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的灌木叢里傳來沙沙聲響。
陳平騎著老牛,走在一條狹窄的山徑上。
剛才那轟隆聲響他也聽到了,一想到鄉里人可能遇上了塌方,這小子嚇得連喘氣都急促起來。
“老牛啊,能不能再快點,我老爹怕是出事了。”
陳平心頭雖怯,卻沒想著折返回去,反而向著事發之地加快了腳程。
一人一牛翻過兩座山坡,周圍的視野突然變得亮堂了不少,前方坍塌的巖山如同給密林開了道口子,那片狼藉的坡地也暴露在斜照的月華之下。
然而正是這時候,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從周圍樹林里傳來,時而東邊,時而西邊,似有什么東西在亂竄。
老牛首先警覺起來。
只見它身體微微下伏,頭上的雙角也放低了不少,陳平見老牛擺出這姿態,也終于注意到周圍的異常。
環顧左右,一道道腥紅的霧氣,在周圍樹林中一帶而過,接著,便看到四五道壯碩的黑影,從樹林各個方向猛地竄出。
嚯唵!
竟是五六頭山豬躍向空中,朝著陳平沖撞過來。
陳平腦瓜里一空,根本來不及反應,而老牛則鐵蹄一踏,一股渾濁的灰色妖力,開始一汩汩從腳下冒了出來。
正是這千鈞一發之時,林子里卻突然咻咻咻響起一陣劍鳴,只見數柄銀白長劍破空而來,從山豬身上穿膛而過,給它釘死在山地上。
還沒回過神來的陳平下意識頭一仰,便看見一個清冷嬌俏的仙子在月色中踏劍而來。
少年咽下了口水。
“小子,這山里出了精怪,你還是騎著老牛往回走吧。”
阮幼薇清甜的聲音,讓少年回過神來。
陳平臉上一陣羞紅,連忙道:“我父親還在這山中,求仙子救救他。”
阮幼薇點了點頭,她剛才神識掃過,已然在那山谷下覺察到了生人氣息,不過這些人還有幾口氣在就不好說了。
“你們這么多人,大半夜跑到深山老林里來干什么?”
說到這,又轉口問道:“你可知這山中生的是何妖物?”
然而不待陳平回答,云端上卻傳來元行沖一聲驚呼。
“師妹小心!”
阮幼薇心中警兆大生,可終究是晚了。
此刻她懸浮半空,身后便是那片凹陷的山谷。
只見一根鬼霧凝結的觸手突然從崖坡下探出頭來,如同丈寬的巨蟒,瞬間卷到了阮幼薇身上,將人一整個包裹進去。
正飛遁而來的元行沖見這情形,背后三柄古劍紛紛脫殼而出,然而那鬼霧觸手完全不與它爭斗,直接向山谷深處的暗穴縮了回去。
“給我留下!”
元行沖急了,御使著飛劍直入山谷,以三柄古劍撐開一道劍罡,向那暗穴扎了下去。
可他人才剛靠近山谷腰部,這山中天色卻突然一變,四野陷入昏暗之中,元行沖向上回望,卻見一條條鬼霧觸手從周圍山壁上方吐露出來,自上而下,呈黑云壓城之勢向他傾覆過來!
糟了!
云端之上,那善妙和尚啐了一口。
“這元行沖一身劍道天賦,怎么偏偏是個蠢貨。”
那和尚從手腕上摘下一串念珠,正準備拋下去施展手段,可心里一琢磨,這還不是肉包子打狗?
于是善妙拉長了嗓門,對著那山谷大喊了一聲:“兩位等著,我先去搬來救兵!”
話音未落,人已經一縷煙去到天外!
“這個死禿驢!”
山谷之中,阮幼薇大罵了一聲!此刻她和元行沖都被捆縛在觸手上,懸吊在了半空中。
與此同時,一根根細小的觸手也在山谷各處延伸出來,將之前那些墜坡的鄉民全都提溜起來。
阮幼薇一眼晃過去,竟有二十余人之多。
她心里倒是惱恨得很,自己一時大意,連手段都沒施展出來就被人捏住了命門,更是連累自家師兄鉆進別人的套里。
最可笑的是,她連對方是什么妖怪都還沒見到。
“嘶!”
阮幼薇悶哼一聲,裹在她身上的觸手突然勒緊,如同要將她渾身骨骼給捏碎了。
“師兄,連累你了。”
阮幼薇已經帶上了哭腔,這回她是真的怕了。
“怪師兄...沒有護好你。”
元行沖那邊也被觸手勒住了脖子,連最后吐出幾個字都脹青了臉。
正當二人瀕臨絕境之時,卻聽一聲噼啪聲在耳邊炸響。
緊接著,就聽見山谷地殼下,傳來妖怪凄厲的嘶吼,這些勒住眾人的觸手也頓時松動了些,狂亂地擺動起來。
得了這片刻喘息,阮幼薇二人互看了一眼,隨后皆是心有所感,順著元氣波動,望向山谷上方。
只見崖坡邊上,那個阮幼薇救下的騎牛少年,正手持柳枝,居高臨下打量著四野。
那少年臉上古井無波,雙目渾白,在他和身下的老牛體外,還有一層灰色濁光流轉不定。
這一幕,看得阮幼薇一愣,完全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然而正是這時候,那少年動了!
只見他小手輕輕一揚,又是噼啪一聲驚雷響。
山谷之下,頓時如同地龍翻身,妖怪的嘶吼聲也越發尖銳。
又一鞭!
谷中地殼瞬間在龜裂中隆起,掀起了滾滾煙塵,漫天砂礫。
阮幼薇隨著那觸手在泥灰里擺蕩,感覺命都去了半條,等到視野再次清晰之時,自己已隨眾人懸吊在雀頭山上空,往下一看,一頭黑鬃巨彘彷如一座山頭填平了空谷,正高出半個腦袋,俯視著崖坡上一人一牛。
這山彘的后背裹滿了黑色的鬼霧,那些綁縛眾人的觸手,正是從它一處處脊椎的位置蔓延出來。
此刻,一根觸手被緩緩挪動到山彘面前,隨著山彘雙瞳中腥紅一閃,整個觸手表面都綻放出腥紅的濁光來,而被拿捏著的農漢,就如同燭火被點亮,眼皮也緩緩抬了起來。
“你這牛精,可莫要太過分了。”
那農漢呵斥了一聲,聲音沙啞而渾濁。
崖坡上,老牛沒有任何動靜,卻是陳平頭一仰,和那山彘對視起來。
“蒙昧畜生,我這可是在撈你上岸,這也看不出來。”
那山彘一聽,怒道:“說我蒙昧?我在這雀頭山中,已經潛心修了近百年,你又才多少年道行?”
陳平戲謔一笑。
“不才,從老牛我靈智初開時算起,至今也不過二十年光景。所以,我才說你是蒙昧畜生。”
話音未落,那山彘猛一跺腳,整個雀兒山都抖了一抖。
老牛哪里能受這份氣。
“你以為就你會變?”
下一秒,老牛周身的灰氣彌漫開來,如同水墨一潑,在這山頭上凝聚出一個數十丈的妖身法相!
這法相雖說不是實體,但塊頭卻足夠大了,又是懸立在崖坡上,頓時又壓了那山彘一頭。
老牛本以為那山彘會立刻暴走,豈料對方瞧見這一幕,反而安靜了下來,兩個碩大的眼珠子,又在那滴溜溜轉起了圈兒。
“你真的才修了不足二十年?”
“老牛我可從不誆人。”
二妖突然沉默下來,那山彘突然脖頸一冷,感覺這山風都拔涼拔涼的。
“可是因為那位先生?”
不知不覺間,山彘的語調已經變得恭謙了一些。
“你這豬腦子總算還留了點東西。”
那山彘聞言也不再生氣,反而試探著問道:“牛兄剛才說,想要撈我上岸,這又是何說法?”
陳平哂笑一聲。
“我且問你,老牛我和你有何區別?”
這粗淺的問題倒是一下把山彘給問住了,愣了一會,才試探著答道:“一個是牛,一個是豬?”
陳平翻了個白眼,一陣搖頭嘆氣。
“咱們區別在于,我是靈獸,你是妖怪。”
此話聽得山彘差點心梗,不服氣到:“我與你差在哪了?”
老牛一樂,“嘿,問到點子上了。”
“咱們差就差在一個‘靈’字上。”
“我再問你,你今天若吞下這些血食,口腹之欲倒是滿足了,可你那靈臺還能清明得了么?你也當了一百年妖怪了,心里多少有點數吧。”
“連本能和野性都壓制不了,修為再大,也終究是遭人打殺的畜類。”
“我要是你啊...”
說到這,老牛故意停下來賣起了關子。
那山彘也是絲毫臉皮不要,當即換了口氣。
“牛兄,若是你又該如何啊?”
山谷上空,阮幼薇看著眼前一幕,簡直快要窒息了。
本以為來了個救人的主,怎么三兩下就和這山妖混成兄弟了?
再說那山坡上,老牛見對方服了軟,當即借著陳平的手,將他手中的柳枝微微一揚。
真一副高人模樣。
“我要是你啊,就是擠破了頭,也要搭上我主人這條船。”
“難道那位先生...?”
“沒錯,我家主人,便是那化凡游歷的道妙真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