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烏鴉六人組(卷二):騙子王國
- (美)李·巴杜格
- 5186字
- 2023-03-20 18:39:39
第一部分 神棄之地
1 雷文科
雷文科靠在吧臺旁,鼻子伸進了臟兮兮的烈酒杯里。威士忌也沒能讓他暖和起來。在這個被神遺棄的城市里,沒有什么能讓人覺得溫暖。污垢,蛤蜊,以及濕漉漉的石頭散發出的味道摻雜在一起,讓人難以呼吸,也無所遁形。那氣味似乎已經滲入了他的毛孔,就好像他一直浸泡在這城市的精華里,泡出了全世界最糟糕的茶。
這種情況在巴倫尤為顯著,在像這般臟亂的地方更是如此——這個非法占地的酒館嵌在貧民窟最破敗的大樓底層,它的天花板因天氣和工程質量不達標而變彎,房梁被壁爐里的煤煙熏得漆黑,壁爐早就成了擺設,煙道也被雜物堵塞了,地板上鋪滿了鋸木屑,用來吸收灑出的啤酒、嘔吐物和顧客失控時的其他排泄物。雷文科很想知道這地板已經有多久沒清掃了。他把鼻子往杯子里埋得更深,吸著威士忌的芳香。這讓他有點眼淚汪汪。
“酒是用來喝的,不是用來聞的。”酒保笑著說。
雷文科放下了杯子,淚眼蒙眬地瞅著眼前的人。那人脖子粗壯,胸膛寬闊,是個真正的彪形大漢。雷文科曾不止一次地見過他把醉酒鬧事的客人扔到街上。但他的裝束很難讓人把他當回事。他穿著巴倫地區年輕人喜歡的粉色襯衫,但襯衫的袖子快要被他的肱二頭肌撐破,這時尚的衣著穿在他身上頗為滑稽,讓他看上去像只花里胡哨的軟殼蟹。
“你說。”雷文科說道。他原本就不怎么樣的刻赤語在喝了幾杯之后變得更差了。“這城市為什么這么臭?究竟是陳年餿湯味,還是放滿臟盤子的水槽味?”
那酒保笑了笑。“這就是卡特丹姆,你應該適應了。”
雷文科搖了搖頭。他不想適應這座城市和這里的臭味。赫德議員那里的工作雖然枯燥,但至少他的房間干凈又溫暖。作為一名珍貴的格里莎契約工,雷文科一直過著衣食無憂的舒適生活。他當時還詛咒過赫德,厭倦了在海上護送貴重貨物的工作,因自己為了逃離內戰后的雷凡卡,與其簽訂的合同條款而感到懊悔。但現在呢?現在,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赫德家的格里莎工坊,想起了那熊熊燃燒的壁爐,那配著黃油片和厚厚的火腿片的黑面包。赫德死后,刻赤的商業理事會讓雷文科出海來償還他契約中約定的債務。出海的錢少得可憐,但他還有其他選擇嗎?生活在一個對格里莎充滿敵意的城市里,除了御風師與生俱來的天賦之外,他沒有其他任何技能。
“再來一杯?”酒保指著雷文科的空杯子問道。
雷文科猶豫了。他不應該浪費錢。如果他夠精打細算的話,再出一趟海,或者兩趟,就有足夠的錢還清契約,給自己買張去雷凡卡的三等船票。這是他最需要的。
他理應在一個小時內到達碼頭。已經預測到會有風暴,船員們都指望著雷文科能控制氣流,護送船平安地到達他們想要抵達的港口。他不知道目的地,也并不在意。船長會大聲播報坐標,雷文科要做的就是讓風帆鼓起,讓風暴平息,然后他就可以拿到自己的酬勞了。但目前還未起風,也許他可以睡過航程的前半段。雷文科敲了敲吧臺,點了點頭。孤身一人還能做點什么呢?他需要在這世上尋求一些慰藉。
“我不是跑腿的。”他喃喃自語。
“什么意思?”酒保一邊問一邊給他重新倒了一杯酒。
雷文科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這個人,這個不起眼的笨蛋,永遠都不會明白的。他默默無聞、勤勤懇懇地工作,是為了得到什么呢?是為了口袋里多一枚硬幣,還是漂亮女孩的回眸?他對戰爭中的榮耀一無所知,也不知道什么值得尊崇。
“你是雷凡卡人?”
雷文科因威士忌而變得蒙眬的目光瞬間警覺起來。“為什么這么問?”
“沒什么,你的口音聽上去像雷凡卡人。”
雷文科讓自己放松下來。來卡特丹姆謀生的雷凡卡人有很多。他身上沒有能表明他是格里莎的東西。他討厭懦弱的自己,討厭這個酒保,這座城市。
他想坐下來,好好喝一杯。酒吧里沒人會撲向他,再說了,就算這個酒保肌肉發達,他也可以輕松應對。但對一名格里莎而言,即使一動不動,也可能招致麻煩。卡特丹姆最近有很多人口消失的傳言——格里莎在街上或在自己的家中消失,很可能是被奴隸販子抓走,賣給了出價最高的人。雷文科不會讓這件事發生在他身上,尤其是在他快要回到雷凡卡的當口。
他將威士忌一飲而盡,在柜臺上扔了一枚硬幣,然后從高腳凳上站了起來。他沒給小費。人應該靠勞動謀生。
雷文科向外走去時,腳步有些踉蹌,空氣中潮濕的臭氣也沒能讓他清醒過來。他低下頭,抬腳朝第四港口走去,試圖通過走路讓自己清醒起來。再出兩次海,在海上待幾個禮拜,在這個城市待幾個月,他又跟自己念叨了一遍。設法讓這一切變得可以忍受。他很想知道會不會有老友在雷凡卡等他。據說年輕的國王像分發糖果一樣發放赦免書,以期重建第二軍隊,也就是在戰爭中被摧毀的格里莎軍隊。
“再出兩次海。”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跺著腳抵抗春寒。今年都這個時候了,怎么還會那么潮濕那么冷?在這個城市生活,就像被困在冰雪巨人寒冷的腋窩里一樣。他穿過了格拉芙海峽,瞥了眼隱藏在河灣中的黑面紗島,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下。刻赤富人曾在那,在那露出水面的小石屋里埋葬死者。或是因為氣候變化,這座島常年籠罩在飄忽不定的薄霧里,據說這里鬧鬼。雷文科加快了腳步,他不是一個迷信的人——擁有他那樣的超能力,沒有理由會害怕那些潛藏在暗處的東西——但誰會喜歡途經墓地呢?
他往大衣領里縮了縮,沿著哈文斯坦特街快速趕路,警覺地注意著彎彎曲曲的小巷里的動靜。他很快就可以回到雷凡卡,在那里,他可以無所顧忌地在街上閑逛。如果他能得到赦免書的話。
雷文科在外套里不安地扭動著。那場戰爭讓格里莎起了內訌,而他所在的那一方尤為殘暴。他曾殺害昔日的戰友,殺過平民,甚至兒童。但已經發生的事情無法挽回。尼克萊國王需要士兵,而雷文科是個優秀的戰士。
雷文科對在第四港口小隔間里的警衛點了點頭,然后回頭看了一眼,確保沒人跟蹤自己。他穿過集裝箱來到了碼頭,找到了正確的泊位,排隊去大副那里登記。鑒于過去的幾次航行,雷凡科認出了他,他行色匆匆,心情低落,骨瘦如柴的脖子從大衣里探出。雷文科瞥到他手里拿著一疊厚厚的文件,文件上面有刻赤商業理事會成員的紫色蠟印。這座城市里,這些印比黃金還有用,它們能保證你在港口得到最好的泊位,優先進入碼頭的權利。為什么那些議員會備受尊重,擁有這樣的特權?因為錢。因為他們給卡特丹姆帶來了利益。在雷凡卡,權力更為重要,在那里,凡事都要遵從格里莎的意愿,而國家是由德才兼備的國王統治的,而不是暴發戶組成的骨干隊伍。雖然雷凡卡曾試圖廢黜前任國王,但這一點依舊成立。
“我們目前還沒準備好為其他船員進行登記,”大副在雷文科報上姓名后說,“你可以先在港務長的辦公室里暖暖身子,我們在等待潮汐理事會的信號。”
“多謝。”雷文科不以為意地說。他抬頭瞥了眼港口上空若隱若現的方尖塔。如果目空一切的潮汐理事會能從瞭望塔上看到他的話,他一定會用幾個微妙的手勢,讓他們知道他確切的想法。他們本是格里莎,但他們幫助過這座城市里其他的格里莎嗎?有對那些不走運的同胞表露過絲毫善意嗎?“不,他們沒有。”他自問自答道。
那大副皺了皺眉。“神吶,雷文科。你喝酒了嗎?”
“沒有。”
“你渾身都是威士忌的臭味。”
雷文科吸了吸鼻子。“是有點威士忌味。”
“去醒醒酒吧。給自己來杯咖啡或者濃尤爾達。這些棉花要在兩周后運達捷爾霍爾姆,我們給你付錢可不是為了讓你在甲板下宿醉的。明白?”
“明白,明白,”雷文科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說,接著朝港務長的辦公室走去。走了幾步之后,他轉了轉手腕。一陣小旋風卷走了大副手里的文件,卷著它們飛越了碼頭。
“該死的!”他一邊大喊一邊爬過木板橋,試圖在文件飛入大海之前抓住它們。
雷文科苦笑了一下,一陣悲傷席卷了他。相對于普通人而言,他是一個巨人,一個有天賦的御風師,一個優秀的士兵,但在這里,他只是一個雇員,一個說著一口蹩腳刻赤語的雷凡卡人,一個總是喝多的糟老頭。家,他跟自己說,我很快就可以回家了。他會拿到自己的赦免書,然后再次證明自己。他將為自己的國家而戰。他會睡在屋頂不漏水的房間里,穿著鑲有銀狐皮的藍色卡福達。他會再次成為埃米爾·雷文科,而不是如今這個可憐蟲。
“這里有咖啡。”雷文科走進港務長辦公室時,一個職員指著角落里的銅壺說。
“茶呢?”
“這里有咖啡。”
人如其國。雷文科倒了一杯黑色的咖啡渣,主要是為了暖手。要是沒有足量的糖,他實在受不了它的味道,而港務長總是忘了提供糖。
“起風了。”那職員說,外面的風鈴被乍起的風吹得丁零作響。
“我有耳朵。”雷文科咕噥道。
“不要覺得這里的風沒多大,一旦你出了港口——”
“安靜點。”雷文科厲聲說。他站起來,傾聽著。
“什么?”那職員說,“這里——”
雷文科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前。“有人在尖叫。”聲音從船停靠的地方傳來。
“那是海鷗。太陽很快就要升起來了——”
雷文科抬起了一只手,一陣強風把職員吹到了墻上。“我說了,安靜點。”
那被釘在了板條上的職員目瞪口呆。“你就是那個他們為船員找的格里莎?”
神啊,難道要雷文科抽走這孩子肺里的空氣,才能讓他因窒息而安靜下來嗎?
透過整潔的窗戶,雷文科看到黎明將至,天空開始逐漸變藍。盤旋在海面的海鷗在尋找早餐,他聽到了它們的叫聲。或許是酒讓他神志不清了。
雷文科任那職員倒在地上。他的咖啡灑了,但他懶得再添一杯。
“都跟你說沒什么了,”職員一邊說一邊掙扎著站起來,“沒必要那么緊張。”那職員撣了撣灰塵,重新坐在了桌子后面,“我從沒見過格里莎。”雷文科嗤之以鼻。這職員很可能見過,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你出一趟海的酬勞挺高的?”
“不怎么高。”
“我——”但不論職員接下來的話是什么,他都沒來得及說出口——辦公室的門被炸得粉碎。
雷文科抬手擋住自己的臉。他閃身,翻滾到職員的辦公桌后尋求掩護。一個女人走進了辦公室——黑頭發,金眼睛。舒國人。
職員伸手去夠槍,雷文科看到槍綁在桌子下面。“她們是來搶我們的工資總支出的!”他大聲喊道,“沒人能拿走我們的工資。”
雷文科吃驚地看著那瘦長的職員像復仇戰士一般站了出來,然后開了槍。無論如何,這一幕挺神圣的,沒有東西比錢更能激勵刻赤人的了。
雷文科及時掃了一眼桌子四周,看到彈藥直接擊中了那女人的胸膛。她向后倒下,撞在了門框上,接著摔倒在地。他聞到了火藥味和血腥味。雷文科的胃非常丟人地抽搐了下。他已經很久沒見過有人被擊斃在他面前了——上次還是在戰爭時期。
“沒人能拿走我們的工資。”那職員滿意地重復道。
雷文科還沒來得及回應,就看到那個舒國女人用染血的手抓著門框,拖著身子站了起來。
雷文科眨了眨眼睛。他到底喝了多少威士忌?
那女人大步走上前來。透過她破碎的襯衫,雷文科看到了血跡,彈藥造成的肉坑,以及類似于金屬的光芒。
職員笨手笨腳地裝填彈藥,但女人的速度太快了。她從他手里奪過槍,用它把他打倒在地,然后以驚人的力量把他撞到了旁邊。她把槍扔到一旁,金色的眼睛看向雷文科。
“工資你拿走!”雷文科一邊大聲喊,一邊向后退去。他翻遍口袋,把自己基本空了的錢包扔向她。“你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那女人對此付之一笑——因為憐憫,還是好玩?雷文科很難說清楚。但他知道,她不是為錢而來。她是來找他的。不管她是奴隸販子,還是雇傭兵或別的什么,她要面對的是一個士兵,而不是一個畏畏縮縮的懦夫。
他一躍而起,身上的肌肉不情不愿地回應他的指令,切換到了戰斗狀態。他的雙臂向前彎曲。一陣勁風呼嘯著穿過房間,把一把椅子,職員的桌子和熱氣騰騰的咖啡壺擲向那個女人。她興致缺缺地把每件物品掃到一邊,就如同撥開零落的蜘蛛網一般。
雷文科集中全身力量,雙手向前推去,壓力驟降,猛烈的風以雷霆之勢涌起時,他感覺自己的耳朵快要炸開了。子彈或許阻止不了這個女人,且看看她在風暴中表現如何。
颶風席卷著她,將她從敞開的門中擲出去。那女人發出低沉的吼叫,伸手抓住門框,試圖穩住自己。
雷文科笑了。他已經快要忘了戰斗的感覺有多爽了。緊接著他聽到身后傳來聲響,是釘子被扯出木板、木頭碎裂的刺耳噪聲。他回頭望了一眼黎明時分的天空和碼頭。墻不見了。
一只強壯的手臂抓住了他,把他的手控制在身體兩側,阻止他動用自己的能力。他逐漸升到了半空,在海面上飛行,下面的港口變得越來越小。他看到了港務長辦公室的屋頂,看到大副的尸體堆在碼頭上。而原本需要雷文科護航的那艘船——甲板上滿是破碎的木板,碎裂的桅桿附近尸體成堆。攻擊他的人最先去了那里。
冷風吹在他的臉上。他的耳朵里充斥著自己不規律的心跳聲。
“求求你。”他們飛得越來越高,他不禁懇求道,但他不知道自己在懇求什么。因為害怕飛得太猛或太高,他伸長脖子去看劫持他的人。
雷文科發出一聲驚恐的呻吟,這呻吟介于啜泣和動物陷入陷阱時發出的悲鳴之間。
抓著他的舒國人一頭的黑發盤得緊緊的,金色的眼睛瞇成一條縫;他的背后露出一對巨大的翅膀在空中扇動;那翅膀是由銀線和緊繃的帆布編制而成,頗為精美。他是天使,還是魔鬼?或是某個奇怪機械有了生命?還是雷凡科神志不清了?
在劫持者的鉗制下,埃米爾·雷文科看到了他們的影子投射在閃閃發光的海面上:兩個頭,一對翅膀,四條腿。他成了一個巨大的怪獸,而那怪獸要將他吞噬。他的祈禱變成了尖叫,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