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了《人間四月天》,你知道徐志摩愛過三個女人,張幼儀、林徽因、陸小曼,但你真正感興趣的不是張也不是陸,而是林。你知道這是為什么?你會說林最漂亮,學歷最高,等等。都不對。告訴你吧,這是因為徐跟林沒有結(jié)婚,若是結(jié)了婚,林徽因成了徐太太,你就沒那么大的興趣了。在這上頭,成功往往意味著平庸。受了那么大的挫折也沒有愛成,有情人難成眷屬,你為他們感到惋惜,甚至憤憤不平,你想這想那,說不定還想到自己,為自己和自己的家庭慶幸,雖然什么但是什么,這樣的句子頃刻間就能造出十個八個。
不必責怪《人間四月天》。它是一部電視劇,它是一個浪漫故事,它能撩起你這么大的興趣,就是它最大的功德。你不能跟它再要什么。讓你,還有和你一樣的人感興趣,也就行了。要是都按歷史的真實來拍,別說編劇不一定知道,就是知道,他也不敢——誰能拍得了,拍下叫誰看?
徐志摩和林徽因之間究竟是怎樣的一種關(guān)系,相愛到底有多深,你想知道的是這些。
且聽我依據(jù)史料細說根由。
在倫敦,父女兩人同時與徐志摩“戀愛”
林徽因的父親是林長民,字宗孟,1917年張勛復辟失敗后,入段祺瑞內(nèi)閣任司法總長,三個月后辭職赴日本考察。1920年春攜女兒林徽因赴英國,身份是中國國際聯(lián)盟同志會駐歐代表。其時林長民四十四歲,林徽因十六歲。同年十月,徐志摩從美國來到倫敦,入倫敦大學政治經(jīng)濟學院讀書。
徐志摩和林家父女的相識,是在國際聯(lián)盟的一次講演會上。“我在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院混了半年,正感到悶想換路走的時候,認識了狄更生先生……第一次見著他是在倫敦國際聯(lián)盟協(xié)會席上,那天林宗孟先生演說,他做主席。第二次是宗孟寓里吃茶,有他。”這是徐志摩在《我所知道的康橋》中的說法。林徽因《憶志摩》文中說,她初次遇見徐,是在徐初次認識狄更生先生的那次會見中。
不久張幼儀來到倫敦,徐志摩通過狄更生的關(guān)系,取得劍橋大學國王學院特別生的資格,攜妻搬到離劍橋六英里的沙士頓鄉(xiāng)下住家。這期間志摩和徽因一直保持通信聯(lián)系。張幼儀在《小腳與西服》一書中對她的侄孫女張邦梅說:
“幾年以后,我才從郭君那兒得知徐志摩之所以每天早上趕忙出去,的確是因為要和住在倫敦的女朋友聯(lián)絡(luò)。他們用和理發(fā)店在同一條街上的雜貨鋪當他的地址,那時倫敦和沙士頓之間的郵件送得很快,所以徐志摩和他女朋友至少每天都可以魚雁往返。他們信里寫的是英文,目的就在預防我碰巧發(fā)現(xiàn)那些信件,不過我從沒發(fā)現(xiàn)過就是了。”
對于張幼儀來說,她盡可以這樣懷疑,也有幾分是事實,但要說全是事實,即志摩每天等的都是林徽因的信,就不對了。
肯定有徽因的信。1927年林徽因在美國上學,正好胡適也去了美國,3月15日給胡的信中說:“我昨天把他的舊信一一翻閱了。舊的志摩我現(xiàn)在真真透徹的明白了,但是過去,現(xiàn)在不必重提了,我只求永遠紀念著。”這些話,不光說明他們當年確實通信,也說明了他們當時各自的狀態(tài)。志摩熱烈追求是不用說了,徽因這邊興奮或許是有的,沒有很當真也是真的。否則不會幾年之后才“真真透徹的明白了”。
再一個證據(jù)是,志摩一死,存在凌叔華那兒的“八寶箱”,也叫文字因緣箱,里面放的是志摩的日記和手稿,其中有《康橋日記》,立即成了林徽因務(wù)必得之的對象。她的理由是,“我只是要讀讀那日記,給我是種滿足,好奇心滿足,回味這古怪的世事,紀念老朋友而已”。這是她1932年農(nóng)歷正月初一給胡適信中的話。凌叔華退給她的日記中少了幾頁,為此還和凌慪了好一陣子的氣。
同時還有林長民的信,兩人也是談戀愛。1925年12月24日林長民死于郭松齡之役,第二年2月6日,志摩在自己編的《晨報副刊》上刊出林的《一封情書》,加了按語說:
“分明是寫給他情人的,怎么會給我呢?我的答話是我就是他的情人。聽我說這段逸話。四年前我在康橋時,宗孟在倫敦,有一次我們說著玩,商量彼此裝假通情書,我們設(shè)想一個情節(jié),我算是女的,一個有夫之婦,他裝男的,也是有婦之夫,在這雙方不自由的境遇下彼此虛設(shè)的講戀愛。”
于此可知在沙士頓,志摩每天去雜貨鋪取的信,更多的該是林長民來的情書。
從林徽因給胡適的信中,也可以看出她的矜持,年齡小是一個因素,出身名門是一個因素,還有一個因素也不可忽略,那就是,她不是嫡出,而是庶出。林長民有兩個小老婆,林徽因是第一個小老婆的長女。這種身世的女子,一般說來,更要自尊自重,否則閑話就多了。
在北京,情人不愿受干擾
1921年10月林徽因隨父親回國。下一年10月,徐志摩回國,在南方稍稍盤桓,就來到北京,急切要與林徽因相見。
行前該是給林徽因?qū)懥诵诺模藭r林已與梁思成訂婚,不便相見,其父代致一函,并約下時間,飯局相見晤談。信中說:
長函敬悉,足下用情之烈,令人感悚,徽亦惶恐不知何以為答,并無絲毫Mockery,想足下誤解耳。星期日(十二月三日)午飯,盼君來談,并約博生夫婦。友誼長葆,此意幸亮察之。
落款時間為12月1日,即志摩抵京的當天。信中說的博生姓陳,是志摩在倫敦認識的朋友。經(jīng)過一番勸說,志摩也就知道,只能將徽因當朋友對待了。
林徽因回國后,在培華中學讀書,自然是不好到學校去找。林家住在景山后街一處稱作雪池的院子里。那兒是能去的,可是徽因常常不在。她與梁思成的戀愛關(guān)系已相當穩(wěn)固了,余暇時間兩個人常在一起談情說愛。
有一個小故事,頗能說明志摩的執(zhí)著與尷尬。
梁啟超是松坡圖書館的館長。松坡圖書館有兩處院子,一處在西單附近的石虎胡同七號,一處在北海公園里的快雪堂。快雪堂是一處幽靜高雅的院落,星期天不對外開放,梁思成因關(guān)系特殊備有鑰匙可以自由出入,便約了林徽因來此相聚。徐志摩找林徽因也會找到這兒。梁啟超的弟子,又是林長民的朋友,就是梁思成在,來找林徽因也不能說有什么不對。去的次數(shù)多了,自然引起梁思成的反感,梁便在門上貼一紙條,大書:
“Lovers want to be left alone.”(情人不愿受干擾)
志摩見了,只得怏怏而去。(梁實秋《賽珍珠與徐志摩》)
就算一種惡作劇,怕也不是梁思成背著林徽因?qū)懙陌伞?
1924年四五月間,泰戈爾訪華期間,給了徐林接觸的機會,一起接待進出會場,又一起演出英文戲劇,又恢復了昔日的情感。5月20日,泰戈爾一行離開北京去太原,徐志摩陪同前往。車站上,送行的人很多,林徽因也在里面。車快開動了,徐志摩正在寫一封給林徽因的信,尚未寫完,車已蠕動,徐志摩要沖過去遞給車下的林徽因,泰戈爾的秘書恩厚之見他太傷感,一把搶了過來替他藏起。后來志摩再沒提起此事,恩厚之就把此信保存起來帶回英國。直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國香港學者梁錫華去訪問,讓梁看了原件。信里寫的是:
我真不知道我要說的是什么話,我已經(jīng)好幾次提起筆來想寫,但是每次總是寫不成篇。這兩日我的頭腦總是昏沉沉的,開著眼閉著眼卻只見大前晚模糊的凄清的月色,照著我們不愿意的車輛,遲遲的向荒野里退縮。離別!怎么的叫人相信?我想著了就要發(fā)瘋。這么多的絲,誰能割得斷?我的眼前又黑了。
從這封信上,可以看出,大前天晚上,兩人是在一起的。就是這次會面,林徽因向志摩攤了牌,說她馬上就要隨梁思成去美國留學了,她不可能做他的妻子,他們必須“離別”。
就在20日這天——若火車是早上開的,那就是在火車上了,志摩寫了那首幾乎滿篇都是“去罷”的詩《去罷》,其中兩句是:
去罷,夢鄉(xiāng),去罷!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林徽因到了美國后,才咀嚼出志摩對她的真情的滋味而倍加珍惜。1927年3月15日給胡適的一封信中說:“請你告訴志摩我這三年來寂寞受夠了,失望也遇多了,現(xiàn)在倒能在寂寞和失望中得著自慰和滿足。告訴他我絕對的不怪他,只有盼他原諒我從前的種種的不了解。但是路遠隔膜誤會是所不免的,他也該原諒我。”
這是當事人對過去幾年間他們之間關(guān)系的最好的概括。
1928年8月林徽因回國,與梁思成一起受聘為東北大學教授。1931年初,徐志摩聞知林病重,曾專程去沈陽看望。這年春季開學后,志摩來到北平任北大教授,林徽因病重回到北京療養(yǎng),兩人的接觸又多了,加之志摩與小曼感情不睦,兩人又時常地走動,頗有舊情復萌的趨勢。對這一段的感情,林徽因和梁思成的兒子梁從誡的看法是:
我一直替徐想,他在1931年飛機墜毀中失事身亡,對他來說是件好事,若多活幾年對他來說更是個悲劇,和陸小曼肯定過不下去。若同陸離婚,徐從感情上肯定要回到林這里,將來就攪不清楚,大家都將會很難辦的。林也很心疼他,不忍心傷害他,徐又陷得很深。因而我一直覺得,徐的生命突然結(jié)束,也算是上天的安排。
當晚輩的說這樣的話,實在太不應該了。為了自己的家聲,竟說他人燒死是好事,不像個有文化的人說的話。這是《人間四月天》播出后,梁從誡先生回答《文藝報》記者時說的。登在今年5月6日該報第四版上。不看這些話,人們還不知道1931年在北平,徐林之間的感情已發(fā)展到這樣危險的地步。
八寶箱事件發(fā)生后,對與徐志摩的情感,林徽因就一點也不隱諱了。1932年農(nóng)歷正月初一給胡適的信中說:
我永是“我”,被詩人恭維了也不會增美增能,有過一段不幸的曲折的舊歷史也沒有什么可羞慚……我覺得這樁事人事方面看來真不幸,精神方面看來這樁事或為造成志摩為詩人的原因,而也給我不少人格上知識上磨練修養(yǎng)的幫助。志摩in a way(從某方面)不悔他有這一段苦痛歷史,我覺得我的一生至少沒有太墮入凡俗的滿足也不算一樁壞事。志摩警醒了我,他變成一種stimulant(激勵)在我生命中,或恨,或怒,或happy(幸運)或sorry(遺憾),或難過,或苦痛,我也不悔的,我也不proud(得意的)我自己的倔強,我也不慚愧。
有戀情嗎?肯定有。“一段不幸的曲折的舊歷史”,肯定不是單純的友誼。感嘆這樁事“人事方面看來真不幸”,等于是感嘆有情人沒有成了眷屬。
多深?夠深的了。是造成志摩成為詩人的原因,也是給她人格上知識上磨煉修養(yǎng)的幫助。志摩已變成一種激勵在她的生命中,使她倔強,但絕不因此而慚愧。對于一個有丈夫有孩子的女人來說,還能讓她說什么,怎么說?
你仍得相信,山谷中留著那個回音
再看徐志摩去世后,林徽因的種種表現(xiàn)。
志摩死后,梁思成去了濟南,從出事地點撿了一塊飛機的殘片帶回北平,不算短的一個時間段里,林徽因都把它掛在臥室的墻上。這是她對志摩情感的真摯,也是她自己胸懷的坦蕩,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她對世俗社會的一種蔑視。
1934年11月19日,林徽因和梁思成去南方考察,返程路過志摩的故鄉(xiāng),浙江硤石鎮(zhèn),停車的幾分鐘里,她下了車,在昏沉的夜色里,獨自站在車門外,“凝望著那幽暗的站臺,默默地回憶許多不相連續(xù)的過往殘片,直到生和死間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和火車似的蜿蜒一串疑問在蒼茫間奔馳……如果那時候我的眼淚曾不自主地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會原諒我的”。(林徽因《紀念志摩去世四周年》)
就是這次,回到上海之后,跟趙淵如(深)、陳直生(植)、陳從周見了面。竟日盤桓,她總是談笑風生,滔滔不絕,一次突然啞口無聲,陳直生不解,問你怎么不講啦,林徽因突兀地說:
“你以為我乃女人,總是說個不停嗎?”
陳從周當時就感到,這是林剛剛經(jīng)過志摩家鄉(xiāng)與志摩埋骨地后,心情不好所致。(陳從周《記徐志摩》)
1935年志摩忌日,林徽因?qū)懥恕都o念志摩去世四周年》一文,表達她的悼念之情。這樣的文章,當然不可能寫得多么明白。過了幾個月,到了夏天,她發(fā)表的詩作《別丟掉》,才是她坦誠的心聲。全詩為——
別丟掉
這一把過往的熱情,
現(xiàn)在流水似的,
輕輕——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嘆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著那真!
一樣是月明,
一樣是隔山燈火,
滿天的星,
只有人不見,
夢似的掛起,
你問黑夜要回
那一句話——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著
有那回音!
詩中“在松林”,“滿天的星,只有人不見”,“山谷中留著/有那回音”,都不可能是別的意象。“回音”二字,直可說是“徽因”的諧音,她原本就叫徽音。附帶說一下,詩中“只有人不見”,在梁從誡編的《林徽因文集·文學卷》中為“只使人不見”。若是梁先生徑改,那就說不過去了。
不管怎么說,都得承認,林徽因?qū)π熘灸κ怯姓媲榈模巧類壑娙说摹?
順便說說她和金岳霖的事
幾乎都知道,哲學家金岳霖,因為愛戀林徽因而終身不娶,從青年到晚年,幾乎是“逐林而居”,梁家住在哪兒,他也前院后院的住在哪兒。
若金愛著林而不做任何表示,只是住在林家旁邊,這也就奇了。若金向林有所表示而林無動于衷,這也就奇了。若梁思成知道金愛著林而不聞不問,這也就奇了。金、梁、林的學生,都把這種感情神圣化了,說是纖塵不染。這就有點匪夷所思了。可惜都不是。神仙也得享有人間煙火,才成其為神仙。且看梁思成續(xù)弦妻子林洙的記載。
林洙曾問起金岳霖終身不娶的事,梁思成笑了笑說:
“我們住在總布胡同的時候,老金就住在我們家后院,但另有旁門出入。可能是在1931年,我從寶坻調(diào)查回來,徽因見到我哭喪著臉說,她苦惱極了,因為她同時愛上了兩個人,不知怎么辦才好。她和我談話時一點不像妻子對丈夫談話,卻像個小妹妹在請哥哥拿主意。聽到這事我半天說不出話,一種無法形容的痛苦緊緊地抓住了我,我感到血液也凝固了,連呼吸都困難。但我感謝徽因,她沒有把我當一個傻丈夫,她對我是坦白和信任的。我想了一夜該怎么辦。我問自己,徽因到底和我幸福還是和老金一起幸福?我把自己、老金和徽因三個人反復放在天平上衡量。我覺得盡管自己在文學藝術(shù)各方面有一定的修養(yǎng),但我缺少老金那哲學家的頭腦,我認為自己不如老金。于是第二天,我把想了一夜的結(jié)論告訴徽因。我說她是自由的,如果她選擇了老金,祝愿他們永遠幸福。我們都哭了。當徽因把我的話告訴老金時,老金的回答是:‘看來思成是真正愛你的,我不能去傷害一個真正愛你的人。我應該退出。’從那次談話以后,我再沒有和徽因談過這件事。因為我知道老金是個說到做到的人,徽因也是個誠實的人。后來,事實證明了這一點,我們?nèi)齻€人始終是好朋友。我自己在工作上遇到難題也常去請教老金,甚至連我和徽因吵架也常要老金來‘仲裁’,因為他總是那么理性,把我們因為情緒激動而搞胡涂的問題分析得一清二楚。”(劉培育主編《金岳霖的回憶和回憶金岳霖》)
文中說他1931年從寶坻考察回來,有誤。應是1932年從薊縣(今天津市薊州區(qū))考察回來。
說了這么多,一點都不損害林徽因完美動人的形象。相反,我倒覺得,正是天生麗質(zhì),氣韻高雅,加上至情至性,才使林徽因成為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女性的杰出代表和光輝典范。
2000年5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