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漸深，一輛綠色軍用吉普車在公路上快速行駛。不知什么時候南風又刮起來，公路上漸漸起了霧，眼看視野越來越不好，司機打起十二分小心，雙手握緊了方向盤，眼睛用余光瞄了一眼后座，正好對上一雙鷹鉤一樣鋒利的眼睛，司機趕緊專心看向路面。

后座上，徐將軍臉色鐵青，一如平常。今天的事，其實就差一點點，他甚至已經替她辦好泰國的簽證，一周之后就可以走。白貓已死，以后這世上再無鄭敏，而她就是他的太太，是果敢地區國家統一聯盟的夫人，再沒什么可以阻隔他們。

他甚至都默認了國盟對北面立場的強硬。這樣，他站在她面前時，才會覺得他們之間差距也并沒有多大。

可惜啊，就差了那么一點點。

車子停在愛因街02號別墅，徐將軍拿起后座的文件，單獨上樓。

別墅里幾個老媽子還在忙活著。下午她們突然接到將軍的命令，讓她們帶夫人和小少爺轉移，可夫人還病著，少爺也鬧騰的厲害，她們手忙腳亂好不容易勸說夫人來到這里，新的家她們還不熟悉，很多東西也落在了將軍府，出門又不能，她們也只一切權宜。好容易安頓好那對母子，衛兵又說將軍晚上過來，她們緊張的不敢睡覺，又把宅子仔仔細細打理了一遍，生怕被挑出什么錯來。夫人性子雖然冷淡，待她們卻很隨和，可將軍卻是從小在富貴窩里長大，挑剔異常，受不得委屈。更何況，將軍待夫人，那是如珠如寶，只可惜兩人生了兒子，夫人還是極少給將軍好臉色。外界都傳，說夫人馭夫有道，手段高超，可那些外人哪會看到，半夜里的將軍為夫人洗腳，按摩，哄少爺睡覺。然后夫人就冷冷地關了門，留將軍自己在門外獨站。

當然將軍還是有地方可以睡得，就是夫人隔壁的書房，原本是給小少爺準備的，可夫人生產后要親自帶，一直沒用上。可少爺睡覺極不好，一點動靜就能驚醒，偶爾將軍看書時咳嗽一聲，小少爺立馬就啼哭起來，將軍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夫人自然也沒得睡，在房間跺著步子，哼著她們聽不懂的歌謠，直到半夜。好容易消停了，將軍小心翼翼地敲門給夫人賠禮道歉，敲門聲剛一響，剛剛閉眼的小少爺又立馬夜哭起來，夫人也不氣，也不惱，只是一個人抱起兒子，耐心地哄，門是堅決不開的。

將軍偶爾氣不過，就會把火發到她們身上。什么茶水不夠涼啦，什么地毯有灰塵啦，什么路燈不夠亮，夫人夜里看花園里的花，看不清啦。她們只好躡手躡腳地干活。

今天搬過來后，夫人臉色就不好，甚至還不如前幾天，這讓將軍知道了，大約也成了她們的罪過。加上這一時又下去了雨，整不好還要打雷，小少爺最怕這些。這零零總總加到一起，就注定今晚難得消停。別墅里的氣氛愈加壓抑，沒辦法，她們只好提心吊膽地低頭干活，一邊候著將軍，另一邊還隱隱盼著夫人晚睡一些，一旦將軍發難，她們也有個救星。

徐將軍推門進來，連副官都沒帶，幾個媽媽看到將軍面色不善，也不敢妄動，只待約半分鐘后，若將軍沒有吩咐，便打算自動消失了。

將軍卻坐到沙發里，對她們緩緩道，“去請夫人過來。”

下人們立馬去了夫人的臥房。

大約一刻鐘后，一位女子款款而來。女人穿著一件白色的絲質睡袍，全身沒有一件首飾，頭發整齊地盤在頭頂，雙眸似水，皮膚在燈下泛著一種瑩白的光，因為哺乳的緣故，女子身上有一股獨特的馨香，和他印象里某種特殊的記憶不謀而合，令人沉醉且無力抵抗，徐將軍看向女子，滿眼星河，女子則坐到對面的沙發上，一言未發。

徐將軍聞著空氣里醉人的馨香，臉上的冰冷終于融化了一層，然后把身旁的袋子遞過去，“給你的，都辦好了。”

鄭敏目光微顫，接過袋子，打開看起里面的文件，是自己的新身份，泰籍華人，泰國西蒙大學畢業，父母均為大學教授，連駕照都是臨近的通用款。鄭敏合上文件，放到一旁，朱唇輕啟，“看來徐將軍是想好了。舍得放下這里，去做個流浪仙?！?

徐將軍并不在意女人的嘲諷，他摸摸自己的上衣口袋，想到她久病聞不得煙，又突然停下，“原本還不想這么快，可這幾天還有人妄想。。。。，我不得不提前打算?！?

鄭敏面色平靜，不見波瀾，最來他不斷暗示，自己那邊的同志多次試圖營救自己，可她明白，這不過是眼前的人故意放出的煙霧彈，他依然想著肅清自己這一邊滲透進來的力量，安安穩穩坐著國盟的王?？蓢说膯栴}，沉珂難返，不光ZF當局對它虎視眈眈，就算內部，也暗流不斷。今天她們從將軍府撤離，怕也是他感知到了危險，才不得不做的選擇吧。

相信他會放棄這里，帶她遠走高飛，不過是他一個人的自我感動罷了，她是不信一字的。

“徐將軍倒是真的舍得?！编嵜艮揶?。

“鄭敏，我很早之前就說過，我沒什么不可以的?！毙鞂④娍粗约盒男哪钅畹呐?，“我們的國家已經不在了，我不像父親那樣一直對W地區抱有幻想，他們和我們不一樣。他們在那里，至少還有一塊土地，要什么有什么，我們不一樣，我們嘗到過失去一切的滋味，這里也是我們流著血從別人手里搶來的，本不屬于我們。現在，人人都學會了什么KAIFANG，什么國際化，那是西方人糊弄別人的那一套，我從來不信。KF只會給我們帶來艾滋病，帶來更多的妓女和人口失蹤，還有貿易和地位上的不平等。我雖然保守，但是還是分得清的。TW那一套行不通，他們不斷試探DL的底線，終究會付出代價。而我們的態度一直未變，并不值得你們這樣反復揣測，甚至冒險試探?！毙鞂④娍粗鴮γ娴钠拮?，“也許我們離開，這里什么也不會變，就這樣也沒什么不好。”

鄭敏卻依然警惕，這樣的長篇大論，她從畢業以后就經常聽到，那時她還是他的秘書，他是英俊多才的翩翩公子，她是剛剛走出校門的“小白花”。他步步為營，逼迫她留在他身邊，她將計就計，假裝傻傻沒有發現。在她的校園里，他就經常闡述他對國盟未來的想法，按照法家的思想去打造一支紀律嚴明，上下一心的隊伍，守護國盟，壯大國盟?？刹贿^才幾年，言猶在耳，那個人卻變了模樣。

可這其中又有幾分真假。鄭敏不用多想，也猜出幾分。不過是摻了迷魂藥的“大餅”，聞多了會醉，吃多了會死。

鄭敏看夠了他的表演，直接站起身打算回去，徐將軍一把拉住她的手，喃喃地問，“苗苗，你不相信我？”

鄭敏一滯。

苗苗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她給自己取得假名。自從他知道自己真正得身份后，他再也沒有叫過那個名字。

如何信呢？從他們第一次見面，他們連各自的身份都極小心地隱藏起來，然后帶上面具，慢慢試探，時時防備，談著戀情，卻從未付出過真心。他對她大談自己的政治理想，一面卻開放賭場和罌粟，讓無數的人失去靈魂，貧困交加，卑微如螻蟻；她一邊和他裝做志同道合的情感伴侶，一面寫著報告，告訴自己的戰友，國盟一項項毫無道德可言且反復橫切的政策傾向，讓她失望至極也痛苦至極。上邊也認識到國盟這位所謂新派領導人，也不過是一個任性妄為，反復無常的偽君子，便一直不敢收線，命令她繼續潛伏，掌握國盟最新政策動向，并配合國安部在緬北的秘密行動，非必要不撤退。她一直堅信，他優柔寡斷，見利忘義，在他身邊周旋，應該不難。直到她突然成為他孩子的母親，看到他欣喜若狂的眼神，她突然意識到，原來她早已落入他精心為自己設下的網。他暢想著國盟未來接班人的未來，她卻縮進一張過去的殼子，不敢回頭。

時光將那對夕陽下的圖書館門口相遇的少年少女，變成一對毫無信任的冷漠夫妻。

晨光再次染紅了大地。程曉曉帶著阿柔上了車，小五為她們關好門，自己坐上駕駛座，揮揮手，“阿柔小姐，東西都帶齊了吧，過了邊境站，再想回來就難了。”阿柔溫柔地點點頭。程曉曉看看天氣，晴朗無云，是個好天氣。

小五啟動好汽車，迎著朝暉，直奔檢查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