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三、“四科”之考析

下面,我們進一步考察漢代察舉的分類取人標準。

對漢代察舉的基本標準,史家有不盡相同的說法。或強調漢家以孝治天下,選官重德行,選官以孝子廉吏為先。就是漢人自己,也經常地申明著這一觀念。今之學人或稱,東漢選舉是以道德作為標準的,因此宗族鄉黨的批評,就成了選舉最主要的,甚至唯一的憑借;失掉了這個環節,選舉就無法進行。誠然,漢代選官之“以德取人”,是其重大特點;但我認為這并不是問題的全部。即使從理論上說,一個管理著幾千萬人口,處理著兵刑錢谷繁雜政務的龐大帝國政府,也不可能僅僅依靠以德行標準錄用的文官來維持運轉。即使在東漢,道德評價也絕非察舉的“唯一憑借”。

另有一種說法,就是把所謂“四科”看成漢代察舉的標準。在敘述“四科”之時,被引用的一般是《續漢書·百官志》注引之《漢官儀》:

世祖詔,方今選舉,賢佞朱紫錯用。丞相故事,四科取士。一曰德行高妙,志節清白;二曰學通行修,經中博士;三曰明達法令,足以決疑,能案章覆問,文中御史;四曰剛毅多略,遭事不惑,明足以決,才任三輔令;皆有孝悌廉公之行。自今以后,審四科辟召。及刺史二千石察茂才、尤異、孝廉之吏,務盡實核,選擇英俊、賢行、廉潔、平端于縣邑,務授試以職。有非其人,臨計過署,不便習官事,書疏不端正,不如詔書,有司奏罪名,并正舉者。

又《后漢書·和帝紀》注引《漢官儀》記章帝“建初八年十二月己未詔書”,與此內容略同,當為一制之重申。勞榦認為,上述詔書中之“四科”,“當然是指選察孝廉的標準說明”[3]。安作璋、黃留珠也認為“四科”是漢代察舉的基本標準。[4]

我以為,把“四科”作為漢代孝廉科以至整個察舉的標準,這種意見大致說來還是可以成立的;但這是在某種“引申”的意義上來說的。嚴格地說,上面的世祖光武帝詔書中所言之“四科”,并不是察舉的標準,而是為征辟而發的。在運用史料時,首先應弄清史料的本來含義,在此基礎上才能有所引申與發揮。

上引之“世祖詔”,先敘“四科”,又敘察舉,因此確實容易造成“四科”即是察舉標準的錯覺。但細繹其行文語意卻不難發現,所謂“丞相故事,四科取士”,是說西漢丞相之辟召,原以“四科”為據,所以敘過“四科”,便稱“自今以后,審四科辟召”。章帝建初八年詔,即作“詔書辟士四科”。東漢時丞相制已變為三公制。這里是說東漢三公應依西漢丞相之“四科”故事辟召僚屬。而“及刺史二千石察茂才、尤異、孝廉之吏”以下,乃是敘過辟召又敘察舉,已進入另一問題了。一個“及”字,正見文意之轉折。“辟召”在漢代有特定含義,專就府主征辟府屬而言,與察舉絕不相混。“世祖詔”是要求三公依西漢“丞相故事”而“審四科辟召”,同時州郡察舉亦須“務盡實核”,“授試以職”,二者并非一事。故這一詔書所敘之“四科”,并不能直接視為察舉標準。

所謂“四科取士”的“丞相故事”,可以在衛宏的《漢舊儀》之中找到:

武帝元狩六年,丞相吏員三百八十二人……以為有權衡之量,不可欺以輕重,有丈尺之度,不可欺以長短,官事至重,古法雖圣猶試,故令丞相設四科之辟,以博選異德名士,稱才量能,不宜者還故官。第一科曰德行高妙,志節清白;二科曰學通行修,經中博士;三科曰明曉法令,足以決疑,能案章覆問,文中御史;四科曰剛毅多略,遭事不惑,明足以照奸,勇足以決斷,才任三輔劇令。皆試以能,信,然后官之。第一科補西曹南閣祭酒,二科補議曹,三科補四辭八奏,四科補賊決。

這就是西漢丞相“辟士”之“四科”。方北辰業已指出,這一“四科”是丞相從九卿屬吏中之同秩官員里選拔丞相府屬的標準,這是很準確的。[5]《漢舊儀》中的西曹南閣祭酒、議曹、四辭八奏、賊曹決曹等,都是丞相屬官。

對于“四科”始行之時間,勞榦以為在元帝元光以后;安作璋推測為始行丞相制之時,但又疑始于東漢。按《漢書·百官公卿表》:“高帝即位,置一丞相,十一年更名相國。”如依安前說,則“四科”始于高帝,似嫌太早。方北辰據《漢舊儀》上述引文,認為“四科”始于武帝元狩六年。但今本《漢舊儀》系清人輯自《永樂大典》,輾轉相抄,各條材料非必按時間排列。“以為有權衡之量不可欺以輕重”以下,是否可以直承上文“武帝元狩六年”,或可質疑。這里補充兩條旁證,以證方說可據。《北堂書鈔》卷六九:

德妙第一,乃補祭酒。胡伯始《漢官儀》云:武帝丞相設四科以辟之,德妙為第一科,乃補南閣祭酒。

又《通典》卷十三《選舉一》記東漢章帝“四科”辟士詔后注:

始復用前漢丞相故事,以四科辟士。武帝因董仲舒之言立制,故事在丞相府,今復用之。

可見,根據《北堂書鈔》與《通典》作者所看到的材料,“四科”也應始于西漢武帝。

方北辰又據東漢“世祖詔”,說至少在東漢前半期,“四科”是郎吏以外官員的考察選拔標準。這一論斷,卻頗不穩妥。因為如果僅僅根據這一詔書,“四科”仍然是針對公府辟召而言的,它既與郎官無涉,也沒有擴大到公府掾屬以外的其他官員。《文選》卷三六王融《永明九年策秀才文》“以光四科之首”句李善注引崔寔《政論》:

詔書,故事三公辟召,以四科取士。一曰德行高妙,志節清白;二曰學通行修,經中博士;三曰明曉法令,足以決疑,能按章覆問;四曰剛毅多略,遭事不惑,才任三輔劇縣令。

又《白孔六帖事類集》卷十二“舉薦”:

彼漢章懸四科而取士。漢三公辟召以四科取士,一曰德行高妙,二曰通經學,三曰饒法令,四曰剛毅多略也。

這兩條材料皆徑以“四科”為三公辟召標準,而不稱“丞相”辟士“四科”,是東漢“四科”僅限于三公辟召,其性質并無變化之明證。崔寔為東漢之人,其言更為可信。因此也不能簡單地說,東漢“四科”已擴大為郎吏以外的所有官員的考察選拔標準了,因為上述史料并不能證明其說。

“四科”的標準確實影響到了察舉,甚至影響到了朝廷其他官吏的任用。我在以上的考辨只是說明,僅僅從上述材料之中還不能導出如上結論;但在另一種引申或發揮的意義上說,“四科”確實可以看成是察舉甚至整個王朝選官標準的很好概括。

據《漢舊儀》,西漢秀才以“三科”取人:

刺史舉民有茂材,移名丞相,丞相考召,取明經一科,明律令一科,能治劇一科,各一人。詔選諫大夫、議郎、博士、諸侯王傅、仆射、郎中令,取明經;選廷尉正、監、平案章,取明律令;選能治劇長安三輔令,取治劇。

這是西漢后期的制度。很明顯,“秀才三科”較之丞相“辟召四科”,只少了“德行高妙”一科,其余基本相同。就是說,當時之秀才察舉標準,乃是取丞相“辟召四科”其中三項而來的。我們看到,直接把“四科”看成是察舉標準,并不符合史料原意;但“四科”的標準,確實影響到了察舉。

孝廉一科,名目上以孝子廉吏二科取人。東漢順帝之時左雄改革孝廉察舉,定制“諸生試家法,文吏課箋奏”,后來黃瓊以為這兩科“于取士之義,猶有所遺,乃奏增孝悌及能從政者為四科,事竟施行”(事見《后漢書·左周黃列傳》)。這樣,孝廉在制度上遂又明確地以諸生、文吏、孝悌及能從政者這“四科”取士了。不難看出,黃瓊之所以奏增二科,乃是受了“辟召四科”之啟示而來的。由之而形成的“孝廉四科”,與“辟召四科”名異實同,“諸生”即“經中博士”,“文吏”即“明曉法令”,“孝悌”即“德行高妙”,“能從政者”即“剛毅多略,遭事不惑”。由之可見,“四科”標準又影響到了孝廉科的察舉。

嚴格地說,“孝廉四科”與“辟召四科”,在制度上仍非一事。《白孔六帖事類集》卷十二,于敘“漢三公辟召以四科取士”之后,又別列“后漢四科”一項,言“黃瓊以左雄孝廉之選,專用儒學文吏,猶有所遺,又增孝悌及能從政為四科”,說明編者對兩種“四科”的區別是清楚的。又《資治通鑒·魏紀》明帝景初元年胡三省注杜恕“使州郡考士,必由四科”句曰:“即漢左雄所上,黃瓊所增者也。”他也明確與孝廉相關的,乃是左、黃之“四科”。又《玉海》卷一一四“選舉”條,于“漢舉孝廉·四科”中列“黃瓊四科”,于“漢辟士四科”中列辟召“四科”,并特別注明:此四科“非前四科比”。

但是,“秀才三科”和“孝廉四科”,畢竟是在“辟召四科”影響之下而產生的,實際內容亦與之略同。這當然不是偶然的。“四科”最初雖專為丞相辟召屬吏而定,但這種分類取人的標準,事實上與整個選官體制的狀況卻頗相吻合。王朝的各類文官,大多可以分別納入“四科”之中;而且許多察舉科目,如至孝、明經、明法、治劇等,還直接就與“四科”的名目一致。不僅丞相府屬,而且許多朝官該用哪科人才,也往往有具體規定。例如,諫議大夫、議郎、博士、王傅、諸王仆射、郎中令等,例用明經科;御史、廷尉正、監、平、市長丞、符璽郎等,例用明法科[6];三輔令、賊曹、決曹等,例用治劇科。地方行政機構的組織形式與公府相近,《續漢書·百官志》“郡守”條:“諸曹略如公府曹。”所以其僚屬的辟召,實際上也合于“四科”。例如,郡文學多用明經科。《漢書·蓋寬饒傳》記“明經為郡文學”,《諸葛豐傳》記“以明經為郡文學”。決曹、獄吏則用明法科。《漢書·尹翁歸傳》稱其“為獄小吏,曉習文法”;《后漢書·黃昌傳》稱其“曉習文法,仕郡為決曹”。功曹之類上佐,當然要選用有政略之能者。《后漢書·馮勤傳》:“初為太守銚期功曹,有高能稱。”正因為“四科”對漢代選官的分類取人標準是一個很好的概括,它最終影響了秀才和孝廉的察舉,就是非常自然的了。

總之,“四科”的運用范圍與影響是復雜的。最初“四科”是丞相辟召府屬的標準。但這些標準,與王朝選官的一般情況和總體標準實際是一致的,因而也逐漸影響到了察舉標準。西漢后期,受“四科”影響而形成了“秀才三科”;東漢順帝之時,它又促成了“孝廉四科”的出現。因此廣義地說或從引申意義上說,我們也不妨把“四科”看成是察舉的標準,甚至帝國政府的總體選官標準。但是在此我們必須說明,就史料的本義而言,“四科”最初非為察舉而定,后來與察舉標準也有區別。

左雄改革孝廉察舉,定制“諸生試家法,文吏課箋奏”,后來黃瓊又奏增為四科,反映了儒生、文吏之兩吏與“四科”之四分有內在聯系。我們業已指出,孝廉設科之初,除了招納儒生的“進賢”“貢士”之意,還隱含兼顧文吏的“達吏”之意。“四科”的分類取人標準,與漢廷選官面向儒生、文吏兩大群體的情況,實際也是一致的。“辟召四科”與“孝廉四科”名異實同,都是明經、明法、德行、政略四項。明經面向儒生,明法面向文吏無疑。德行科內容為“德行高妙、志節清白”,形式上此科可兼含孝悌廉法,兼容儒生、文吏。但漢代占統治地位的是儒家意識形態,故社會對“德行”的看法,多取儒家立場。文吏雖不乏能恪守職業道德而廉正自守者,但是在儒家看來,他們仍是“不知大體”“虧德傷仁”之“刀筆俗吏”。故德行科在實施中偏重于“經明行修”“軌德立化”之儒生。黃瓊奏增之德行科就徑名之為“孝悌”而不及“廉”了。

至于“剛毅多略、遭事不惑”之政略科傾向的確定,首先應區分儒生、文吏之不同政治功能。文吏之“優事理亂”是其所長;在漢廷政治方針兼崇“王道”之后,儒生之“軌德立化”便也不能不視為政務。然而在儒生參政之初,他們對行政吏治確實頗為生疏,以致君主、文吏與法家人士都認為他們“不達時宜”“不明縣官事”,甚至譏之為“鄙儒”“拘儒”“鄉曲愚儒”。故政略科在實施中,偏重于精通吏道、“優事理亂”之文吏。東漢王充《論衡·程材》曰:“文吏以事勝,以忠負;儒生以節優,以職劣。”此乃當時人之見解,正可為德行科偏重儒生,政略科偏重文吏之說,作一極好注腳。

總之,經術中包含著見于儒家經典之中的意識形態和政治思想,文法中包含著見于法規簿記之中的行政規程和行政技術。漢廷選官面向儒生、文吏,其取人標準則為“四科”。明經、明法就其各自之知識性質而立科;德行、政略則就其行為取向而立科。察舉之體制,就是以此為基礎而建立起來的。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五原县| 黎城县| 高雄市| 临夏市| 通州市| 韶山市| 洛隆县| 玉环县| 保定市| 南城县| 泸西县| 昌平区| 通化市| 井研县| 会宁县| 富锦市| 崇左市| 吴川市| 利辛县| 漠河县| 齐齐哈尔市| 庆安县| 木兰县| 宁河县| 吐鲁番市| 错那县| 安达市| 舟曲县| 新宁县| 平果县| 木兰县| 文昌市| 二连浩特市| 图木舒克市| 淮阳县| 富川| 洪泽县| 明光市| 澄江县| 乐亭县| 达拉特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