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導讀

我們說周蘩漪是一個特別的人物，在于她是生活在二十世紀初期中國的一位受過一點新式思想影響的舊式女人。她的身上充滿了美麗與邪惡、幻想與失望、隱忍與反抗、獸性與人性等諸多矛盾，她是周公館這個集封建思想與資產階級意識于一體的環境中的叛逆者。周蘩漪真正的人生是從她被周樸園騙進周公館開始的，當然她的噩夢也是從此開始的。在周公館這個被她稱為“陰溝”的窒息的環境中，她一天一天地改變著，直至成為公館中永遠被鐵鏈緊鎖的瘋子。

人物賞析

作為妻子的周蘩漪

周蘩漪是周公館主人周樸園的妻子，是周樸園用引誘欺騙手段娶到家的“合法妻子”。蘩漪被禁錮在周公館這個如同深井一樣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環境中，她生活在“陰溝”里，一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女子在沉悶的生活氣息里已經失去了生活的希望。正如作者所說的那樣，她敢“做一次困獸的斗”，這一“斗”當然也包括與丈夫周樸園的斗，從服從到抵抗再到反擊，她一步一步走向了失去理智。我們不妨看一看她作為妻子如何與丈夫“斗”。

專橫、自是、倔強的周樸園從礦山回到家中，見到妻子講的第一句話是：“你怎么今天下樓來了，完全好了么？”蘩漪回答說“病原來不很重”。在峻厲威嚴的周樸園面前，她只淡淡地說她的病并不重，然而，她的確承認自己是有病的。當周樸園并沒征求她的意見就讓她喝藥時，她卻把藥倒掉了。周樸園也沒有就此罷休，逼著周萍跪下勸她喝下藥，這時，蘩漪流著眼淚憤恨地一氣兒喝下藥后跑下去。此時，蘩漪與丈夫的“斗”處于“防守”階段。蘩漪之所以“喝下藥”，只是為了保持周萍這個“兒子”的尊嚴；她“跑”下去，也不過是以退為進罷了，不想與周樸園在這個時候發生沖突。

當蘩漪被周萍拋棄后，她唯一的希望被現實打得粉碎，行為變得“瘋狂”“冷酷”，她開始走上報復的道路。她半夜從四鳳家中淋雨回到周公館，周樸園質問她時，她說“我有神經病”，因為在周樸園的思想中，妻子周蘩漪是有神經病的。蘩漪在現實世界中找不到希望后，她原本美好的品質便漸漸消退，她對丈夫的隱忍也就不再繼續，這是她從“守”向“攻”的轉折。她不再對這個家庭、這個世界抱有期待，當周樸園讓她上樓歇息時，她說出了“我不愿意”，這是她的抵抗，是她斗爭的第一個階梯。

在她通過各種方式都無法挽回她與周萍的“愛情”時，她的企圖徹底失敗，她的期望徹底被粉碎。她不再承認自己有病，她怒斥周公館是監獄、周樸園是閻王，當著眾人的面說出她與周萍私通的事情，揭穿了周萍與四鳳的關系，揭穿了周樸園與魯侍萍的關系，這一系列的“瘋狂”舉動一下子將周樸園這個“有道德”者的假面具徹底撕下來，她的反抗到達了失去理智的巔峰。

作為情人的周蘩漪

周蘩漪與周萍的不倫之戀，是她活在這個黑暗世界上的唯一的理由。她在等待死亡的時候，突然與小她七歲的繼子產生了不倫之戀，她把自己生活的希望寄托在這個年輕人的身上，她與周萍“鬧鬼”。隨著時間的推移，周萍對這段不合人倫的戀情感到了懼怕，他便想著掙脫這個女人，這時，他又戀上了周公館仆人魯四鳳。周萍與仆人四鳳之間的戀情對蘩漪而言，就是晴天霹靂。周蘩漪為了能夠延續她與周萍之間的不倫之戀，可謂挖空心思，甚至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

周樸園命令周萍跪下勸周蘩漪喝藥，她之所以流著眼淚把藥喝下，不完全是懼怕周樸園這個她心目中的魔鬼，而是她發自內心地想給自己深深愛著的周萍留一絲尊嚴，進而企圖留住自己心里唯一愛著的男人。不難看出，她設法挽留周萍這個給予了她美好愛情的男人，本質上出于內心的真愛和肉體的必需。她讓四鳳的母親魯侍萍把四鳳領走，目的也是找回曾經與周萍的幸福時光。但是，她沒有想到，周萍就是為了掙脫她的糾纏才想著離開周公館。于是，她對周萍說：“你最對不起的人有一個，你反而輕輕地忘了。”“你最對不起的是我，是你曾經引誘過的后母！”這就像將一把利劍插入周萍的胸口，“一個女子，你記著，不能受兩代的欺侮！”這就是她被周氏父子傷害后的無法愈合的苦痛傷疤。她還希望周萍能夠帶她走，甚至還想過和四鳳一起與周萍離開周公館，但是她的這一努力還是失敗了。于是，她企圖利用親生兒子周沖喜歡四鳳，把周萍與四鳳分開以斷絕周萍的后路，由此不難看出她完全失去理智的激動和憤恨。她在雷雨夜跟蹤周萍，把周萍關在四鳳的屋子中；她把大門鎖了，不讓周萍連夜帶四鳳離開。這一切，都是這個屢遭傷害的女人絕望的表達，是蘩漪因受到一些新思想影響而產生的決絕行為。她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作為母親的周蘩漪

作為母親這一身份，周蘩漪有兩個兒子：周萍和周沖。周蘩漪是周萍的繼母，卻與繼子產生了令世人不齒的違背倫理的母子戀。她在周公館這個畸形的環境中生活，需要在丈夫、兒子、下人等諸多眼目之下尋求一絲快樂和希望。她身上雖然有著一點點新思想，敢于在嚴酷的環境中找尋些許的安慰與快感，然而，作為一個母親，蘩漪并不能真正擺脫舊思想、舊道德、舊觀念的深刻影響。她仍然堅定地站在“舊”的立場上，用自身的行動維護著那根深蒂固而又腐朽濁臭的封建思想。

蘩漪承認自己不是一個好母親。這主要表現在：

堅決不同意周沖愛四鳳。沉浸在自我的情愛快樂或者苦痛中，作為母親的周蘩漪連親生兒子的年齡都記不準確了。兒子無意中提到房子“鬧鬼”的事，這仿佛雷電一樣擊中了她的痛處，她不讓兒子再提這事，以此掩飾自己內心的虛弱和恐懼。兒子激動地告訴她自己喜歡上了四鳳時，她首先表現出驚愕，然后勸說：“她始終是個沒受過教育的下等人。”這里很自然地體現出她內心中階級、等級及門第思想的深厚根基。她堅決地說：“我的兒子要娶也不能娶她。”她思想中的“舊”一下子占據了她的全部。

堅決與周萍將“鬼”鬧下去。周萍是她的繼子，周蘩漪在發現周萍厭棄她時，便出自本能地要奮力維護二人的亂倫關系，時時提醒周萍不要做得過分。“這屋子曾經鬧過鬼，你忘了。”這既是她的提醒，更是她的警告。她跟蹤周萍，把周萍關在四鳳屋內，希望能借助魯家之力把周萍從四鳳身邊奪回來。周萍說出一句真切的話：“世界上沒有像你這樣的母親！”直至一步步地把周萍逼上死路，她才僵直在那里，一動不動，不難看出她是一個自私自利的偏狹人物。

堅持不擇手段的報復。為了達到自己留住周萍的目的，蘩漪還企圖利用自己親生兒子周沖對四鳳的感情，試圖挑起周萍與周沖兄弟二人的“奪愛”大戰。蘩漪在勸說周萍無果的情況下，強行把周沖推到四鳳與周萍中間，一改之前堅決不同意周沖娶四鳳的態度，歇斯底里地喊叫：“沖兒，你為什么不說話呀？你為什么不抓著四鳳問？你為什么不抓著你哥哥說話呀？沖兒你說呀，你怎么，你難道是個死人？啞巴？是個糊涂孩子？你難道見著自己心上喜歡的人叫人搶去，一點兒都不動氣么？”她厲聲責問周沖，三個“為什么不”表現出她極其憤怒的感情，而稱自己的兒子“死人”更是口無遮攔。周蘩漪這一舉動充分地暴露了她陰鷙、野性的性格和自私自利的思想感情，她在自私自利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沒有廉恥、沒有尊嚴、沒有人格，直至在報復的心理驅使下，將繼子、親子、情敵一個一個地徹底毀滅為止。在自私自利的心理基礎上，周蘩漪用自己六親不認的實際行動印證她那句“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名言。

具有母性的周蘩漪

正如曹禺所言，周蘩漪“會愛你如一只餓了三天的狗咬著它最喜歡的骨頭，她恨起你來也會像只惡狗狺狺地，不，多不聲不響地恨恨地吃了你的”。劇作家對這個人物性格的定位，使得她在劇情發展中將這一特點發揮到極致，她的悲劇命運證明了一個樸素的道理：在利己主義道路上追求個性解放、愛情自由，很難真正地走向幸福；同樣，為了狹隘、自私的情愛，最終將被自己的瘋狂毀滅。周蘩漪火熾的熱情與她那強悍靈魂是“五四”聲音在一個女子身上的展現，她高聲呼喊：“我的心并沒有死”“我的心，我這個人還是我的”“我是……要真真活著的女人！”如此的話語，我們可以從那個時代的詩歌與戲劇中看到，也可以從那個時代的小說人物語言中辨別出來，這就是二十世紀初新思想、新文化影響下的個性解放宣言，“我”被追求自我的青年放大到極致。為了這個目標，她把自己毀得遍體鱗傷，她把所愛的人害得命歸黃泉，她把自己的親人傷得走投無路。

然而，我們還得認識到，周蘩漪畢竟是一個文弱的女子，是一個明慧的女子，當周沖觸電身亡后，她真的要瘋了：“沖兒，你該死，該死！你有了這樣的母親，你該死！”她表面上是責罵周沖，實際上在詛咒自己，她承認自己這個不稱職的媽媽害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兒子周沖死了，她在世上的親人便沒有了，她會怎樣開始她的生活呢？周蘩漪的母性是沒有徹底喪失的，當她聽到自己所愛的人周萍開槍自殺時，她徹底瘋了。她對周萍的愛發自內心，雖然這其中包含著復雜的因素，但是，在這個時候，她的內心變得莫名的苦痛、柔軟了。她失去了親生兒子，又失去了深愛的人，她被關在自己的屋子中，用鐵鏈系著，時而怪叫，時而狂笑，時而亂摔東西……只不過，這里不再叫周公館，而是改稱為“教堂附設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