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大丞相逼宮奪主位 老塾師憐才收弟子
深秋的雨散著一片寒氣,一陣陣襲入殿外武士和太監們的肌骨,凍得他們瑟瑟發抖,上牙不停地磕打著下牙,腮幫子上一層又一層地泛著雞皮疙瘩。殿階下梧桐樹上吊著的那個一絲不掛的人,渾身已凍紫了,雨水從他身上流下幾條水線,他沒有死,還不時搐動一下。
殿里溫暖如春,十個大銅炭爐里閃爍著紅紅的火光,地上鋪著又厚又軟的猩紅色毛氈,二十幾個宮女嘻嘻哈哈地追逐著一只大貍貓,那貓“喵”“嗷”亂叫著西竄東跳,一會兒在地上,一會兒躥上幾案,一會兒又跳上大梁。眾宮女仰著臉兒,把繡球往上拋去,貓又嚇得跳到桌上,宮女們一撲,它慌不擇路竟跳到大榻上。大丞相魏王石虎(字季龍)正摟著兩個妃子看著笑呢,不妨貓跳上來,嚇得一個妃子尖叫一聲滾到他身后去,白嫩嫩的腿被貓爪子抓出幾道子血痕。石虎快活地拍著美人仰面大笑。
一個太監從殿后走進來,走到大榻前低聲下氣地啟道:“王爺,秦州軍情到。”他把折本雙手呈上。
石虎打開看完,說:“傳孤的諭:把郭敖就地斬首!”
“是。再啟王爺:彭城王如何處置?他在院里已經叫雨淋一天了。”
“把他帶到西配殿去。”
“是。”
稟事太監從殿后繞到前邊,先吩咐武士們:“王爺著把彭城王石堪帶到西配殿去。”而后一溜小跑出府傳諭去了。
武士們跑下殿階,把樹上吊著的那人——彭城王石堪——放下來,拖胳膊揪大腿,抬往西配殿。
晚膳后,西配殿里明燭高燒,炭盆擺好,武士們雄赳赳地列在兩邊,魏王石虎斜靠在王座上半躺半坐,冷眼覷著殿門口外的石堪,吩咐身邊的太監阿宋:“小宋子,去,問他去。”
“是。”阿宋答應一聲,走到殿門口門檻內,沖著石堪問:“魏王著奴婢問你話:先帝得以掃平群雄,建大趙基業,是不是魏王二十多年來南征北討,冒鋒犯陣,用汗馬功勞掙下的?”
石堪哼了一聲,不回答。
阿宋回頭大聲說:“回魏王,奴才問他,他不回答。”
石虎喝道:“炙!”
“是!”阿宋即對武士們吩咐:“炙他!”
四個武士立即撲上來,兩個用腳踏住石堪,另兩個抬過一個炭盆,用火筷子夾起通紅的火炭就往石堪身上炙。隨著石堪一聲慘叫,肉焦味兒、焦煙立即冒了出來。炙了一陣子之后,阿宋又問:“奴婢奉魏王諭再問你:魏王請劉太后與先帝諸妃移居崇訓宮,實出于善意,好叫她們安心養老。劉太后卻對你大發怨言,說這是把她趕出后宮。你還揣著劉太后的密詔,潛出京城去調兵謀反。你說,你該當何罪?”
石堪這時已被折磨得半死,他以肘撐地欠起身子,指著石虎使出余力大罵:“狗賊!先帝剛剛晏駕,你就上逼太后與少主,下殺先帝舊臣,用你的黨羽把持要位,該死的是你!”
“炙死他!”石虎怒吼一聲。
“炙死他!”阿宋也立時跳著腳接著叫,“往他嘴里放!往他屁股上放!”
又撲上幾個武士,扯住石堪,往他口中、屁股上放火炭,往他身上亂按火炭,炙得石堪亂抽搐了一陣就無聲無息地垂頭不動了。武士們把他往地上一扔,阿宋上前踢了踢,又用手摸摸他鼻子,轉身進殿:“啟魏王,他死了。”
“拖出去,扔到郊外喂野狗。”
“是!”
這石虎小時候就生性殘忍,好打獵,有勇力。他隨石勒在軍中征戰時十七歲,身高七尺五寸,騎射精良,最會打彈子,百發百中,他沒事就用彈子打兵卒們玩。石勒曾要殺他,但被母親王氏攔阻,王氏說:“這孩子畢竟還小,不懂事,長大了自會變的。”十八歲后,石虎不那么淘氣了,打仗又特別勇猛,也頗有心計,會用兵,成了石勒的愛將,被石勒任命為征虜將軍。石勒做大趙天王,命石虎坐鎮鄴城。石勒稱帝,封石虎為王。石虎本以為自己是石勒的族侄,有汗馬功勞,又是石勒最寵信的人,一定會被立為太子。不料,石勒卻立了兒子石弘為太子。石虎憤懣地對兒子石邃說:“這大趙的十三州疆土,哪一州、哪一縣不是老子沖鋒陷陣打下來的?石弘算什么東西?一個連小雞子都殺不了的笨蛋罷了!等主上死了之后,看老子不把他的子孫殺光了才怪呢!”
石勒死了,石虎把持了朝政——他既是丞相,又握重兵,朝臣誰不怕他?剛坐上皇帝寶座的石弘,見他一瞪眼就渾身打哆嗦。石虎為了把石弘與太后劉氏分開,前兩天硬把劉太后從皇宮內苑遷出來,叫她住進崇訓宮,因為他知道石弘雖無能,而這劉太后倒是位會算計的。果不出石虎所料,安置在崇訓宮的爪牙密報:劉太后召彭城王石堪入崇訓宮,密談良久。石虎就派人盯住石堪,并在石堪暗藏太后密詔到外郡調兵討伐石虎的途中把他抓了回來。
炙死石堪后的第二天,石虎就帶人到崇訓宮來了。劉太后早上起來,正由宮人侍候著對鏡梳妝,太監跌跌撞撞地跑進來,變顏變色,結結巴巴地稟報:“啟太、太后,大丞相帶、帶、帶人封了崇訓宮門,闖、闖進、進來了!”
梳頭宮女一哆嗦,手里的木梳掉落地上。劉太后驚得站了起來,嘴唇翕動半天卻沒說出話來。只聽門外一陣腳步聲,她惶恐地朝宮門望去,“哐啷”一聲,門被踹開,石虎身著朝服,腰間佩劍,帶著一群惡煞般的武士闖進來了。
震驚之后,劉太后反而鎮靜下來,她用沉緩的語調問:“大丞相無詔入宮,為了誰來?”
石虎冷笑一聲,一招手,太監阿宋從門外進來,到劉太后跟前把從石堪身上搜到的密詔往劉太后面前一舉:“這詔書,太后認識吧?”
劉太后瞥了一眼,轉身坐下,沖著鏡子里石虎的影子,問:“你難道是來學曹操逼漢皇后嗎?”
石虎突然仰面大笑,那笑聲如狼嚎一般在宮中回響,嚇得幾個宮女身子一軟,都癱倒在地上。劉太后目不轉睛地盯著鏡子,她的心也不禁突突亂跳。石虎笑罷,臉色一變,眼珠子瞪得溜圓,暴吼一聲:“劉氏該死!”
“哼!”劉太后指著鏡子里的石虎影子罵道,“欺凌主上的賊臣石虎,先帝待你恩大如天,你不思報答,反要謀逆,你死有余辜!”
石虎一揮手:“殺!”
武士們撲過去,拽頭發的,拉胳膊的,扯大腿的,把劉太后推倒在地,劉太后掙扎著破口大罵。阿宋立即抖開白綾子,兩個武士接過白綾繞在劉太后脖子上,左右拉直用力一拽,那劉太后身子掙蹦了幾下,斷氣而亡。地上的幾個宮女,有的早嚇得連滾帶爬地跑開了,有的嚇昏過去了。石虎一揮手:“上殿!”
趙皇帝石弘自即位以來如同傀儡,自己只會唉聲嘆氣,要不就哭,終日提心吊膽,天天上朝不過是應個景罷了。今天,朝臣們到皇宮上殿見君,石弘照舊無精打采地在御座上坐了一會兒,大臣們沒人奏本,他也沒話可問,只是見石虎沒來,心里又覺寬舒些,又感到惶懼不安——不知道石虎為什么不上朝,不知道石虎又去干什么了!石弘悶坐無聊,看身邊的太監也在愁眉苦臉地發呆,就說:“散朝吧。”太監聽了這話,精神來了,向前跨了兩步,剛高聲喊了句“退——朝——”一眼看見石虎帶人從宮門沿御道朝大殿來了,尾音兒立即被嚇得咽了回去,忙對石弘低聲說:“來了!”
石弘抬眼望去,石虎已帶人上了丹墀。因見石虎來勢洶洶,他的臉登時黃了。
石虎邁步進殿,群臣忙躬身施禮,石弘也從御座上站起來,說:“魏王到了?”
石虎徑直走到御座旁,轉身對群臣說:“劉太后與彭城王石堪合謀作亂,孤已將他們誅殺正法了!”這一語發出,殿上頓時死一般沉寂。石弘身子僵立如木,忽而一歪,咕咚一下倒在御座里。這時,眾臣才驚醒似的發出聲息,有人帶頭說:“魏王明裁!”
眾臣也隨之呼喊:“魏王明裁!”
石虎蔑視地白了石弘一眼,拂袖而去。
朝臣們都散了,太監看皇帝還歪在御座上發愣,就湊上前俯下身說:“陛下,陛下,起駕吧,他們都散朝了。”
“啊?啊?”
“起駕還宮吧。”
“啊?啊?”
“人都走了,請陛下回宮。”
“噢,噢,回宮。”
石弘的生母程太后在后宮已得知劉太后被殺的消息,她慌了,佇立在后宮門內等候著石弘,見太監攙著石弘回來,心才稍安。母子回到宮里,石弘偎在程太后懷里就哭。程太后隨著抹了一陣眼淚之后,又替兒子擦去眼淚說:“先別哭了,說說怎么辦吧。”
“太后,兒臣還能怎么辦?眼見著石虎是要篡位的,先帝的子孫怕就要一個都不剩了!連劉太后他都敢殺,他什么惡事做不出來?”
“既知他的歹毒,何必跟他如此對峙下去?皇帝雖尊,不如做一百姓省心啊。我兒索性把大位讓給他,但求保得我母子的性命吧。”
說到這兒,母子又慘然淚下。
幾天后,石虎正在魏王宮內召集親信大臣夔安、郭殷、韓唏等商議軍國大事,宮門的太監傳報:“皇帝駕到!”
“嗯?”石虎一愣,“帶了多少人?”
“只有一個太監。”
石虎看看郭殷等,正要說什么,聽外邊傳進一聲接一聲的“皇帝駕到——”石虎沖郭殷等一甩臉:“你們去接駕!”
郭殷、夔安和韓唏從議事殿快步來到前面正殿時,皇帝石弘已進了前宮門。這三人忙趨步向前迎著跪下:“臣見駕。”
“起來吧。”石弘說,“魏王何在?”
郭殷等站起來回稟道:“在后院議事殿。”
“引路!”
“是。”
他們來到后院議事殿外,石弘帶來的太監心里實在氣憤不過,搶步跑上臺階,推開殿門沖里邊正來回踱步的石虎高喝:“陛下到,魏王還不迎駕!”
石虎狠狠地瞪了宣事太監一眼,見石弘已到門檻外了,才不得不為了禮節而前迎兩步,一邊說“臣接駕”,一邊慢騰騰地擺出要拜的樣子。石虎剛屈下腿去,雙肘就被石弘托住了:“魏王平身!”
石虎也就不拜了。石弘坐下后,叫石虎也坐了。石虎見宣事太監抱著個黃綾盒子,就問石弘:“陛下駕幸臣府,有什么要事?”
“唉!”石弘先嘆了口氣,“朕年輕,又不諳軍政,只是憑借身為先帝之子忝居大位,實是才德不足當的。魏王追隨先帝平滅群雄,克定大業,文武功績都蓋世無雙。所以,朕思前慮后,以為今日大趙唯魏王可主。故此,朕親自帶傳國玉璽來見魏王,請魏王收下,即皇帝大位,以安大趙,以鎮天下。”說完,石弘沖太監一招手,“奉玉璽予魏王!”
太監雙手托玉璽盒跪到石虎面前:“請魏王受傳國玉璽!”
石虎霍地站起來,滿面怒容,冷笑道:“嘿!還有自己抱著玉璽送人的!誰配為帝王,誰不配為帝王,天下自有公論,你何必自己說呢?滾開!”說著,他一腳把跪在身邊的太監踹了個跟頭。繼續沖石弘說:“當著三位大臣,你不覺得你這么做無知嗎?請回宮吧!”
石弘鼻子一酸,忍不住涕淚俱下,掩面而哭,抽抽咽咽地說:“請魏王應、應、應允了吧,收下玉、玉璽。”
“無知!”石虎怒吼一聲,“自古禪讓也沒有像你這樣自己來送傳國寶的。請回宮!”說完,又轉身對郭殷等說:“你們送他回去!”
郭殷等便上前一邊說“請陛下回宮”,一邊連拉帶推,把石弘推搡出魏王府,扶上輦,送他回宮了。
“禪讓?禪讓?石弘愚昧無知,應當廢掉!還用什么禪讓?”石虎對回來的郭殷等拍著幾案吼叫。
郭殷等異口同聲地附和:“對,昏君當廢!”
十一月初一,石弘又無可奈何地上朝了。他剛坐在御座上,群臣還沒朝拜呢,就見郭殷手托黃綾卷子搶步站到座前,展開綾卷高聲朗讀:“魏王諭:先帝肇基,天興大趙,奈纂緒非才,愚暗失治國之禮,徒據大位。今本爵效前漢霍光輔政之忠,廢昌邑王之大義,廢石弘為海陽王,諭下即行出宮!”
群臣都愣怔怔地木立相望,石弘卻一拍手,仰面大笑了:“哈哈哈哈,好!好!好!”他站了起來,一邊往殿外走一邊說:“昌邑王,哈哈哈,漢昭帝一死,他即了位,沒當一個月的皇帝,就被大將軍霍光給廢了,哈哈哈。”走出殿來,他剛要往后宮走,郭殷上前攔阻了:“海陽王不必回內宮,直接到崇訓宮安置。”
這時,群臣也出了大殿,只見一輛牛車從側門牽到殿下。
“請海陽王上車!”押車太監沖石弘一拱手。
石弘異常從容地走向牛車。這時,朝臣們都跟了過來,許多人嗚嗚地哭了。石弘轉過身來,對送他的眾臣說:“諸公請回吧,我庸昧無能,本不配擔此大位的。現在好了,沒什么可說的了。”
“送海陽王!”群臣哭著說。
“請回吧。”石弘說完上了牛車。
牛車遠去了,群臣不哭了,郭殷說:“諸公,國不可一日無君。魏王功高蓋世,當為大趙皇帝!”
群臣誰不明白這內中的把戲,自然齊聲附和。隨后,郭殷到魏王府詣見石虎勸進。何謂“勸進”?勸請其進居帝位也。石虎倒表示謙遜,下了一道諭說:“皇帝,是最為盛德的尊號,孤不敢當。權且稱趙天王。”
這樣,他就在公元334年冬當了趙國的天王,任夔安為太尉,郭殷為司空,韓唏為尚書左仆射(宰相),其他官員各有封賞。石弘和程太后以及幾個兄弟,全被幽禁到崇訓宮。沒過幾天,一群武士突然闖進來,錘擊刀砍繩子勒,把他們全殺了。
鄴城東門外有條里仁街,街里有個私塾,先生是位年逾花甲的老人,復姓東郭,單名隱,博學洽聞,以授徒為業,自得其樂,粗衣淡食,琴歌自娛。塾中有二十來個學童,在一間大北房里,嗡嗡嗡念起“子曰”“詩云”來,傳到巷子里,左鄰右舍都聽得到。就在東郭先生塾館后邊,有戶人家姓王,母子二人度日,孩子叫王猛,字景略,十歲了。母親每天織布,靠此養活王猛。王猛從五六歲開始認字,是母親用樹杈兒在院里土地上寫了教他的。家里有幾部經:《左傳》《論語》《禮記》《尚書》《周易》《詩經》《孟子》,還有一部《戰國策》和一部《孫子兵法》。母親教王猛念書,也只能開蒙,往深里教就不行了。母親說:“兒啊,你就在院里拿著書,聽前邊先生教學生們怎么念,你就跟著怎么念。”王猛就這樣一邊聽著一邊看著書,把字大致上都認識了,文句也會背了,只是意思有許多不懂。后來,母親見他聰明好學,攢下錢來給他買紙、墨,讓他習字,他學習的興趣更高了。然而,王猛畢竟是貧苦人家的孩子,七八歲時候就開始干些細瑣的家務了。十歲這年,他在一個冬天的早晨,見漫天大雪下了一夜仍沒停,院里的雪已有近半尺厚,就起來先把院里的雪掃開,露出一條走道,而后掃院門外的雪。忽然,他想到東郭先生的塾館門外也必是積雪攔門,而東郭先生只有一個老妻,誰會替他掃雪?于是,王猛就扛著掃帚沿墻外小巷轉到塾館門前,一帚一帚地把塾館門外掃出一片空地,又掃出一條走道與大路連接。他掃得額頭冒汗,見上學的孩子已朝這邊走來,才扛起掃帚轉進巷子回家。
“猛兒,你掃雪掃到哪兒去了?”
“娘,我把東郭先生的門口也掃了。”
“哦?噢,你做得對。”
受到母親的肯定,王猛心里快活極了。他又背上繩子,提起砍刀,跟母親說了一聲,就出去撿柴了。在郊外的丘陵地上,一片片小樹林和灌木荊棘叢,宛如開著一簇簇、一層層白色的梨花。王猛每天都到這一帶撿柴,和同來此處撿柴的幾個鄰里孩子混得很熟,常在一起玩耍。今天下雪,他們碰到一塊兒可高興了,團了雪球就朝人打。王猛叫道:“喂,先別打,先撿柴吧,干完活再玩。”
那幾個不聽,互相間吆吆喝喝玩起來。王猛自己跑開砍柴、拾柴,一點兒也不看他們。等他已用繩子捆好一大捆柴了,那些孩子還打鬧呢。他拉著柴捆朝他們走過去,大聲喊:“咱們玩吧!”
一個大些的孩子見王猛已打了一捆柴了,就沖其他孩子說:“咱們不理他,不跟他玩!”其他幾個也亂叫道:“不跟你玩,你不等我們,自己先撿柴,不跟你玩!”
王猛站住了,怔怔地望了孩子們一會兒,拉起柴捆就走。
“打他!打他!”有個孩子一呼,其他幾個手里的雪球紛紛扔出,朝王猛打來。
王猛的頭上、身上頓時挨了好幾個雪球,雪球碎了,覆了他一頭的雪,脖領子里也灌進去不少。他只是用手胡嚕下去,頭也不回地走了。回到家,他母親說:“兒啊,東郭先生派學生來叫你,不知有什么事,你快去見先生吧。”
王猛認識東郭先生,但從未進過他的塾館,只在巷子里遇見過幾次,因走了對面,王猛很有禮貌地讓路,而且拱手躬身口稱“先生”,給東郭先生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先生,王猛來了。”一個學生告訴坐在書案后的東郭先生。東郭先生抬頭往外一看,見王猛推開門進來了。“王猛拜見先生。”王猛向東郭先生一揖到地。
東郭先生拈髯注視著王猛,問:“王猛,門外的雪是你掃的?”
“是。”
“聽說你讀了不少書?”
“是我母親教的。”
東郭先生邊問話,邊仔細打量王猛:身材比同齡的孩子要高出一頭,長得分外健壯,但不胖。圓方臉,寬額,劍眉虎目,高鼻梁,四字口,年輕的臉龐透著一股英武之氣。東郭先生暗暗說:這孩子長得不俗,又很懂禮,長大了很可能是個有作為的人才!
“你家的書很多?”
“不多,僅有幾部。”
“都念完了?懂了?”
“字能認下不少,但意思并沒全懂。”
“噢。你怎么不入學塾?”
“家境寒苦,拿不出束脩來奉給先生。”
“我不收你的束脩,你到我這里來讀書吧。”
“多謝先生!只是——”
“哦?”
“我得回家稟明母親之后才敢答應。”
“嗯。”東郭先生點點頭,“好,好,好!你就回去問過母親吧。”
“是。”
母親聽說東郭先生愿意收王猛入塾,還不要束脩,心中大喜。下午,她就裁了十尺布,帶著孩子來到塾中拜師。她見了先生,先行禮致謝,隨即命兒子:“快給先生叩頭!”
王猛恭恭敬敬地給東郭先生行了跪拜大禮,雙手呈上布匹。
“我說不收束脩,何必如此?”
“弟子遵母命呈上,聊作拜師之禮。”
母親也說:“是的,蒙童拜師,豈能無一點贄獻之儀以表心意呢?”
“那么,我就收下了。”東郭先生收了禮,對王猛母親說,“令郎年少而知禮,便是具有了成器的根基。我看他不俗,請夫人放心,我會嚴教他的。”
“多謝先生。”王猛母親再次謝過先生,便告辭回家了。
東郭先生詳細問了王猛讀過什么書之后,叫他背了幾段,問:“為什么圣人說‘仁者必有勇’?”
“因為仁者為了求得做到仁愛,連死都不怕,可以‘殺身以成仁’,所以一定是勇敢的。”
“何謂‘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
“這是舉例子來說明‘君子素其位而行’的。有道德的君子應該能安于所處的境地,不因所處境況的好壞影響自己的志向。處于富貴的境況里,就在富貴境況中去依志而行;處于貧賤地步,也不因處境困苦而灰心喪志,而是在貧賤的境況里仍舊依志而行。”
“那么‘素貧賤行乎貧賤’‘安貧樂道’,是不是不求進取?”
“不是。其實這正是求進取呢。”
“嗯。”東郭先生滿意地點了點頭,“好孩子,你解說得很對。從今以后,你好好讀書吧。”
“是。”

王猛拜東郭先生為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