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本書導讀
- 《雷雨》名師導讀(寫給孩子的名著導讀課)
- 李錦超著 汪龍麟 管然榮主編
- 6011字
- 2023-03-31 13:21:12
茅盾先生寫過一首題為《贈曹禺》的詩歌,內容如是:“當年海上驚雷雨,霧散云開明朗天。閱盡風霜君更健,昭君今繼越王篇。”短短四句詩,概括了曹禺先生極具代表性的幾部劇作:《雷雨》《艷陽天》《明朗的天》《蛻變》《王昭君》《膽劍篇》等。其中,《雷雨》是曹禺最具影響力、最具藝術價值、最具思想深度的話劇巔峰之作。茅盾先生用“海上驚雷”高度評價了《雷雨》在中國話劇史上石破天驚般的地位和震撼人心的藝術效果。這部四幕話劇,以其獨特的藝術構想、詩一般的語言、鮮明的人物形象、嚴謹的戲劇結構,以及富有中國語言風格的個性化語言,成為中國文學大觀園中的一朵嬌艷而芳菲不絕的奇葩。
《雷雨》既是著名劇作家曹禺先生的代表作,也是中國話劇舞臺的代表性作品之一。全劇主體為四幕,另有序幕和尾聲,構成一個完整、有序的故事鏈。其中,序幕與尾聲在多數版本中被刪除,這是一個遺憾。序幕中的具體時間是冬天下午三點,地點是教堂附設醫院。遠處鐘聲悠揚,教堂內是巴赫的《B小調彌撒》。故事的主人公周樸園上場,他像往年一樣,來看望被關在這里的兩個瘋女人,一個是他的太太周蘩漪,另一個是他始亂終棄的魯奶奶(魯侍萍)。通過一對姐弟的對話,引出十年前這里曾發生的一樁離奇的事件。尾聲仍回到序幕的場景中,場景中的人物仍是兩個孩子與尼姑及周樸園,周樸園神情絕望地低喚:“侍萍!”此時,外面下起了雪,周樸園呆呆地望著爐中的火,看著尼姑讀《圣經》。全劇結束。序幕和尾聲將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同樣人物、同樣背景呈現在讀者(觀眾)面前,宗教音樂和春節氛圍與主人公的孤寂感形成鮮明的對照,讓人回味無窮。
《雷雨》劇作主體講述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發生在中國的一個故事,將一個家庭中復雜的關系、感情糾葛與當時的社會環境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矛盾沖突集中而又多樣化,親情、愛情,階級、人性,理性、野性,物欲、情欲,諸多沖突激蕩不已,在一天時間內,演繹了三十年的悲劇人生,令人心生感嘆。
關于《雷雨》的主題,歷來眾說紛紜,或者著眼于階級角度,或者著眼于啟蒙角度,或者著眼于人物命運角度,或者著眼于宗教角度,或者著眼于現代思想發展角度,或者著眼于兩性欲望角度,等等。而無論是從哪一個角度來闡釋《雷雨》,都能夠將這部作品豐富的思想內涵予以更為獨特、更為豐富、更為新鮮、更有價值內蘊的挖掘,展示出《雷雨》這部優秀劇作的強大張力和深厚思想,其實質是對這部著作內涵的豐富與發展。從多角度闡釋一部作品會增加對作品的多樣化解讀方略,這從一定意義上講,也正是培養我們質疑辨難、辯證思考、提升思維品質的重要途徑。這里不妨聽聽作家本人怎樣說:
累次有人問我《雷雨》是怎樣寫的,或者《雷雨》是為什么寫的這一類的問題。老實說,關于第一個,連我自己也莫明其妙;第二個呢,有些人已經替我下了注釋,這些注釋有的我可以追認——譬如“暴露大家庭的罪惡”——但是很奇怪,現在回憶起三年前提筆的光景,我以為我不應該用欺騙來炫耀自己的見地,我并沒有顯明地意識著我是要匡正諷刺或攻擊些什么。
——《雷雨·序》,第3頁
這里有幾個信息很重要。
第一,作者回應怎樣寫這部劇作時,用了“莫明其妙”一詞。其實,這恰好反映了文學創作中的某種沖動,即所謂的“靈感”。作者之所以寫一個大家庭復雜而缺少溫情的關系,應該就是對生活中某種感受的表達,這種表達一下子擊中了許多人的心。人們在閱讀或者觀看劇作后,對人生的思考、對家庭的思考、對利益的思考、對地位的思考、對性的思考等信息都能從中找到某種心靈的感應。這就是對生活、對現實、對感情、對人生的探討,悲也好,苦也好,痛也好,就是真實的人生狀態。沒有人能夠超越這一難以捉摸的道德人倫之線。
第二,有些人替作者“下了注釋”,揭示了評論家對作品的種種思想的開掘,證明了《雷雨》的思想豐富性和對戲劇文學、話劇藝術的巨大貢獻。這恰好是《雷雨》作為藝術作品的價值所在。《雷雨》自誕生那一天起,被讀者、觀眾、批評家咀嚼、賞鑒,這種品鑒與回味成就了作家曹禺,也成就了因《雷雨》而著稱的批評家,更成就了一批話劇表演藝術家,他們的共同創造,使《雷雨》歷久彌新。
第三,作者對某些解讀感到不可理解,即所謂沒有明顯地“匡正諷刺或攻擊些什么”。這是值得我們在閱讀時注意的。讀者自然有權利通過自己的符合邏輯、符合文本、符合藝術特征的解讀來闡釋一部藝術作品,但是,單一追求對作品的新奇解讀或者過度解析,這并不符合藝術品鑒的要求,更不符合藝術鑒賞的條件,這就為我們的閱讀審美鑒賞提供了底線要求。對作品的理解是基于作品本身,對作品的賞析是建立在作品語言架構與結構邏輯的基礎之上的合乎事理、邏輯和情感的品析。
基于以上的理解,我們在閱讀《雷雨》這部不朽話劇的時候,自然也要遵循以上原則。特別是對作品思想與人物的理解、品讀,不可隨意,不可過度。《雷雨》中的人物并不多,作品以周樸園為中心,將這個特別的家庭中的每一個成員有機地組織起來,借助性格沖突、命運沖突、社會角色沖突、倫理觀念沖突等復雜的沖突關系,形成一個扣人心弦的故事整體。無論是主角還是配角,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無論是長輩還是晚輩,無論是主人還是仆從,他們在現實生活的邏輯鏈條中,都以自己獨特的個性閃耀著舞臺光輝與文學異彩,成為具有中國文化特色和劇作特點的立體形象。
《雷雨》中的人物雖然不多,但限于篇幅,也不能把這八個人物都談得深入。我們從熟悉劇情、勾勒人物關系、把握故事脈絡、關注舞臺說明等方面對作品進行整體閱讀,然后根據我們的閱讀習慣和閱讀行為方式,對劇中人物進行主題式探究,這樣,就可以構建起屬于自己的閱讀模塊和評價架構。那么,我們不妨從一個特別的人物說起,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這個人物就是聞名世界戲劇舞臺的周蘩漪。
當我們打開《雷雨》時,序幕里的背景是教堂附設的醫院,其實就是大家熟悉的周公館的客廳。頭發斑白、眼神憂郁、短須蒼白、滿臉皺紋的周樸園走了進來,他詢問了樓上樓下的兩個女人的情況后離開了。這兩個女人是誰呢?一位尼姑領著兩個小孩進來,告訴兩個孩子:樓上有一個病人,樓下旁邊屋子也有一個病人;樓上的病人在這里十年,樓下的病人在這里九年;樓上的有時大哭,有時大笑,有時打砸物品;樓下的每到臘月三十就會出來,在窗戶前面站著向遠處望去。那位大哭大笑大鬧的人,就是周公館的太太周蘩漪。
《雷雨》中有一個常常被人忽視的角色,那就是被劇作家曹禺稱為女性化的“閹雞似的男子”的周萍。閱讀《雷雨》劇本或者觀看話劇演出,人們的目光總是會落在周蘩漪或者周樸園的身上,因為他們的身上展現的魅力迷人且光彩奪目,他們思想中的火花耀眼且光焰燦爛,他們精神中的色彩艷麗且持續閃耀。然而,當我們靜下心來,想一想故事中最不可或缺的人物這一問題時,恐怕只有周萍方可擔此重任。這個周公館的長公子,是周樸園著力培養的接班人,他是周樸園與侍女魯侍萍的私生子,他長期生活在鄉下,在他身上有著年輕人的誠懇,有著一定的同情心,一定程度上,有著新的時代的影子,甚至多少有一點反封建的意識。在弟弟周沖的心目中,哥哥周萍是一個很重感情的人;在侍女魯四鳳的心目中,他待人頂好。總而言之,周萍給他周圍的人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然而,如果我們只停留在這個層面上,似乎又對周萍的理解簡單化了。曹禺曾這樣說:“如若可能,我希望有個好演員,化開他的性格上一層云翳。”既然在他的性格上有一層“云翳”,那么,我們作為讀者(觀眾)就得有撥開這一重迷霧的能力,有破識真相的本領,用慧眼來審視這個人物。
當然,周樸園才是《雷雨》中的核心人物,也是該劇八個人物中最為重要的人物。在讀者(觀眾)的印象中,周樸園總是板著一副面孔,嚴肅而刻板;總是一副資本家的模樣,心狠手辣;總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樣貌,虛偽而奸詐;總是一個認錢不認人的殘暴者形象,冷酷自私……其實,周樸園這個人物的意義遠遠超越了這種以“好與壞”為標準的評價視域,也遠遠地超越了以“階級”為標準的評價系統。周樸園及與他相關的這七個人物的命運,是生活在人類社會這個紛繁世界中的人對于生存困境的思考,是人類對突破生存困境的毀滅式的探索。在巴赫的《B小調彌撒》(Bach:High Mass in B Minor Benedictus qui venait Domini Nomini)輕緩而柔弱的大風琴樂曲中,頭發斑白的周樸園走進了由他的會客廳改成的教堂醫院中,考究的穿著無法掩飾他蒼白的胡須,金邊眼鏡無法改變他滿臉皺紋的衰老現狀,衰弱的咳嗽與顫抖的手是對雷雨夜過后的十年時光的形象表達。他與這里的兩位老婦人是十年前雷雨夜中存世的一代人,兩位老婦人瘋了,只有他清醒,他用唯一的清醒面對他生命中兩個女人的瘋狂與癡傻,他絕望地離開這里,獨自背負起來自命運的煎熬與哀靜。
劇作家曹禺說:“他(周沖)也是我喜歡的人。”并說:“他藏在理想的堡壘里,他有許多憧憬,對社會,對家庭,以至于對愛情。他不能了解他自己,他更不了解他的周圍。一重一重的幻念繭似的縛住了他。他看不清社會,他也看不清他所愛的人們。”如果我們閱讀《雷雨》劇本,或者觀看話劇表演時,忽略了作家這樣的人物定位,也許我們會讀到另類的周沖,那固然也沒有錯,然而,這樣的理解卻失去了周沖這個人物在周公館中應有的功能,更失去了人物身上應有的光彩。作家喜歡周沖,其實就是喜歡那個“理想”,那個剛剛接觸了五四新思想的青年的美好“理想”。他的“幻念”既是美好的企盼,又是現實的粉碎;既是自我的追求,又是對他人的拯救。但是,他還是太過年輕,缺乏社會經驗,他既不能清醒地反觀自我,也不能理性地體察他人;他既不了解社會,也不了解他周圍的那些人;當然,他周圍的人也同樣不能體察他,更不能理解他。他仿佛一個生活在自我劃定的圈子里的兒童,用純潔來面對污濁,用純真來應對奸詐。他活得幸福,也活得痛苦。幸福,在于他用理想的純潔來實踐自己的理想與夢幻,哪怕受屈,哪怕受辱;痛苦,在于他理想的肥皂泡經不起外界叢叢的芒刺,總是受傷,總是碰壁,最后被刺破。周沖在全劇的確是一個次要人物,如果從整個劇情的發展來看,他的作用并非重要到非有他不可的地步,但是,如果真的沒有了周沖,《雷雨》將真的失去了希望,失去了給人希望的力量。周沖在劇中總共有四次出場,而且每次出場的戲份也并不多,但是,他總會給讀者(觀眾)留下深刻印象,給周公館這個透不過氣來的環境帶入一絲清新的氣息,給予年輕的生命以某種程度上的激動或者鼓舞。青年,哪怕是毀滅,也要彰顯生命的色彩。
劇作家曹禺先生在《雷雨·序》中有這樣一段話:“演魯媽與四鳳的應該懂得‘節制’(但并不是說不用情感),不要叫自己嘆起來成風車,哭起來如倒海,要知道過度的悲痛的刺激會使觀眾的神經痛苦疲倦,再缺乏氣力來憐憫,而反之,沒有感情做柱石,一味在表面上下功夫更令人發生厭惡,所以應該有真情感……請記住:‘無聲的音樂是更甜美’,思慮過后的節制或沉靜在舞臺上更是為人所欣賞的。”閱讀《雷雨》,怎樣去欣賞魯媽(魯侍萍)這個人物,也許作家本人為演員設定的表演方式可以給我們提供具有借鑒意義的角度和思維方法。魯侍萍在劇中是母親、妻子、情人、下人。命運將這個悲苦的人擊得千瘡百孔,她被主子欺騙而生下兩個兒子,又被主人絕情地趕出家門,在絕望中跳入河中企圖結束自己的生命,被救后嫁了兩家都不如意,最后嫁給了魯貴這個吃喝嫖賭無惡不作的人渣,生下女兒四鳳。為了生活,她討過飯、為人縫補過衣服、在學校伺候人、當老媽子。她受盡人間磨難,嘗遍人間痛苦,她用慘痛的經歷理解了人世間的情。她不愿自己的女兒走她曾經走過的錯誤路,她不允許自己的女兒在公館里幫人,擔心女兒一時“糊涂”走了她的老路。可是世事總是難以預料,女兒四鳳還是像三十多年前的她一樣,走進了周公館,像她一樣愛上周家的少爺,像她一樣懷上周家少爺的孩子。但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女兒懷上的是她兒子的孩子,仿佛晴天霹靂一般,魯侍萍被不公平的“命”徹底擊垮了。女兒在雷雨夜中觸電身亡,大兒子周萍開槍自殺,二兒子離家出走,再也沒有回來。在尋找兒子魯大海未果后,她瘋了,被周樸園關在屋子里,用空洞的目光盼望著不知是活著還是死了的魯大海……誰能體會她內心的痛苦?
當然,我們還要了解魯貴這個人物。就像作者所言:“演魯貴的,他應該小心翼翼地做到‘均勻’‘恰好’,不要小丑似的叫《雷雨》頭上凸起了隆包,尻上長了尾巴,使它成了只是個可笑的怪物。”魯貴看似只是一個小人物,卻在周公館中掌著總管大權,使他能在主子與仆人、老爺與太太、少爺與奴仆中找到合適的位置。作家最怕用某一個標簽來闡釋魯貴,把他看成一個并不重要的人物,故此,才這樣告誡導演、演員。魯貴自有他的“難”處,即將這復雜的關系處理得當,在妥帖之余得到自己想要獲得的最大利益。他對魯大海的斥責、對四鳳的恩威并施、對蘩漪的軟硬兼用,如此等等,顯示出小人物得勢與失勢前后不同的嘴臉。
魯大海是《雷雨》中的一個特殊的存在。他是周公館老爺周樸園的私生子,卻沒有他哥哥那樣的好運,同母親一起被趕出周公館;他隨母親的改嫁而變換著不同的命運,但他的身份沒有改變,即如其養父魯貴所言“野種”;他在魯家是兄長,但是沒有表現出兄長應有的責任與擔當;他在礦山是工人,是罷工工人的代表,卻沒有表現出出色的談判能力;他本該是周公館中的少爺之一,卻與公館富裕的生活無緣;他是母親的希望和依靠,可他卻一走了之,不見了蹤影。在魯大海的身上,我們可以有無數個疑問,但那都是一個二十出頭的作家還不能思考清楚的問題。
四鳳是母親侍萍的翻版。她沒有聽從母親的話而進了周公館,她像她的母親一樣愛上了周公館的少爺,她像她的母親一樣懷了周家少爺的孩子。但是,四鳳與她的母親不同的是,她沒有她母親的堅韌,沒有她母親的清醒,沒有她母親的堅決。四鳳身上有著超越自己年齡的美好,更有著超越自己年齡的擔當,她的苦難與不幸,是上一代人留給她的傷痕。
人物命運的不確定性使得這部著作具有了深刻的思想意義和廣泛的文學意義。曹禺先生以其完整而出人意料的戲劇情節和圓潤而嚴謹的結構技法演繹了一個中國現代歷史上家庭的悲劇。雖然其筆觸關涉的只是一個家庭的興衰歷史,但是,那復雜的人物關系、多樣的社會角色對人物塑造所形成的立體化的表達,使得作品有了多樣化的藝術效果。閱讀《雷雨》,我們可以了解中國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風起云涌的社會,感受來自變革時代的氣息;我們可以了解中國舊婚姻關系所構筑起的鉤心斗角的家庭氛圍,感受來自舊制度中的腐朽;我們可以了解中國大家族現象的森嚴等級與暗流涌動的腐臭,感受呼喚自由清新的必然;我們可以了解中國青年走出舊中國后的思想變革與專制影響的深廣,感受喚醒蒙昧者的必需;我們可以了解新舊交替時期的中國社會中不同年齡的人物的復雜心態,感受風起云涌的社會動蕩的張力。一部話劇八個人物三十年的恩怨情仇在郁熱的周公館上演,一場暴雨,澆醒了誰?澆昏了誰?一道雷電,擊死了誰?擊醒了誰?周公館的客廳內,流轉的不是時光,改變的不是場景,而是被命運、被時代裹挾著的兩代人的聚散離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