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母親是一位不常言語的人，我常想，她對我說的話一生中也不過千八百句吧。若讓我從她一生的話語中挑出一兩句，記憶最深的那便是“不抱就抱不動了”，或者“三滾的餃子兩滾的面”。平時她少言寡語，不顯山水，擔負著全家人衣食的運轉，棉花由花朵變成布再變成衣服，糧食由谷粒變成面再變成飯，她在那口七印鍋里熬粥要添一筲水，下兩升米。搟面條要用一支半丈長的搟面杖把面團搟成直徑幾尺的大片，再切上百刀。全家人要穿衣服，須多少長短的布要有多少針線縫連，每年當衣服要拆洗時她還要用柴草灰淋成的灰水做洗滌劑，她的兩只大手在灰水里抓撓著衣物，手被泡得通紅……她就是這樣從早到晚在家中勞作著、行走著，于是院中各個角落就會傳出風箱聲、織機聲、刷鍋聲、叫豬聲、叫雞聲、棒槌的捶布聲，直到晚間的紡車聲。她對于自己也自有盤算，她有一只自己吃飯用的大碗，大碗這東西本來是屬于家中那些尊貴的有身份的人，或重勞力的人所用，但她有一只。這是一只白釉、藍花缽碗，碗身繪有似云非云、似花非花的亂線般的圖案，沿碗邊就是常見于粗瓷碗上的麻繩圖案。只在母親生日這天，家人才注意到這碗的存在，確切說，當母親端起這碗時，人們才恍然大悟：今天是母親的生日了。

這時的母親從一個什么地方捧出這只大碗，自言自語著說：“今天換個大碗。”說著把鍋里的“飯”不聲不響地盛入碗中，坐在自己剛勞作過的灶前，呼呼喝起來。那時灶膛的余火尚在，余火映著她那一張平時就顯黑的臉，臉上只是一派的滿足，神情十分悠閑。沒有人去向母親祝賀，我們——幾歲的我和十幾歲的姐姐，只是站在廚房門口會意地交換著眼色。但我們實在不知道怎樣向她表示祝賀，我們不會。

至今如果我對母親有什么虧欠的話，便是我對母親生日的忽略，忽略了每年三百六十五天的這一天。

后來當我活得有把年紀時，甚至被人稱為作家，曾幾次用文字描寫母親和她的大碗時，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描寫出母親面對一個大碗的自然、從容和優雅。

從容和優雅是要由自己的“滿足”為前提的，一只大碗滿足著母親所有的欲望、理想和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