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兩漢風云(中)
- 渤海小吏
- 4905字
- 2023-03-21 11:10:31
三、太子宮變
繼諸呂之亂后,時隔九十年,西漢王朝再次迎來了政變。上一次的政變,西漢功臣集團和劉氏宗親聯手滅了呂家不成器的后生。
在說這一戰前,我們先來回顧一下古代政變的優先級。還記得古代政變的優先級排序嗎?武器>截斷政令>政令中樞>軍隊。
最重要的是武庫。
無論用哪種方式,合法或不合法,都需要第一時間占領這里。這樣才能保證自己的軍事武裝力量,也能阻止別人武裝部隊。
關鍵:開源節流。
第二,要占領未央宮的宮門,干掉或拿下此時宿衛宮門的衛尉武裝,截斷政令。
關鍵:拿下政治唯一合法性,保證你說的話是唯一算數的!
第三,進去控制郎中令的部隊,控制皇帝,拿下全部印符。
關鍵:占領政治制高點,取得合法文件印章。
第四,是剩下的南軍和城外的北軍。
關鍵:兵源并非最重要。
這是理論上古代政變密謀的整體思路,基本上每次講到政變,都以此為基礎。
但是,劉據這次面對的問題復雜化了。除了第一個環節武庫外,后面截斷宮禁、控制權力中樞、控制南北軍的三個環節全變了。
此時武帝并不在皇宮,而在長安城北二百里的甘泉宮。這既是好事,也是壞事。好的是如果此時武帝在長安,劉據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機會能發動政變。壞的是武帝此時離得有點遠,而且身邊安保并不空虛。這也就意味著如果劉據此時發動政變,武帝有足夠的時間去反應。
但是,武帝有足夠的反應時間其實并不意味著什么,因為大部分的核心武裝力量仍然在長安內外。他能反應過來不意味著能馬上組織起力量平叛成功,因為那些武裝力量離劉據更近,甚至他會有因為遠離權力中心而被反殺的可能。
武帝居于甘泉宮,是劉據此次政變面臨的第一個復雜性。
而第二個復雜性,則在于此時政變比九十年前的“周勃們”的難度又高了一大塊。“周勃們”需要拿下的環節和劉據比起來,完全是兩個量級的。
因為武帝進行軍改了。
過去,長安城的主要力量分為殿軍(千余人)、南軍(兩萬人)、北軍(五萬人)。
你只需要控制住郎中令、衛尉、中尉這三大環節就行了。
但武帝在公元前104年進行了軍改,情況復雜了許多。衛尉主管的南軍裁撤到了不滿萬人。殿軍則加入了“建章營騎”和“期門騎”兩支天子侍衛禁兵,這也就是后來大名鼎鼎的“羽林軍”和“虎賁軍”的前身。
“建章營騎”守衛建章宮,后更名“羽林騎”。武帝又取陣亡將士子弟于“羽林騎”中撫養,組成了一支“羽林孤兒軍”,總數量在千人左右。“期門騎”,是武帝為了各地“旅游”,專門又加的一只“特種兵”保護力量,有五百人左右。
武帝晚年基本上就在新建的建章宮待著了,這兩支禁軍力量是屬于武帝直管的。
北軍也得到了加強,在北軍的基礎上,武帝增設了八校尉。分別為中壘校尉,掌北軍門壘內外;虎賁校尉,掌輕車;屯騎校尉,掌騎士,有員吏二十八人,領士七百人;步兵校尉,掌上林苑苑門屯兵,主宿衛,領士七百人;射聲校尉,掌宿衛兵,有司馬一人,掌待詔射聲士,有員吏一百二十九人,領士七百人;胡騎校尉,掌池陽胡騎;越騎校尉,掌越兵,有員吏一百二十七人,領士七百人,取材力超越者為之;長水校尉,掌長水、宣曲胡騎,有司馬、胡騎司馬各一人,員吏一百五十七人,烏桓胡騎七百三十六人。
這里面除了中壘校尉、虎賁校尉、胡騎校尉編制不詳外,每位校尉領兵七八百人,八位校尉領兵總數為六千人左右。
這八校尉互不隸屬,官職皆為二千石,統領的軍隊是從地方或少數民族中挑選出來的常備精兵。
八校尉區別于北軍、南軍的兵役制兵源,屬于職業軍人,有常備武裝(區別于普通手無寸鐵的北軍),類似于常備特種兵。這也是中國古代募兵制的開端。
這八支力量,也是屬于武帝直管的。
除了駐扎于北軍門壘的中壘校尉外,其余七校尉的防區在長安周邊,大約是在下頁圖中的這個黑圈范圍內布防。
這就相當于南軍的力量被削弱了,武帝手中還多了八千左右的“特種兵”直屬部隊(羽林、虎賁、八校尉)。而且,更關鍵的是,長安周邊各郡同樣有常備武裝,叫作“郡兵”,也稱“鄉兵”。各郡皆設校尉,輔佐太守處理武職工作,見虎符發兵。
由于武帝遠離長安,這些郡兵也成為劉據要考慮的因素。所以,這場政變在武帝增強直屬力量且遠離長安城后,情況變得頗為復雜。
此次劉據政變如果想成功,政變順序就變成了:
第一,武庫。
第二,迅速組織起足夠的力量(南北軍、囚犯、市民)。
第三,迅速包圍甘泉宮,截斷武帝與八校尉、各地郡縣的聯系。
武庫依然是最重要的,但隨后的次序全變了。中間的變化在于,需要迅速組織起一股力量把老皇帝困在甘泉宮,阻止他的權力向外施展。這和“諸呂之變”中截斷司馬門的操作是一樣的,截斷皇帝與外界的聯系,保證政令的唯一合法性。

但是,在可操作性上,又有一個極其關鍵的因素,就是出兵包圍甘泉宮的速度。這個速度,決定了此次政變的成敗。
武帝身邊是有一批“特種兵”保護的(至少有“建章營騎”“期門騎”和部分校尉武裝),你需要迅速組建好足以消滅武帝親兵衛隊的武裝部隊,并迅速包圍甘泉宮!因為只要讓武帝回到長安,這五十年“東亞第一監護人”的氣場積淀將粉碎所有的政變者!把親爹堵在山旮旯的甘泉宮里,是劉據此次政變成功的唯一關鍵點!
而武帝方面,在破解太子政變時,最關鍵的一環同樣也是速度。你越早現身長安,太子能動員起來的力量就越小。
那么,劉據表現得怎么樣呢?
可圈可點,但因自身實力有限,導致翻盤可能性幾乎為零。
我們一點點來看吧。
公元前91年(七月壬午日),劉據派門客冒充武帝使者,逮捕了江充和他的“巫蠱”重案組成員。按道侯韓說懷疑使者是假的,不肯接詔,被太子的門客殺死。
很快,劉據親臨,斬殺了江充,罵道:“你這個趙國的奴才,先前擾害你們國王父子還嫌不夠,如今又來離間我們父子!”隨后將江充手下的所有巫師與部下燒死在上林苑中。
殺掉江充后,劉據派侍從門客無且攜帶符節乘夜進入未央宮長秋門,通過長御女官倚華將一切報告給了衛子夫,然后調發長樂宮衛隊,打開武器庫。沒問題,這個環節對,首先占武庫,得到老娘手中的部分南軍力量。
劉據占領武庫后,召集文武百官是這么宣布的:“陛下因病困居甘泉宮,我懷疑可能發生了變故,奸臣們想乘機叛亂。”(帝在甘泉病困,疑有變;奸臣欲作亂。)
在這里,劉據犯了個重大失誤。他將此次政變定義成了“皇帝可能被控制了,我們要清君側救皇帝”。這也就意味著,一旦武帝方面表現出自己沒被控制,太子所有言行的合法性就全不在了。
劉據政變的目的,是被逼到懸崖后干掉老爹,先下手為強!一旦政變,就沒有任何后路了!此時此刻,劉據必須要斬釘截鐵地說:“老皇帝已經被奸臣害死了,所有甘泉宮出來的政令無論是不是加蓋玉璽的,全都不合法,全都是奸臣在亂政!”這樣,晚年多病的武帝就必須在各種場合親自露面,才能恢復政權的合法性。
這將能給劉據爭取到更多的時間和可能性,尤其是現在大家都知道老皇帝病了,駕崩的可能性很大。只有這樣,大家才有可能被你裹挾。你這個太子的威力最大化,必須是你爹死了,你就是下一任皇帝!而且,你爹跟普通皇帝還不一樣,武帝必須“死透了”,這才是徹底消除武帝五十年深厚威信的唯一辦法。
結果就是太子的政變宣言給出后,長安城中一片混亂,紛紛傳言“太子造反”。
太子將關在長安獄中的囚徒赦免放出,命少傅石德及門客張光等分別統轄,又派囚犯如侯持符節征調長水校尉的胡人騎兵,全副武裝地前來長安會合。
史書上僅給出了劉據調八校尉之一的長水校尉的史料,并沒有給另外七校尉的史料,在這里有兩種可能:
第一,劉據全都調了,但不好使,因為這一路后來出現劇情了,才被記錄下來。
第二,另外幾個校尉正在甘泉宮保護武帝的安全,周邊僅有長水校尉能爭取過來。
我個人傾向于是第二種可能,因為劉據始終在不斷地擴大長安城的兵源,而并非率領手中的部分南軍和囚犯軍直接堵他爹去。比較合理的解釋就是,武帝在甘泉宮的力量是劉據此時此刻拿不下的,所以他必須爭取更多的力量。
劉據的動作都沒問題,釋放囚犯增加兵源,將可爭取的力量往長安調,減少武帝的直轄力量。但是,這場政變最關鍵的因素——時間,成為他無論如何也跨不過去的鴻溝。
在衛家的外朝支援被全部打掉后,太子失去了所有的組織型力量,他缺乏軍官資源去迅速組織戰斗體系。比如,他派去調長水校尉的那個如侯,是一名囚犯,連賓客都不算,他的賓客此時正在指揮剛被釋放出來的罪犯群體。這也從側面說明了劉據此時人手緊張到了什么程度,根本無人可用!
因為巨大的實力差距,這場政變的結局從一開始就注定了,除非武帝方面出現極其重大的失誤,否則太子根本不可能贏。
說完這邊,再來看看太子劉據發出政變信號后,武帝這邊的動靜吧。
曾經說過太子壞話的宦官蘇文,在劉據政變后逃出了長安,飛奔到甘泉宮(此時用了行進二百里的時間),輕松地見到了皇后和太子死活見不到的武帝,報告道:“太子造反了。”
此時武帝非常明白地說道:“太子肯定是害怕了,又憤恨江充等人,所以才發生這樣的變故。”(太子必懼,又忿充等,故有此變。)
所有人物沖突的核心點,他都知道。武帝真英明!隨后武帝派使臣召劉據前來。
武帝這個時候也犯了個巨大的錯誤,太子那邊已經占領武庫政變了,作為應對,你要迅速調集所有力量保護自己,并前往長安,用存在感鎮壓政變者。但他選擇派人召劉據來,而不是自己迅速回長安平亂。
此時的武帝仍然是自信的,他認為自己的這個兒子會前來認錯,接受處罰。
江充被你殺了,無所謂,他已經完成任務把大糞潑在你的身上了。但你殺了他,也就坐實了你確實心里有鬼,狗急跳墻。你這個窩囊小子趕緊過來認錯,讓我辦你!
歷史沒有給劉據出這道艱難的選擇題,因為武帝派去召他的使臣成為無意間推動歷史進程的小人物。這哥兒們壓根就不敢進入長安,只是在長安邊上遛了一圈就回去報告武帝,說:“太子已經造反了,要殺我,我逃了回來。”這一來一回又耽誤了行進四百里的時間。
武帝終于大怒了。
與此同時,不僅蘇文逃出長安向武帝匯報了情況,身在長安的丞相劉屈氂,聽到太子政變的消息后,同樣第一時間連印都來不及帶就逃離了長安,并派長史乘驛站快馬奏報了武帝。
這個長史同樣“非常輕松”地就見到了武帝。
武帝見長史后問道:“丞相是怎么做的?”
長史回答說:“丞相封鎖消息,沒敢發兵,請陛下圣斷。”
武帝怒道:“事情都到這步了,封鎖得住嗎?丞相沒有周公的遺風,難道周公不殺管叔和蔡叔嗎?”
武帝也猜到了劉屈氂的小算盤,于是給他頒賜了印有璽印的詔書,命令他:“捕殺叛逆者,朕自會賞罰分明!用牛車做掩護,不要和叛逆者短兵相接造成過多殺傷,緊守城門,絕不能讓叛軍沖出長安!”
這個時候,武帝才開始從甘泉宮返回,來到長安城西的建章宮,并頒布詔書征調關中“三輔”附近各縣的軍隊,部署二千石以下官員,歸丞相統轄攻伐長安叛軍。
“三輔”各地的郡兵武裝也被武帝動員起來了。
等武帝回到建章宮的時候,劉據此次的政變基本上就已經宣告失敗了。老皇帝在山旮旯里,你沒封鎖住他。現在老皇帝就在不遠處,你的合法性明顯不如你爹。
劉據這邊不斷擴大自己人馬的部署,也被步步局限封鎖。武帝派遣侍郎莽通前去調集長水校尉的胡人騎兵時,和劉據派去的如侯狹路相逢。勇者勝的莽通砍了如侯,隨后帶領這支外援部隊前往長安參加平叛。(長水校尉軍是參加了長安平叛的,這也從側面印證了另外幾個校尉很可能一直在武帝身邊,不然不會只想起這支部隊來。)
劉據打算武裝起北軍,他親自來到北軍軍營南門外,站在車上,將護北軍使者任安召出,頒與符節,命令任安發北軍。任安拜受符節后,返回營中,再也沒有動靜。任安的閉門不出,表明了他不認可太子的政變。
劉據無奈帶人離去,將長安四市的市民約數萬人強行武裝起來。這伙“民兵”剛到長樂宮西闕外,正好遇到丞相劉屈氂率領的軍隊,雙方開始混戰。
長樂宮西闕在哪里呢?
劉屈氂從各地臨時調來的更遠的郡縣兵,居然在這個位置截住了太子叛軍。此時此刻,離最初發動政變已經過去了四天。只能說成建制的武裝,遠比松散的囚犯和市民更容易組織調動。
頂著窩囊帽子的劉據,要比太多政變者的水平高多了,他幾乎沒有走錯哪一步,只是輸在已經把他拔禿的那個千古一帝的老爹身上了。
雙方混戰五天,死亡數萬人,鮮血將長安染紅。與此同時,武帝尚在的消息開始通達四方。劉據的號召力開始大盤跳水,民間都說“太子謀反”,大家不敢再依附太子,太子的隊伍開始消融。
此消彼長,平叛的兵力卻在不斷加強。
七月庚寅,政變僅僅九天,劉據兵敗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