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遇壯士一見如故 尋暴君兩次撲空
且說姬公子曉行夜宿,一連走了幾日,終于來到東夷的倉海。
這倉海原是一海濱小鎮,鎮里的人們多以出海打魚為生,少數以耕種、屠宰為業。姬公子來到此地,打聽那個叫倉海君的人時,發現無論是扛網的漁民、拿鋤的農人,還是操刀的屠夫,竟無人不曉,還爭相稱頌。原來,秦始皇滅了六國之后,從秦國派了許多人到各地做官。這些人本來多是一介武夫,并無什么才能,但他們卻以勝利者自居,作威作福,欺壓百姓。來到這倉海鎮的秦吏更是殘暴無比。他不僅倚仗權勢,搜刮錢財,而且肆意強奪民女。被奪的民女,有的留下受他蹂躪,有的被作為禮物送給上司。百姓稍有不滿,他就抓進牢房,施以酷刑。這后來被稱作倉海君的,本是當地一個富家子弟,很有頭腦。他見那秦吏橫行,當地百姓實在活不下去,就在一天夜里,將那秦吏請到家里,用酒灌醉殺死,然后又把一個一貫與那秦吏狼狽為奸的人打成半死,捆綁起來,作為殺死秦吏的兇手,押到郡所。臨來之前,他還從自家帶了些錢,謊稱是“兇手”殺死秦吏后搶奪的。郡守見那“兇手”已經不省人事,便傳來一些知情鄉民審問。鄉民們也都紛紛作證,說殺死秦吏的確是這人。郡守信以為真,當即命人將那兇手拖出斬首,并報請上司,委任緝拿兇手有功之人為倉海長官。從此,這倉海君的名字就遠近傳開,而真正的名字反倒被人遺忘了。
姬公子見到倉海君,介紹了自己的身世,轉達了陳地那位先生對倉海君的問候,又說了自己的來意。倉海君如逢知己,格外熱情,直言說道:“本想天下一統,世間能夠太平,不料秦朝的捐稅如此重,法律如此嚴,秦吏更是如此可惡!”
姬公子說:“晚生所過之地,看到民怨沸騰,都罵秦始皇是個暴君。依我看,秦始皇不除,天下就難得太平。”
倉海君一聽這話,緊緊握住姬公子的手說:“似你這樣的義士,實在可敬。我在這里冒著殺頭的危險,艱難地保著一方平安,也幫不了你什么忙。不過本地有個壯士,到時候你也可能用得著。”
倉海君說的這個壯士,原是本地的一個漁民,因為他的真實姓名史無記載,無從查考,這里也只好以“壯士”稱呼。
這壯士早年喪父,與母親相依度日。長年出海打魚,練就了健壯的體魄;在與風浪的搏斗中,也養成了剽悍的性格。前兩年他正要與一位漁家少女完婚,恰逢秦朝派的官吏來到此地,搶走了他的未婚妻,壯士出海回來,母親還沒有將家中遭劫的事情說完,他就火冒三丈,只身跑到秦吏那里要人,結果人沒有要回,反遭一頓毒打。從此他不再下海打魚,而改成持刀賣肉,伺機報仇。后來他聽說未婚妻被送到秦都咸陽做了宮女,便想赴咸陽,闖秦宮,救出他的未婚妻,只是由于倉海君的一再阻攔,才遲遲沒有動身。
一天,倉海君正與姬公子在家中飲酒,一個青年男子邁著堅實的步子,走了進來。
“他就是那位壯士。”倉海君對姬公子說。姬公子抬頭一看,只見這人身材魁梧,膀大腰圓,雙目圓睜,動作敏捷,急忙迎上道:“久仰!久仰!”
“這就是我對你說過的義士姬公子。他比你年長,你就稱他為兄吧。”倉海君手端酒杯,邊飲邊對壯士說。
聽倉海君如此一說,壯士又把姬公子從上到下打量了一下,然后“撲通”一聲跪到地上說:“小弟無才,但有的是力氣,今后一切就全聽大哥的了。”
姬公子慌忙把壯士扶起就座,又斟滿一杯酒放到壯士面前。三人邊飲邊議,句句投機,當議論到秦王政當皇帝后經常出巡時,姬公子的眼睛一亮,說道:“好機會,好機會!我與賢弟去摸清秦始皇的出巡路線,找準機會,將他刺殺。”
壯士拍案說道:“到時候只需大哥指出那個該死的秦始皇,刺殺的事我包了!”
倉海君連忙說:“好主意!”并答應把照料壯士之母的任務承擔起來。
且說秦始皇自從滅掉六國、統一天下之后,百廢待興,也著實忙活了一陣子:議定了朝政體制,制定了法律,劃分了全國的郡縣,遷徙了全國的富戶,收繳了百姓中的兵器,統一了全國的文字、貨幣以及度、量、衡。秦始皇每天早起晚睡,處理國家大事,據說每天看多少公文,他都給自己規定了數量,看不完就不休息。
作為萬人之上的皇帝,他當然沒有忘記享樂。在統一天下之前,咸陽城中就有壯觀的秦宮,宮中的美女、珍寶無數;在渭河南岸,還有圈養著珍禽異獸的上林苑。在統一天下的過程中,他每征服一國,又命人把該國的王宮描繪下來,然后在國都咸陽的北郊照樣修建一座。這樣年復一年,逐年修建,竟從咸陽雍門向東,一直修到涇水、渭水的交匯處。東西八百里,離宮別館林立,又架木為橋,成為道上之道,將這些樓閣宮殿連成一體。他把從各國擄來的美女、珍寶充實其中,供他賞玩。
秦始皇起早貪黑地治理了一年多,國家的各項政務基本理出了頭緒,這架機器正常地運轉起來了,他覺得有些勞累了;咸陽城中城外的宮室,秦始皇多次光顧,也已經有些膩煩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早已不是小小的秦王,而是普天之下的皇帝了,為什么總是憋在這狹窄的關中之地呢?大臣們說我如今統御的江山有萬里之遙,國中有高聳的大山、滔滔的大河、浩瀚的大海、廣闊的原野……我何不去親自觀賞觀賞呢?天下的妙齡少女更是數也數不清,也一定勝過那些看夠了的宮女。再則,他覺得總在咸陽宮中發布詔令,并不足以顯示他這位皇帝的威嚴。他要像傳說中的黃帝那樣,巡行天下,威服四海,把那些不甘失敗、蓄意謀反的六國貴族們震懾一下。
秦始皇出巡的主意已定,便下令天下遍筑馳道。所謂馳道,就是皇帝車馬行走的大道。這馳道不僅修得寬闊平坦,而且路旁栽植青松,既遮擋陽光,又賞心悅目。始皇二十七年(前220)秋,秦始皇首先到隴西、北地巡行。這隴西、北地大約相當于今天的甘肅東部。時值深秋,草木凋零,且隴西地廣人稀,秦始皇在大隊人馬的護衛下走了幾日,覺得索然無味,就悻悻返回。回程途中,他下令在渭水之南修建了一座宮室,起名信宮,不久又把信宮改名極廟,象征天極。又從極廟修大道直通驪山,并在驪山建造了甘泉宮的正殿。
過了殘年,漸漸地冬盡春來,萬物萌動,在宮中待了幾個月的秦始皇又要出巡了。不過這次他不是向西,而是向東。他頭戴冕旒,身著袞袍,安坐在華麗的鑾輿之中。前面有開道的車馬,后面有壓陣的兵士,出巡隊伍足有幾里長,旌旗飄揚,車聲隆隆,好不威風。當時正是春光明媚,百花爭妍,馳道兩旁的青松又吐出新綠,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秦始皇坐在鑾輿中,不住地左顧右盼,興致盎然。到了晚上,就住在特意為他修建的館驛中,酒足飯飽之后,就觀賞歌舞。這樣的曉行夜宿,倒也不覺得勞累。
巡行的隊伍行了一程又一程,這一天,他突然看到前面有一座高山拔地而起,氣勢磅礴,峰巒突兀,雄奇秀美。隨從告訴他,這便是東岳泰山。秦始皇仰望山頂,又贊嘆了一番,便說:“朕聞古時三皇五帝經常巡行東岳,還舉行封禪大典。這里是孔孟之鄉,儒風盛行,讀書稽古之士一定不少,可召幾個儒生,講一講古代的封禪遺制,朕也要舉行一次封禪。”隨從不敢怠慢,找來的幾個儒士更是小心謹慎。他們抱來成捆的簡策,引經據典,詳細講述起古代帝王舉行封禪的禮儀,不敢有絲毫疏漏。不料秦始皇剛開始時還聽得津津有味,可是聽著聽著,就漸漸地不耐煩了,怒道:“自古以來的帝王都是操勞國事,日理萬機,哪有閑情去搞那煩瑣無用的禮儀,分明是你們這幫儒士閑著無事編造出來,故弄玄虛,以顯示你們有學問。其實這算什么學問!”于是將儒士們斥退,把大隊人馬留在山腳,只挑選了幾個身強體壯的士兵,用轎抬著他,慢慢向山上攀登。好不容易到了山頂,他極目四望,一座座山峰盡收眼底,一團團白云在腳下飄動,真似身處仙界一般。他下令立起石碑,筑了土壇,舉行了祭天儀式,方起駕下山。當下到半山腰時,忽然狂風大作,黑云翻滾,不一會兒,滂沱大雨傾盆而下。恰好此時道旁有幾株青松,枝葉茂密,秦始皇一行慌忙到樹下躲避。大雨來得急,去得也快,待風停雨止,山色復明,秦始皇看著急流而下的山水,實在感激這幾棵供他們避雨的蒼松,一時興起,便將它們封為五大夫。封完之后,才又繼續下山。
秦始皇回到山腳,回首仰望山巔,頓感莫大的滿足:“朕不虛此行,真正領略了極頂風光;歸途中雖風雨交加,朕也安然無恙,這大概是天意,是朕的神威。”于是命隨從立碑撰文,頌揚他的功德。
碑文中寫道:“皇帝登臨天子之位,制定昌明大法,臣下也整治百官之事。二十六年,并有天下,諸侯無不稱頌降服。然后親自巡狩遠方,登上這座泰山,朝東遠望,一覽無余。隨從眾臣推究他的豐功偉業,由衷地稱頌大秦皇帝的功德。子孫們當承繼帝業,順此教化,切忌妄加變更。我大秦皇帝神明圣達,已經綏平海內,依舊不敢懈怠,早起晚睡,為百姓謀求長遠福利,又推崇政教,訓民以常道,導民以通達,無論遠近,均奉行他的旨意,貴賤分別有序,男女以禮行事,這種美政將留給后代子孫。子孫們要遵守我大秦皇帝遺留下的詔令,永遠順從偉大的告誡。”
秦始皇游過泰山,又繼續東行,直到大海,才向南繞道返回。歸途中,到達湘山時,突然一陣狂風吹來,山林古木發著怪聲,在谷中回響,甚是嚇人。秦始皇抬頭一看,見山中有一片紅墻瓦舍,料是古祠,一問左右侍臣,方知是湘君廟。秦始皇又問湘君是什么神。侍臣說:“湘君原是古時候舜的兩個妻子。帝舜南巡,崩于蒼梧,二妻痛不欲生,跳入湘江殉死,后人便建廟致祭,號為湘君。”秦始皇聽了,不禁怒道:“皇帝出巡,百神開道才是,而這湘君居然施法驚朕,分明是想與朕較量。”于是派三千名刑犯,眼看著把湘山的樹木砍了個精光,心頭之恨解除,方又起程。
秦始皇的這次出巡,親身感受了中國幅員的廣大,飽覽了中國東部的山川美景,可是也苦了所經之地的黎民百姓。因為皇帝駕到,不僅各地的官吏要借迎送之名趁機搜刮民脂民膏,而且所經之地,在幾天之內店鋪不準開業,大道上不準百姓行走,就是大道兩旁的田地里,也不準農民耕耘,結果搞得市井蕭條,田地荒蕪。百姓們怨聲四起,秦始皇巡游的消息,也隨著百姓們的怨聲傳遍四方。正在倉海鎮的姬公子,正是得到這一消息,才告別了倉海君,踏上了尋找秦始皇的征程。
“只要能將皇帝刺殺,秦王朝就群龍無首,不攻自亂。”姬公子對同行的壯士說。
“只要能夠找到他,我就能把他捅死。”壯士咬牙切齒地說,話剛說出,他又對此行的目的能否達到產生了懷疑。“天下到處傳說皇帝巡游,可是誰也說不準現在皇帝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姬公子說:“自古以來,帝王巡游就是游山玩水,名勝之地必去。東岳泰山是天下第一名山,我們只要到了那里,遲早會等到他的。”
已到了春末夏初,天氣漸漸變得炎熱起來。姬公子和那位壯士只好午間休息,起早貪黑趕程。他們邊走邊問,邊問邊走,好不容易來到泰山,才知道秦始皇已經在兩個月前離此而去了。
壯士像泄了氣的皮球,不住地唉聲嘆氣。姬公子勸道:“兔子跑過,還留個蹤影,何況大隊人馬。我們如今既已知道了皇帝的行蹤,就已經不枉此行了。”
壯士聽了覺得有理,便說:“那我們就順著他巡行的路線追去。”
“不能追。”姬公子想了想說,“據說皇帝朝東去了,而東邊不遠就是大海。依時間推算,也早該從海邊返回。不過,他不會走回頭路,一定繞道而行,而且最終要回咸陽。我們不如由此西行,到他返回咸陽的必經之路上等著。”二人商定,便收拾行裝,朝西而去。
走了幾日,他們便來到潁川郡郡所陽翟,找了個館驛住下,一打問,方知皇帝已于一個月前朝西去了。姬公子聽后,急得捶胸頓足,喃喃自語:“晚了,又晚了,那暴君已返回咸陽了。”他想到自己離家出走一年有余,如今重返故國,竟無半點功業,報仇雪恨的計劃一再落空,不禁潸然淚下。特別是一提到“潁川郡”這個名字,心里就如刀絞一般。
一年多前,姬公子就把家產全部變賣,如今已成了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由于一年多來的花費,手中的錢越來越少,況且還帶著一位壯士,費用又增加了一倍。他想,這次沒有截住始皇,下次還不知等到何年何月。待到自己身無分文,變成個乞丐,事情可就難辦了,不如現在先找個事做,也好糊口。到了這個地步,壯士也只好同意。姬公子識文斷字,頭腦清楚;壯士身強力壯,操刀賣肉又是內行,于是他們決定找個地方,以賣肉度日。他們又朝北走,來到陽武,也就是今天河南省的原陽縣,看到這里有寬闊的馳道,宮廷的官吏經常從這里經過,便租了間房子,開了個肉鋪,等待時機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