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變王牌(十):雙人紙牌
- (美)喬治·R.R.馬丁
- 3504字
- 2023-03-20 18:40:35
第三章
腳下的沙粒漆黑細膩,空氣嚴酷干燥,寒風不停地呼嘯,沙粒紛紛揚揚地飛起,遮住鉛灰色的天空,遠處的地平線刀劈斧削般冷酷鋒利,沒有一絲柔和的起伏。這是一片徹底的荒蕪之地。
“你的生命,”布拉斯的聲音猶如耳語,從四面八方侵來,“馬上就會變成這樣,而且永遠會是這樣。”寒風一陣抽動,似乎也在尖厲冷酷地大笑。
塔基揚嗚咽著堵住耳朵。“不!你已經(jīng)走了,再也傷害不了我了!”
“我當然能,我在扭曲你的夢境,我就藏在你靈魂深處的黑暗角落。”
“離開我!”
“當然可以,反正現(xiàn)在誰也幫不了你。”
塔基揚艱難地開口:“我有朋友。”
“是嗎?那他們?yōu)槭裁锤嬖V你,你永遠失去了自己,你必須放棄自己的身體?換句話說,他們就是想告訴你:閉嘴吧,塔基揚,別再抱怨,別再來打擾我們的生活,我們受夠了你和你那些破事。”
“他們沒那么說。”
“但他們就是這樣想的。”布拉斯反駁道。
“不是,我知道,不是!”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是讀心者,你不過是讀心者中一個蹩腳的殘次品!”
“芬恩!”塔基揚絕望地大叫起來,“他是我的朋友!”
“你離開的話,他會很高興的,對他來說,這是最后得以證明自己能力的機會。再說了,鬼牌鎮(zhèn)的診所由一個鬼牌來管理,再合適不過了,而你,不過是個剛愎自用的傻子,你的繼子女受到詛咒,變成了畸形,你就在私底下唾棄他們,鄙夷他們!”
“不要再說了,求求你,不要再說了。”塔基揚跪倒在地,頹然垂倒,碰到隆起的腹部,又不得不直起身來。
“看看你自己,你現(xiàn)在多么可笑,一個男人,困在女人的軀體里,還懷著孕,肚子鼓得像個球,多么丑陋,沒人愛你,也沒人愛你的孩子,多么尷尬啊!只要孩子一生下來,她就會比我更厲害,因為她是布拉斯瘋狂的雜種。”布拉斯的聲音猶如鬼魅,每個字都浸透了譏笑。
寒意一點點侵占了塔基揚的四肢百骸。突然,她看到一星亮光,猶如一簇燃起的火焰,勇敢地與寒冷相抗。那是音樂,是女孩陽光般燦爛的發(fā)絲散發(fā)的芬芳,是絲綢柔滑的觸感,是生命。
“艾爾娜。”塔基揚喃喃道。
她大步走來,所過之處,漆黑的沙粒在腳下變得絢爛如彩虹。她閃亮的紅發(fā)恣意飛揚,拂在靈動耀眼的臉上。她的嘴唇像她的母親,笑起來像一只可愛的海豚,而輪廓像塔基揚,棱角分明,下巴尖翹。
她彎下身,牽著塔基揚站起來,說:“不,媽媽爸爸,這不公平。”
夏克蘭飄過來,抱著塔基揚。“伊卡贊沒有懦夫。”說完,就和艾爾娜旋轉(zhuǎn)著消失在歡快的音樂中。
“不!”塔基揚大叫起來,這下徹底清醒了。
浴缸里的水已經(jīng)涼透,變成了深紅色。她抓住浴缸邊緣,試圖站起來。瓷磚冷得像塊冰,沾滿了血水,滑不唧溜。她繃緊肌肉,深吸一口氣,可還是失敗了,重新跌回水里。
她艱難地挪動膝蓋,在芬恩這個陷在地下的浴缸里移動。頭發(fā)在身后如海藻般漂動,她努力讓口鼻浮出水面。使勁,再使勁,終于伸出了頭,把臉貼在濕冷的瓷磚上。頭發(fā)像觸手般纏繞著手臂脖頸,身體絕大部分已麻木不堪,只有臀部還殘留一丁點知覺,感受到水流的拍打。
疑惑,愛,恐懼,愛,疑惑?
塔基揚感知到艾爾娜的情緒,她不再是剛才死亡夢境里那個鎮(zhèn)靜的女孩,現(xiàn)在她蜷在塔基揚的腹內(nèi),滿心都是恐懼不安。我的孩子嚇壞了,塔基揚想,努力支起身子,爬出水面,艱難地扯下一條毛巾,笨拙地在一邊手腕上打了個止血結(jié)。
她緊抓著門柱,挪動顫巍巍的雙腿,搖搖晃晃地走向電話,這幾步漫長得猶如幾千里的跋涉。途中她經(jīng)過了一面等身鏡,鏡中的自己血水橫流,小腹膨脹巨大,模樣著實嚇人。最后她終于走到電話旁,跌坐到床上,撥通了科迪的號碼。
似乎響了很久很久,她聽到科迪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最好別是什么壞事。”科迪語調(diào)尖銳,但此刻在她耳中猶如天籟。
“科迪,我……受傷了,傷得很嚴重,救救我。”
“你是誰?”
“塔基揚。”
“我來了。”
電話掛斷了,聽筒里只剩下嘟嘟聲,塔基揚躺倒在床上,努力保持清醒。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你懷著七個月身孕的樣子,兩次你都搞砸了我的心情。”
塔基揚虛弱地擠出個笑。“一次我像個混蛋,另一次我像個朱麗葉。”
“你這句話的意思,就跟現(xiàn)在不知該用‘他’還是‘她’來稱呼你一樣,讓人困惑。”
彎曲的縫合針像一尾興奮的魚,靈巧地在傷口間穿梭,蒼白的皮膚逐漸靠攏,一點點蓋住皮下濕潤的紅色肌肉和毛細血管,整個過程賞心悅目。
“你是我見過的縫合技術(shù)最出色的人。”
科迪露出一個微笑。“切割也同樣出色。”
“是啊。”塔基揚嘆道,抬頭看了看注射的血漿袋,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失血過多的傷口。科迪給她打了麻醉劑,她覺得前臂麻木得好像一截木頭。“看來我也很擅長切割,真不敢相信我居然做了這種事。”
“每個人都有崩潰的時候。”
塔基揚看著科迪給她的手腕綁上繃帶,說:“一看到這個傷口,別人就會知道我自殺過。”
“你確實這么干了。”
“但我不希望別人以為我很脆弱。”
科迪修長的手指撫過手術(shù)器具,把它們一件件放到天鵝絨襯里的手術(shù)箱里,問她:“這是你第一次自殺嗎?”
“是的。”
“你在地球上生活的四十多年里,傷透了你愛過的女人們的心,她們自我放逐,日日買醉,用酒精來麻醉自己,許多次都差點了結(jié)了自己的生命。如果這次——”科迪比畫著塔基揚的身體,“這次真的是你第一次自殺的話,我只能說你可真是鐵石心腸。如果還想聽更多勸解,你就自我安慰好了:好歹最后關(guān)頭你還是阻止了自己。”
塔基揚撫著小腹。“是艾爾娜阻止了我。”
“艾爾娜?”科迪笑道,“很美的名字。”
“以我那改嫁了八次的外婆的名字命名的。”基揚答道。
科迪雙腿交疊,坐到塔基揚腳邊的地毯上。塔基揚心頭忽然涌起一股沖動,她朝科迪伸出手。“我請求你的原諒,我對你的行為真是不可饒恕。”
“你今天積壓了太多憤怒,是針對我的嗎?”科迪的獨眼嚴肅地盯著她,塔基揚移開了目光。她覺得十分煩悶,只好不住地打量房間,把一縷頭發(fā)纏在手指上,不停地繞來繞去。“看到你,我就想起我不再擁有的身體器官。”
現(xiàn)在輪到科迪移開目光了,她大笑起來,但笑聲猶如哭泣,嘶啞苦澀。“該死的!去年我真應(yīng)該把你睡了。”
塔基揚把頭發(fā)撥到耳后,說:“你們?nèi)祟悾€有你們?nèi)祟惖慕伞!?/p>
科迪站起來,在房間里一圈圈地來回踱步,最后不安地坐到沙發(fā)上,緊挨著塔基揚。
她開口道:“你……你……你還想要我嗎?”
“不想。且不說我已經(jīng)懷孕,性欲大大降低,我體內(nèi)還有討厭的荷爾蒙在作祟,雌激素,黃體酮,你已經(jīng)激不起我的欲望了。”
“那男人呢?”科迪輕柔地問。
塔基揚點點自己的嘴唇和下巴。“這具身體的確想。”
“那你的思想呢?”
“我是塔基揚。”話音剛落,她的腦海里突然閃過一幅死氣沉沉的畫面:破敗朽爛的老房間,發(fā)出霉爛氣味的枕席,布拉斯。痛苦的回憶卷土重來,她閉上眼,眉心皺成了一團。
“怎么了?”科迪柔聲問道。
“沒什么。”
“我是你的朋友,也許我無法感同身受,但拜托,我可以傾聽,可以關(guān)心你。”
塔基揚雙手交握,微微抽搐起來,科迪伸出手,覆在她的手上。
“我現(xiàn)在自由了,可為什么還是這么不安?”塔基揚喘著氣,聲音里滿是恐懼。
“這就是性侵急難事故中心以及咨詢幫助組織存在的必要性,強暴是所有暴行中最令人發(fā)指的,最卑劣齷齪的。”科迪溫柔地說。
塔基揚猛烈搖頭,頭發(fā)瘋狂地甩動。“我……我應(yīng)該……能擺脫……陰影的。”
“為什么?”
她大口呼吸,努力把空氣吸入受傷的肺里。“我……我是個……男人。”
“所以,你就要更堅強?你見過男性強暴受害者嗎?我見過,他們的心靈創(chuàng)傷跟你一樣嚴重,你們都一樣,感到恥辱、憤怒、愧疚、無休止的恐懼和絕望。”科迪說著,情緒變得激動起來。她垂下眼,看看塔基揚腕上的繃帶,然后摘下手術(shù)手套,拔出靜脈注射針頭,關(guān)上手術(shù)箱,問:“需要我留下來嗎?”
“嗯。”
科迪的手臂環(huán)在她的腰上,她覺得很安心。在科迪的幫助下,她走進臥室。尷尬了一瞬后,她們都注意到了床單上的血跡。
“不要緊,我會換張新床單的。”她倆同時說道。
像是要擺脫尷尬似的,她們一起換床單,不過依然覺得十分不自在。她們把床單蓋上,床單帳篷樣高高鼓起,她們再把床單攤平,然后把四角掖好。突然,科迪問道:“經(jīng)歷了這些,你哭過嗎?”
“因為什么哭?”
“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吧。”
塔基揚低低地答道:“第一次強暴后,我哭了很久,接著他又來了第二次,那時我的眼淚早就流干了。”
“哭泣是你的釋放方式。”
“我還是以前的塔基揚時,我經(jīng)常……這樣逃避……”
科迪把被子扔到床上。“不要硬撐。”
“我沒有。”塔基揚脫掉衣服,“我并沒有逼著自己不哭,只是哭不出來,所有的痛苦都積壓在某處,可是我無法發(fā)泄。”
她們鉆進被子,在被窩下蜷成一團。塔基揚覺得一陣睡意襲來,但科迪溫柔的聲音又將她拉了回來。“沒想到我第一次跟你同床共枕居然是這樣。”
塔基揚用一只胳膊支起身,輕輕吻了吻科迪的臉頰。“我真的愛你。”
她們伸出手臂,緊緊抱住了對方。
“你接下來打算怎么做?”
“追蹤布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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