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變王牌(十):雙人紙牌
- (美)喬治·R.R.馬丁
- 3564字
- 2023-03-20 18:40:35
第二章
“我重新考慮了一下你的計劃。”
杜爾格聞言抬起頭來,看到布拉斯深暗的眼睛正盯著他。盡管還不到兩百歲,閱歷還不足以看透瘋狂,他依然從布拉斯黑色的眼睛深處,看到了潛藏的恐懼。作為一名莫拉克,杜爾格不僅在搏擊上訓練有素,也深諳周旋之道。他露出關切和藹的神色,問道:“能告訴我原因嗎,大人?”
布拉斯焦慮地瞥了一眼控制艙,控制艙是個圓形房間,弧形的艙壁泛著珍珠般的光澤,杜爾格就坐在艙壁伸出的長椅上。布拉斯走過去,拉起他的胳膊,拽著他走到房中央。
仿佛害怕“伊沙布柯卡布[1]”會偷聽似的,布拉斯壓低了聲音,偏頭指了指凱麗。“他遲早會醒來的。”凱麗正攤開四肢躺在四柱床上,對四周一無所覺。“他一醒來,寶寶就會知道船上的不是塔基揚,然后會立刻飛回地球。”布拉斯繼續說道。
“您的意思是……”
“我們為何不現在就控制局面?掉轉方向,飛回地球……”
“那接下來去哪?”
“塔西提,或者西藏……不一定非得去塔基斯。”
“地球上您能到達的地方,您的祖父也可以。更何況還有膨脹,這個怪物可以扭曲空間,幾千英里的距離他都能輕易彎折。”
布拉斯的眼睛驀地瞪大了,顯然這番話切中了要害。他的身體微微發抖,流露出更多恐懼。杜爾格接著說:“那些鬼牌非常愛戴您的祖父,而您的祖父在復仇成功之前,絕不會善罷甘休。”他適時地停了幾秒,然后非常輕柔地說,“并且我想,你很希望成為一名王子。”
布拉斯跳起來。“沒錯!如果我還在火箭堡,統治我的轄區,管理‘傳心者’,這當然是個不錯的主意。但昨天我思考了很久,想起了一些祖父提過的細節,被你小心回避的細節。”
“比如?”
“在塔基斯,我是個神憎鬼厭的人,是個私生子,我的存在就是最深的罪孽,只要我一踏上塔基斯的土地,就會被處死。”
杜爾格伸出胳膊,小心翼翼地環住布拉斯的肩頭,見他沒有推開,心道:“他今天不過是發發小孩子脾氣罷了。”于是摟著他回到長凳,讓他坐下,勸慰他。“你忽略了三件事,其中一件你不知道,另外兩件你忘了。其一,在榮譽、血脈和動人的誓言下,所有塔基斯人的本性都極其現實。我們是徹頭徹尾的現實主義者,而你,將為旺雅旺德宗族獻上一份大禮,那就是——”他回頭指指趴著的塔基揚身體,“他們最大敵對宗族的繼承人。除此之外,你還擁有非凡的能力。我從小就接受抵御思想控制的訓練,但你仍能控制我,所以我們要好好利用你的能力。相信我,不管你的血統多么骯臟,他們都不會浪費你的天賦。最初那幾個小時至關重要,如果我們能挺過去,你一定能成為一個偉大的統治者。”
布拉斯猛地環住莫拉克壯碩的腰,把頭埋進他寬厚的胸膛。“你不會留下我一個人的,對嗎?”
“我對你立下了血誓,除非你趕我走,或者我死了,否則我將一直任你差遣。”杜爾格答道,妖精般俊美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我們莫拉克不僅僅是國王的殺手,還是他們的顧問。”
布拉斯抬起頭。“克勞德叔叔教過我怎么發動革命。”他的聲音還十分稚嫩。
杜爾格撫著他剪成板寸的頭頂紅發。“那么,我將教你如何當一名王子。”
它真不像一艘宇宙飛船,首先它的名字……哪有宇宙飛船叫寶寶的?并且,它看起來也不像飛船,艙壁是弧形的,而且遍布凹槽,還有珍珠一樣的光澤,這些都讓凱麗覺得,自己正待在一只大海貝里,并且控制艙的中央是一張四柱床,沒有艦長座椅,沒有操縱盤,也沒有一排排閃爍的計算機,只有一張床。最詭異的是,這艘飛船說話唱歌,有時還會哭泣,而且只有凱麗能聽見。這些悲傷的聲音成天縈繞在她的耳朵里,就連睡覺做夢也不放過他。從聲音判斷,凱麗覺得它是個女性。
寶寶體貼地翻轉地板和艙壁,露出一面屏幕。布拉斯盯著屏幕說道:“對,就這個。”盡管他的口吻努力裝得平淡,好奇仍然不可抑制地飄了出來。
凱麗也想上前去瞧瞧,可頭重得像把鐵錘,腦海里壓著幾百萬種思想,凝成了一把鐵鉗,緊緊鉗住她的思緒。
當她終于找回意識,想起了經歷的一切,不禁覺得自己簡直是從地獄歸來。剛一蘇醒,寶寶就察覺到他是頂著塔基揚皮囊的冒牌,并非自己的主人,立刻調轉航線,往地球飛去。
布拉斯用意念控制住凱麗,將她困在床上。凱麗瑟瑟發抖,眼睜睜地看著布拉斯一步步逼近。他周身散發出危險的氣息,黑眼睛里燃燒著瘋狂的火光,邊走邊大聲對飛船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綁架、“傳心”以及強暴。
暴戾因子在體內叫囂,他無法自已地跳到凱麗身上,扼住他的咽喉。凱麗尖叫起來,可叫聲很快就被掐斷,只余破碎的咯吱聲。
“看到了嗎,‘寶寶’?如果你不按我說的去做,我就殺了這個小可憐,那時我的祖父可就被永遠困住,再也回不來了,而這都是你的錯。”
寶寶屈服了,她開始不停地哭泣,哭聲鉆進凱麗腦海里,簡直要把她一點點逼瘋。
杜爾格抱臂站著,像一尊有了生命的復活節島石像,驚悚可怖。他的身軀巨大方正,肌肉如石頭般堅硬,可壯碩的肩膀上偏偏頂了顆精致美麗的頭顱,讓他看起來更加怪異。
“最好控制她。”他低聲道,“否則出于本能,她會馬上飛到伊卡贊宗族的起飛臺去,那樣我們就完了。”
布拉斯猶疑地問道:“都過去五十年了,該死的她還能記得?”
“她是伊沙布柯卡布,絕不會忘記的。”
布拉斯點點頭,眼神變得渙散,開始用意念控制飛船。寶寶悲傷的泣語突然停住,凱麗可以感覺到,布拉斯的意念猶如滲出毒液的觸手,密密麻麻地裹住了飛船的靈魂,不留一絲縫隙,沒有絲毫擺脫余地。
凱麗非常熟悉這種感覺。她在俄克拉荷馬州的小鎮長大,這樣的情緒無時無刻不在壓迫她,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那個鄉巴佬天堂,就算現在她也這么認為,只有三千來個居民和一家電影院,還有四家飯館,可以在那買幾副油污的撲克牌,小餅干和火腿汁什么的。燠熱的夏夜里,臭蟲爬過光禿禿的燈泡,投下它們的影子,而凱麗就在燈光下讀她的愛情小說,想象牡蠣的滋味。
她在高中遇到的每個人,都說她漂亮得可以當模特,當演員。可家里總是臟兮兮的,到處都是臭蟲,還有做不完的家務,父母也從來看不到她的與眾不同,她總是和他們吵架,矛盾重重。終于有一天,她偷了賣雞蛋的錢,買了一張大巴票,去了紐約。
去往曼哈頓的途中,她一路上都在自我安慰,滿懷憧憬,遐想自己的模特事業,想象著華服金錢,借此忽略空空蕩蕩的胃。但大部分時間里,她都在幻想衣錦還鄉時的情景:媽媽滿含熱淚,爸爸羞愧不已,后悔竟然沒發現,他們那建在光禿禿小山上的木板房里,竟然走出了這樣一位明星,而尤金·佩爾茲一定后悔極了,自己當初為什么沒有帶她參加高中畢業舞會,盡管她那時還只是在上高一。
然而,現實的曼哈頓與她想象中的天差地別。摩天大樓鱗次櫛比,隔斷稀薄的陽光,造就了一個陰暗的世界,充斥著臟污、灰塵和城市垃圾。對她那聽慣了蟲鳴蛙唱、鳥啼牛叫的耳朵來說,城市的噪聲堪比尖刀,簡直要刺聾她。公交車吐出一車接一車的乘客,仿佛鋼鐵巨鯨噴出了一撥又一撥的魚蝦。凱麗還注意到,街頭走著許多年輕的金發女郎,個個美貌驚人,而那些接近她們的男人,簡直就像嗜血的鯊魚。其中一個男人走過來,說愿意收留她,他的每個毛孔都散發出惡心和猥瑣。凱麗用手提箱狠狠撞向他的膝蓋,然后飛奔著逃遠了。接下來的日子,她漫無目的地在街頭游蕩,被擁擠的人群推搡,風餐露宿,數次遇襲,有時不得不行乞,討點錢從小販那買根熱狗充饑。玻璃、合金和石頭組成了高樓大廈的外殼,好似一張張臉,嘲弄譏諷著她。這些臉龐的背后,是一個屬于權勢、金錢和名利的世界,卻吝于對她——一個來自俄克拉荷馬州阿托卡縣的十五歲女孩,敞開大門,盡管她是那么美麗。有一次她打電話回家,可父親拒接了這個接聽付費的電話,凱麗終于忍不住在電話亭里抽泣起來。紐約街頭人來人往,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
后來她遇到了大衛,大衛帶她見了傳心者家族的中心成員,并且承諾很快就幫她開始自己的事業。凱麗對這個魅力四射的男孩充滿了崇拜和愛意,不禁期待起與他一享魚水之歡,但她的希望永遠落空了。傳心者家族不缺豪華轎車、金銀財寶,但與之相伴的,是掠奪、謀殺和恐懼。后來大衛死了,再也沒有了豪華轎車,只剩下無盡的恐懼,而她還只是一個二流的學徒傳心者,并且失去了自己的保護人。
接著布拉斯出現了,他像是大衛的升級版:英俊、迷人、無畏、危險,還擁有王牌的能力,而且能力并非來自百變王牌的感染,比百變王牌更為奇異。他是一個外星人,至少有四分之一的外星血統,他的祖父是著名的塔基揚,那個光彩照人的醫生。凱麗想成為他的女友,而他似乎也有點意思。然而,直到八個月前,她才終于明白自己在他心中的真正地位:玩物、工具、武器。他綁架了塔基揚,逼迫凱麗進行一場怪異的“三級跳”,之后凱麗就與塔基揚互換了身體,她的靈魂和思想住到了塔基揚的外星身體里,而塔基揚的則到了她的身體里。
現在她的身軀已經遠在二十三光年以外,而且即將經歷女性生命最重要的時刻:凱麗的身軀已經懷孕,意味著塔基揚即將分娩。
而凱麗正在一點點瘋掉。當布拉斯聚集意念,擊打她的思想時,凱麗最后這樣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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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Ishab' kaukab,伊沙布柯卡布,指塔基斯的靈識飛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