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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車上的我
  • 鐵揚
  • 3208字
  • 2023-03-14 15:21:20

奶奶的炕是一盤大炕,當我不再和母親的身體“纏磨”后,便睡在奶奶的大炕上,奶奶睡中間,一邊是我,一邊是姐姐。奶奶的房間不似廚房一樣黝黑。它遠離著煙火。房中有隔扇,迎門有條案和方桌,條案上擺放著有西湖風景的玻璃畫,上面畫著西湖十景之一的三潭印月。以上還掛有中堂和條幅,中堂上的字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晚上桌上便點起燈,那燈也并非和廚房一樣的花籽油燈,那燈是美孚油燈,燈上帶著玻璃燈罩。那燈照常被擦拭得明亮剔透,它是被我父親擦亮的。我父親擦燈罩像是他的癖好,就像他在為他的視力低下而較勁。黃昏了他便舉出燈罩站在廊下擦拭,他不停地向燈罩里哈氣,再用張廢紙在燈罩里擦拭著,嘴里還哼唱著一首什么歌曲,還是“早晨太陽里曬漁網”吧,也許是“桃花江是美人窩,桃花千萬朵,比不上美人多”。他的哼唱像每天輪換上演的節目,直到他自認為燈罩擦拭得合乎標準了。

晚上這盞被擦拭干凈的美孚油燈,就會把奶奶的房間照耀,父親放心了,悠閑地坐下,翻開一本什么書,把臉貼近書面,沙沙地讀著,我常懷疑父親的視力。難道燈光再亮,他真能看見書上的字嗎?他能。冷不丁他就會掩起書本說:“這顏良和文丑絕不是關公的對手,趙云把阿斗放在掩心鏡下才救了阿斗一命。”現在他翻的當然是《三國演義》,后來這本書也成了小輩們的啟蒙讀物。他翻著書喊著正坐在炕上的姐姐說:“南屏過來,背青梅煮酒論英雄。”我姐姐叫南屏,她走過去倚住方桌。父親說從“一日關、張不在”背起,背到“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

黑影里那盤大炕上,坐著我奶奶,炕沿上坐著我娘。她們靜聽我們讀書,有時還插話提問,此刻像是一個家庭讀書會。

姐姐剛要背書[1],奶奶倒先提出了問題,她對我姐姐說:“先別背,昨天恁念到劉備在曹操的后院澆菜,可就要當皇帝的劉備為什么要在曹操后院澆菜?”姐姐想半天回答不出,父親說:“是這樣,這時的劉備距他當皇帝還遠哩。才是個豫州牧?!蹦棠逃謫枺骸霸ブ菽潦莻€什么官?”父親說:“才是個縣官,所以劉備有個外號叫劉豫州?!蹦棠逃终f:“咱縣的縣長姓吳,能叫吳兆州唄?”父親說:“現在不興這個叫法,叫叫也不妨吧。還說劉豫州,劉備吧。現在劉備正顛沛流離,寄人籬下,曹操正聯合他打天下,拿他不當‘外人’,收下他的二弟關羽、三弟張飛。下面書歸正傳,你倆誰先背?”姐姐說:“叫我吧?!苯憬阆蛑?,我嘴笨,說話還“結巴”。

姐姐開始背書,“青梅煮酒論英雄”那一回,她用手捂住書本,做出一副故意不偷看的樣子,開始背誦:

一日,關、張不在,玄德正在后園澆菜,許褚、張遼引數十人入園中曰:“丞相有命,請使君便行?!毙麦@問曰:“有甚緊事?”許褚曰:“不知。只教我來相請?!毙轮坏秒S二人入府見操。

就這樣姐姐從“一日,關、張不在”,背誦到曹操和劉備二人對坐下來。后來曹操對劉備說:“適見枝頭梅子青青……又值煮酒正熟,故邀使君小亭一會?!?/p>

這時,懂得炊事的母親插話問:“這酒是辣的,梅子是酸的,能配在一起吃喝嗎?”父親打趣地說:“各有所好,你沒聽說書的說過,還有愛吃糖葫蘆蘸蒜的呢?!币患胰诵ζ饋?。奶奶在炕上笑得前仰后合。

當然,姐姐背完后父親也不會放過我,屋內頓時安靜下來,他們都會為我的“背”擔起心來,當然,我的背誦不似姐姐流暢,磕磕絆絆地背誦了下來,大家才替我松了口氣,父親無奈地看著我說:“先這樣吧,也許有一天會有長進?!苯憬憧粗遥χ艄庹找且粡埦p紅的臉。奶奶打著圓場說:“行,行,這才幾歲,還能趕上姐姐?!睒O力夸獎著我。

背誦“青梅煮酒”這一節是我們的“家規”,父親說,他的父親,他的父親的父親,還有他都能熟背,現在看來這是我們對于漢文字、漢文化的敲門磚。

當燈油將盡時,我家的讀書會結束。我們和奶奶肩并肩躺下來,奶奶也才有機會開始她自己的話題,她也從燈說起,她說這罩子燈再亮也趕不上電燈,城陵磯有電燈,晚上掉個針也能看見。

奶奶是個小巧瘦弱的女人,她見過世面,早年她隨那位戎馬一生的丈夫向大人走南闖北,內心世界早已躍出了這間屋子這盤炕。

我和姐姐并排躺在各自的被窩里,奶奶伸出一只裸著的、精瘦的胳膊把油燈捻滅,我們進入黑暗。我喜歡現在的黑暗,這時我可以和奶奶在黑暗以外的世界里馳騁。

“緊走慢走一天走不出漢口?!蹦棠陶f。這是奶奶的開篇之說,她說的是漢口之大,我便想出一個大得不可知的世界一天都走不出,一天能走多少路?我們村子離縣城八里,還要走小半天,漢口到底有多少個八里之大?

她說城陵磯人賣魚,把魚切開賣。我問奶奶那魚有多大,她說她見過一個人用扁擔挑著兩條魚,魚嘴掛在扁擔頭上,魚尾巴拖著地,我想這魚大概有豬一樣大了。奶奶講完城陵磯的電燈和魚,大概就要講“戳子碾”的故事了。戳子碾的故事伴著我的成長,這個故事伴我,從童年聽到少年的。她說的是早年我的祖父在冀東遷安縣駐防,房東有個孩子叫戳子碾,一次戳子碾的母親叫戳子碾到他大伯家借籃子,這本是一個普通的沒有什么聽頭的故事,但用奶奶模仿當地方言的聲調講,就有了情趣,這情趣常常感染著她自己,也感染著我們。她用冀東的腔調說:“戳子碾,到你大爹家求籠子去?!彼┟钗┬さ赜卯數乜谝粽f著,自己咯咯地笑著。

奶奶模仿的口音當屬冀東方言了,實際上那孩子叫戳子,“碾”是“呢”的地方讀音。

我便在戳子求籠子的故事中睡著了。

戳子求籠子的故事像是把我和奶奶聯系起來的一條紐帶,它把我的童年和奶奶緊緊聯系在一起。而這種聯系是終生難忘的。這故事曾吸引著已是成年的我,曾專赴戳子的故鄉冀東遷安去尋找戳子,當然戳子已不在,我只尋找到戳子的兒媳,一位白發老人,我問她,你們這里管“借”叫什么,她說叫“求”。管“籃子”叫什么,她說叫“籠子”。我證實了這故事的真實。我研究過那段歷史,那是民國時北洋新軍為抵御東北奉軍的入侵,布下的防御陣線,遷安與關外交界。當然,那時的向大人還屬于下級軍官的隊官。隊官月薪二百四十兩,還可帶家眷。年輕的奶奶是作為一位隊官的家眷住遷安的。

我在睡夢中向漢口走,前面有個高坡,盡是濘泥,我奮力向上爬,但步履維艱,我喘著氣還是要決心向漢口走……

我在麻雀的叫聲中驚醒,兩只麻雀在陽光照射的窗欞上嬉戲,我猜它們是在說話,它們一定在說:春天了,咱們該到什么地方搭窩?

奶奶醒了,自言自語著。還是“戳子碾,到你大爹家求籠子”,“緊走慢走一天走不出漢口”。

當然,奶奶還有許多話題,像輪番上演的劇目,十三混成旅因欠餉在宜昌的嘩變,那話題像是壓軸大戲,大半也是在晚上。奶奶把油燈捻滅,兵變氣氛就會格外真切。她說:“十三旅瘋了,燒了三架牌樓,自大十字街至禮泰藥房一片火海,搶了郵政局,搶了英國銀行,日本武林洋行,大阪堆札,德國馬金洋行,搶出的洋錢大票用車拉,大火一燒一條街,大火燒到了向大人官邸的門口。”說“幸虧向大人人緣強,欠餉不是他的事。他的官邸才沒有遭難”。奶奶說完宜昌兵變,或許要唱歌了。我爹愛唱歌像是來自奶奶的遺傳。我爹唱“早晨太陽里曬漁網”,奶奶唱:“啊,喀秋莎,你還記得往事嗎?捉迷藏在丁香花下,我跌倒泥坑你把我拉,啊,我永遠忘不了你,親愛的喀秋莎……德里特米我的親愛的,你的容貌雖然我歡喜,你是公爵我是吉萊斯的私生女……”

天亮了和姐姐就要起身,奶奶也坐起說:“迎門桌上的玻璃畫三潭印月一點也不像,像三個泡菜壇子,西湖里的三潭印月可不是這樣。那湖心亭畫得也不對,像咱家的茅房?!薄澳阏f怎么就那么巧,你爺爺陪孫大帥進杭州那天,怎么這雷峰塔就倒了,那么巧。”奶奶也經歷了雷峰塔的倒塌,她是和向大人一起入駐杭州的。[2]

我和姐姐有心無心地聽著奶奶的自言自語,聽著麻雀在窗欞上的鳴叫和廚房傳來的風箱聲。

我自然不知喀秋莎和德里特米的故事,還有更深奧的“吉萊斯”和私生女。

當我懂得這歌曲內容時,那是在我成年以后學習藝術時,歌曲是夏衍改編托爾斯泰《復活》話劇里的插曲。奶奶當年在保定居住時,看過保定二師學生的演出。


[1] 背書是我父親立下的規矩。

[2] 1924年11月17日孫傳芳進駐杭州,當日雷峰塔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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