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爹、我外甥在暴風雨中走到了海邊的山上。他們爺倆都披了透明塑料雨衣,我撐一把黑雨傘,與風雨對抗著前進。這是嶗山腳下一處不尋常的無名山,面向海的那一面像畫刀切出來的,筆直豎立,直面浪頭。我們站在盛夏的草地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崖邊,一個巨浪打在山上,濺出地面七八米高。我們情不自禁地仰頭稱贊,作為內陸農村人,此情此景仿若置身電影。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半小時,直到雨打濕全身,風吹過時涼意刺骨,祖孫三人才有些不舍地慢慢下山。路上,我爹好奇地問:“漲潮退潮什么規律?”
類似這樣的問題,來到城市生活后,我爹每次見面都能提出一兩個。在村子里,他或許不是最淵博的人,但好奇心一村無兩。如今來到城市生活,他已經竭盡全力試圖理解一切,但未知的問題遠遠多過已知的答案。我也一樣,只是被互聯網拯救了。在七十歲之前,他成功掌握了智能手機和微信的基礎功能,但難以再進一步。產品經理們圍繞著年輕一代搞出來的設計,經常讓他摸不著頭腦。即便如此,我爹也從不妥協,一次也沒用過微信的語音功能,堅持發文字。
潮汐表對他來說,還是稍顯復雜。我研究了一會,以己之昏昏,成彼之昭昭,把青島這片海域的潮汐分布講了個大概。我爹聽完就有了主意,拋出第二個問題:“捉螃蟹是漲潮還是退潮時去下籠子?”
互聯網對此一清二楚,我亦聽懂了背后深意。于是第二天便帶他出門去買了蟹籠。做了一輩子手工活的我爹,對蟹籠的設計贊嘆不已。螃蟹可以進去,但往里走深幾步,便幾乎出不來了。我們在蟹籠里放滿了臭魚爛蝦,在一個剛剛開始退潮的上午,把它扔進水中,另一頭用繩子系在了岸邊的石頭上。
下午五點,夕陽打在溫和的海岸線上,我們踩著荊棘與雜草來到海邊,又互相攙扶著走過一片亂石。最終兩人合力拽蟹籠上岸,在它出水的剎那一起發出歡快的叫聲——二三十只螃蟹正在籠子里團團轉,走不出這偉大的人類發明。那天晚上,我們十分熱情地邀請全家人吃油炸螃蟹(個頭實在太小,不足以用其他方式烹飪),大家懷著愛與尊重,每個人嘗了一口。餐桌并不是捕獵最后的歸宿,完全沒有影響兩個天才漁民繼續去買了兩個蟹籠。
我們打定主意,用三個蟹籠獵捕時要有所取舍,只留下足以清蒸或者紅燒的大螃蟹,放走小螃蟹。要讓螃蟹走上餐桌,此事有關尊嚴。作為初步掌握了潮汐規律的新漁民,我們在下午又開始漲潮時來到海邊,煞有介事地選擇了三個點位。三人合計之后孤注一擲,決心撈走這片海域所有螃蟹,于是把準備的所有臭魚爛蝦都放進蟹籠,將它們扔向二十米外的海水中。從亂石中走出來,站在有些清冷的海邊,大家凝視遠方,波濤滾滾襲來,一遍遍沖刷著石頭。我爹說,他沒事就會帶我娘親到這邊走走,看看海。我覺得有點浪漫,但話到嘴邊沒說出口。
吃過晚飯,我進入自己的世界,在昏暗的客廳一角躺著看手機,在與螃蟹戰斗一整天后,需要像個年輕人一樣玩會。晚上十點多,我爹笑意盈盈地走來,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這個點是不是開始退潮了?我查了一下潮汐表,點頭稱是。
“要不咱們去看看蟹籠?”
“不睡覺嗎?”往日他都是九點半就睡了。
“我現在精神很好?!?
于是爺倆拿起手電筒,在黑夜中走向海邊。出了家門口就發現,外甥已經穿好衣服尾隨。獵捕點什么對男人們來說可能有無窮的魅力,我懷疑這一點被寫進了基因。沿著下過雨的路走到海邊,看到深黑色的海面上泛起輕微的光芒。遠處幾盞燈打在海上,除此之外城市幾乎全然入眠。我們摸到蟹籠所在,拖上來發現收獲沒有想象的多。每只籠子里只有五六只大小不均的螃蟹,在手電筒的光束中驚恐逃竄?;\子里的魚蝦誘餌已經被海水沖沒了。我們把籠子重新扔回海中,打道回府。
“你說退潮是到幾點來著?”我爹問道。
“凌晨兩點。”
“是不是那會螃蟹收獲最多,再晚有些就跑出去了?”
“我不會再來的,不然這個小家伙也會兩點不睡覺,跟著咱們?!蔽抑钢馍f。顯然,此刻我面對的是一位上癮的老頑童,必須斬釘截鐵地做決定。
第二天早上七點,醒來時看到他在床邊等待已久。于是我頂著蓬松的頭和油膩的臉,帶著一老一少趕到海邊。夏日的清晨微涼,一行人心情火熱。此刻我也有了強烈的勝負心,希望這一幕皆大歡喜。潮水已經退向深處,露出黑色的小石頭和淡黃色的海沙。我們能看到兩百米那么遠,視野清晰空曠。沒有一個蟹籠殘留。想到前一夜我們將繩子打了無數結,眼前的情況再明顯不過,有人比我們來得早,收走了全部蟹籠和戰利品。我們百無聊賴地踢著小石頭,相視苦笑,大度地原諒了偷走一切的那個人,然后決定動身去買幾個蟹籠。
捕獵螃蟹的啟示之一,就是它的樂趣非常短暫。我們每次來到海邊,都看到幾個老年人久久地坐在那里,手里抓著一根釣竿,腳邊放著兩個彩色的水桶。我爹在農村生活久了,習慣跟每個人都可以說話。比如他帶我去鎮上買菜,路上能跟二三十個人停下來聊會,一個上午只能顧得上買一次菜。來到城市以后,他依然熱衷于跟人聊兩句,仿佛大家認識了一輩子。你很容易從對方的反應得知,被搭訕的老頭來自城市還是農村——城市里的老人,會警惕地看他一會,再決定接不接茬;農村來的老人,幾乎毫無防備地便聊上了。那個季節正是魚上鉤的時節,每個水桶里都有幾條魚。他去跟每個釣魚的人聊天,不管對方是否愿意搭話。顯然,在田地里待了一輩子的父親,正在試圖轉型成一個漁民。依愚見可能稍微晚了些,但想必誰也攔不住他踏上這條路。
節儉了一輩子之后,對于頻繁添置新裝備,他顯得扭扭捏捏。但我們發現他找到愛好后,立刻手忙腳亂地買來幾根釣竿和書。我爹戴上眼鏡,日夜不息,翻完了一整本教材。此時誰去他身邊,都能得到一些釣魚方面的啟發。他的iPad里,開始陸續播放一些釣魚技巧講解視頻。(需要再過很久我才能從這股精神感染中走出來,明白釣魚是一項經驗科學,就像炒股不能靠看書一樣。一位朋友的父親在海上打了一輩子魚,退休幾年后開始釣魚,用了不到一個月就可以一鉤釣上兩條魚。此時這一點還并不明朗。)
幾個月后再回青島,我爹背著的黃色探險包(一家專門做旅游的互聯網公司為年輕一代戶外徒步所設計)已經鼓鼓囊囊。幾個月里,他十分精簡又步履不停地為自己添置了一些魚鉤、魚線、魚餌、浮漂、手套、剪刀。包里一個鐵盒裝滿了泥土,有幾條蚯蚓在其中鉆來鉆去,我爹解釋,每一條都值一毛錢。作為一個農村人,他早就覺得城市瘋了,蚯蚓居然需要花錢買,不過是一個最新例證。包里還有一個水壺和一袋茶葉,掛了一個簡易馬扎,看上去他已經為坐著釣一整天做足了準備。
我們一起找了片沒人的海,我爹走到一塊伸到海中的礁石上,展示他苦練了一個多月的技術。手里是一根海釣竿,有一個碩大的線箍,我爹雙腿前后叉開,釣竿背在身后,向前猛地甩了出去,魚鉤飛到三十米遠處。我爹搖搖頭,對這一次競賽成績頗為不滿。他發現,自己跟那些經驗豐富的老頭比起來,首先是甩不開釣竿,而海魚跟河魚不同,它們不那么喜歡岸邊。我拿過釣竿,用盡全力一甩,魚鉤飛出去大約二十米。原來這里面真的有學問。我開始瘋狂練習,最終在那個下午結束前,扔到了跟我爹一樣遠,但依然不足以在這片海域競爭。那個下午,自然又沒有收獲。
幾個月來,我爹沒能釣上一條魚,但不影響他每天都在外出取經的路上。他辦了老年卡,帶著我娘親坐公交車去往一片又一片海,以強大的社交能力,為自己找了不知多少位老師。“是個人就是我師傅。”吃百家飯,穿百衲衣,走過青島的角角落落。潮起又潮落,日升又日落,裝備越發齊全,魚卻總不上鉤。每次通電話,我都要關心他是否釣上了魚,答案總是一樣。在距離圣地亞哥釣魚那片海萬里之遙,這是另一個老人與海的故事。
我哥家住在離入??诓贿h處,一條淡水河流過附近。準確地說,是一條淡水與海水交織的河。我爹住到他家之后,便換了淡水魚竿。在河邊垂釣與海邊終究大不相同,魚竿短了不說,也沒有那么凜冽的風抽在臉上。這年秋天,我回青島,跟著他和母親來到河邊。楊柳倒垂在河岸,映出溫順的影子。當地早已把岸邊修葺一新,鋪了塑膠跑道和干凈的地磚。這次我爹有了兩根釣竿,于是父子各執一根,靜靜地看著夕陽沉下河面,直到天空中只留了幾片彩色的云。又到收攤的時刻,我們依然一無所獲。
我爹興奮地說起,最近拜了幾個不錯的師傅,感覺快學會釣魚了。其中一個告訴他,“下次釣魚時你告訴別人,平度老牛,就都知道,釣魚的沒不知道我的”;另一個是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年輕人,似乎父輩發了橫財,如今除了釣魚,他不知道人生中還能干點什么??傊谶@兩位指導之下,他終于明白自己需要補足的技術細節。那個年輕人還送了他一個釣鉤,十分高級。
回到北京后,有一天跟娘親通話,說起我爹。她說,在釣魚一年多之后,老頭臉上終于掛不住了。我哥家有兩個幾歲的小姑娘,每天睜著大大的眼睛問歸來的爺爺,今天釣沒釣到魚呀?
“你是沒見過你爹那個樣??旌谔炝?,腳踩在水邊,蹲下來,用手去捕岸邊的小魚。水濺一身。抓了三條才好意思回家?!蹦赣H以寥寥數語,勾勒出一個表現心切的祖父形象。在一項以修身養性著稱的活動中,人最終會因為不上鉤的魚而心境崩壞。
人生總是這樣,在你看不到希望的時候給一縷微光。就在母親講述這段后沒幾天,我爹發來一張照片。圖中有三條魚,其中兩條我認識,是巴掌長的鯽魚,另外一條怎么看怎么像觀賞用的金魚。這是他釣魚一年多后,首次收獲。
“有條金魚不假,這一帶河里有金魚。人家釣上來都放生,但我舍不得?!蔽业鐚嵰愿?。
全家炸了鍋一樣地慶祝一代漁王破繭而出。既然開了張,想必很快大家就能頻繁喝上鯽魚湯。小朋友們甚至開始點菜,有的認為鱸魚比較鮮美,有的好奇鯉魚到底好不好吃。我爹受此鼓舞,繼續風雨無阻地沖向河邊,他的技術越發純熟,經驗也日漸老到。有一天他甚至在河邊撿到一個全新的日本線箍,不無驚嘆地在電話里跟我分析起了這是一個多好的裝備。他動手將這套線箍改裝到自己的釣竿上。作為曾經的機械維修人,老人家對好裝備有天然的癡迷。
但是豐收的季節并未如約而至。反而,伴著秋日漸深,河面上落葉紛飛之際,魚兒們對他精心準備的魚餌失去了興趣(良心為證,他就連回趟老家,都在清單上列了一件抓蚯蚓的任務,最終帶著幾十條免費蚯蚓回到青島),只在水中漫無目的地游弋。冬天來臨時,我隔一兩天就打電話問他在干什么,背景音通常是呼嘯的風聲,他大喊著:“我在釣魚?!?
整個冬天,河面都沒有結冰,我爹和幾個老人孤獨地守著水面,直到隆冬依然不肯離去。但此時不論大魚小魚,都失去了吃點什么的興趣。比起在家里百無聊賴地看視頻,我爹似乎覺得在這里看注定不會上鉤的魚更有趣些。但是老人家的堅持,似乎總是徒勞。沒過多久,他得了濕疹,而且越來越嚴重,當地醫生宣布,他不能再碰魚或者任何海鮮。在這座海濱城市,這是最主要的皮膚濕疹來源。我爹不無遺憾地放下魚竿,專心致志養護皮膚。
今年春天,爹娘重整行囊,決心跟孩子們分開住。他們住在一處單獨的房子里,在樓下未開發的一個小區地上,種了點蒜、菠菜和豌豆。這塊地很大,多年不開發,誰愿意開辟田地都沒人攔著,所以一起去的還有很多鄰居。但不出半個月,勝負已見分曉。只有我爹媽種的這片菜,橫豎整整齊齊,綠色的幼苗長成一樣高,在春風里輕輕地搖。水面上的失利,在地面上找了回來。種菜這件事,我輩農人可稱雄。
但是我猜,釣魚這件事依然隱隱刺痛。在北京,我找了最好的皮膚科醫生問診,發現他的濕疹與海鮮毫無關聯,青島醫生犯了經驗主義錯誤。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我爹后,他重拾釣竿,再次出發。
也許魚和人并無本質不同,到了春天它們也重新活躍。電話那頭,我爹的語氣充滿了興奮。掛了電話,他發來照片,六條灰黑相間的鯽魚在水盆里游來游去。期盼已久的鯽魚湯終于成為現實。接下來的每一天,幾乎都能聽到好消息。我爹成了全家最忙碌的人,每天一早出門,過了午后才回家。吃過飯稍作休整,繼續出門。偶爾,會釣上條幾斤重的大鯽魚上來,家庭群里一片歡騰。最多的一次,整個盆子里都是競相搖曳的鯽魚,足足有十幾條。有時甚至能釣到叫不上名字的魚,長長的身體在水盆里擺動,炫耀著我爹的釣技。
但時光并不總是對每個虔誠的游子溫柔以待,沒過幾天他開始跟我抱怨,“魚在春天也有厭食的日子”。
其實魚和人一樣,有兩種厭食。一種是不愛吃東西,一種是吃得太撐。青島跟其他城市一樣,疫情之后,年輕人悶在城市里無處可去,到處找草地露營。我爹常去釣魚的地方,從某個春日起多了數不清的帳篷。進城之后,他見過足夠多讓自己看不懂的事了,何況人多了還熱鬧。若非連續很多天一條魚都沒釣上來,他還沒仔細觀察過河邊這群人。最終他發現,露營隊伍跟城市里其他人一樣,總會為自己準備過量的食物。到下午太陽落山前,他們收拾好帳篷、坐墊和孩子,發現有些拆了封的食物不想帶走,干脆扔進河中。魚對魚餌似乎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忠誠,吃飽了野餐便再也不愿上鉤。我爹和露營時代的第一次偶遇,敗得十分不上臺面。那些精心學習的釣技,千辛萬苦準備的魚餌,從老家院子背井離鄉而來的蚯蚓,居然不敵年輕人隨手浪費的食物。
四月初的一個下午,三點多了,我姐在河邊見到我爹。又是顆粒無收的日子,他連午飯都沒吃,靜靜等待著魚吃午飯。青島的春日陽光明媚,在綠樹掩映下,他收起釣竿,收拾好黃色的探險包。視頻那頭,他身姿矯健,看不出饑腸轆轆,一頭白發在春色中亮得反光。他背包跨上公路自行車,用力蹬著車輪,車筐里載著空空如也的水桶。我在視頻這頭攥緊拳頭,輕輕喊了一句“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