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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回劉村

  • 人間一格
  • 格子
  • 7612字
  • 2023-03-06 16:36:27

通往劉村的路崎嶇不平,讓人不想動身。如果從北京出發(fā),需要提前兩天買票,提前兩小時出發(fā)去高鐵站,歷經(jīng)一段飛速而迷幻的旅程后,在火車站外終年無休的叫賣聲中找到一輛愿意下鄉(xiāng)的車。還要在國道、縣道、鄉(xiāng)道和莫名其妙的坑洼道上忍耐兩個小時,才能看到村頭兩個吉祥物一般的垃圾桶。那曾是全村步入現(xiàn)代文明的標(biāo)志。

由不得人一廂情愿,灰泥路畔的每朵花都離凋謝不遠了。迎著陽光看一朵粉色的花,個頭小了些,卻有股凜然之氣,想必出生時以為自己能成為一朵巨大的、盛開的玩意。終究季節(jié)不對,被秋風(fēng)斬落幾片花瓣后,長得已不規(guī)整。殘缺固有其美,卻難以服眾。人們想看的花,總像春天那樣,美到俗艷,成群連片。

這年秋天,我隨季節(jié)的召喚回了趟老家,一年多沒打開那扇紅色的門,故園早已荒蕪。進屋時,蜘蛛網(wǎng)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一只小鼠路過,帶著一成不變的節(jié)奏踱步走開,出生以來沒見過人類,給了它不必要的自信。廚房傳來蛐蛐的叫聲,秋末正是求偶季節(jié),再多幾只恐怕足以演奏交響樂。這還只是動物與昆蟲的情況,院子里,草木擺開了浩大的聲勢。早些年我爹迷上了養(yǎng)豬,辟了一半的后院給小豬們?nèi)鰵g,后來賺過一年錢,賠了大約九年錢。此事按下不表,但十年糞肥留在地上,再加上一夏豐富的雨水,養(yǎng)瘋了滿園青草。站在院子里,除了幾株不甚旺盛的花和跟雜草混在一起略顯不甘的韭菜,居然所有植物都比我高。我站在絕望的中心,盤算著何時逃離。知識分子回鄉(xiāng),風(fēng)吹草動易斷腸。半個上午之后再到后院,爹媽已然汗流浹背。我驚訝地看著二老,不敢相信后院的路已整潔如昔。這個我視作老家的地方,他們珍其為家,難以忍受荒草肆虐。那幾株還沒謝的花,在風(fēng)中有點難為情地?fù)u曳,周遭像被剃了光頭。

到夜里我站在后院,任憑秋風(fēng)捶打,一顆顆數(shù)星星。那些年北京霧霾最大時,回家最大的安慰便是把北極星、北斗星、獵戶座、仙女座掃視一遍,聊以自慰。細數(shù)人生零星往事,發(fā)現(xiàn)在地面上生活,終究比星空亂多了。沒有一顆星真的指引任何人。走到荒蕪的故園中間,和行在荒蕪的人生中間,總是有幾分相像的。太多雜草,太少歡樂。《這個殺手不太冷》里的小姑娘問:“人生總是這么痛苦嗎,還是只有小時候這樣?”里昂冷冰冰回了個:“Always.”。如今我似乎到了里昂的年紀(jì),再熟悉不過一張冷酷的臉說出冰冷的話。就像在醫(yī)院里,從第一秒便不耐煩的醫(yī)生轉(zhuǎn)頭對我的第二個問題回了句:“不然呢?”

兩百米外是奶奶的墳?zāi)梗诩依镏蠛蔑溩雍螅赣H去了墳前。時間久了,對她的模樣已經(jīng)有些記憶模糊。好在基因有神奇的復(fù)制功能,隨著年齡增長展現(xiàn)得入木三分。我爹閉著嘴望向遠方時,側(cè)臉得了奶奶神韻。他站在墳前,小聲嘟囔著心里憋了許久的話。我沒聽清,估計奶奶還活著的時候更聽不見。這是一個略顯尷尬的時刻,他想傾訴又不想讓我聽見,想祭拜又希望兒子能一起來。自古儀式感與私密感不可兩全。此時此刻的最佳解決方案,父子二人心中都清楚,是奶奶她老人家飛升成仙后,可以用意識交流。我爹就這樣嘟囔了半個小時,轉(zhuǎn)身約上我一起給奶奶行禮。我們把酒灑在墳前,點燃了一沓母親疊好的紙錢,看著火苗在紙上跳動,留下一地黑色的灰。風(fēng)把灰吹到餃子上,又輕拂墓碑,打上一些印記。墳頭比以前又高了,想必清明節(jié)時三叔來添過土。在生養(yǎng)人、動物的土地上,老人離開越久,墳越大。就像所有試圖用規(guī)模抵抗時間的嘗試一樣,最終這些也會平息下去,歸于塵土。但此刻,我們用這種方式刻下年輪。

村里潔凈得像剛迎接過上級視察。這個一共八十多戶人家的村子,前后分成七排,此刻每一排都能望穿,總感覺哪里不對。過去整個村莊站滿了大白楊樹,夏天炎熱的風(fēng)輕輕掃過,青色的葉子翻半個跟頭,像熱得翻了白眼。站在村頭只能看到第三戶門前的三輪車、第四戶門前的牛和第五戶門前的老童養(yǎng)媳,再遠處就被樹和草垛擋住了。如今道路盡頭是村西的田,甚至還能看到更遠處的村子。每一家房頂上,都裝了灰黑色的太陽能板。村子在荒蕪之前,僅存的價值是土地。一家太陽能企業(yè)為村里每一戶房頂裝滿了太陽能電池板,砍掉了所有可以擋光的樹。此刻放眼望去,太陽直射下來,整個村子感覺像立滿墓碑,暗沉色的房頂鋪展開去,竟連綿不絕。我有些忍俊不禁,欣賞起這年代感十足的美學(xué)。從記事起,村子便一直變化。灰黃色的土磚院變成紅色大瓦房,再變成高大的水泥混凝土房。如今,房子終于不變了,房頂安插上科技的翅膀。我看著烏云一樣的村子,想象它正在將太陽能轉(zhuǎn)化為電能,造福整個人類。

那個瞬間我覺得村子一成不變。幾年前,村東頭有一片不大的地梨子灣,一年四季總浸滿了水。小時候母親到地里干活,把我抱到柳樹上去,一待就是一個上午。十幾年前,人們叫來挖掘機和鏟車,在這片地梨子灣前轟鳴日久,推平了一切。不知他們從哪里弄來那么多土,最終填滿了永遠都在冒水的地方。沒過多久這里就變成一片平地,再也沒了黑色的樹林和地梨子灣。童年就此消逝。本村不幸,上天本來降下一位樹上的男爵,卻沒想到他五歲那年就被伐了棲身之樹。新種下的樹生長了二十多年,男爵他老人家冉冉升起之際,人們又砍了全村的樹,種呀種呀種太陽。就算文曲星想下凡到不才頭上,也得掂量一下能否抵住太陽能板那黑洞一般的吸力。兒時困惑大人們?yōu)楹我欢ㄒ破侥瞧瑯淞郑缃裎宜坪蹩炊耍炙坪醵↑c長進也無。這世界一直是有規(guī)律的,管西西弗斯信不信。

一個真正的熟人社會,充滿溫暖的空氣。我從村頭走到村后,又從村后走回村頭,一個下午飄走了無痕跡。人們問我的問題都簡單易答,我所關(guān)心的對方近況亦肉眼可見。在問題中留足面子,是土地和時光共予的智慧。我像一株無土栽培的植物,回到故土?xí)r滿心愧疚。眼前是曾生我養(yǎng)我的土,如今我卻浮在漂亮的玻璃缸里搖曳。很難回到土地面前說希望昨日依舊,那些日子在記憶中金黃卻在現(xiàn)實中灰頭土臉。

譬如罷!曾有那么一天大爺爺家大爺?shù)奈迮畠簬е人〉淖逯泻⑼轿髌氯シ霹Z,那一天趕了二里地,鵝累得不想爬坡。五姐心生一計,讓我等人手拎著兩只鵝的長脖子,一直拖上坡去。氣喘吁吁的旅程結(jié)束時,那個下午夕陽很美,但山頂卻擺滿了死去的小鵝。回去后五姐挨了頓毒打,我們再也沒跟她上過山。你看記憶總是這樣,當(dāng)它成為故事時如此動人,發(fā)生時卻黑云壓城。如今村子擺在我面前,五姐嫁人也二十多年了,如果此刻她出現(xiàn)在面前,只怕我會一聲尖叫,就像面對其他很多位出嫁的、出省的、出息了的、出獄的舊人一樣。時光何止刀刻斧鑿,它能讓一個兩手拎小鵝上山的女孩變成母親,也能讓跟在后面的那個小男孩至今幼稚過人。

小學(xué)、初中同學(xué)們聞到了我的氣息,結(jié)伴而來,像一座座山出現(xiàn)在家門口,每一座都超過二百斤。我們把一箱箱啤酒放進后備廂開到鎮(zhèn)上,又搬到包廂里。兩個同學(xué)站在門口說話,擋住了門外的地板、人群、餐桌、綠植和吊燈。我顧影自憐,發(fā)現(xiàn)自己在大城市生活的證據(jù)居然是身材尚顯勻稱。農(nóng)耕文明里殷實的日子,總是量產(chǎn)胖子。他們把烙餅、炒肉和花生大口大口塞進去,再灌一大杯啤酒,看上去嘴里還未滿。我東施效顰,試圖展示自己基因本可以表達出的狀態(tài),喝下一瓶又一瓶啤酒,吃下一卷又一卷“餅卷燒肉”。我們是同類,是土地的孩子,是陪碳水跳舞的精靈,是喝了十八碗酒能去打虎的漢子。

夜半時分,啤酒瓶擺滿地板。大家已經(jīng)輪番走到窗外,往路邊一輛大卡車輪胎上尿了數(shù)之不清的印記。回到包間,我以為這場致青春要迎來燦爛收場,幾個同學(xué)摟在一起咧嘴大笑:“怎么感覺可以開始喝了呢?”

一瓶又一瓶白酒搬到屋里、胃里,渾然不顧北京回來的客人哀號。我清晰記得自己每一次斷片,最后的記憶大都是鄉(xiāng)音為伴。這次毫不例外,只是在失去記憶前,大家?guī)臀艺一亓嗽S多回憶。十八歲那年夏天我們喝完酒,幾個年輕的漢子把我從窗戶塞回家。那可真是狗年月。成月成月打“夠級”,整夜整夜喝大酒。任何人在這段記憶中,都留下一副丑態(tài)。記得當(dāng)年酒量相當(dāng)不賴,未曾怕過哪位。誰想歲月留痕各有輕重,喝到醉眼蒙眬時,分明聽到他們越發(fā)開心的吶喊。一個人能在酒中找到快樂,便已不再年輕了。但你不能把自己交給這玩意,它待誰都刻薄。(即便如此,回到北京后我還是寫下一行頗為俗氣的句子:“爛醉如泥的夏天過去了十幾年,爛醉如泥的我才愛上當(dāng)年。”)

其實我還記得那天回家的路,月光清冷無助,我們中有人推著汽車,有人走在泛著光的柏油路上,歪歪扭扭,如人生此時這般無助。酒后人人心事重重。依兒時標(biāo)準(zhǔn),生活算相當(dāng)不賴。我們見識過窮日子,饅頭、咸菜和粥塞滿干癟的肚子。如今在不同的城市里,這群山一樣的胖子為銀行、石油公司、房地產(chǎn)公司、廣告公司、挖掘機雇主、國企和媒體工作。現(xiàn)實像教科書成真一樣虛幻,又如何。伴著夜風(fēng),無數(shù)情緒涌上心頭,酒精開始發(fā)作,燃燒起了無數(shù)與命運有關(guān)的玩笑。一陣天旋地轉(zhuǎn)。

風(fēng)帶來香味,閉上眼細嗅,想起這個季節(jié)的武大,滿是桂花香。我爹不知何時在門口種上了金桂、銀桂,正是金桂飄香時。南方遍地桂花,北方這幾年才開始種。已經(jīng)記不清當(dāng)年為何稀里糊涂去了南方,卻在北方的秋天里,瘋狂想念桂花香籠罩的一切。愛記憶中的一切最容易。時光不打算把自己擺在任何人面前,放心追憶就好。見兒子愛此花香,我爹張羅著來年種上四季桂,每個季節(jié)都香。農(nóng)村老頭真的太不通風(fēng)雅了,渾然不顧年輕的文曲星只是在矯情。

從老家屋前望出去,生姜已經(jīng)迎來收獲前最后一遍水。泛著黑色光芒的綠葉,已經(jīng)遮不住喂了一夏天肥料的姜塊。有些人家拔了幾棵出來,清香的姜草味沿著風(fēng)襲來。小時候這種經(jīng)濟作物第一次被引進,全村人帶著極大的好奇心等待第一次豐收。到秋天,姜草在地里從綠色曬成干黃色,依然是這股撲鼻的氣味。如今一畝地能產(chǎn)一萬多斤生姜,年份好的時候,一斤能到兩三塊錢(自然是年份不好的時節(jié)居多)。大蔥也露出了半米高的身子,隨風(fēng)搖曳著蔥花。農(nóng)民受盡萬般苦,這是唯一值得期盼的日子。經(jīng)紀(jì)人們來到地頭前,打啞謎一樣低訴著今年的價格。這些信息會隨著風(fēng)和嘴在半天之內(nèi)傳遍全村,人們對這一年便心里有了數(shù)。今年賺錢皆大歡喜,今年不賺錢明年接著來。被城市文明改造后,我完全不知這樂觀從何而來,如何年復(fù)一年去忍受。

但我的鄉(xiāng)鄰們還是在計劃著,冬日來臨之前趕緊去挪幾棵樹、幾株花。秋收再忙,也不可誤了這個時節(jié)。賣花老漢經(jīng)過我家門前,熟練地推開門同我爹寒暄,坐下來喝了一整壺茶。聽半天才明白,若不是這兩年把爹媽接來城里,此刻我爹已經(jīng)是賣花老漢的合伙人,而我將是賣花人之子。多酷的稱號,居然被自己毀了。我爹,一個同車與機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漢子,一個閑來無事能發(fā)明個機械玩具的男人,在頭發(fā)花白之后封存了一切工具,全心全意愛上了養(yǎng)花。假如我哪天扔掉所有紙筆,轉(zhuǎn)而迷上跳舞,想必?zé)o須驚訝。劉村像是一曲全自動交響曲,我家種上的一切花與樹,都與其他家不重樣。鄰居家自覺避開了我們已經(jīng)種好的顏色,比如黃色的迎春花與四五棵秋天來臨時紅艷艷的樹,轉(zhuǎn)而選了紫丁香與粉色月季。這是一場永無止境的軍備競賽,參戰(zhàn)各方全情投入。既然不讓栽白楊樹,索性種起了花和灌木。有些人家居然打起冬青的主意,綠油油一片圍在墻外,看上去像一座為應(yīng)付檢查臨時搭建的公園。拋開美感,其中洋溢著讓人喜愛的攀比心。幾年前人們互相攀比生姜產(chǎn)量,如今居然在攀比誰家花美。

記憶不會有錯。小時候在大隊里,那位眉毛修長的村支書招呼孩子們玩。我們翻遍了辦公室里角角落落,居然找到一封情書。是隔壁任村一位青年寫來的,收件人名字不熟悉,這在農(nóng)村再正常不過,孩子們擁有的只是乳名和綽號,沒有人記得你姓甚名誰。在那封當(dāng)事人永遠無法收到的信里,我第一次感受到男人可以是一個浪漫的生物。那個下午,從外村來的村支書聽我念完信,若有所思地拿過去讀了半天。那位姑姑已經(jīng)嫁人了。他將信整整齊齊疊起來,放回信封,放回抽屜。我對他的印象相當(dāng)不賴,此公配得上一個滿是鮮花的村子。

爹媽回家后,根系便扎進土里。難以想象一個人若安心生活在農(nóng)村,有多少事情可以干。他們眼神一對,便能一個去拉電閘,一個去伸水管,留下我一個外人尷尬地站在原地,想起來門前的樹該澆點水了。從早到晚,他們一刻不停,將家重新排列組合。最終家的確看上去更像家了,前后差別細致入微,恕我難以描述清楚。他們精打細算地數(shù)著日子,打算在這有限的時間里,把“必須要干”的事做完,才能放心離開。尤其是那些嬌弱的花,要在冬天來臨之前搬回屋里,才能撐到春分后。

劉村可能不會存在太多年了,四十歲以下無人留在村里。小時候我們與北邊惠村打群架,從十歲到二十五歲,雙方作戰(zhàn)人員能湊出一百多號人。如今打眼望去,多情應(yīng)笑我,滿村白發(fā)。就像一棵原本年年開花結(jié)果的樹,忽然間枯萎下來,老果子掛在樹上風(fēng)吹日曬茍延殘喘。一戶又一戶空置下來,老人們跟著孩子進城去。剩下堅定的保村派和進不了城的老人,在村里種滿鮮花。爹媽想留在這里,卻不得不進了城。有那么一段時間,我爹大清早便會發(fā)來諸如“最大的不孝就是讓爹娘離開生我養(yǎng)我的家鄉(xiāng)”的鏈接,我便回一個“不給孩子添麻煩便是最大的愛護”之類的文章,父子在時代注視下斗智,不曾分出勝負(fù)。如今看著蕭索的秋風(fēng)中,滿村太陽能板閃著光,白發(fā)、鮮花搖曳,想到有那么多代人在此出生繁衍,居然是在我們這一代四分五裂、走向敗亡,最有文化的一代成了敗家子,一時嘴邊囁嚅,不知從何說起。

世上最嘩眾取寵的工作堪稱歷史學(xué)家。雖說閑暇時間我也熱愛讀歷史,甚至頗有幾位朋友以此為業(yè),但這份工作簡直讓人毫無信心。即便一個只有三百多人的小村子,都找不到一個能說清楚的人。我可為這事費了心,打記事時起就沒停下打聽,試圖以一己之力為劉村留下歷史。故事往往從山西洪洞大槐樹下講起,那幾乎是山東、河南、河北每個村子共同的起源。老人們往往從這里,一步就跨到“俺爺爺還有的時候……”,中間數(shù)百年歷史,就此一筆略去。老人們的故事里,只留下了自家光榮和他人齷齪。好處是,因為時間漫長,所以有足夠多機會交叉印證。春節(jié)后的幾場大酒里,你甚至可以聽到當(dāng)事雙方和第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方辯論,真相越辯越多。時不時地,他們會插幾句跟我有關(guān)的話:“早些年村里大部分地都是你老爺爺?shù)摹保澳愕⒛愦鬆敽湍闶迨畮讱q時差點餓死”……我小心翼翼地收集著碎片,試圖在一個村子的講述中,看到山東,看到北方,看到中國。有時人需要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以一葉落預(yù)測秋天來臨。正是虛妄的幻想支撐著無望的世界。

其實村子一度讓我頗為驚訝。即便心里明知,在它平靜的風(fēng)范之下,必有不曾示人的暗流。然而真相亂花撲面,堪稱一份不曾中斷過的都市報。你拿一部攝像機對準(zhǔn)隨便一個北方農(nóng)村,看到的想必是黃土與紅日共同塑造的面孔。現(xiàn)實則是某村不才,可以填滿報紙的每一個版:殺妻、棄女、喝藥、偷情、造反、暴富、黑吃黑、私生子、貪腐……有那么一次,村里選舉時,全村人每天都會在出門撿柴火或是倒尿盆時收到地上擺好的打印稿,上面要么是一封情真意切的信,要么是一首相當(dāng)不賴的打油詩,諷刺對手不得其道。吶喊聲如杜鵑啼血,字字珠璣。那幾封信依我看,已經(jīng)超過99%的評論文章。因為評論這玩意最開始發(fā)明,是打算說理、引人共鳴的,如今受過訓(xùn)練的那批忘了初心,偉大的評論之神在一個只有八十多戶的小村子里浴火重生。選舉的結(jié)果,是偷偷寫詩論戰(zhàn)的這位輸了,村子里從此多了位充滿挫折與怨恨的老詩人。家國不幸詩家幸,想其作品日后定能付梓。

再也不會有那么活色生香的日子了。兒時,一年春日,老屋北邊傳來沖天的號哭。母親帶著我沖過去,看到她關(guān)系最好的嬸嬸躺在地上,天井里飄滿濃重的“敵敵畏”氣味。那年月,農(nóng)藥剛剛普及,我們還只認(rèn)識“敵敵畏”。周邊村子已經(jīng)有過幾個女人喝它自殺,成功率極高。也許時間讓人們淡忘了,過去農(nóng)村女性自殺率遠遠高于男性,生活給人施加的從來不是平均主義。母親急忙沖上去,拍打著她的背大哭,邊哭邊罵她怎么如此糊涂。她丈夫,一個老實巴交的男人,手忙腳亂地出去喊人、找車,把她往縣醫(yī)院送。我那時年幼,只知道怔怔地跟在母親身后,很快便發(fā)現(xiàn)了一個細節(jié),母親不再那么激動了,她甚至有點輕松。在人們無暇顧及時,母親去舀來一瓢水,給那個嬸嬸漱口,輕輕幫她清洗臉龐。等車來后,嬸嬸被人七手八腳抬上車,母親便帶我回了家。直到這么多年過去,我都沒忘記那天的答案。

“她沖我擠了擠眼,偷著說‘我沒喝’。”母親笑了笑。天井里濃重的“敵敵畏”氣味,是因為嬸嬸把一整瓶都灑了出去。

那個嬸嬸,其實早已忍到極限。當(dāng)年不情不愿嫁的這個丈夫,既不能遮風(fēng)擋雨,也不能體恤關(guān)懷。沒過多久,她偷偷離開村子,不知其蹤。幾年后再有消息時,已經(jīng)在遙遠的地方嫁了別人。我只記得,她家門庭比南邊的屋子矮一些,總曬不到太陽,長滿了青苔。有一次,我目睹一條蛇鉆進墻邊的鳥窩,很快傳來腥臭的味道,日復(fù)一日、久久不散。到她離開后幾年,就連這番蛇鳥爭斗的痕跡都煙消云散。房子立在那里,沒有人氣,也沒有生機。她曾經(jīng)的男人似乎認(rèn)為這場出走是被人唆使,于是每年春節(jié)前便來到那戶人家門口破口大罵一個下午,向里面扔無數(shù)磚塊。我圍觀過幾年,從未見過那家人反抗。農(nóng)村似乎有一套暗暗運行的邏輯,即便如今我已成年,也并不全然了悟。

熱鬧看久了,難免心生倦怠。有時我沿著土路溜達,手里拿著磚塊以防不時沖出來的狗,感覺村子還像從前一樣。許久以前,我站在太平洋邊端詳過一整個下午,巨浪每次拍向岸邊時都醞釀著一股不同的勁頭,與礁石撞出形狀各異的浪花。看完了便心知肚明,浪便是浪,它或許看上去永遠都不一樣,但并沒有關(guān)系。人不會兩次邁入同一條河流,卻總會邁入河流。村子里的一切,都是人類的元問題。貪嗔癡慢疑,七宗罪,隨便找一個都能套在劉村。它們只是披了村人的外衣,用一口山東話悄悄演繹。但要找這么一個地方也不那么容易了。在北京的日子舉目四望,小區(qū)里居然一個人也不認(rèn)識。鄰居們每天在電梯里點頭示好,奔向各自的洪流,老死而不相往來。每當(dāng)這時,我就想回到劉村,在牛叫狗吠鵝鳴聲中,故意走向每一張熟悉的面孔,打個不咸不淡的招呼,互相關(guān)心一下生活。這可不尋常,這年月人們不喜歡關(guān)心跟自己沒關(guān)系的事。山東話有趣得緊,一大半都是冠冕堂皇之語,說一下午或許都沒有半點信息量,然而每個人都深陷在這游戲中。“你吃了木?”“都極好啊?”“又胖了,真好。”“想死俺了。”……像互相為對方演奏一首沒有終點的曲子,要到牛羊歸家、炊煙四起才緩緩作罷。

故鄉(xiāng)在此刻不可信。它以熟悉的旋律與一成不變的鄉(xiāng)音,將人歸攏在暮色深沉?xí)r溫暖的炕席上,放棄一切批判與自省。哪有什么歷史,不過是人對現(xiàn)實不滿意,對未來不確定,想找點安慰劑。在老家我躺了七個日夜,像經(jīng)歷了自己的創(chuàng)世記那般混沌。我和上帝之間的區(qū)別是,祂七天都在做不同的事,而我發(fā)了同樣的呆。沒有人能留住一座秋風(fēng)中的村子。總能聽見風(fēng)在半夜路過窗臺,又席卷遠方的樹葉而去。雖說葉子也不多了。星空和故鄉(xiāng)同時掠過頭頂,留下絢爛的痕跡,卻什么都不曾解釋。

總是這樣,人們希望神靈有求必應(yīng),希望故鄉(xiāng)無話不說。我?guī)е松鄲阑氐狡仆炼牡胤剑龍D讓它解答一切,卻聽到土地深沉無言。問題不在這里,答案也不在這里。它只希望我在蟋蟀鳴叫聲中,在最后一顆星星黯淡之前,沉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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