婚的機會起了促進作用。在愛爾蘭,有人爭辯說,由于馬鈴薯種植的普及以及為了滿足英格蘭對谷物的日益增加的需求而把牧場改為耕地;加速了現有土地的再分配,并開墾了新土地。結果,農家的兒輩們發現在18世紀后期獲得土地和成婚比以前容易了。在英格蘭,1760年以后經濟增長的加速,特別是對農產品需求的增加,可能促使人們更加愿意結婚,猶如邊疆地區由于土地充裕而促使人們愿意結婚一樣。至少在英格蘭,認為當時存在著有利于生育的影響的看法具有現實根據。馬爾薩斯寫道:“人口迅速增長的最必要的條件是對勞動力的巨大而持續的需求。”此外,如果沒有這些有利于出生率的影響,那就有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由于低死亡率而導致的人口增長,將會產生出現在法國而不是英格蘭的那種人口出生率的相應下降。然而,那種認為存在著長期保持或促進出生率的影響的看法,尚無詳細的統計資料加以證實。至于18世紀后期的人口增長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反映出維持生活的經濟能力的提高,并且在多大程度上是一種不受其他因素影響的發展——經濟迅速發展的地方生活水準不會降低,而在經濟發展停滯的地方,生活水準就會降低——仍然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
二 貿易
(一)貿易的模式
在蒸汽應用于運輸以前,各種類型的貨運費用都非常高昂,因此,與生產總量相對而言,貿易量是很小的。此外,在修筑鐵路以前,水路運輸比陸路運輸的費用低得多,所以,在有海洋或河流連接的地區,即使是相距甚遠的地區之間進行的貿易,也遠遠超過只有陸路連接的地區即使是同一國家內的地區之間的貿易。歐洲本身內部有一些歐洲產品的長途貿易,例如在萊比錫進行薩克森和西里西亞的工業品和東歐的初級產品的交易,以及在德國、意大利和法國南部之間以蘇黎世、巴塞爾和斯特拉斯堡為中介進行的大量貿易。但是,主要貿易地區卻集中于大海——大西洋、地中海、波羅的海——周圍,而主要的歐洲貿易城市乃是那些在西歐和中歐的人口較稠密地區及其周圍地區之間交換貨物的城市。
最重要的綜合貿易是在歐洲與南、北美洲之間的貿易。西印度群島有歐洲所需要的大量剩余產品,主要有糖、咖啡和幾種數量較小的產品如棉花、靛藍、辣椒和生姜。從馬里蘭到卡羅來納這樣一些種族雜居的殖民地也生產大宗農作物。北部殖民地幾乎沒有什么在歐洲市場上有價值的大宗產品,只有多余的糧食和木材。這種各國各有其特產的情況,使建立一個復雜的交換系統成為可能。英國向大陸南部殖民地出口的制成品大致上與從這一地區進口的初級產品平衡。英國在與西印度群島的貿易中有相當大的貿易逆差,不過在一定程度上被無形支付所抵消,與大陸北部殖民地的貿易則有較小的順差。北部殖民地部分依靠輸往西印度群島的糧食,部分依靠與南歐之間的貿易順差來彌補與英國的貿易赤字;魚、木材和小麥產品向西班牙和葡萄牙出口,換取酒、鹽和水果,然后航運到英國。
西班牙和葡萄牙在南美的殖民地主要用金銀錠來交換制成品。雖然法律規定這些地區的貿易由母國壟斷,但事實上一大部分貿易是由英國人或法國人進行的。輸入西班牙、葡萄牙及其殖民地的大部分制成品由英國和法國供應。這些制成品(如英國商品)部分是用進口羊毛、水果和酒來償付;但法、英兩國在與伊比利亞半島貿易中都有巨額順差,由西、葡兩國用金銀錠來結算。因此,部分出口到北美的英國商品最后是以金銀錠輸入英國的形式來償付的。大西洋地區國際貿易的國際結算從來不是順順當當的,美國商人在美國革命前夕所負沉重債務也許可以說明從長遠來看已存在著某些難以解決的糾葛。但與大部分其他主要貿易地區相比,這些困難并不嚴重。歐洲需要的初級產品,在新大陸最后是可以用商品來償付的。
在遠東,17世紀貿易的大擴張把歐洲商人帶進了一個不大愿意進口歐洲商品的地區。印度,主要是孟加拉,向英國出口棉織品、絲綢、硝石、靛藍、糖,以及在同中國進行貿易中所獲得的大米、茶葉和其他產品。英國則主要以輸出布匹,還有鉛、鐵和銅作為交換。雖然從絕對數字上講,這些出口商品的數量并不算少,但它只約占英國從東印度進口貨物官方數值的1/3。印度在英國人能提供廉價的棉布以前是個不愿意接受歐洲商品的市場,荷屬東印度群島和中國的情形也是如此。歐洲同東方的貿易差額因而是以輸出金銀錠,以及以政治性質的匯款來清償的,對中國則以出售印度的鴉片來清償。
在與中東和近東的貿易中也出現了同樣的困難,不過程度上較輕。這種貿易主要是以布匹和殖民地產品交換奧斯曼帝國的天然特產如紡織品原料(主要是棉花)、谷物、皮革、油和香料;并且主要通過法國的代理商,這些天然特產通過北歐成交,不過其中也有一些直接運往薩洛尼卡、的里雅斯特、威尼斯和熱那亞。在這種貿易中也有以金銀錠或硬幣結算的。
第四大綜合貿易區域是波羅的海。波羅的海沿岸國家是西歐的傳統糧倉,特別在歉收的年份西歐依靠從那里輸入糧食;除小麥外,但澤業已喪失其在這項貿易中先前所處的支配地位,因為出口的主要地區已經東移。波羅的海還提供由芬蘭、立窩尼亞、愛沙尼亞和瑞典出產的木材——1760年后通過松德海峽出口的木材數量激增——以及瑞典和俄國的鐵,俄國輸出的鐵在這個時期不斷增加。1784年通過松德海峽的商船,大部分(37%)是與德國港口進行貿易,其次(26%)是與俄國。大量出口貨物至少在最初是運往英國和荷蘭。對荷蘭的出口,大部分分售到其他地區,但對英國的出口則留在當地。作為交換,英國人則提供制成品和一些殖民地商品,地中海沿岸國家提供食鹽(法國、意大利和一些葡萄牙的)、酒、鯡魚、服裝、皮革、殖民地產品,尤其是在1740年之后還提供一些原棉和羊毛。18世紀40年代以后,波羅的海進口的殖民地貨物增加得很快。盡管如此,仍有余額(盡管為數很少而且在不斷減少)不得不用金銀錠來進行結算。
遠距離貿易一向包括三個部分:一是一個地區的天然特產同另一地區的天然特產交換,二是制造品同天然特產交換,三是制造品同制造品交換。這三種交易在這個時期同時并存。波羅的海與地中海之間的貿易主要是第一種,同美洲的貿易大部分屬第二種。第三種貿易則很少:在較先進地區之間進行特產交易,另有一些是以西方羊毛織品同東方的亞麻織品進行交易,但可能數量不大。就數量和價值而論,天然特產的交易是最重要的,但具有最大潛力的貿易乃是少數高度專業化地區的制成品同周圍地區天然特產的交易。具有重大意義的是,英國的貿易已經幾乎全是以制成品交換初級產品。
大體上說,國際貿易的模式取決于相對成本。在某些部門,如在糧食貿易中,也許絕大部分如此。但是,在歐洲國家政治控制或影響所及的地區,貿易的分布和性質卻由于這些國家所采取的各種措施——航海措施和壟斷公司——而出現反常現象,以確保母國保持主要的貿易優勢。此外還存在制成品貿易的壁壘,例如法國人和英國人彼此設置的壁壘以及禁止印度產印花平布貿易的種種措施。
殖民大國企圖在它們的殖民地市場上保持壟斷地位這一事實具有很重要的經濟意義,因為,由一個國家以政治手段占有的市場,其性質使市場的發展發生很大的差別。至于不同殖民制度所制定的法規究竟有多大效果,以及這些法規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使貿易偏離其本來的流通渠道,那就很難說了。幾乎從一開始,西班牙對殖民地貿易的壟斷就受到了嚴重損害,由于七年戰爭的結果,英國擴大了其在加勒比海地區的貿易機會,實際上趕走了那個地區的競爭對手法國。從1766年起,英國人采取了一系列的努力,試圖把英屬西印度群島建成同西班牙殖民帝國進行貿易的集散中心。從1766年通過第一個自由港法,經歷不斷修改到1787年和1805年的修正案,英國人設法促進英屬西印度群島各自由港與外國種植園之間的貿易。西班牙人則放寬西班牙人同西屬美洲貿易的限制以抵制英國的壓力。根據1778年的自由貿易法令,取消了加的斯和塞維利亞的貿易壟斷權,允許西班牙與中、南美所有主要港口互相進行直接貿易。[9]這項措施旨在通過允許西班牙子民在西班牙帝國范圍內有很大程度上的貿易自由,以便降低價格,從而使他們能較好地對付外國闖入者的競爭。事實上,放松限制的確促使與西屬美洲的貿易迅速擴大,但它未能成功地抑制在貿易中份額不斷增加的英國人的侵入。到18世紀末,雖然西班牙對其殖民地貿易的壟斷,除了為適應路易斯安那的特殊環境而放寬限制外,在理論上講仍是完整的,但根據當時的估計,實際上卻已有多達25%的貿易額掌握在外國人的手中。保持壟斷的努力之所以失敗,完全是因為西班牙的制造商和商人不能滿足殖民地的需要。
如果說西班牙對殖民地貿易的壟斷是在外部壓力下崩潰的,那么英國人的壟斷則是被內部的壓力所打破。英國人保持對其西半球殖民地貿易的壟斷地位的努力遠不像西班牙人那樣嚴酷。1730年后允許北美殖民地出口大米,1739年后允許把糖直接輸往地中海,直到巴黎和約后試圖加緊執行貿易法和航海法為止,舊殖民體系的運行具有一定的靈活性。此外,英國經濟與其殖民地之間有天然的互補性。至于對舊殖民體系的各種控制究竟在多大程度上造成貿易模式的反常,則是一個存在爭論的問題。人們有時爭辯說,這種控制并未使英國殖民地的貿易有什么不同,因為它們符合貿易的自然條件;也有人指出,美洲殖民地的叛離并未在實質上改變英美貿易的趨勢。但1783年在事實上的確形成一些變化。有人估計,在獨立戰爭之前,如果不計走私貨物,美洲殖民地的貿易有2/3—3/4是在帝國范圍內進行的;美國的獨立使帝國在美國輸出的貨物中所占份額減少到1/2,不列顛諸島所占份額則從1/2減少到1/3。[10]此外,美國的獨立確實導致倫敦作為貿易中心地位的一定程度的衰落,就煙草來說尤其如此,盡管導致這種衰落的還有別的經濟力量。
根據美國的經驗做出的論證實際上沒有多大說服力。1783年后,就嚴格的經濟意義而言,英國當然是大部分制成品的最大的供應源。在18世紀早期情況卻不是這樣。有一些證據表明,舊殖民體系在其早期,是按照若依它自己的意愿行事絕不會采取的路線指導需求的。1783年對貿易造成的變化相對說來比較小,這一事實有助于加強由舊殖民體系形成的商業紐帶。我們有理由說,一百多年的控制已形成了種種商業紐帶,即使在貿易控制停止執行以后,它們依然把英國與殖民地在商業上聯結在一起。
我們有理由認為,這種情況是肯定無疑的,即如果不規定一定種類的殖民地產品必須首先運到英國,那么倫敦在國際商業和金融方面就不會這樣快獲得如此優越的地位。英國并不是最優良的天然商業中心。例如,荷蘭就具有相當多的優越條件:荷蘭掌握著在歐洲大陸上分銷亞洲、非洲和美洲產品的控制權,甚至在它必須從英國獲得這些產品的情況下仍然如此,由此可看出,它的力量是多么大。同樣,德國也有很大的優越條件,例如,在對美國停止行使航海法令后,不來梅很快就成為桶裝煙草的集散中心,而漢堡也很快便與美國建立起直接的商業往來。
到18世紀后期,英國為了自己的消費而比其他國家要進口更多的殖民地產品,僅僅這一事實就使它在轉口貿易中占有特殊的優越地位,因為它擁有了較大的股本,發展了市場設施并積累了有關資源的知識。然而,要是沒有對舊殖民體系的種種控制,使倫敦成為巨大轉口貿易中心的過程就會慢得多;而且,由于到倫敦購買殖民地貨物的顧客往往還需要解決運輸和商業金融問題,所以這些控制也有助于使倫敦成為國際金融中心。
這一時期荷蘭作為船舶和商船供應者的地位進一步衰落。荷蘭人在這兩個領域都讓位于英國人。例如在布匹的運輸方面,英國通過松德海峽裝運的份額以犧牲荷蘭而得以大大增加。通過松德海峽的荷蘭航運的絕對數量在60年代或70年代一直持續上升,但后來他們相對來說輸給了英國和斯堪的納維亞諸國。任何中間人的地位都是很不穩定的,因為他們所服務的雙方遲早會彼此直接交易。荷蘭不僅面對英國的競爭,斯堪的納維亞諸國特別是瑞典的航運也大大發展起來。就殖民地商品來說,英國和荷蘭在波羅的海貿易中的相對地位均已下降,到1771—1780年,其他國家特別是波羅的海國家本身,運輸了將近2/3通過松德海峽的進口貨,這10年間瑞典所占份額的百分比幾乎與英國持平。在從波羅的海出口的糧食方面,18世紀初荷蘭人曾完全占據支配地位,但在18世紀打入這項貿易的是斯堪的納維亞和波羅的海諸國,而不是英國,英國船只在這項貿易中始終未占很重要的地位。1771—1780年,在通過松德海峽運輸的糧食總量中,荷蘭只占41%。除阿姆斯特丹和倫敦兩地外,銷售殖民地貨物中其他主要大宗商品的貿易中心,也不可避免地應運而生——1740年后漢堡的生意日益興隆,在這一時期成為從阿爾漢格爾和波羅的海運往英國的日益增多的糧食貿易的主要轉口港;隨著革命戰爭的爆發,漢堡接過了原先由阿姆斯特丹進行的大部分貿易。法國發展它自己的殖民地貿易轉口中心。1780—1783年的英荷戰爭對雙方的航運都產生了不良后果。18世紀荷蘭的捕鯡業衰落,不僅被18世紀后半葉在該業中占據較大份額的瑞典人,而且被哥德堡興起的捕鯡業排擠出波羅的海。
英國人給予荷蘭人的打擊,或斯堪的納維亞和波羅的海國家商人采取的主動行動,都沒有什么令人特別驚異的。但這個時期最令人難以理解的事件之一乃是法國人建立一支龐大的商船隊的失敗。1767年通過松德海峽的6495艘船舶中,有203艘開往、299艘開出法國港口,但其中屬于法國人所有的只有10艘。盡管法國的貿易增加,但法國的航運卻被排擠出許多航線。荷蘭人和英國人,特別是在1740年以后的瑞典人,把法國人擠出了與北方國家的貿易。理由很簡單:法國的運費比丹麥或荷蘭高出20%—30%。法國的航運業主要是保持與法國殖民地的貿易,因為它在這些地方采取了某些保護措施,此外,它保持著對地中海東部地區和東方的貿易。
18世紀最后幾十年里,對貿易的限制大大放寬。雖然這些放寬措施很少是由明確的自由貿易思想所促成的,但所有這些措施都反映出并且推動了貿易的增加。法國對其西印度殖民地貿易的壟斷,遇到了英國在保持殖民地貿易壟斷地位時所遇到的同樣困難——西印度殖民地和北美殖民地的互補性使得用前者的食糖產品交換后者的糧食有利可圖。此外,法國人沒有能力充分保證其殖民地所需要的產品供應,這不僅導致大規模的非法貿易,而且導致1763年、1767年和1779年對壟斷的放松,最后導致1784年8月30日法令的頒布,規定建立6個貿易中心,允許外國船只對一些指定的商品進行范圍廣泛的交易。1778年的法令開放西班牙與其殖民地間的自由貿易。到美洲殖民地革命時,第一個英帝國的最重要部分脫離了舊的殖民體系。對國內貿易也放松了。哈布斯堡帝國版圖內的德意志各邦從1775年起組成了單一的關稅區,1796年擴大,把加利西亞包括了進去。即使在俄國,由于糧食生產大戶的貴族以及商人的壓力,于1753年取消了國內關稅,1762年又做出安排允許糧食自由貿易;不過,葉卡捷琳娜總的經濟政策一般說來是限制很嚴的,對進出口課以高關稅并加以種種限制,并在1785年頒布的手工業者管理條例中加強了行會組織。最后,根據1786年英法商業條約,法國降低了對紡織品、皮革、金屬器具和瓷器的稅率——有些降低了10%——英國則取消了對葡萄牙優惠而對法國葡萄酒和烈性酒實行的歧視性稅收。由于英法兩國之間走私活動猖獗,所以很難估計這項條約的效果如何,但法國終于在1793年宣布廢除此條約。
(二)貿易的趨勢
這個時期的整個國際貿易沒有統計數字,但我們可從英國的數字推斷出一些情況,因為英國的貿易比任何其他國家的數額大,分布也廣。英國通過合法渠道進口的貨物,經過1735—1747年一個相對穩定時期之后,到1775年有了很大增加;1775—1782年由于對美洲殖民地戰爭的影響有所下降,然后又上升,直到18世紀末。英國產品的出口量,除那次開始較早持續較長的停頓外,可以說明總的格局;上升到1764年后,出口平穩下來,接著出現了20年的比60年代初期沒有上升而是往往下降的局面;然后從1786年起又有一段時間出現令人矚目的發展,只是在1793年由于戰爭的爆發曾暫時中斷。18世紀最后20年,英國進出口增長率合計每年稍低于5%,而18世紀上半葉則每年不足1%。促成這種增長的主要地區是北美以及東、西印度群島。在為歐洲市場服務的荷蘭和德國,英國未能保持它在60年代初出口猛增時取得的利益,以致英國對德國的出口在80年代后期比60年代后期沒有什么增加,對荷蘭的出口則減少了。
很難說英國貿易的這些變化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整個國際貿易的發展進程而不僅僅是英國所占部分的變化。除美國獨立戰爭期間外,英國所占份額肯定是一直在增加的。例如,在通過松德海峽的航運中,英國的份額在1770—1780年10年中一直在上升,超過了26%。至于為什么有這樣的增長,理由很明顯:英國的長期競爭力因技術改良而加強,在90年代對法戰爭中,英國削弱了歐洲大陸上的主要貿易競爭對手并限制它們接近海外初級產品的生產國,從而為它的制造業開辟了新的市場,并使它取得大部分轉口貿易。90年代英國貿易的顯著增加當然主要是削弱其對手而取得的。但英國貿易在世界上大部分地區進行,因而有可能使40年代和50年代的貿易擴張和80年代的再次擴張成為廣闊地域的貿易模式,并且,除了受像戰爭那樣特殊動亂的干擾外,從40年代起基礎條件對擴大世界貿易一直是有利的。
1740年后,通過松德海峽的貿易顯著增加,1771—1780年10年中有71.2萬件布匹運過,而在18世紀早期則每10年平均只有40萬件左右。法國與地中海東部地區的貿易在40年代也開始上升,雖因戰爭曾一度中斷,而后又繼續增加,直至18世紀末。法國與西印度群島的貿易也顯示出同樣的趨勢。
貿易擴張還有其他一些跡象。60年代末尼古勞斯·恩斯特·克勒曼率先沿多瑙河而下與克里米亞進行紡織品、紙張和鐵器的貿易,而維勒夏芬舍公司(Willeshavensche Company,1782—1784年)則在第聶伯河口升起了奧地利國旗,雖然該公司在商業上以失敗而告終。[11]1784年締結的奧土貿易協定為德意志的紡織品進入奧斯曼帝國打開了大門,一直到1788年,奧地利與土耳其的貿易取得了長足進展。[12]俄國出口的鐵一直在增加,這部分是得益于瑞典人推行限制鐵生產的政策。國際糧食市場日益興旺。未受這種普遍增長影響的主要地區可能只有德意志和中歐。我們可以合理地斷定,這些地方從60年代后期到80年代后期對英國貨物需求的呆滯,反映了這些地方的收入未得到增加,而并不單純是由于它們的需求轉向其他國家或國內的供應來源。
貿易擴大產生了不同的影響:例如,它使歐洲更容易受商業危機的影響,而受饑荒的影響則減少了。它對工業發展的影響是雙重性的。首先,它引起對歐洲工業品需求的增加,在現存生產結構中難以增加這些商品供應的地方,促進了發明和工業組織的變革。對這種意見也許可以提出反駁說,最初最重大的變革出現在為國內市場服務的行業,例如,不是出現在嚴重依靠出口市場的毛紡織業,而是出現在最初并不過多依靠出口市場的棉紡織業。誠然,在工業化的早期階段,發展通常首先出現在一向靠進口來滿足業已存在的國內需求的行業,因為對工業家來說,他們首先是試圖擴大生產那些公認為人們已需求的商品。第一步是把外國貨趕出國內市場,然后再出口并向國外擴張。在英國,也許還有歐洲大陸的一些地方,18世紀上半葉低廉的糧食價格解放了對比較簡單的制成品的購買力,工業便應運而增長以滿足國內需求的增加。然而,事實仍然是,固然國外需求支持了貿易的擴大,即使在那些主要是為了滿足國內市場需要而發展的工業也是如此,但在那些發生最重要的技術發展的工業中,日益增加的國外需求才是至關重要的。
但其次,貿易的擴大影響到國內市場的性質。貿易不僅僅是增加了財富;它往往還會改變收入和財富極不平等的現象,這種不平等現象是西歐社會的特征。在土地貴族占支配地位的社會里,貿易對財富分配起到一種緩解作用。它增加了中等收入者的相對重要性,因為這些人為經久耐用的物品(相對于高質量的精品而言)提供了更好的市場,這是很窮和很富的人都辦不到的。這就是說,他們正好是為一些最適用于機器生產的商品提供了市場。
就這兩方面講,貿易的擴大都有利于工業的發展。但是,歐洲有好些工業地區在18世紀中期技術狀況或組織性質都沒有發生很大的變化:薩克森、西里西亞、德意志的礦區、烏拉爾的金屬冶煉和加工中心、里昂的絲織業、巴塞羅那的紡織品生產均如此。總之,工業革命中涌現的技術,大多數是在英國發展起來的,盡管在其他地區也有些進展,如居紐發明了蒸汽機。為什么這種突破出現在英國呢?
部分原因是英國的國內市場較為有利。貨物從這個國家的一個地方運往另一個地方的自然便利程度大大優于大陸國家,而且英國是歐洲最大的自由貿易區。此外,由于它所處的地理位置,就其工業總產值而言,其國外貿易在18世紀后期出口大大增加之前很久就已占很大比重,結果使其社會結構比較具有靈活性。由于國內外貿易的重要性,中等收入階層(擁有中等財產的人)在英國一般比在歐洲大陸舉足輕重。結果是,面向英國制造業的國內市場——購買力和構成這個市場的人們的愛好——比大陸的大部分國內市場更為有利。人均收入較高;持有超過維持生計所需的相當多余的錢可以用于制成品消費的人相對較多;他們寧愿多買些商品而不愿意讓錢閑著。
但是,英國市場擴大本身還不足以迅速導致18世紀最后幾十年在英國明顯出現的那種產量的加速增長。具有特別重要意義的是英國的出口貨在北美找到了有重大價值的市場。北美地區具有使其成為經濟發展強大促進因素的特殊性。它幾乎沒有自己的工業——它的經濟對英國經濟起補充作用;它是一個相對來說尚未開發的市場——也就是說補充作用還未加以充分利用;它的人均收入高于歐洲,它的總收入隨著移民增多而更加迅速地增加。此外,與歐洲相比那里的收入分配要平等得多,因而需要的商品都是經久耐用的大路貨,這種商品的生產最有可能進行技術改進。1788年英國商品出口到美國的凈值達150萬英鎊,出口到英屬美洲的為120萬英鎊;出口到主要歐洲市場的合計為370萬英鎊,但后者的增加要慢得多。從各方面看,新大陸的市場呈現出一種與東方和中東市場截然不同的特色,東方和中東市場的人均收入低,總收入沒有增加,那里的人不大喜歡進口的制成品,因而出口多進口少,英國不得不向那里輸出金銀錠來加以抵償。波羅的海地區的情況在某種程度上與之相類似。因此英國同北美的密切聯系對它的發展至關重要。
法國的對外貿易也在擴大。法國和英國所處位置都適合貿易,并有某些類似之處。兩國都擁有西印度群島殖民地,使它們能以殖民地產品進行大量轉口貿易。不過,法國與海外地區貿易的很大一部分是再出口,這樣的出口增加了商業利潤,但不能直接構成對法國貨物的需求;在整個18世紀,法國的再出口量——主要是再出口到德意志和北方的糖和咖啡——比國內產品的出口量增長速度要快得多。
此外,法國出口的產品中,很大一部分是天然產品,主要是葡萄酒和烈性酒。它出口的制成品幾乎全是紡織品,主要銷往德意志和奧斯曼帝國以及法國殖民地。新大陸的法國各殖民地的需求,在絕對量上從來比不上英屬殖民地。盡管法國商人牢牢占有地中海東部地區,但這個市場對制成品的需求卻一蹶不振。60年代以后,法國從地中海東部地區進口的商品其增長速度比法國向該地區的出口要快得多。再者,在1763—1773年的擴大以后,法國出口到奧斯曼帝國的布匹數量下降,法國出口貨行銷的地區也由于其他外國商人的競爭而變得狹小了:在這個地區,英國競爭卷土重來;在希臘則有來自奧地利的壓力;在黑海地區,法國不得不把貿易讓給奧地利和俄國。18世紀最初幾十年,法國的貿易在其出口貨行銷地區有過一次擴大后,在該世紀末的幾十年里則趨向于集中在原來君士坦丁堡和士麥那出口貨行銷的地區。
英國在80年代出口的加速當然在某種程度上是技術改進的結果。但是,至少在棉織品方面,這些改進部分是由于英國在前幾十年業已與迅速發展起來的市場發生了聯系的結果,而市場的迅速發展則是由于一些毫不相關的原因促成的。歐洲大陸的紡織工業——西里西亞、薩克森和波希米亞的紡織工業——其銷售市場上的需求增長得十分緩慢,因此,它們并沒有面臨改進技術和組織方法的同樣需要。
但是,它們在獲得國外市場方面雖各有其特點,但只不過是程度上的差異而已,對所有各主要工業領域的產品的需求有增無減。為滿足這種增加了的需求而采取的方式也大不相同。在勞動力和天然資源供應充足的部門,主要是以增加家庭組織形式為基礎的現有類型的工業來滿足需要。在勞動力充足而技術簡單的部門,家庭式工業具有真正的優越性:它可減少商業資本家的一般管理費用,使他容易避免由于需求的暫時減少而造成的損害。在勞動力和原料供應缺少的部門,工業不是無法擴大(或者搬遷),就是靠發明新的技術以克服勞動力和原料的匱乏,如果工業是掌握在機敏而又有技術創造性的人手里的話,在這些新技術中就包括組織勞動力的新技術——工廠。某些英國工業是靠擴大由家庭組織的工業來滿足需求的擴大,這或是因為新方法由于技術上的原因難以發明出來,如毛紡業的情況,或是因為容易得到額外的勞動力,如黑鄉[13]的金屬品制造業的情況。但是,在那些出現短缺的地方——如棉紡織品制造業缺乏勞動力,采礦業缺乏動力——事實證明需求乃是發明之母。正是在現有方法不再可能增加生產的時候,人們的注意力便集中在發明新的方法上。誠然,國內需求也在增加,鐵和銅,麻布和絲綢,對國內市場的供應可能與出口量的增長并駕齊驅。但是,繼續不斷推行技術革新的棉紡織業,其出口量要比國內銷售量增加得快得多。
與波羅的海、地中海東部地區和東印度群島的貿易,其速度取決于歐洲對這些地方產品的需求增加的程度。這就不禁使人想到,對美國貿易的擴張情況與此截然不同,其速度取決于美國人收入的自動增長。但英國的輸出在其價格低于初級產品的價格時增長得最快,這一事實表明,貿易的擴大一般發軔于歐洲需求的增加,主要是對西印度群島產品需求的增加。即使如此,美國由此而增加的收入中的非常大的一部分被用來購買歐洲特別是英國貨物,正因為如此,大西洋貿易在這一時期歐洲工業發展中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三 經濟思想
18世紀后期出現了對經濟的系統分析,這種分析后來成為下一個世紀經濟學的核心。這種分析主要在鉆研實際問題的過程中進行,并提出政策措施。經濟政策的綱領并無新穎之處,如果說有什么新的東西的話,是在于這些綱領的數目、范圍及其與經濟運轉的一般觀點以及與有條理思想而不是與直觀相聯系。18世紀初雖出現過一些富有才智和洞察力的經濟學著作家——如坎特龍和孟德斯鳩——但就著述的質量和涉及的領域而言,18世紀稍后幾十年的著作卻是前無古人的。
舉一些最引人注目的例子來說:在法國有魁奈的《經濟表》(1758年)和卷帙浩繁的重農主義著作,杜爾哥的《關于財富的形成和分配的考察》(1766年);在西班牙有坎波馬內斯的《論民間工業的發展》(1774年),在意大利則有杰諾韋西的《商業演說》(1765年)和奧爾特斯的《國民經濟》(1774年)。
這些經濟思想的發展,部分是由于國內各方面的發展,分析經濟問題的能力日漸增長,部分是由于出現了一些需要用分析方法加以解決的復雜問題。這兩種因素相互作用:運用理智的習慣往往使人們先從一般意義上來進行解釋,而與此同時,當處理實際問題時則需要用分析的方法來加以解決。
理智分析能力發展的最有力的促進因素乃是把神學家業已應用于(或來自)整個世界和科學家業已應用于物質世界的一種思想,即自然秩序自動調節的思想運用于經濟事件。根據這一思想,就其絲毫也不會改變的形式來說,認為在表面看來混亂的事物背后存在著一種秩序,保持這種秩序的不是人們經過深思熟慮的意圖,也不是人類為此目的而做的努力,而是上帝賦予人類的本能所起的作用。這個上帝被認為是仁慈的,這樣建立起的秩序被認為是有利于人類福祉的。
這一自然秩序的觀念(它的各個部分是有聯系的)對經濟研究是有力的促進因素;因為只有人們相信經濟行為中存在一致性,他們才會去探索這種一致性及其各種模式。在這一思想的影響下,人們才更加容易從對特定實際問題的考察中,概括出能夠闡明廣泛范圍的經驗的一般規律。
亞當·斯密的這一觀念來源于他的老師弗朗西斯·哈奇森,它給了他一種改變宗教信仰的力量。但是,把在其他方面業已取得豐富成果的一些思想——這些思想基本上是從自然法則的經院式概念所產生的——轉移到經濟學領域,顯然還是經濟學思想發展的下一個步驟。同樣的思想獨立地出現在重農主義者的身上;他們所說的“自然的和獨立存在的社會秩序”基本上就是社會的這種自然力量所趨向的長期平衡。這種見解后來在最尖銳的重農主義批評家之一的費爾迪南多·加利亞尼的著作中也可找到非常明確的表述。他寫道:“如不干預自然,它就會導致平衡,導致事物的自然狀態和最使人愉快的狀態。”
一些經濟學家對這種自然平衡的思想采取了比其他經濟學家更加極端的形式。魁奈認為,它包含著個人之間和階級之間的利益的協調一致。更加重視經驗的亞當·斯密,盡管多次談到“看不見的手”,但他還是認為存在著大量的利益沖突。經濟學家們對從這個觀念引申出來的實際政策也作了各不相同的推論。可是,盡管有這些不同,但幾乎所有這個時期的著作家都同意這一事實,即形形色色的經濟現象彼此息息相關,而個人的種種自發決定往往會形成一種模式。一些最有影響的英國和法國著作家以及受他們影響的西班牙和許多意大利的著作家就是根據這些觀念來考慮他們那個時代的各種實際問題的。
這種普遍設想所造成的富有成果的影響乃是這個時期人們處理經濟問題的能力增強的主要原因。但是,這種能力的增強也是前幾十年人們解決某些特定問題——特別是16世紀和17世紀經濟和政治發展所產生的對外貿易和國家財政問題——的成功嘗試積累的結果。到18世紀后期,人們已經在這方面做了充分的工作,從而保證成為那個時期特色的綜合性巨著的問世。
這些巨著主要目的在于解決當時一些迫切的經濟問題。這些問題本身形成對經濟思想的獨立影響,在某些情況下,理論上的預想支配著著作家們對某一特定問題的研究,但有時一個特殊問題的迫切需要則決定了一種理論的發展或促使某一著作家提出與他的思想的總體系不相符的建議。對政策所提的建議受實際經濟情況以及著作家對這些實際情況的想法及其所繼承或發展的分析這些實際情況的知識傳統的影響;有時幾個著作家對政策——如對國內糧食貿易——做出相同的結論,這純粹是出于實際考慮而并非由于任何共同的思想影響所致。
最有系統也是唯一形成具有自覺意識的群體的經濟學著作家乃是重農主義者。他們主要關心的兩個實際問題是農業的停滯和王國政府的財政困難。這兩個問題實際上是相互關聯的,重農主義者手中的解決辦法出自同一理論的假設。農業是產生凈收入(也就是超過成本的收入)的唯一經濟活動,因此,推進資本主義農業(大規模耕種)以取代小規模的分益佃耕制乃是主要的實際目標。正因如此,重農主義者要求取消對糧食的國內運銷和出口的限制,因為這造成價格的疲軟。根據同一理由,他們提議改革稅制——廢除封建特權并對地租征收單一稅;因為豁免貴族的稅等于是把賦稅落在耕種者身上,侵占了更換設備所必需的費用。此外,由于這種豁免,使國家收入不足,政府也就不得不給予或維持一些財政和專營方面的特權,使享有這些特權的人吸取了大部分的經濟盈余(凈收益)。結果便直接打擊了資本家、商人和行會的特權。這樣,財政和農業復興這兩個問題就密切地聯系在一起,重農主義者便不僅抨擊重商主義的法規,也抨擊封建特權。他們的綱領的全部條款的基本目的在于保證農業分得由它單獨產生的經濟盈余的大部分,以便鼓勵農業投資。
亞當·斯密的綱領具有一種不同的傾向,但就他的情況而言,其綱領也是出于以下信念,即不但認為現存的限制和法規造成資源的錯誤分配,而且特別認為這些限制和法規是犧牲農業而促進了貿易和工業(尤其是前者)。他的全部著作旨在說明在英國和在整個歐洲一樣,私人往往覺得把他們的資本投入遠處的貿易比用于改進國內農業更加有利。他的著作包括相當具體的改革綱領:廢除對自由選擇職業的限制,如有關學徒和定居的法律;廢除限制自由出售和私人使用土地的法律和慣例;主張國內自由貿易;取消對進口貨的稅收和其他限制,以及對出口貨的稅收和津貼。
在18世紀,經濟思想和其他時期一樣,并不是完全相同的。在亞當·斯密和重農主義者之間,不但在著重點上,而且在他們的經濟分析方面,都存在重大的區別。有一些重要的法國經濟學家——例如杜爾哥——他們與重農主義者的關系密切,但嚴格說他們并不是該派的成員;另外一些經濟學家對當時經濟問題的態度不同于或相反于重農主義者的假說,例如福爾博奈,他于1767年出版了《經濟學原理探討》。亞當·斯密并沒有完全理解他那一代人的思想,甚至沒有完全理解他那一代英國人的思想。
此外,即使在那些以自由主義經濟學家的預想為其一般思想前提的人們當中,他們從政策中得出的實際結論也有很大不同,他們之所以各有側重點,部分是由于推理方法不同,部分是由于他們面對的問題性質各異。英國不存在類似豁免貴族的某種稅收的情形,而這種情況乃是形成大多數歐洲大陸國家財政問題的核心。主人和公司的權力比較小。對土地買賣的限制在英格蘭很不嚴格,盡管在蘇格蘭情況不同,那里的永久限定繼承權實際上與大陸上的長子世襲財產和委托遺贈相類似,因而使亞當·斯密關于土地自由買賣的論述對他的法國和西班牙讀者比對英格蘭讀者更感貼切。土地共用權對最經濟地使用土地造成種種阻礙,這在英國比在法國更容易引起隱蔽的行動。國內貿易自由在英國不成為一個問題。首先,對外貿易自由在亞當·斯密的著作中比在重農主義者的著作中占有大得多的篇幅。后者鼓吹廢除糧食出口貿易的限制系出于他們希望保持農產品的好價錢。作為實際問題,保護法國農業是無可非議的,而如果保護是必要的話,他們對農業繁榮的重視一定會引出不同的結論;而作為理論問題,他們卻把貿易排列在各種經濟活動中靠后的地位。正如里斯特所說,他們“被看作是自由貿易的奠基人,并非因為他們抱有促進貿易的任何愿望,而是因為他們對貿易持一種鄙視的自由放任態度。他們可能還沒有完全擺脫這樣的信念,即認為自由放任會導致商業的全部消失”。
盡管如此,在一般經濟思想領域中,亞當·斯密和重農主義者還是具有最廣泛影響的人物,他們的思想的整個作用(當這些思想廣泛流行后)在于為由一些實際建議構成的綱領打下了牢固的基礎,而這個綱領則是自由主義經濟學家的共同依據。
那些西班牙著作家正是憑借這一整套思想,吸引了一些想要解釋和改變他的國家經濟落后面貌的人們。最重要的著作家卡普馬尼、坎波馬內斯、霍韋利亞諾斯雖然就他們各自的專題做出了貢獻,但他們思想的總的體系是派生的。他們的基本觀念是從法國人——不但是重農主義者,而且還有老米拉波[14](其《人類之友》一書對他們有巨大影響)、杜爾哥——和亞當·斯密那里學習來的。在這些影響下,他們采納了經濟自由的原則。霍韋利亞諾斯寫道:“政治的首要原則是給予人們以盡可能大的自由,在此范圍之內,商業、人口和財富均可獲得增長。”他們反對重商主義者關于財富和金錢的觀點,基本上采取了重農主義的態度,把農業當作財富的主要來源。這個時期最具有特色的西班牙人的著作——例如霍韋利亞諾斯的兩篇報告《關于自由從藝的報告》(1785年)和《關于土地法的報告》(1794年)——就是試圖間接地將自由主義的原理運用于西班牙的境況。
運用這些原則的最重要領域是農業。在西班牙著作家中也和在法國著作家中一樣,很多人攻擊大領地莊園以及維護這些大莊園的法律,也攻擊公地和各種公民權。霍韋利亞諾斯主張采取措施限制領主的永久管業權并分配公地。對大莊園造成的問題,人們的看法有相當程度的一致。在公地問題上,則和在法國一樣,存在一些矛盾心理,因為尊重個人的財產權,很可能導致贊成現存的土地共用權和贊成把公地劃分成個人各自擁有的份地;即使在霍韋利亞諾斯的著作中也可以看到在主張分配公地的同時,又依據盧梭的理論而贊成保持財產公有。不過,毫無疑問,西班牙經濟學著作家大多主張分配公地,而且在1760—1780年間國王和地方當局曾立法分配公地,有些法令還是由坎波馬內斯起草的。在西班牙,還有人攻擊社團而要求職業自由,特別是在坎波馬內斯和霍韋利亞諾斯的著作中。
即使在“自由”思想頗有影響的西班牙,這些思想的影響當然也并非是完全一致或始終一貫的。因此,在社團問題上,加泰羅尼亞經濟學家卡普馬尼為社團的特權進行辯護,而反對坎波馬內斯的攻擊,卡達爾索也曾為這些特權進行辯護。雖然在重農主義的影響下,西班牙著作家們攻擊美洲殖民地貿易由加的斯壟斷的安排,但他們對國外貿易基本上不感興趣,就連霍韋利亞諾斯也早就準備在對外貿易上放棄自由主義原則,提出一項法律,允許進口糧食,不過在豐收時暫停生效。至于坎波馬內斯,則更加注重從實際經驗出發,因為1790年撤銷他曾竭力鼓吹的1765年允許糧食自由貿易的法令一事,就與他有關。
在意大利,接受自由主義思想沒有那么徹底,這部分因為有些最重要的意大利思想家是官僚——幾位那不勒斯的啟蒙思想家是政府官員,韋里和貝卡里亞都是米蘭政府的成員——因而比較容易修改思想以適應具體情況;部分是因為這個國家政治上分裂;部分則因為經濟思想具有獨立的生命力。西班牙著作家的理論基本上是派生的;意大利著作家們才有一定理由可以自稱是在他們那個時代最有獨創見解的。把重點放在農業上是普遍的現象。例如,杰諾韋西主要關心的是鼓勵農業,即使這樣做意味著限制工業發展;加埃塔諾·菲蘭杰里承認農業的突出重要性。但以幾位意大利著作家為代表的經濟自由主義卻是十分微弱的。例如,他們當中最偉大的貝卡里亞,起初是個溫和的重商主義者,雖然他后來也受到重農主義者關于農業、取消行會以及國內自由貿易的主張的影響,但他始終反對對外貿易的完全自由。的確,在意大利著作家中,提出國內自由貿易綱領同時又提出保護性綱領,乃是很尋常的現象。例如,杰諾韋西把制成品的出口和原料的進口與制成品的進口和原料的出口加以區別,認為前者應允許自由進行,后者應嚴格加以控制。韋里同樣提出應將國內自由貿易與限制進口和鼓勵出口相結合。這些人選擇了“自由主義”綱領中那些可能促進他們國家發展的內容,但他們也深知意大利的經濟落后,認為完全而徹底的放任主義政策并不適合他們的目的。
盡管有上述種種差異,法國、英國、西班牙和意大利著作家的設想和實際建議還是有很多共同之處。這個綱領與德國重商主義經濟學家的綱領之間存在明顯的差別。17世紀德國經濟學著作家,如約翰·貝歇爾和馮·霍爾尼克,在他們強調國家的積極作用方面與英國和法國的重商主義者相似,但當英國重商主義思想在18世紀尚未形成系統的時候,德國的重商主義卻在大學和政府中都已經歷了連續不斷的思想發展。在德國,這樣的傳統保留了下來并有所發展,即認為國家對人民經濟上和道德上的福利應負直接責任。應該采取社會和經濟計劃的措施以促進人口和就業的增長。因此宗南費爾斯(1738—1817年)鼓吹促進原料出口和限制原料進口,而尤斯蒂(1717—1771年)則鼓吹通過國家計劃以促進工業,制訂建立信貸組織的計劃,發放津貼并豁免稅收以鼓勵外國移民。
重商主義經濟學家主要關心的是良好的行政管理和君主收入的增加。重商主義經濟學是行政管理人員的經濟學;它系統地研究國家官僚機構面臨的范圍廣泛的問題,尤其是缺乏促進經濟進步的自發力量和行政及稅收制度脆弱的落后國家。因此,其重商主義經濟學的內容比法國和英國經濟學的內容要廣泛,探討的主題著重點也不同:它包括行政管理,往往還有技術,并特別注意國家的財政和通貨。重商主義經濟學家研究問題的一般方法比較具體并且以經驗為根據,這一點從他們在王室權力的爭論中對財政政策的主張與只對一個階級征收單一稅的重農主義建議(這直接產生于他們對純產品的分析)二者之間的差別就看得很清楚。
看來,在18世紀的英國,王室收入問題似乎仍像17世紀早期一樣存在。英國關于經濟問題的著作也是從對王室收入的一些思考而產生的,如在克蘭菲爾德和培根的著作中所看到的那樣。但是,英國有關王室財政的著作從來不曾顯示出單獨成為一個經濟學分支的跡象,這也許是因為造成王室無力償還債務的情況在憲法方面的原因(而不是行政管理或經濟方面的原因)吸引了學術界的注意力,也許是因為經濟學著作家們的興趣集中于國外貿易;到18世紀后期,系統的經濟學在英國興起,國家財政已不再是緊迫問題——這個問題業已由國家稅收和長期債務加以克服——國家財政雖然仍是一個重要問題,但在整個科學中已不再為人們所渲染了。
重商主義經濟學家關心國家及其收入,這說明為什么他們重視人口和就業的增加;重視工業勝于商業,以及為此目的推行的具體措施;重視保護措施和自給自足以及貴重金屬。
重商主義經濟學家和他們的西方同代人的綱領之間存在差異,部分由于這些著作家所處的地位不同,由于他們對政策承擔的責任程度不同。重商主義經濟學家盡管大多數擔任學術界的職務,但他們乃是君主們的顧問,而這種情況在法國著作家中很少見,在英國著作家中則根本沒有。這些差別部分是因為西方較富裕國家中私人企業的實力較強,各種實際問題性質也就不同;部分則是因為他們的思想傳統不同。
經濟自由主義的實踐綱領產生于一種對經濟秩序運行方式的看法,并且是由一般原理引申而來或者說至少是以一般原理為依據的。與此相反,重商主義經濟學家實踐方案則并非出自一整套基本原理;它們是行政官員對實際問題的反應,因此不是很一致的,也不大有意識地以理論為依據。如果說有什么理論的話,那顯然是重商主義的理論;他們想當然地認為,在許多情況下,也許在大多數情況下,個人利益與國家利益是有沖突的,因而國家干預是必要的,是一種正常狀態。
不過,重商主義經濟學家關于經濟生活是如何按秩序進行的基本看法,與亞當·斯密和重農主義者的區別并沒有像他們在言詞上表現出的那么大。
首先,自由主義經濟學家和他們的前輩重商主義者之間的差別比他們自己想象的要小。亞當·斯密最杰出的思想是在他公開抨擊重商主義政策的過程中形成的,但其中有一些是重商主義著作家們自己所作的深入觀察,所持的保留意見和提出的糾正辦法的自然發展。此外,某些重商主義思想仍然保留下來,例如,人口論者的思想仍發揮著充分的力量,不但在亞當·斯密的著作中而且一直到馬爾薩斯的著作中都是如此。亞當·斯密(重農主義者也一樣)認為人口不斷增加,乃是經濟健康發展的一個標志。
其次,大部分對調控措施的攻擊,事實上與其說是來自自由放任的原則,還不如說是來自對當時實行的某些具體調控措施的反對。亞當·斯密和魁奈對現存經濟體制之所以持批評態度,并不一定是或并非主要是由于他們持自然秩序的主張。他們的經濟哲學使他們在表達觀點時帶有一種教條式的尖銳性,甚至在這些觀點本身并非產生于這種理論時也是如此。如果說有些著作家之所以對一些具體規章條例更加持批評態度主要是因為他們持有自由放任主義的思想的話,那么其他一些著作家之所以喜歡自由放任主義思想則主要是因為他們厭惡具體規章條例所起的作用和具有的性質。例如,在西班牙,雖然行會受到攻擊部分是因為它們限制人權——“不受時效約束的自由權利就是人類為生存而勞動的最堅定、最不可侵犯和最神圣的權利”——但人們往往是僅僅根據它們對經濟發展的效果來對此進行辯解。
那些根據自然秩序的思想而對現存制度進行批判的思想家們,有時卻最終無須再引用這一特別依據來進行批判,亞當·斯密對重商主義的大部分抨擊也是通過詳細列舉具體規章條例的不利之處,而不是指出干預經濟法則一般說來是不可取的這一點來進行的。如果說自由主義經濟學家提出的各種方案的細節有時比他們的語言的口氣更講求實效的話,那么一些最重要的德國重商主義經濟學家對經濟現象的一般看法比起他們的實際方案來,與自由主義經濟學家有更多共同之處。尤斯蒂和宗南費爾斯跟亞當·斯密一樣,他們關于經濟秩序的設想深受自然法則思想的影響。如果說他們的實際方案有所不同的話,部分是因為作為落后國家的行政官員,他們更敏銳地注意到短期的困難,而對經濟中獨立存在的力量的作用與方向持更悲觀的看法。
不可否認,他們的實際綱領存在著很大的分歧,但即使在這一點上也可能被夸大了。自由主義經濟學家的近期綱領距離純粹的自由放任主義甚遠。雖然自然秩序的一般觀念導致對現存規章條例持較為嚴厲的批判態度,但這一觀念并不排斥對實際問題持各不相同的看法;問題在于這一秩序在多大程度上由現在的事態體現出來。持最徹底的自由放任主義的西方著作家們設想國家在取消由于重商主義而形成的各種限制的時期應發揮積極作用。在重農主義者的綱領中則認為應發揮主動作用:國家將承擔公共工程的建設和修筑道路的任務。正如紀德所指出的,他們認為應該繳納的稅收總額約占當時法國總收入的12%。至于尤斯蒂,則主張取消政府對價格的控制,取消壟斷,并廢除貿易公司的特權;他提出的限制進口的稅率也是比較輕的。
重商主義經濟學家的實際建議與瑪麗亞·特蕾西亞和約瑟夫二世以及腓特烈大帝的政策是相一致的;它們確認和發揮了國家的傳統作用。反之,自由主義經濟學家的建議則是對現存體制的攻擊,因而,必須考慮他們對政策所起的影響的問題。
這些思想在政策的形成上起多大作用呢?政策在何種程度上只不過是實際的人們對急迫而具體的形勢(在形勢本身的各種事實所決定的狹小限度內)做出的特定反應呢?凱恩斯認為,實際的人們只不過是重復已故思想家們說過的話。另一方面,有一種看法認為“政策……乃是政府在各種實際問題的壓力下不知不覺陷入其中的一套做法,它們逐步達到一種有意識的一致性,最后開始作為政策來為自己進行辯護”。爭論再繼續下去,在18世紀和在其他世紀一樣難以解決。思想和政策之間的聯系有時看起來很密切。德奧梅松反對“公共牧場”的措施,多少是受了重農主義的影響。杜爾哥作為財政大臣所實行的政策中的某些辦法,諸如取締手工業行會、改革財政管理和建立國內糧食自由貿易制度,也是受了重農主義的一定影響。制憲議會的許多社會、經濟和體制改革也是以重農主義思想為依據的。
西班牙國王于1765年7月11日下令取消糧食稅,允許國內自由貿易,甚至允許出口,但規定了最高價格,這些就是對坎波馬內斯的《稅務問答》做出的反應。韋里在米蘭政府任職時取消了包稅制(1770年),并降低和簡化了關稅(1786年)。對于1786年的伊登條約,人們往往認為是亞當·斯密思想對皮特產生影響的結果。
但是,即使像這樣的措施也都是一種純粹從實際出發的考慮,是一個明智的行政官員不借助理論也完全會采取的。自由主義經濟肯定是占主導地位的思潮,而在西班牙和意大利則是派生的思潮。但是也奉行一些符合重農主義觀念或以重農主義言論為之辯護的政策,這是由于受當地環境的支配,或根據簡單的常識而獨立地制定的。經濟思想的影響在制定具體的政策措施方面所起的作用沒有在形成關于政策的某些設想方面所起的作用大。自由主義經濟思想發揮著威力,和凱恩斯思想在我們時代發揮威力的情況十分相似,只不過其目的不同而已。這些思想至少可以為不論在任何情況下都會采取的措施提供一套為之進行辯護的武器;但至多也只是造成一種傾向,即在某種形勢下提供的有限的可供選擇的方案中,選擇出可以最大限度放松限制的那些政策。它們的主要作用在于提出了有利于經濟力量自由發揮的設想,但是這種思潮變化的主要果實是要到下一個世紀才能收獲到的。
(吳良健 譯)
[1] 在附錄中(原文第715頁)有一組可信程度各異的估計數字。有些地區的數字(特別是匈牙利)是受移民的影響,而不光是由于自然增長。
[2] 格雷戈里·金(Gregory King,1648—1712年),英國統計學家,所著《1696年的英國概況》一書對17世紀末英國人口和財富狀況有翔實論述。——譯者注
[3] P.古貝爾:《17世紀博韋地區人口問題》,刊于《經濟、社會、文化年鑒》,第7卷(1952年)。
[4] 原文為Mesta,系西班牙古時的牧主公會。——譯者注
[5] 奧爾蒂斯:《18世紀西班牙社會狀況》(馬德里,1955年),第58—61頁。
[6] K.許內曼:《瑪麗亞·特蕾西亞執政時期奧地利的人口政策》(柏林,1935年),第42頁以下。
[7] J.布爾熱瓦-皮夏:《18世紀以來法國人口的一般趨勢》,載《人口雙月刊》,第6卷(1951年)。
[8] C.E.拉布魯斯:《舊制度末期的法國經濟危機》(巴黎,1944年),第182頁。
[9] 見后面第14章,原文第401頁。
[10] H.希頓:《美國貿易》,載C.N.帕金森編《貿易風》(倫敦,1948年),第196頁。
[11] H.哈爾姆:《18世紀哈布斯堡的東方貿易》(慕尼黑,1954年)。
[12] N.G.斯沃羅諾斯:《18世紀薩洛尼卡的貿易》(巴黎,1956年)。
[13] 即英格蘭南斯塔福德地區的工礦區,因工業污染嚴重而得名。——譯者注
[14] 他是法國著名革命家米拉波伯爵的父親。——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