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上空,阮幼薇和元行沖互看了一眼,神情都有些驚愕。
真仙?
在這大虞修仙界,哪怕是她們的師門宿老,泰斗一般的人物,也不敢妄稱真仙啊。
那山彘畢竟是山野修成,到底何謂真仙,心里也沒個說法,于是又誠惶誠恐地問道:“不知那位先生,該如何稱呼啊?”
此話一出,阮幼薇二人,也紛紛豎起了耳朵。
“我家主人的名諱,豈可亂傳,你稱他一聲樓先生便可。”
山彘繼續問道:“敢問牛兄,不知樓先生如今是何修為啊?”
老牛見這山妖不好糊弄,于是故作不耐道:“我哪里能看透我家主人的修為,我要有那能耐,剛才就一蹄子把你拍死了,和你在這說那么多作甚。”
見那山彘仍是心有疑竇,老牛反問道:“剛才抽你那幾鞭子可還好受啊?”
話音未落,便操控著陳平,將他手中柳枝一拋。
山彘見狀,頓時一道黑霧觸手翻涌過來,將那柳枝卷到眼前。
阮幼薇遠遠瞧見這一幕,后背都驚出一身冷汗來,扯著嗓門便沖著老牛大喊:“你這蠢牛,這妖怪分明是怕了你手中的法寶,你丟給他干嘛!”
山彘聞言,瞳孔一下瞪得渾圓。
“聒噪!”
阮幼薇當即慘叫一聲,再次被卷動的觸手擠壓得一臉烏青,連一旁的元行沖也跟著遭了罪。
元行沖之前與山妖對壘,本就受了些內傷,此時被那觸手一捏,再也扛不住了,頭一栽便昏迷過去。
崖坡上,老牛淺笑一聲,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
“你也一定以為,這是什么了不得的異寶吧?”
“哈哈,其實這柳枝,不過是我家主人,從田邊柳樹上隨手折下。”
山彘眼珠子又是一轉,顯然有些不信,片刻后,竟是大口一張,吐出一條長舌,將那柳枝卷入口中,咀嚼起來。
噼里啪啦。
這柳枝倒是筋道得很,再一玩味,山彘的神情變得有些古怪起來。
“這真是樓先生隨手摘下的柳枝?”
老牛語帶嘲諷地回應道:“那不然呢?”
“就像老牛我,可是從沒吞過什么仙丹妙藥,奇花異草,無非就是陪著主人犁了二十年地,偶爾去陰山城里逛逛市集,也算是那什么...返璞歸真吧。”
山彘聽他這話,驚呼道:“難道樓先生,就住在旁邊這陰山城里?”
山谷上空,剛回過一絲氣來的阮幼薇,又再次豎起了耳朵。
若是這老牛所言不虛,這位樓先生就算不是真仙,也遠非自家宗門里那些宿老可比。
這又何嘗不是她阮幼薇的機緣?
一時間,此女把僅存的一點靈力都度到了雙耳,生怕聽漏了一個字。
“呵,主人在這城中偏居,已有二十載了。今日你我撞見的地方,可就是我老牛犁的地。你若是識趣,日后這農活,倒是可以分你一些。”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這山彘自然是心領神會,可還是心有戚戚地問道:“牛兄,今日我已開了些葷腥,不知樓先生...?”
老牛知道它在擔心什么,琢磨道:“主人的心思,老牛我也只能猜測一二。”
“這人要捕獸,獸要吃人,二者本就沒有對錯,關鍵在于一個度。既然這些人入山圍獵,就算不上完全無辜,你此時若是能懸崖勒馬,及時收手,沒準主人還能高看你這山精一眼。”
聽了這話,山彘懸著的心卸下了一半,瞳仁里都多了些飛揚的神采。
它本想著從老牛嘴里,再多套些樓先生的喜好,誰知老牛突然收了法相,一轉身,載著那牧童往后面的林子里退去。
“給你些時間收拾爛攤子,可莫要再不識好歹了。”
說完,也不看身后山彘一眼,緩緩沒入密林的陰影里。
山彘心頭爽利,這獸類的兇性也就收斂了起來。
想想日后,若真能跟在樓先生身邊,自己也就不是人人喊打的山精野怪了,沒準還能以仙道靈獸自居。
嚯嚯。
一念至此,山彘背后的觸手紛紛向身前一擁,所有人被懸吊在了它臉盤前。
只見它大嘴一哈,吐出一口腥臭的妖氣,一個翻卷,就將那些昏迷的平民裹入其中。
只是片刻之間,這些原本只剩半口氣的人,身上的創口就一一愈合,連呼吸都平穩了起來。
這些平民倒是好處理,將眾人棄置在一處石坡上后,山彘又將阮幼薇二人挪到視野跟前。
“你二人應該是那些仙門世家出來的吧?”
此刻元行沖仍在昏迷,阮幼薇輕咽了下唾沫,強自提起膽氣來。
“我和師兄乃是無垢山,劫量劍宗弟子。”
阮幼薇心想,這山妖既然想投入那樓先生門下,自然不會再為非作歹了,看他剛才對那些平民一番救治,也印證了自己的猜想。
既然危急已解,阮幼薇也拿出了往日儀態。
“今日莽撞驚擾了山主,還望山主莫要責怪。”
那山彘嗤笑一聲。
“我可擔不起這山主的稱呼,若是我沒記錯的話,剛才有個與你同行的禿驢,溜去搬救兵了?”
阮幼薇心中一懸,臉上卻是笑語吟吟地辯解道:“都是誤會,小女離開以后,定然與他們解釋一番,再不會來驚擾山主。”
“哦?”
一瞬間,山彘瞪圓的瞳孔突然就血紅一片。
“可我怎么覺得,一口吞了你,這事才了得干凈。”
鼓蕩的妖氣讓阮幼薇嬌軀一涼,渾身再次顫栗起來。
“你你你...你不是要投入樓先生門下,不再做山精妖怪了么?”
那山彘冷哼一聲。
“要遞那投名狀,也得先把自己屁股擦干凈。等今日我了結了你們,再后顧無憂地去做仙家靈獸。”
阮幼薇嚇得一臉煞白,當即就扯著嗓子往老牛隱沒的樹林大喊:“牛仙救我!牛仙...這豬妖要害人了!”
那山彘眼角一斜,并未對阮幼薇的呼喊加以阻止。
它倒也存了心思,看看那老牛的反應。
仙人雖好,可若是一心偏幫人族,那就不跟也罷,還不如做個山精野怪圖個逍遙。
此刻若是老牛出手干預,說不得它就要大開殺戒一番,然后就溜往荒蠻之地,任誰也尋它不到。
好在任憑那阮幼薇叫破了喉嚨,那坡崖邊的密林里,絲毫動靜也沒傳來。
老牛此刻閑臥在一棵柏樹下,耳朵耷拉著不去聽那嘶吼。
這山彘道行之高,可遠在它老牛意料之外,剛才該扯的虎皮已經扯了,自己也拿不出別的本事真從別人口下奪食。
山彘對此甚是滿意,甚至還有些浮想聯翩了。
只見它大笑一聲,對著阮幼薇說道:“你當牛兄為何走開,讓我獨自收拾殘局?”
“所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處理后患,就是要手起刀落才能少些麻煩。”
“牛兄,終究是偏幫我妖族的。”
話音一落,阮幼薇面前,一張灌滿腥風的漆黑巨口突然撐開!
此女嚇得魂不附體,連忙呼吼道:“山主饒命啊,小女愿立下道契,三十年內奉您為主。”
見山彘的動靜緩上了片刻,阮幼薇趕緊又道:“如此一來,山主既不用擔心小女日后反噬,也能借用小女仙門家世,為山主日后的修行鋪路。”
阮幼薇生怕沒機會再開口了,一口氣也不敢停:“山主既要與那樓先生交好,那便是要入世修行,小女外公乃是劫量劍宗宿老,日后定然能幫到山主的。”
山彘聞言,心里也在盤算,一張巨口懸在那,過了半晌才緩緩閉上。
這道契之說它倒也聽過,但具體法門卻不甚清楚。
誰知阮幼薇貼心的很,主動咬破舌尖,念出了一段類似主奴契約的經咒。
一時間,一道摻雜著血光的金色符文在她額前構建出來,隨著她輕輕一吹,便飄向山彘的一條觸手。
這便是道契么?
對于此物的約束力,山彘也只是有些耳聞,但眼見那阮幼薇氣血虧損了一半,也不由得信了七分。
“就區區三十年?”
阮幼薇臉色凄涼得很,她此時已被逼到了絕處,說話反而硬氣了些。
“道契已出,說三十年便只有三十年,而且我有言在先,你不得強迫我去做傷天害理之事。如果你還不滿意,那就一口吞了我得了。”
見這小妮子這般說辭,山彘心里反而覺得穩妥了不少。
聽此女口氣,她在自家仙門中應該地位不低,當成口糧的確是浪費了。
“好,就與你做這買賣。”
山彘話一出口,阮幼薇緊繃的心神終于松懈下來。
她氣血虧損嚴重,身子都有些輕飄飄了,一副隨時會昏迷過去的樣子。
山彘自然不會讓她折在這里,當即吐出一口腥氣,將人包裹著滋養起來。
也正是這時候,那崖坡邊的密林里傳來了陳平的聲音。
“你這豬精可聽好了,日后你若遇上我家主人,今日之事,可莫要多提。一來怕他嫌我老牛多事,二來嘛,仙門之中最講緣法,誰也不喜歡走后門的。”
這話聽得在理,山彘控制著那傳話的農戶,向著老牛方向躬身行了一禮。
“多謝牛兄教誨,咱哥倆日后再見。”
說完,便將這最后一人也放回到山坡上,唯獨裹了阮幼薇和元行沖,隨著它那巨大的身軀沉入地底之中。
老牛嘆了口氣,這仙門二人倒也有些俠氣,但奈何它老牛本事有限,兩位只能是聽天由命了。
不過那妖怪既然與人簽了道契,應該不會再害她性命才對。
多想無益,眼前還有一攤子人橫七豎八倒在那,夠它老牛頭疼了。
陰山郡城,西廓。
樓毅半躺在床榻上,胳膊肘靠在窗戶前,手里還剝了個橘子。
這都快到中夜了,怎么老牛還沒回來?
畢竟跟了自己那么久,這老牛很早就開了靈智,能聽懂人言,而且一身筋肉猶如銅皮鐵骨一般,一蹄子過去,一般的獸類可吃不消。
樓毅讓他馱著陳平入山,想著真要與那山豬撞上,撒腿就跑還是不成問題的。
難道真遇上事兒了?
一想到這,樓毅右手掐訣,弄起了掄算之法。
這占卜一道,前身倒是有涉獵一二,不過頂多算是個邁入半只腳的門外漢。
樓毅在那似模似樣地掰了半天手指頭,也就隱約問出個吉兇來。
知道老牛沒事,樓毅也就心下稍安了,否則他都準備傳神一番,去那雀頭山里看看。
轉眼夜更深了。
小院的柴門突然被頂開,老牛緩緩邁著步子,小心翼翼到牛棚里臥下。
“回來啦?”
樓毅慵懶的聲音從臥房里傳來,老牛輕輕哞了一聲當作回應。
咯吱。
窗戶開了一條縫,一個橘子被投入到牛棚里。
老牛聞著果香,眼中都快泛起了老淚來,今夜累死累活,一切都值了。
“果然,我在雀頭山中的一切,主人全都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