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簽押房到議事廳,袁崇煥一路上都在醞釀該怎么說服眾人和衷共濟,在他看來,面臨如此危急之情勢,寧遠(yuǎn)城內(nèi)部定然已經(jīng)是亂成了一鍋粥,他得立一立威以便穩(wěn)定軍心,可萬不能像之前面對徐敷奏一般不知不覺就心軟退步了。
議事廳即乃薊遼督師府的官廳正堂,袁崇煥走到門前,果然聽得廳中議論紛紛,和著屋外風(fēng)雪如蚊蠅般嗡嗡作響,他伸手一推門,剛猶豫著要不要佯裝著咳嗽一聲,以示肅靜,又覺得這個舉動似乎有些刻意為之的做作,怕自己假咳之后無人理睬,更顯窘迫。
不料他才邁進門,廳內(nèi)議論之聲便戛然而止,袁崇煥放眼一瞧,眾將一個個身穿戎服,帕首袴靴,此刻見了自己,紛紛站起身來,跪拜在地,低下頭去領(lǐng)銜呼道,“拜見袁臬臺!”
袁崇煥又一次被眼前的景象給震驚了,倒是洪憲十分歡脫,蹦蹦跳跳地穿梭在跪伏在地的眾人之間,履行她作為系統(tǒng)小助手的職責(zé),「宿主,我先帶你認(rèn)一遍人,這個帥哥是滿桂,嚴(yán)嵩的曾孫嚴(yán)云從彈劾滿桂是蒙古人,清廷修的《明史》里面也說滿桂是蒙古人,但是滿桂自己上疏自辯說他是山東兗州府嶧縣人,我還是把他算作是漢人。」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滿桂也可以說是被崇禎皇帝給坑死的,己巳之變中,崇禎皇帝中了皇太極設(shè)下的‘反間計’,特召原主、滿桂和祖大壽入殿對質(zhì),爾后將原主下獄,并改令滿桂統(tǒng)領(lǐng)各路勤王兵馬,并不斷催促他出兵作戰(zhàn),于是滿桂就力戰(zhàn)而死了,基本上可以說是一位忠臣,但是也有史料說崇禎皇帝之所以會當(dāng)機立斷地逮捕原主下獄,就是因為滿桂在崇禎皇帝面前指證原主,恰好就為皇太極的‘反間計’給推波助瀾了,所以宿主你可要對這個帥哥好一點。」
「這個是祖大壽,出身于遼東望族,在寧遠(yuǎn)之戰(zhàn)和寧錦之戰(zhàn)兩次佐守寧遠(yuǎn)的戰(zhàn)事中立功,后來他們一家都投降滿清,隸漢軍正黃旗,最后是跟隨多爾袞再反入關(guān)的,不過根據(jù)史料來看,祖大壽的心里總體還是偏向大明的,因為他總共投降了兩次。」
「第一次是崇禎四年大凌河之戰(zhàn),皇太極把大凌河給圍死了,祖大壽突圍了四次都沒突圍出去,然后崇禎皇帝派來的兩路援軍都未及時來援,一路為了一只雞鬧‘吳橋兵變’,另一路兩將不和還沒到大凌河就自行潰敗了,于是祖大壽被皇太極斷糧斷水地圍了三個月,城內(nèi)開始出現(xiàn)‘人吃人’現(xiàn)象了才不得已投降,后來他騙了皇太極說要去錦州城里當(dāng)內(nèi)應(yīng)才又回到大明。」
「第二次是崇禎十四年,這一次投降沒什么好說的,皇太極還是老辦法,率兵把錦州給圍了,截斷了糧道,然后趕來援救的洪承疇在松山又兵敗被俘了,祖大壽在錦州城里第二次被皇太極給圍得‘人吃人’了,這下心理崩潰,于是就徹底投降了。」
「不過后世也有人認(rèn)為,祖大壽其實早在崇禎二年,親眼看到原主毫無反抗之力得被崇禎皇帝下獄之后,就生出反叛之心了,因此對于此人,宿主應(yīng)該仔細(xì)甄別,小心利用,更重要的一點是,他有一個妹妹嫁給吳三桂的爸爸吳襄當(dāng)了續(xù)弦,從名義上說,他算是吳三桂的舅舅。」
「這位呢,是何可綱,與趙率教、祖大壽共為‘抗清三將’,這老哥是挺悲劇的,明明是挺有能力的一位將領(lǐng),最后在崇禎四年大凌河之戰(zhàn)中跟祖大壽一起被困在城里,到了人吃人的時候,全城將士就他一人誓死不降滿清,結(jié)果被祖大壽給殺了,連個全尸都沒留下,他尸體上那皮啊肉啊都被城中饑民給分食了,死狀可慘了。」
「但是也有史料說,何可綱是跟祖大壽約好,才一個自殺,一個投降的,他自殺就是為了證明遼人之中也有寧死不屈的硬漢,據(jù)傳,他臨死前對祖大壽說,‘我與公皆遼人,公不出無以系遼人之心,予不死無以明遼人之義’,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袁崇煥打斷道,「既然這些將領(lǐng)個個英勇果敢,那為何卻要向我行如此跪拜大禮呢?簡直活似一副奴才做派。」
洪憲大搖大擺地蹦上一張高幾上擺著的香案,那香案原本是被用來供奉御賜尚方寶劍的,此時孫承宗去職,原本擺放尚方寶劍的架格也變得空空如也,「這天啟年間,武官見文官,就得行這樣的禮,這是這個時期的禮俗風(fēng)尚。」
袁崇煥吸取了先前徐敷奏之事的教訓(xùn),聞言便追問道,「果真如此嗎?怎么我記得的卻是,大明官員之間應(yīng)行揖禮,只有大臣向皇帝奏事時才行跪拜禮呢?」
洪憲道,「你說的這是洪武四年的舊規(guī),到了明代中期以后,承平日久,整個大明已不止‘重文輕武’,而是崇文黜武的局面了,誰在官僚體制中的行政權(quán)力越大,誰在日常中所受的禮數(shù)級別就越高,這明初大將提兵,朝廷所設(shè)巡撫都御史,不過只是贊理軍務(wù)而已,但到了明末,無論是用兵機宜還是賞罰之權(quán),皆受制于兵備、巡撫、總督,總兵一類的將官已是毫無決定權(quán)。」
「于是到了戰(zhàn)場上,就相當(dāng)于是總督、巡撫、經(jīng)略擔(dān)任主將,總兵則淪為輔佐之職,且晚明的總兵、副總兵職位,并非像明初一般論功行賞,而是憑借襲蔭,這些武將為了繼承祖蔭,升官得擢,不得不討好文官,文官掌握了武官的人事考察權(quán),地位自然更加優(yōu)越,就連戚繼光這樣的一代名將,給張居正投帖送禮,也要自稱‘沐恩晚生’、‘門下走狗’,其余參將,更自不必多言。」
「所以他們向宿主你行跪拜禮,確實是按照明末的規(guī)矩來的,孫承宗走了,高第也管不著寧遠(yuǎn)了,你這個按察使是這里最高等級的文官,那就相當(dāng)于一軍主帥,其實按照宿主你的權(quán)力地位,你著實不必假以辭色,事實上直到崇禎后期軍閥四起之前,就連知府、知縣也能對尋常武官呼來喝去,絕無客氣,當(dāng)然了,徐敷奏這種和原主關(guān)系非同尋常的將官自是例外。」
袁崇煥頓覺自己方才來時的那一肚子腹稿是白打了,「那他們這樣子也太卑微了,都弄得我有點兒不好意思了。」
洪憲笑瞇瞇地道,「宿主,你先別急著不好意思,往后你見了天啟皇帝或者崇禎皇帝,也是要這樣跪的。」
袁崇煥『呵呵』道,「多謝提醒。」
洪憲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那曾經(jīng)供奉尚方寶劍的香案道,「所以宿主要認(rèn)真完成主系統(tǒng)的任務(wù)哦,要想不跪人或者不被跪,唯一的方法,就是讓大明完成憲政改革,讓每一個人都擁有公民權(quán)利,只有人人平等了,這種跪來跪去的封建糟粕才會徹底消失。」
袁崇煥一斂心神,再不與洪憲啰嗦,他放眼打量著廳內(nèi)陳設(shè),只見廳內(nèi)正中擺放著一張碩大的帥案,案后陳列著一張交椅,案上擺放著文房四寶與邸報公文,廳內(nèi)東壁有一幅繪制得極為詳細(xì)的遼東山川全圖,圖前擺放著一溜沙盤,除此之外,廳中全不擺刀劍兵器,乍見像是某一位文人雅士的私臥,竟是一絲殺伐之氣也無。
袁崇煥從容邁步,走到交椅前坐下,臉上一絲笑紋也沒有,“諸位都請起來罷。”
其實今日袁崇煥將眾人撂在地上的時間有點兒長,但是鑒于袁崇煥早前就與高第翻了臉,徹底得罪了閹黨,眾人亦知此時已是袁崇煥性命攸關(guān)之際,故而雖都較往常多跪了一會兒,卻都不與袁崇煥計較。
袁崇煥掃視了一圈,從帥案上拿起那封讓他剛穿越來就想棄局重開的勸降信,強裝氣定神閑地道,“特意召集大家過來,就是想讓大家看一看奴酋的這封信,現(xiàn)在大家都看過了罷?要是都看過了,那我就先說兩句,雖然朝中有不少人不想讓我打這一場仗,但我瞧著這信中的內(nèi)容呢,覺得這仗還是能打,也未必就輸?shù)靡粩⊥康亓恕!?
“這前兩年啊,一些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居心,把金軍那邊的情報能力傳得是神乎其神,一會兒說蒙古人、朝鮮人和山西晉商都是金軍的細(xì)作啦,一會兒又說李永芳當(dāng)了奴酋女婿之后就月月花銀子買通提塘官向后金傳送邸報和軍情啊,那要我說呢,也沒那么玄乎,奴酋的情報再厲害,還能厲害得過東廠嗎?倘或一件事連魏閹都沒有把握,奴酋又如何能十拿九穩(wěn)呢?”
袁崇煥說罷,還沖眾人笑了一下,他自以為自己這機靈抖得不錯,不料廳中眾人正襟危坐,沒一個人體味出這玩笑的妙處。
洪憲適時地來到了袁崇煥身側(cè),相當(dāng)不給面子地道,「宿主,你這笑話講得也太冷了,你既不是主持人又不是搞路演,這時候你非要講一個并不好笑的笑話作什么?這屋子里除了你,其他人類個個都怕魏忠賢,他們哪里敢接你的話啊?」
袁崇煥道,「魏忠賢還真是挺可惡的,我在現(xiàn)代跟人講笑話的時候,還從來沒一個人是不笑的,噯,都說‘幽默是智慧的富余’,看來這一碰上權(quán)力,再有智慧的人都施展不出長處。」
洪憲道,「這事還真不能全怪魏忠賢,宿主你說的這笑話是真不好笑啊,或許是因為宿主你在穿越前的社會地位比較高,大家才愿意哄著你,給你提供情緒價值。」
袁崇煥清了清嗓子,繼續(xù)道,“這東廠的番子啊,前兩年也被傳得跟有了千里眼似的,說什么曾經(jīng)有四個人夜里在私宅密室飲酒,其中一個人喝醉了,對魏閹破口大罵,另外三個人都不敢出聲,卻不想呢,喝醉的那個人還未罵完,東廠番子便沖進密室,將四人押到魏閹的居所,魏閹立刻將罵他的那個人處以磔刑,并賞賜了另外三個人一些金銀,那三個人經(jīng)了這一件事,被嚇得魂飛魄散,自此之后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避免禍從口出。”
“要放在去年吶,我肯定也信了這傳言,但是今年奴酋一犯遼西,我就知道這話都是編出來的,如果番子有那么神通廣大,那我袁崇煥早就被綁縛京城了,可見這告密之人向來貪生怕死,趨炎附勢,平時沒事兒的時候,這些人不是說這人是奸細(xì),就是說那人暗通奴酋的,當(dāng)真一碰上大事兒,這些人早就一溜煙兒地跑了。”
“就像這東廠的番子,無論平日里多么冠冕堂皇,金軍一旦兵臨城下,他們是連前線都不敢涉足的,依我看來,像這些‘愛國賊’,只會在和平之時依附強權(quán)欺壓同胞,以‘愛國’之名,四處攫利,看似口號喊得響亮,實則無非是一群蠅營狗茍的奸佞小人,實在不足為懼,我大明是如此,后金又何嘗不是如此?與后金私通消息者雖有,但也不至于到‘天下何人不通金’的地步罷?無非都是因利而聚而已,能探得多少軍中機宜?”
“試想,倘或奴酋當(dāng)真對我大明的情形了如指掌,他為何不把我寧遠(yuǎn)城兵少將寡一事寫在信里,反而用先前的遼沈、廣寧之?dāng)‘?dāng)作勸降之詞呢?可見奴酋對我大明也并非事事知曉,不過是先前是咱們一時失察,無端給他們鉆了空子罷了,若是單憑先前的敗仗,就得出奴酋頗得人心的結(jié)論,不就跟見到魏閹自稱九千歲,便以為這天下已經(jīng)改姓了‘魏’一樣可笑嗎?”
這句話一說出來,廳內(nèi)眾人倒是跟著笑了幾聲,只是這笑聲稀稀拉拉的,通體都透著附和的意思。
洪憲評價道,「宿主,你這一手偷換概念倒是玩得挺溜的,他們要再不笑兩聲,那就成大逆不道了。」
袁崇煥得意道,「那是!要打仗,就要先去除對敵人的恐懼心理,倘或還沒開打,就覺得敵人不可戰(zhàn)勝,那就是真的毫無勝算了。」
何可綱這時開口道,“我有一事,想請教袁臬臺,袁臬臺如何從奴酋不在信中寫出寧遠(yuǎn)城兵少將寡的事實,便推斷出奴酋不知寧遠(yuǎn)城城中的實際情形呢?或許,奴酋只是認(rèn)為,以遼沈、廣寧之?dāng)槔齽窠担姓f服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