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鋼之色(三)
- 法庭斗劍三部曲(鋼之色+弓之力+甲胄之殤)
- (英)K.J.帕克
- 17913字
- 2023-03-03 10:02:15
“說元理能讓人預見未來,”教長心不在焉地說,“就等于說海洋的主要作用是推動漂流木一樣可笑。更為準確地說,密切觀察、研究元理的人,能對它可能給物質世界帶來的影響做出某種推斷。除此之外的所有說法都是誤導。”
那個他沒能記住名字的小姑娘已經不在班里上課了。她達到了此行的目的,或者說幾乎達到,于是離開了。他隱隱覺得不安。這種感覺,就像旅館老板的女兒和某個英俊的陌生人一夜春宵,到早上才開始覺得不舒服似的。施咒的后遺癥開始找上他。要想糾正偏差,他必須再次找到這姑娘。
“就好比有一條路。”他繼續說,學生們則在寫字板上積極地埋頭記錄,將他的智慧轉化為蠟紙上的一行行符號,“一個人身處某個盜賊橫行的區域,穿行在峻峭的山谷里。他或許會有所懷疑,但從他所處的位置,無法確切看到埋伏在下一個拐彎處的強盜。此時在高高的山頂上有一個人,可以同時看到他和強盜。他并沒有什么魔法,只是占據地理優勢而已。同理,當你自己是那個行路人時,也是看不到強盜埋伏的;只有作為密切關注事態的局外人,才能覺察到迫在眉睫的危險。”
亞歷克修斯知道,這樣的比喻漏洞百出,但對新生來說比較容易理解。等他們之后學業精進,完全可以得意揚揚地給這段話挑錯,這也有助于他們樹立自信。
“又或者,”他繼續道,“假設桌上有一杯水。杯子當然不會自行移動或把水潑灑出來。但如果此時恰好發生地震,或是一隊沉重的馬車剛好從下面的街道經過,表面上看起來,杯子就像在自行震動似的。如果你比未經訓練的普通人更早察覺到地震的先兆,或者看到車隊駛入街道,就知道杯子會震動。這時你就可以做出預測,也可以出手干預,提前把杯子拿起來,免得它被震到桌子底下摔碎。如果有人要走歪門邪道,可以宣稱自己能使杯子震動,讓水潑灑出來,而他的虛張聲勢也不會露出破綻。”
擔心教壞他們嗎?作惡的因子早在一出生時就存在。比起那些假裝能治病救命或者以詛咒斂財的人,亞歷克修斯更討厭所謂的算命先生。可悲的是,所謂預言,之所以會成真,大多就是因為當事人對它信以為真,因而做出了相應的舉動。
“我們這些研究元理的人,”他繼續道,“可以置身事外,觀察到潛伏的強盜或是接近的車隊。有時候,我們的預見使出手干預成為可能:我們可以跑下山提醒行路的人,或是匆忙趕到地震即將發生的地方去救人。但這樣做,引起別人注意,會將自身暴露在危險之中。夸口說我們能避開強盜,或能在不碰觸杯子的情況下讓水潑出來,不僅不誠實,更是極其危險的做法。強盜會放過旅人,轉而攻擊我們。警告原先會把水弄灑的人,自己卻很可能把水灑一地。有些人認為,如果預見到即將來臨的災難卻選擇袖手旁觀,我們應當受到譴責。但讓我們換個方式看待問題:不出手干預的話,強盜的受害者只會是一個而不是兩個。今天的課就上到這里。到明天之前,閱讀麥康達《三段論》[1]的前二十章,并準備好課上回答問題。”
他不再說話,對學生而言,此時的他相當于不存在。他知道,學生中有些人根本不相信他說的話。他們寧愿相信他和其他大師都各自藏了些“絕招”,不肯傳授。隨他們去吧,過度的無知往往導致傷人不成先傷己。
當最后幾個學生一邊閑聊著跟課堂所學完全無關的話題一邊走出去的時候,亞歷克修斯不禁想起那名年輕女子和那個詛咒。施咒帶來的后遺癥依然困擾著他,就像眼瞼下卡著一顆沙礫那么難受。她在哪里?也許學生中會有人知道。不過,她在這里待的時間太短,跟其他人交心的可能性不大。再說,他們全都那么年輕那么幼稚,誰會把秘密告訴單純的孩童呢?如果她告訴別人自己離開的原因以及詛咒的事,肯定會有幾個傻瓜嘗試自己施咒。幸運的話,最好的結局不過是施咒不成功而已。
佩里美狄亞的教長,四處尋找一個在第二天就棄學而去的女學員。頭天晚上,這姑娘還在教長的房間里待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他簡直可以想象他的下級同僚一旦逮到機會,會怎么看待這件事。想到這個,他決定還是別給他們這個機會的好。他只能另外想辦法解除困擾。
他察覺到有人在他身后想快步趕上,于是頭也沒回地放慢了腳步。
“真是奇妙。”他認出了說話的人——城邦學院的掌院卡納迪,可惜此時再加快步伐已經太遲了,“每年都會多五百張新面孔,然而不出一兩個星期,他們的樣子以及說話的方式就變得和他們的學長一模一樣了。我在想,到底是我們影響了他們,還是說年輕人本來就沒什么區別?”
“我懷疑二者皆有。”亞歷克修斯回答,“因為不想在外表、品味以及思想各方面成為同齡人中的異類,剛進來的時候保持的個性,很快就會被磨滅。關于青春,最好的說法就是它終有一天會離我們而去。”
照例交換了一兩句精辟的言辭之后,亞歷克修斯暗自期待他的同僚會走開。可惜今天運氣不好,卡納迪談興正濃。至于他什么時候會切入正題,天知道。
“真是令人悲傷啊,想當年我也曾年輕過。”卡納迪嘆了口氣,“當年我大概也是如此吧,盡管怎么也想不起那時候的事了。在我自己看來,我始終永葆青春,只是身邊的朋友紛紛老去。”
想知道為什么嗎?亞歷克修斯問自己。“我看過這樣的說法,”他回答道,“每個人都有一個最契合的年紀。一旦到了這個年齡,就永遠停留在那里,只不過身體會繼續老化。”
“就我而言,是永遠四十三歲。”
亞歷克修斯不由得產生了興趣,“真的嗎?為什么是四十三歲呢?”
“那一年是我平生第一次閱讀《語錄》。”卡納迪坦率地說,“你呢?”
“我的既定年齡還沒到。”亞歷克修斯承認,“我可以很清楚地記得三歲時的事,對其中的意義迷惑不解。后來我有很長時間停留在十七歲,不過現在已經走出來了。我想,當我意識到頂頭上司沒什么可怕的時候,我就走出了十七歲。”
“哦,那是什么時候?”
“我成為教長的時候。”亞歷克修斯回答道,“現在我覺得我的手下比較可怕,不過這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卡納迪心領神會地點點頭。“讓我們徹底換個話題吧。”他說,“你還好嗎?”
亞歷克修斯停住腳步,撫著下巴以掩飾自己的驚訝。“這么明顯嗎?”他問道。
“我親愛的朋友,你走路的樣子就像一只腳被陷阱夾住了一樣。我猜,你在探索元理的過程中,打個比方吧,大概不小心踩到了一柄隱蔽的耙子,結果鼻子上挨了重重一擊——這么說不算突兀吧?”
亞歷克修斯笑了。“不算,”他回答道,“因為我在行動之前就清清楚楚地知道后果。我施了個咒,我想這個詛咒大概和我犯沖。”
“哦,是我們認識的人嗎?”
亞歷克修斯遲疑了。卡納迪常常表現得不合時宜,很多時候令人厭煩,還一貫驕傲自大。但據亞歷克修斯所知,他并沒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邪惡心機,也沒有強烈的向上爬的野心。他的著作展示了令人驚嘆的洞察力、講究實際的頭腦以及敏銳的才智。而且,要想擺脫這天殺的痛苦的話,亞歷克修斯需要外力援助。
“一名擊劍手,”他說,“名叫巴達斯·洛雷登。需要事先說明的是,我和他無冤無仇。我是替別人下的咒,大概這就是為什么我現在這么慘。”
卡納迪咬著下唇,強忍住一抹笑意。“這樣的話,”他說,“我必須要恭喜你,你的詛咒效果極佳。我要記住,隨時隨地都得對你恭恭敬敬的。”
亞歷克修斯揚起了一邊眉毛。“怎么回事?”他問道。
“啊,你不可能知道,是嗎?我湊巧在一家買賣木炭的同業聯盟投了一筆小錢。他們正在和一家競爭對手打官司,很快就要庭審了。我們的對手請了一個叫巴達斯·洛雷登的代理律師。”
“我明白了。然后呢?”
“然后,我們請了齊阿尼·阿爾維斯。”卡納迪說道,“你一定聽說過他吧?”
亞歷克修斯皺起了眉頭,“可能吧。我完全不關注法庭的事,不過好像在哪里聽到過這個名字。他很厲害嗎?”
“可以這么說。反正我知道在運動協會,盡管洛雷登的賠率是一百二十比一,還是沒人愿意給他下注。”
“我明白了。”亞歷克修斯緩緩地點頭。“這樣的話,”他說,“我強烈建議你把全副身家都押在洛雷登身上。說真的,你去下注時,順便幫我也押五十夸特。”
卡納迪一臉疑惑。“我親愛的朋友,”他說,“雖說謙虛是一種美德,但你不覺得有點過頭了嗎?我認為,單憑這場對決的出現,這個簡單的事實就足以說明你的詛咒效果有多棒了。”
“你不明白。我咒他死在別人手里。一個特定的人。這個人不是齊阿尼·阿爾維斯。”
“啊,”他臉上露出了沉思的表情,“這可真是煩人,我在阿爾維斯身上已經下了重注。不過,我想我應該還能再押幾個夸特來止損。謝謝。你算是救了我這個可憐人,免得我血本無歸。作為回報……”
亞歷克修斯微微點頭,以示接受謝意。“我必須承認,”他說,“我需要人幫忙。這個詛咒給我帶來了極大的麻煩。也許是完成的效果比我預料的要好得多吧。”
“施咒就像用蒜頭烹飪一樣,你最好控制一下為求好運忍不住多加一點的沖動。今晚是你到我們學院來還是我去拜訪你?”
亞歷克修斯考慮了一會兒。總的來說,解決這個麻煩的地方最好不要離他的同道中人太近。“在學院吧,”他說,“晚飯后,大家應該都集中在小禮堂吧。”
“那時候我也會去那里啊。”卡納迪指出,“當然,如果是應教長的私人請求——”
“我寧可你說是研修會的緊急事務。”亞歷克修斯回道,“這也不算撒謊。自打施咒以后,我簡直一刻都無法專心。就連處理日常事務都開始有點失控,更別提閱讀了。”
“那就今晚吧,晚飯以后。你從側門進來,我保證親自幫你開門。”
“謝謝。”
卡納迪走了,腳上那雙時髦的拖鞋磕在石板路上,發出踢踢踏踏的聲音。真是個怪人,亞歷克修斯想。他擔任城邦學院的掌院已經七年了。在通向教長職位那周密規劃的晉升路上,這個職位通常被視為按部就班往上走的起點。在這個職位上待七年,已經算是創紀錄之久了。然而一直以來他從未流露出要升職的意愿,更別提主動去謀劃了。三年前,卡尼亞地區空缺出來的教長一職本來對他而言唾手可得,他卻任由手下一位他既不喜歡、也不待見的執事長如一支來勢洶洶的軍隊似的發起進攻,輕輕松松獲得了晉升。從表面上看,他是職場精英的典范,是城里權貴家族的次子,從母族繼承了可觀的產業和投資。那些畢生只能在地區政治圈打轉的可憐蟲總是堅持不懈地向他獻殷勤。也許是卡尼亞的寒風和海霧對他缺乏吸引力吧,又或者他就是個內心正直的人。奇怪的是,亞歷克修斯更傾向于相信后者。
于是,趁大家在他的寢室下面一層熱火朝天地用晚餐時,亞歷克修斯悄悄溜了出去,小心翼翼地沿著中城的街道向北階走去。晚上城門上鎖,但門衛認得他。既然上城區的居民從不露面,教長就是大家可以見到的最接近城市領袖的角色了。然而,對于一個想要神不知鬼不覺穿過中城的人來說,這絕對是個嚴重障礙。不管怎么說,亞歷克修斯最終來到了城市學院,一路上既沒有被人認出,也沒有被人搶劫。他用手杖劍的圓柄輕輕敲響學院的側門。
“啊,你來了。”卡納迪透過門上的滑板窗對他說,“我正琢磨你到底來不來呢。”
院長的住處大概有亞歷克修斯的寢室五倍那么大。房間里有幾張掛在墻上的值錢掛毯,五把雕工異常細致的鍍金椅子,一張放置在低矮平臺上的帷簾床,幾個雕刻著精美圖案、令人相當驚艷的胡桃木箱柜,一張裝飾著珠母鑲嵌畫、畫中描繪著打獵場景的高高的書桌,一張由打磨得锃亮的鯨須制成的腳凳,以及一套精美的鍍銀酒具。所有家具都相當新,散發著強烈的樟腦丸和蜜蠟的味道。亞歷克修斯深信,他的同僚肯定有辦法給出每一樣家具甚至全套家具的最新估價、銷售價格或替換成本。
“你不認同。”卡納迪平淡地說道。
亞歷克修斯搖搖頭。“一點也不。”他回答道,“這只不過是世俗大領主應有的生活方式而已,以你的身份并不算夸張。至于我自己,我只是覺得這些裝飾太容易讓人分心了。只有野蠻人才會否定美麗的事物本身。而且,我相信,比起那些干果商人、賣鳳尾魚起家的大老板,你才是真正懂得欣賞的人。他們在家里堆滿了藝術品,不過是想努力證明他們是有品位的人。”
“不管怎么說,你心里還是不認同的。至于我個人,我倒寧愿拿這堆垃圾去換你頭頂的馬賽克壁畫。但我懷疑那是非賣品。”
亞歷克修斯笑了。“當然,沒準有一天你有機會睡在那幅壁畫下面呢。”他回道,“還是說,你仍然沒有意愿朝那個方向發展?”
卡納迪聳聳肩。“與其問我愿不愿意,倒不如問我是否能勝任。”他答道,“事實是,我不能。至少現在不能。”
“我不過跟你開個玩笑,你的回答倒是挺誠實的。注意,我可沒說我相信你的話。”
“誠實的回答未必是真心的。”卡納迪露出了笑容,說道,“我們是不是該停止互相傷害,談正經事了?”
“那最好不過了。”亞歷克修斯說。接下來,他將事情發生的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卡納迪。等他講完,院長在他金碧輝煌的椅子上呆坐了一會兒,左手食指不停地揉著他那又小又扁的鼻梁。
“我想我知道問題出在哪里了。”他說,“在這件事上,你施錯了咒。”
“這不是那姑娘想要的結果。既然她是施咒的主體,而我不過是她的媒介,那個錯誤很可能相當嚴重,導致元理出了謬誤。”
“很有可能。”卡納迪點點頭,“從根本上來說,你利用了原有的空隙,往里面填了些不能契合的東西。現在你不得不承擔擾亂元理帶來的后果。”
亞歷克修斯緩緩地點頭,“有道理,我同意你的說法。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去糾正我的失誤。”
“哦,太簡單了,”他的同僚插話道,“你得回到那一瞬間去糾正失誤。只要你能取消錯誤的詛咒,換上正確的——”
亞歷克修斯舉起一只手。“當然,我已經試過了。”他說,“關鍵在于我做不到。畢竟我不是施咒的主體,我無法取消。我能做的,只是在那倒霉家伙周圍布置一個護盾以防詛咒生效。僅僅這么做就已經很困難了。每次我剛布置完護盾,第二天就發現沒了。我真的不想余生每一天都要幫這家伙制造護盾。”
“這是個難題。”卡納迪說,“我只能建議我們一起再試一次。在你表態之前,我得說明,我們兩個合力未必就比你一個人干效果更好。我們真正需要的,當然是那個姑娘。”
亞歷克修斯嘆了口氣。“我很贊同你的觀點。”他說,“盡管如此,如果你愿意幫忙的話,我認為還是值得試一下——前提是你已經準備好承擔風險。一旦受到反彈,后果將不堪設想。”
“啊,這個嘛,”卡納迪聳聳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別忘了,我還沒提我的條件呢。”
“你想要的,大概是終身觀賞我的馬賽克壁畫吧。”亞歷克修斯回答道,“這個承諾我沒把握能兌現。再說,你和我年紀差不多,不見得能活到收取報酬的時候。”他笑著說,“我猜你沒打算動點手腳,提前拿到報酬吧。”
卡納迪看起來似乎被惹火了。“事實上,我真的沒有這個打算。”他說,“要是我想當教長,現在已經當上了,或者至少已經在卡尼亞一邊咳嗽一邊擤鼻子了。我想要的,是一樣更神秘的東西。我要你告訴我元理的第七個層面。”
亞歷克修斯不禁驚呆了。關于第七層面的知識是不傳之秘,只有佩里美狄亞教長、圣海盜的教長以及銀槍學院的院長才能接觸到。換句話說,僅限于研修會高層。無論局勢如何、無論職位高低,這是個永遠需要保守的秘密。“為什么?”他輕聲問道。
卡納迪皺起了眉頭。“因為我想知道。”他回答,“這個秘密真的如此驚人嗎?不管你信不信,我加入研修會的目的是為了更好地了解元理,至少是我們能夠理解的那一小部分。要研究元理,我自然需要了解所有七個層面。”
“我相信你。”亞歷克修斯說,“但這并不表示你的要求不無禮。”
“這就是我的條件。不用說,這個秘密我一定會守得牢牢的。說到底,不會有人把偷來的財寶一捧一捧地從窗戶灑出去,分給下面的人。”
亞歷克修斯思考了一會兒。“我只能這么建議,”他說,“等時機成熟的時候——肯定不會太久,可憐的提奧弗斯托已經八十多了——你將繼他成為下一任教長。到時候你至少擁有了解這方面知識的官方許可,實際結果是一樣的。”
“一定要走這條路嗎?我真的不想離開這個舒適的地方,到海中央光禿禿的巖石島和一幫盜賊、殺人犯為伍。”
“這可是不少人打破頭也搶不到的職位啊。”亞歷克修斯略顯困惑地說,“我以為你會很高興。”
“完全不。沒錯,那里是有一座很好的圖書館,但和我在城里能得到的資源完全不可比。再說,”他繼續說道,“一旦我了解了第七層面,書籍能夠教給我的就沒剩多少了。好了,這樣吧,我向你發誓會保密,如果這么做能讓你更放心的話。”
亞歷克修斯難得允許自己露出一絲勉強的笑容。“我想這個教訓足以讓我再給年輕姑娘們幫忙時三思而后行了。”他說,“事成付款,天經地義;不成功則交易作罷。”
“那當然。現在開始嗎?”
一束晨光透過百葉窗,劍一樣地刺了進來。
“起床啦。今早天氣真好。”
洛雷登的手已經緊緊地扣住波西馬劍的劍柄。他連忙控制住本能反應,睜開眼睛。
“見鬼!”他嚷道,“你在干什么?”
“叫你起床啊。”艾希莉一邊打開百葉窗一邊回道,“來吧,起床啦。”
洛雷登將毯子拉到下巴處,“我有什么理由非得在早晨這個該死的時間起床?走開。”
艾希莉從酒壺里倒出半杯酒,再往杯子里摻滿水。“你兩個小時前就該起床了。”她快活地說道,“而不是像豬一樣賴在床上。”
“為什么?”
“訓練。喝了酒把衣服穿好。我想在我們出發去學校之前先讓你繞城跑十圈。哦,來吧,行行好吧。連嘴里塞著蘋果的胖子看起來都比你更精神些。”
“哎呀,該死……”洛雷登閉上眼睛,但已經睡意全消,“我穿衣服的時候回避一下。”他命令道。
“好,別磨磨蹭蹭。”
他已經很久沒有特意進行跑步訓練了。十圈跑下來,他感到膝蓋發軟,胸口劇烈疼痛。他拿這些當借口想回家休息,艾希莉不為所動。
“你聽著就像我那在火堆前打盹的祖父。”她說,“在學校訓練一早上會對你大有幫助。”
等他們爬過長長的階梯來到中城時,洛雷登覺得自己已經病得很厲害了。他推斷自己不是得了心臟病就是輕微中風。
“別說傻話了,還有,別磨磨蹭蹭。”
劍術學校設在位于老競技場和雨水池之間一棟狹長的單層建筑里。里面的主訓練場上一如既往地有些時髦的青年男女,穿著昂貴而不實用的擊劍服,靠在劍匣上,圍觀幾個職業劍手進行日常訓練。侍從拿著草靶子和一桶桶的濕黏土來來回回地跑動,受訓者高聲呼喝,無處不在的小商販舉著盛滿酒和香腸的托盤在人群外緣走來走去,劍器商人則躲在后柱廊的柱子間悄沒聲地做交易。“我們一定得在這兒訓練嗎?”洛雷登可憐兮兮地問道,“我受不了這鬼地方。”
“練吧。”艾希莉回答道。
首先,洛雷登要定下一個靶標。他決定現實點。喜歡賣弄以及實力不凡的劍手經常用半便士銀幣當目標,而他即使在巔峰期也沒這么厲害。于是他直接將靶架上的節孔當成靶標,從實用的角度來看也沒什么差別。
“十中七?”他建議道。
“九。”
“我用不著聽你的。”他回道,“我是律師,而你只是個該死的助理。”他往后退了三步的距離,將波西馬從劍匣中抽出來。
“十中九。”艾希莉重復道,“準備好了?”
洛雷登點點頭。這項訓練要求在兩步開外以弓箭步全力前刺,每次都要刺中靶標。這個動作的訣竅在于盡可能在最后關頭才通過轉腕進行直刺。他十次中有七次刺中。
“再來,”艾希莉說,“這回要有進步。”
第二輪他十次中只刺中六次,第三輪還是十中六。到了第四輪,他十次全中。
“你看,”艾希莉沾沾自喜地說,“熟能生巧嘛。”
“哎呀,閉嘴吧。”他一邊倚著靶子喘氣一邊說,“現在該開始刺數字了?”
靶子大約有一條胳膊那么長,是草編的人形。從一到十二,拇指大小的數字隨機分布在靶子上。訓練的方式是,教練喊出某個數字時,劍手在一步開外以劍尖刺中相應的數字。二十次中能刺中十五次已經算是很好的成績了。
“準備好了嗎?”
“刺中十六次,對不對?”
“十八。”
結果他第一輪就刺中了十八次。第二階段的訓練形式是一樣的,但速度要快一倍。照這種速度,刺二十次能中十次就已經是在炫技了,洛雷登居然二十次全中。
“好,太棒了。”艾希莉說,“現在我們加鉛垂線。”
鉛垂線就是一根繩子吊著一個鉛錘,鉛錘懸吊的位置代表當對手背對靶標站立時他的劍尖所在。劍手必須先將鉛錘格擋開,以弓箭步前刺,最后撤回,撤回時要注意防守蕩回來的鉛錘。防守失誤即視為不合格。在正常速度下二十次中能刺中十四次,或者在快一倍的速度下刺中七次,就可以算是很好的成績了。切斷繩子不算。
“不錯。”看到洛雷登在正常速度下刺中十九次,艾希莉說,“現在我們來點難的。”
第二輪加快一倍的速度,全中。艾希莉堅持讓他再來一次,然后加快兩倍速度,又是一輪。等刺了十四次,十四次全中時,洛雷登忽然手腕一抖,將鉛錘切成兩半,拒絕再練下去了。
“你的弓箭步刺還不錯啊。”艾希莉說,“現在讓我們試試你不怎么厲害的招式。”
四片組成一個十字的木制輻條從輪轂上伸展而出,輪轂則繞著豎在地上、高度到下巴處的中軸旋轉。這就是刺槍靶。設計這樣的靶子是為了練習閃躲后正確歸位。擊劍手擊中一根輻條,再躲閃因輪轂轉動而襲來的第二根輻條。擊中第一根輻條的速度越快、力道越大,躲閃第二根輻條的速度也必須越快。標準練習動作的改良版是只用第二、第四根輻條。也就是說,僅僅來回翻轉手腕是不行的,你得不停地將劍身提起以避免被輻條打到。
“我的胳膊好痛啊。”完成標準版以及改良版各四輪練習,而且全無失誤以后,洛雷登忍不住抱怨道,“上庭的時候全身肌肉酸痛對我沒什么幫助吧。”
“你就是愛偷懶。”艾希莉回道,“好吧,我們來練練步法。”
這下洛雷登的抱怨更加滔滔不絕,極具說服力,可惜沒什么用處。步法訓練,是在地板上描繪出腳印的黑色輪廓,里面寫著特定的數字,傳統的訓練方法是當教練叫到某個數字時,劍手要挪動步子踏在指定數字的腳印上,步伐從慢到快,直到形成頻率極高的快步舞。升級版的方法相同,只不過要蒙住眼睛。
“現在可以休息了嗎?”洛雷登氣喘吁吁地說,“我一直跟你說我討厭練習,你從來不聽。”
“把剛才那套步法再練一遍,你之前錯過了二十六號腳印。”
他不得不將蒙眼訓練又重復了三次才達到理想效果。四十中三十一可以算是極其優異的成績了。
“滿意了嗎?”
“不算太差。”艾希莉不得不承認,“現在,你最好開始圓環練習。”
“艾希莉……”
“圓環練習。”
從屋頂的一根梁上垂下一個蘋果大小的鋼環,鋼環正下方的地面畫著一個直徑為五步的圓圈。訓練的時候,劍手繞著圓圈以進步、退步、半弓箭步等步法將劍穿過懸吊的圓環。改良版還得躲閃一個從鋼環上吊下來的、每次鋼環被擊中就會繞著圈子追逐擊劍手的鉛錘。在訓練營的所有練習項目中,這大概是洛雷登最討厭的一項。
“這個成績我很滿意了。”他稍稍提高了嗓音。完美地走完第二圈時,周圍已經聚了不少圍觀的人。圓環訓練中全無失誤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能做到連續兩圈都完美無缺,這簡直可以說技藝非凡了。
“走,”艾希莉說,“趁我們還擠得出去。”
“就是說我可以回家了?”
“練完沙袋和盤索。”
沙袋就是一個裝滿濕黏土、與人體硬度大致相當的皮袋,用來進行貫穿練習。練一陣子后,沙袋會有裂開的傾向。正常,但終歸有點嚇人。冬天的時候,營地用屠宰場瘟豬的尸體取代它,但在炎熱的夏天,大家不得不用濕黏土湊合。盤索則是用編織的草繩一圈一圈緊緊盤繞而成,直徑與人的脖頸相當。手中的劍足夠鋒利的話,一個好劍手兩下就能劈斷它。
“這下我全身都要糊滿泥巴了。”看到助手將沙袋填滿,掛上框架,洛雷登抗議道。
“那又怎樣?”
“沒怎樣,我就是說說而已。渾身上下、從頭到腳都是泥巴。你以為我一共有幾件襯衣?”
他很順利地對著沙袋刺了大約有十二下,忽然,波西馬的劍刃刺中了什么硬東西——混在黏土里的一塊石頭,或是用來縫袋子的某種特別有韌性的纖維。劍身頓時彎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啪的一聲,在距離劍尖一寸的地方折斷了。洛雷登慍怒地看著手里的劍柄,臟話流利地脫口而出。艾希莉則識相地在一旁一聲不吭。
“沒什么可說的。”洛雷登把劍柄朝地上一扔,“離斗劍只剩十天,我卻把手里最好的劍折斷了。如果這是上天給我的預兆的話,這消息倒沒那么難以理解。”
他將劍柄留在原地,頭也不回地朝門口走去。鳥籠周圍密密麻麻地聚集了一大群人。他認出了籠中人,不由得停步觀看。在又高又窄的鳥籠中站著的,是他下一次庭審的對手,明星律師齊阿尼·阿爾維斯。他周圍地上全是蜂鳥的尸體,助手正要將另外一整盒的蜂鳥放進籠中里。用于鳥籠訓練的通常是普通的麻雀,刺中蜂鳥可比刺麻雀難得多。
助手關上籠門時,一只蒼蠅從籠子的間隙飛進來,掠過阿爾維斯的肩頭。他頭也沒回,手中的劍快速舉起來抖了一下。蒼蠅一分為二。他將劍收回呈防御姿勢,正好來得及斬斷這一批里第一只飛過的蜂鳥的頭。
洛雷登整個下午都在喝酒,喝得爛醉如泥。
佩里美狄亞,別稱三重城,是海的新娘以及文明世界的主婦,如今正在走下坡路。的確,以前她也曾衰落過,但情況從未像現在這般糟糕。七十五年前,她的陸上領土曾經從高原上的齊米斯佳一直延伸到騰潔雅,后者境內的兩座山脈合圍扼住了中海海口。如今,齊米斯佳的舊址上雜草叢生,從高高的茅草叢中只能依稀辨認出城市的輪廓以及倒塌石建筑露在地表的幾塊殘磚斷瓦。而騰潔雅則被針鋒相對的兩股軍閥勢力割據,他們自封皇室正統,率領龐大的海盜艦隊,各自占據了幾塊巖石島。卡尼亞,帝國最后一塊島上領土,已經成為事實上的自治州。名義上每年運送貢品來的船只,在曾經號稱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家海域上大肆劫掠佩里美狄亞商船,搶走數目百倍于進貢的物資。不管往日多么輝煌,海的新娘如今擁有的領土僅剩腳下的立足之地,帝國的疆域被海堤及城墻外的海洋和淡水河口圍困著。
沒有人關心這些。每一個市民都知道城墻堅不可摧。只需五百人守城就能對抗全世界所有國家。兩個半世紀以前,提奧吉諾大帝就曾經做到過。佩里美狄亞對外延領土的掌控如同潮水起起落落,從古至今,一貫如此。上一個世紀,帝國的疆域可能涵蓋了所有的已知世界,后面一個世紀說不定就像籠中鳥一樣龜縮回城墻以內,再三代以后,可能又能看到佩里美狄亞的執政官被派去島上以及內陸的大城市。這有什么關系呢。對佩里美狄亞來說,重要的是貿易,而不是領土或城堡。現在的佩里美狄亞比以前更繁忙,人潮更洶涌,呈現出前所未有的繁榮景象。這樣的起起落落符合歷史規律,其中更暗藏了某種邏輯性。征服和占領需要花費金錢和人力。沒有需要捍衛的領土,市場和工廠的正常運營就不會被戰爭稅以及傭金抽成所干擾。同樣,沒有劫掠和冒險的說辭誘惑,能夠源源不斷地出產各式各樣商品的玻璃工坊、鑄造廠、陶器廠、皮革廠、造船廠、磨坊、窯廠、工作室以及作坊等地也不會失去勞動力。一千多年以來,這座城市一直標榜,全世界每三個產品中就有一個來自喧鬧而空氣污濁的下城區。這樣的說法,如今看來頭一次有實現的可能。
沒有對神明的崇拜來扭曲他們的價值觀、分散他們的注意力,佩里美狄亞人比其他國度更了解、更珍惜物質世界。三重城的市民將有生之年看成一場短暫而誘人的機遇,盡全力在從出生到死亡的短短時間內取得某些成就。有時候,他們會覺得需要擁有一塊土地,或者建一座城堡——這也是富商的常見之舉,多半是因為他們已經富有到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地步,而世上已經沒有別的珍寶值得他們花錢了。
當然,繁榮的前提是,城墻屹立不倒。不過,這是一個相當可靠的前提。至于海盜嘛,哦,這是個麻煩,但也僅此而已。只要不使用佩里美狄亞的商船送貨,而是待在家里,讓客戶承擔這個風險就行了。遲早有一天,某個實力強大的外國王子會因為損失大量商業利潤而感到不耐煩,將這幫害蟲從海上清除。何必浪費金錢、犧牲任何一個佩里美狄亞人的性命,去做其他人很樂意幫你做的事情呢?同樣的情況也適用于來自陸地上的敵對勢力。假設他們已經兵臨城下,正設法攻占令人無計可施的陸上城墻,只需派遣幾艘快帆到其他島嶼以及沿海的城市去,立馬會有大批戰艦從海上蜂擁而至,爭著保護促使世界繁榮的唯一真源。甚至有人建議將艦隊暫時擱置,遣散僅存的城市衛隊——既然在最危急的關頭也用不著,何必在這些東西上浪費錢財呢?
因此,當安納斯谷——介于城市與草原之間、土地廣袤而肥沃的地區,城市三分之二食物的來源地——被一支名字很難發音的軍隊、聽起來像薩蘇來族長帶領下的白熊族及火龍族聯盟軍占領的消息傳來時,街上絲毫不見歇斯底里的恐慌和暴動。那又怎么樣?市民們這么議論著,反正他們的價格漲得太高了。有的是地方可以買食品。如果旅居在城市里的草原人擔心有暴徒會對他們上私刑或是澆煤油,那他們就太小看信奉四海為一家的城市人了——他們的思想早已超越局限,達到了一定的高度,而且一貫如此。比如說,就在消息傳來的第二天,年輕的特姆萊坐到自己的工作臺前開始工作時,人們照樣對他點頭致意,對相關的話題只字不提,與往常沒什么兩樣。不過,如果他的同僚知道他是薩蘇來的兒子,他是否還能獲得同樣的禮遇,就不得而知了。
亞歷克修斯教長與城邦學院的掌院卡納迪站在法庭上,看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孩以防守姿勢對峙著。
他們耗了一天兩夜才進入這里,兩個人都累壞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正是疲憊使他們得以進入幻境。此時,兩人正躺在院長住處的椅子上沉沉睡去,法庭上的一切仿佛是他們共同的夢境。
“你聽得到我說話嗎?”亞歷克修斯悄聲問道。
“聽得到,但他們聽不到我們。”卡納迪回答,“我比你早到幾分鐘,已經做了些初步的實驗。根據我所觀察到的,我認為我們并不是真的在這兒。”
亞歷克修斯覺得不寒而栗。“太好了。”他說,“我可不想就這么穿著襯衣站在全體市民面前。”
“來看的人確實很多。”卡納迪的眼光掃過坐得滿滿當當的長凳,說道,“要是能知道我們在未來的哪個時間點就好了。”
“女孩比我上次見到的時候大了些,”亞歷克修斯說,“不幸的是,我們倆在女人方面經驗有限,恐怕無法判斷到底大了幾歲。她越大越漂亮了,這點我倒是可以肯定。”
“現在怎么辦?”
亞歷克修斯還沒來得及回答,法官已經示意斗劍開始。整個法庭忽然安靜下來,雙方律師開始了對決。和上次一樣,洛雷登背對著教長。然而亞歷克修斯注意到這次他拿的是一柄折斷的劍。他將這點告訴了他的同僚,對方點點頭。
“這個變化一定具有重大意義。”卡納迪說,“真希望我能知道到底是什么。”
“專心點,關鍵點就在對決開始后不久。”
然而這一次,事情再次發生了變化。洛雷登從一開始就處于防御方,他全力以赴,就像能預感到自己的處境不妙似的。不知怎的,本來能置他于死地的一劈一刺,在最后關頭卻滑開了。同時,盡管他的反攻遇到了如城墻和海堤般堅不可摧的防御,但他仍然能借此贏得些許防守的時間。總之,這場驚心動魄的對決是雙方精湛劍術的展示,真是沒白等四十八小時。
“全亂套了。”亞歷克修斯喃喃自語道,“一想到這幾個星期以來,我承受的是這堆爛攤子帶來的麻煩,我的血都涼了。”
“活該!”卡納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斗劍說道。他是訴訟藝術的行家,這場斗劍可算是經典。
女孩向左刺出,洛雷登側身避過。但那是一記虛招,女孩的劍對著他的喉嚨徑直而來。危急關頭,求生的本能讓他伸手格擋,劍刺穿了他的手掌。從亞歷克修斯所站的地方,可以看到洛雷登的掌背透出一寸長的劍刃。
該我上場了,他心中暗道。當洛雷登向前朝著女孩毫無防備的身軀刺出一劍時,亞歷克修斯閃身擋在了兩人中間。
洛雷登的劍穿心而過,他什么感覺也沒有——因為他壓根兒不在這兒——然而,當他低頭看到劍身沒入自己胸膛時,立馬意識到自己犯了一生最大的錯誤。下一刻,女孩繞過他,將洛雷登當場劈倒。洛雷登面朝下倒在地上,斷劍還留在教長的身體里。
亞歷克修斯醒過來時,還是想不通洛雷登是如何用一把折斷的、沒有劍尖的劍的。
喚醒他的是來自胸口和胳膊的劇痛。毫無疑問,他心臟病犯了。卡納迪還在熟睡中,亞歷克修斯既不能動也不能說話,無法喚醒他。他意識到,這次很有可能死定了,這事實在太冤枉了。
卡納迪終于醒了,他抬起頭來,“沒事,別擔心。你會活下來的。”
疼痛消失了。
“別動,”卡納迪繼續說道,“保持鎮定。盡量正常地呼吸。”他站起身倒了半杯強勁的黑酒,因為睡姿不對,他肌肉僵硬,手腳不太靈活。“來吧,喝了它,”他說,“應該對你有幫助。你要是會死,現在已經死了。”
酒在體內燃燒時,亞歷克修斯的臉皺起來。“怎么回事?”他問道,“我是心臟病發作了,還是被刺中了?”
“都有。恐怕這是我的錯。把杯子給我,我再給你倒一杯。”
“你的錯?”
卡納迪點點頭。“我得做點什么來阻止他殺死那個女孩。把你塞到中間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幸好你不是真的在現場,不然就危險了。”
“老天——”亞歷克修斯虛弱地揮揮手,讓他把杯子拿走。“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嗎?”他說,“現在我被自己施的詛咒擊中了。而且那女孩還是殺了他,我們白忙了一場。”
卡納迪搖搖頭,“想想吧,”他嚴肅地說,“你本就被牽扯到那個詛咒中了;這就是幾個星期以來你老是覺得不對勁的原因。我不過是讓事態稍微惡化了一點。再說,”他繼續說道,“要是沒有我插手,情況會更糟。洛雷登會殺了那女孩,到時候我們又將處于何等境地?”
“將來被劍當胸刺穿的又不是你,”亞歷克修斯指出,“大不了我們從頭再來一遍。”
“哦,不,”卡納迪反對,“我們并沒有做無用功。目前,我們對元理的了解只有可憐兮兮的一點,至少這次做了些極具價值的實驗。我該就此寫篇論文。”
教長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撇開那個不談。”他說。
“撇開那個不談,我還是相信這次我們獲得了有價值的進展。之前,我們只能大致推斷你受到了反作用力的影響,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形式,現在我們則可以完全確定了。同樣,我們及時阻止了第二次干預可能引起的災難性后果,這本身就不是個小成就。除此之外,反作用力一點也沒有牽扯到我身上,我認為這些都足以說明我們出色地完成了任務。”卡納迪微笑著說道,“現在,我建議你試著睡一會兒。我給你準備了一間客房。要知道,心臟問題不可小覷。”
亞歷克修斯忍不住唉聲嘆氣。“我最沮喪的是,”他說,“就這方面的技巧而言,你我是世界上數一數二的人物。如果這已經是我們能做到的極限,也許應該順其自然,不再干預。拜托,我們本該有能力以此謀生的啊。”
卡納迪深深地凝視著他,看了很久。“以此謀生,”他說,“或許你該小心措辭。”
首席教練很惱火。
“沒錯,”他承認,“以前有過女辯護律師。她們當中有些人還活到了將近二十五歲。但主要是因為沒人請她們,她們幾乎沒有機會工作。這行業不適合你。走吧。”
女孩一言不發地伸出手,平攤的手掌上托著一個矮胖的皮錢包。教練的目光忍不住被那鼓鼓囊囊的錢包吸引住了。
“我們也沒有條件接收女性學員。”他說,“更衣室需要分開,但目前沒有多余的地方可以加建。更別提監護人了。”他忽然激動起來,補充道,“別告訴我你不需要監護人。去跟公共道德辦公室說去。這樣的麻煩事會害我關門的,就這么簡單。再說,服裝怎么辦?”他繼續說著,心里疑惑為什么講了這么多理由,對方還無動于衷,“你不能穿褲裝斗劍。而且,女性律師根本沒有為公眾所接受的禮服可穿。你會成為笑柄的。”
女孩仍然一言不發,手上托著錢包。教練無計可施。他怎么就拿這個小姑娘沒辦法呢?這些年來,他扎扎實實地勸退了上百個想入行的傻小伙子。在這行,他們壓根兒沒有生存的機會。他是個有良心的人,再說,他還得考慮如何保住自己的教練執照呢。想象一下,他要如何面對一位暴跳如雷的父親或母親,以及長著一張死人臉的公共治安官,向他們解釋,為什么讓這么單薄的一個女孩入行,以至于第一場斗劍就送了性命?錢包是很鼓,但不足以讓他賠上精心呵護了九年的事業。
“拜托了,”他說,“如果講道理你不聽,那么就請離開這里,禍害我的競爭對手去吧。我可以給你提供一張清單。”
“你是最好的教練,”女孩說,“我要在這里學習。”
他們身后的訓練廳回蕩著劍刃相交的叮當聲以及急性子教練的呼喝聲。當三十只腳同時踏下來時,整個地板都在震動:正架預備姿一、二、三步,后腳還擊,飛刺,防守長刺,南方式格擋,劍手式轉身,自右向左劈……每天都有新鮮面孔加入,全是些朝氣蓬勃、熱情洋溢、傻乎乎的年輕人。每天都有心急如焚的父親找上門來,因為他們的獨子拋家棄業去追尋一個荒誕不經的夢想——成為一名律師。每個星期都有葬禮要參加,在為事業獻身的前學員名錄上刻下新的名字。說什么都不聽、急著去送死的年輕人多如牛毛,但首席教練從沒見過有誰像眼前的小姑娘這么堅決。他想,大概是她那既不懇求、也不花言巧語、更不哀告的方式打動了他。他仿佛覺得自己正試圖用不堪一擊的借口哄騙她放棄某種不可剝奪的權利似的。他心下暗道:讓她加入吧,她這是自作自受。
“好,”他說,“這樣吧,你告訴我,你有什么至關重要的理由要成為一名辯護律師,也許我會考慮一下。”
沉默。教練頭一次發現對方有一絲不情愿的情緒。也許,他可以借口對方的動機站不住腳,合情合理地拒絕她。他決定乘勝追擊。
“問題是,”他說,“加入這個行業的正當理由只有一個。其他任何的都過不了關。我有種預感,你的動機不是唯一正當的那個。”
女孩不說話,雙頰開始變紅。作為職業劍手,教練立馬從她的防御姿態中找到一絲漏洞。他決定加強攻勢。
“以斗劍為職業的唯一目的,”他說,“是金錢。不是正義或者榮譽,不是尋找刺激,不是為了證明你的英勇、成為最強者,也不是為了殺人的快感,更不是為了讓你能用非自殺的方式來滿足你潛意識里想提前了結性命的愿望。除了金錢之外,絕不存在其他正當理由。如果你想說‘沒關系,我畢業后并不是真的要從事這個行業,來這里只是為了學習’,那我建議,在我動手把你扔到街上之前自己出去。‘業余’二字是我所知道的最骯臟、最惡心的詞。我說中了,對嗎?”
他快要贏了,因為女孩回答的時候聲音里帶著一絲不安和憂慮。“你怎么知道?”她慍怒地說道。
“因為,”他說,“你以提前全款支付的方式找上門來,準備得非常充分,不討價還價,不要求分期付款,也不請求我等到你開始賺錢的時候再收費——而這一切恰恰是職業劍手會做的事。因此,你顯然不是內行人。”
他贏了。女孩的手攥緊錢包,垂在身旁。“那就去你的吧。”她說,“我找別家去。”
“祝你好運。”教練回答,心里松了一口氣。總算把這場戰斗了結了。雖然他取得了勝利,卻還是沒忍住強烈的好奇心。畢竟她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于是他又問了一次。
“關你什么事。”
“告訴我,”他說,“沒準我可以幫你指點迷津。”
女孩聳聳肩,這已經不重要了。這個簡單的動作似乎讓他的勝利有所貶值。“報仇。”她說,“這就是我的動機。”
“啊,”教練回答道,“跟我猜的一樣。我最瞧不上的,除了‘業余’,就只有‘鬧劇’可以與之媲美了。”
女孩瞪了他一眼,“我叔叔被一個叫巴達斯·洛雷登的律師殺害了。能讓我合法懲罰他的唯一途徑,就是我自己成為辯護律師。所以這就是我接下來準備做的事。”
教練不禁覺得好奇。“合法不合法有那么重要嗎?”他問道,“如果這件事對你這么重要,為什么不雇幾個厲害的小伙子,在某條小巷里給他來上一劍,直接割破喉嚨呢?我可以給你推薦幾個。我的前學員里有好些人做了幾年律師后,就換成了以那種職業謀生。”
女孩搖搖頭。“那是謀殺。”她說,“我不贊成謀殺,這是錯誤的。我必須以正確的方式復仇。”
教練想了好幾個反駁的理由,卻沒說出口。“好吧,”他說,“向他的某個常規客戶提告,然后請一個更厲害的辯護律師。這樣就可以既殺了他,又完全合法。”
“這還是謀殺。”女孩回答道,“畢竟,洛雷登并沒有過錯。這是他的職業,他并沒有犯下什么需要拋開法律以私刑處置的罪行。只是他殺了我叔叔,就一定要得到懲罰。”
教練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她已經轉身走出訓練廳,就此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他很高興終于擺脫了這個女孩,但腦海里居然也生出一絲危險的想法,遺憾自己沒能將這么獨特的觀察對象留下來。教練見過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人——傷心的、病態的、受困擾的、瘋狂的,還有些一味守舊的蠢貨——卻從沒有見過像她這樣的。他提醒自己,也許這樣正好。兩條腿的生物惹上的麻煩,能避則避。
直到將近傍晚,洛雷登才醒過來。他宿醉未消,心情沮喪,為自己未能更好地應對局面而惱火。于是,他決定出去喝一杯。
在佩里美狄亞的下城,一個人想要喝得爛醉如泥,有大把地方可去。從歡快、喧鬧到頹廢,以及介于之間的、在情調上有著微妙差別的各式場所一應俱全。有供體面人邊喝酒邊談生意的時髦酒館,也有隱藏在某個私人密室窗簾后面的無照飲酒俱樂部。選擇多得常常令人煩惱。有些酒館用巨幅馬賽克招牌來昭告它的存在,另一些則盡力掩人耳目。有些酒館是政府官員的常駐地,有些是劇院人士聚集的地方,還有的簡直像音樂學院或是純數學學校。有些是禁忌之神的廟宇,有些是谷物交易所及期貨市場,還有舞蹈教室、機械學院。有些地方允許女性出入,有些地方提供女性服務,有些讓你想看斗劍隨時可以看,有些則讓你想打架就可以隨時開打。甚至還有酒館讓你可以坐下來,為接下來去哪里喝酒爭論不休。還有的地方能讓你獨自一個人坐著喝悶酒,直到醉得無法動彈為止。事實上,這樣的地方多得數不勝數。
洛雷登去的那家酒館沒有名字,顧客也寥寥無幾。它竟然設在一家車輪作坊的后間,有四張樸實無華的桌子、八盞油燈,還有一個艙門蓋,想添酒就敲敲它。這里很少有人高談闊論,只偶爾有人放開嗓子吼個半分鐘左右。后墻外是一條河道,尿急了可以在那里釋放。要是你不幸坐著坐著就死在那里,也沒人會和你計較。這里的酒對你的傷害不比瘧疾差多少。
洛雷登面前的一小壺酒剛喝了一半,有個人走過來,坐在他對面。
“巴達斯。”他叫道。
洛雷登抬起頭。“提奧克里托。”他回道,“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還沒有。”提奧克里托放下他的酒壺,給兩個杯子都斟滿酒,“要知道,我沒你那么努力尋死。在法律行業干得怎么樣?”
“不怎么樣。”
“我聽說,收入很高。”
洛雷登聳聳肩。“比軍隊強,而且可以穿便裝。你呢?”
提奧克里托看起來有七十歲,實際上只比洛雷登大五歲左右。上一次他們倆坐在一起喝酒還是在一個帳篷里。帳篷駐扎在一座小鎮中。他們晚了三天趕到,小鎮已是一片廢墟。第二天他們和草原部族混戰了一陣,許多人不幸身負重傷,提奧克里托就是其中一個。他們原想回去幫他了斷的,卻發現人已經不見了。可想而知,這是被部落人俘虜了。這種事,多想無益。
“回來有三年了。”提奧克里托說,“我在一家舞蹈學校工作,在年輕女郎們走后打掃一下。算是個謀生方式。”
洛雷登幫他斟滿酒。“這之前呢?”他問道。
“沒什么可說的,不值一提。”提奧克里托露出了一個只有五顆牙的笑容,“出乎預料的是,那邊居然有很好的醫生。不過那些人的幽默感不怎么讓人受得了。最后他們把我放了。”
“這么簡單?”
“篷車隊里沒有位置給多余的人,而且他們很迷信,認為殺一個殘廢會帶來厄運。”
“之后呢?”
提奧克里托疲倦地嘆了口氣,“哦,我走到海岸邊,到了那里才發現走錯了方向。然后我不想再走了,就留在那里生活。”
“哪里?”
“索拉門。”洛雷登挑起了一根眉毛。索拉門位于海岸線的北部,若是步行,離他們當初扎營的地方有兩個月路程。除此之外,那里還有著非常繁榮的奴隸市場。“我找了份工作,勉強算份工作吧。不付錢的那種,有點像見習工。”
“啊。”
“后來我被派去劃一艘大船。”提奧克里托繼續道,“這艘船在卡尼亞沉沒時,我游到了岸邊。現在我回來了。我想說回家真好,但我這人不愛說瞎話。”
“這么說,你還挺忙的。”
提奧克里托很不自在地聳聳肩,“正如你所說,比在軍隊里強。好了,別說這個了。你這幾年跟老伙計們見過面嗎?”
洛雷登搖搖頭。“回來的本來就沒幾個。”他說,“我們也不搞老兵團聚,總之,你沒錯過什么。”他打了個呵欠,“說起來,有一天我在城市碼頭撞上了切爾森。他開了家黃銅鑄造廠,生意不錯,雇了不少人。”
“我受不了那個人。”
“我也是。真有意思,不是嗎?混蛋活千年。”
在被認定死亡之前,提奧克里托曾是洛雷登的連長。在這個不鼓勵英雄行為的地方,他算條十足十的好漢,進攻時沖在最前面,撤退時留在最后。他比洛雷登記憶中矮了不少,頭發幾乎全掉光了,腦門上傷痕累累。他被假定死亡后洛雷登接過了他的指揮權。據他所知,整個連隊都犧牲了,他們是僅存的兩個人。
提奧克里托死死地盯著他。洛雷登看出,他的目光中多是輕蔑。
“是的,”他說,“混蛋活千年,對吧?”
他們再次斟滿酒杯,一言不發地對坐了一會兒。洛雷登找不出什么話題。
“好了,”最后提奧克里托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站起身來,“不能待到太晚,明天還要干活。回見。”
“克里托。”洛雷登有點不知怎么開口,生怕說錯話。
“什么事?”
“你……你手頭緊嗎?我是說——”
那種表情又來了。“我說過,”他說,“我有工作。路上當心,巴達斯。”
“你也是。”
“哦,還有件事。”提奧克里托靠著桌子,讓他的右腿可以輕松一點。
“什么?”
“我相信你有足夠的理由把我留在那里,沒有回來找我。”他說,“只不過,永遠不要試圖解釋給我聽。”
“保重,克里托。”
“我一貫保重自己。”他拖著一瘸一拐的右腿走了,整個人看起來像一根扭曲的鐵絲。從草原高地到索拉門,一路這么走下來,一定是段極其漫長的旅途。
對有的人來說,旅途再漫長,為了活下去也一定會走完。
洛雷登沒有碰剩下的酒,回到了他的“島”。他其實很清醒,但這不重要。躺下來睡覺時,他對自己說,不能再喝酒了。正常用餐、鍛煉身體、到擊劍學校訓練,甚至可能再弄一把新的劍,也許他能擊敗齊阿尼·阿爾維斯。畢竟,這不過是另一場戰斗,是他擅長的領域。比這更艱難的,是走過漫長的回家路。
注釋
[1]由兩個前提得出結論的推理方法,如“凡人必有一死,我是人,所以我必有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