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入內(nèi),見廳中紅綠相掩,少女圍著團,嘰嘰喳喳好不熱鬧。
劉巧兮見蜂琴引著黛玉來,便笑問道:“蜂琴姐姐,這仙子般的人物,是哪家的姑娘。”
蜂琴道:“是林鹽政家的姑娘,便帶給大姑娘了,我還回去伺候老太太。”
劉巧兮道:“姐姐自去吧。”
上前牽著黛玉的手,笑道:“林姑娘來這里,竟要像回了家一樣才好呢。”
又道:“昨兒珣二哥反復叮囑我來著,還怕我不盡心,專門派了個丫頭來。”
“香菱。”劉巧兮道,“還不來見林姑娘,忘了你家公子讓你來干嘛了。”
香菱正圍在一張圓桌邊上,往里頭張望著,原來是在論詩。
這丫頭自跟了賈珣以來,并沒專她日常管的事,只在賈珣回來后伺候而已,因此得了好些閑,讀了些詩。
既讀了還不滿足,又要自己作。
但賈珣屋里哪有會作詩的人,因此今兒好容易得了機會,聽得各家小姐各表議論,書些閨中之作,竟如入了仙境一般,見了好詩,總拍手叫好,眾人也任她圍觀不提了。
聽了劉巧兮的話,香菱這才想起,今兒爺讓她來這邊,是怕姑娘認生,讓她跟著姑娘說些話的。
因得了賈珣的囑咐,香菱也打量起黛玉來。不由想起前日看過的一段賦文來: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
林黛玉聽聞是賈珣的安排,也打量起香菱來,見她眉目間似有幾分呆意,間或幾分歡喜,人物風流竟和東府里的小秦奶奶有幾分相似。
香菱跑將過來,笑道:“林姑娘,我叫香菱,今兒有什么事,你只吩咐我就是了,我聽說……”
劉巧兮打斷了她:“有什么只一會子再說。”
香菱連伸手捂住嘴,劉巧兮笑著對黛玉道:“珣二哥只慣著丫頭,一點眼力勁兒都沒有。”
兩人續(xù)了年齒,黛玉稍小一些。
劉巧兮又引著黛玉認了兩個盛裝的女子。
一個是乾德帝的二公主,封號新安。一個是閣老許鐸的小女兒,人多口雜,都未提名字。
各見了禮,但系初見,亦難有深話。
劉巧兮雖十分熱情,但來客漸多,且都是些小女孩,各家誥命聚在一起,難免帶著自家后輩,相看一二,府里可接待的人總還少,劉巧兮也顧不上她了,黛玉便自找了個小藤椅坐著。
香菱見劉巧兮去忙,這才開口道:“聽爺說,林姑娘會作詩。”
黛玉笑道:“他如何曉得,定是騙你,你卻當了真。”
香菱道:“爺才不會騙我的,爺說他雖沒聽姑娘作詩,但一見姑娘,就知姑娘是會作詩的,那會子我問,怎么能看出來的,爺就說,豈不聞腹有詩書氣自華,今兒見了姑娘,這話說得再不差了。”
黛玉聽得這話,心中不由暗自喜悅,面上卻不顯露,問道:“既然如此,怎不叫你家公子教你。”
香菱道:“爺說他雖讀過些,卻不太會作,更沒章法,定要給我請個好老師的,這不,要我趁這機會,來求姑娘呢,好姑娘,你就教我作詩吧。”
黛玉這才笑道:“今兒來,自是劉家二哥的婚事,你不說替你爺好生招待,卻使喚上人來了。”
香菱一時不知作何答話。
見她呆住的模樣,黛玉笑道:“你既要學詩,定然也做了,可帶了來我看,再看收不收你呢。”
香菱一時不好意思道:“并不曾做過,我才看了不久。”
黛玉卻不以為意道:“越是如此,才越好的,不至于落了套,要忘了再出來卻不容易了。”
香菱笑道:“姑娘是收下我了!”
又喜滋滋道:“若我問姑娘,姑娘可不許膩煩我了。”
黛玉道:“值當什么,過了今日,又見得幾時呢。”
香菱念及此,又不免愁悶起來。
黛玉笑說:“作詩是什么難事,就這樣了,不過起轉(zhuǎn)承和,當中承轉(zhuǎn)兩幅對子,平仄虛實相對,若果然有了奇思,對仗不工整也行的。”
香菱笑道:“怪道我讀古詩,有時是極工整的,有時候卻錯了,聽你這么說,原來格調(diào)規(guī)矩竟不當緊,還要詞句新奇為上。”
黛玉道:“是這個道理,咱們作詩,終究以意趣為上,若竟然連趣味也無了,還做個什么呢,難道全給人去評這個音、那個字不成。”
香菱覺得親近,便拉著黛玉的手,笑道:“好姑娘,該怎么學,你教我。”
黛玉覺她情真,亦有心,便道:“你若真心向?qū)W,便不可只挑奇句、妙句來讀,尤其詞淺意深的,萬不可入了這般格局的。”
香菱問:“姑娘既說,詩詞要以意趣為高,如何卻不讀這意思深的。”
黛玉道:“初學者見了淺顯的就愛,只當自己也做得出,落了這套,出來卻難的,一則這等詞句,總是妙手偶得,年月積累,做不得慣常的詩句,二則唯有經(jīng)過了寒冬,在入陽春時節(jié),方才真知暖和,作詩也是如此,雖格律不是第一要緊事,然而不學格律,不通格律,一律扔掉格律更是不能的,何況閨中之人,志氣不足,等閑做不出盛唐氣象的詩來,裁剪修飾一番,雖說不得流傳史冊,總還可堪賞玩的。”
香菱恍然道:“今兒聽了林姑娘的話,往日里竟像不曾學了,怪道爺說姑娘是極會詩的,果然不差。”
又問:“那我該從何處學起?”
黛玉道:“可將王摩詰的五言律讀一百首,揣摩透了,在讀老杜的七言律二百首,再讀李青蓮的七言絕句一二百首,有這三個人的做底子,再將陶、阮、謝、鮑等人的一看,不用一二年的功夫,不愁做不得好詩了。”
想了想又問:“這些書你可有的。”
香菱笑道:“有的,爺要了好些,他一向不怎么看,都是我看的。”
黛玉心想,這丫頭模樣生得這樣好,又得這些照顧,只怕不是尋常丫頭,珣二哥卻叫她來照看自己,心里有些奇怪起來。
兩人又閑話了幾回,便到了入席的時候。
都是閨閣中的少女,也起了興頭,劉巧兮便吆喝著要聯(lián)個詩,新安公主也應(yīng)了,眾人再無不允的,便限了韻。
一邊就著淡酒,一邊聯(lián)句。
黛玉見眾人有贊公主之意,雖未必奉承,卻也不曾作得奇句來,出這風頭,故只是平平應(yīng)對而已。
宴后,女眷這邊又設(shè)了戲臺子在后邊花園里。
賈珣草草吃了些,便打發(fā)人去請劉巧兮,在承恩堂后的一間抱廈廳中。
劉巧兮道:“珣二哥不在外頭接待,倒來這里頭做什么?”
賈珣問:“左右又沒我事,何苦去,今兒個林姑娘怎么樣,可還開心嗎?”
劉巧兮掛著淺笑,也不說話。
賈珣見狀,賠笑道:“竟是我的不是了。”
說著取出一只小笛子來,說:“你瞧,前兒你叫我去弄的,我這不就弄來了,給你。”
劉巧兮收下短笛,笑道:“算你還有點兒良心,你房里的丫頭自陪著姑娘,我瞧著她們倒談得來,以后倒和美了。”
說著就掩著嘴笑了,罵道:“都怪你,瞧我都說什么了。”
賈珣問:“我見林姑娘一面,可得嗎?”
劉巧兮道:“你們什么關(guān)系?若人撞見,你倒是不怕,姑娘如何,不行!”
賈珣道:“既如此,也便罷了,你將這個送于姑娘。”
說著取出了一個小荷包來。
劉巧兮罵道:“該死了。”
又俏皮一笑:“不過我喜歡,今兒我?guī)湍悖s明兒我有事,你可不能推脫的。”
賈珣道:“大妹妹說哪里話,就沒這檔子事兒,你若有事,我也是不推辭的。”
劉巧兮進園子里來,見黛玉正坐在一座假山后邊的石凳上,遠遠看著戲臺。因賈母向來不愛才子佳人的故事,因此這樣的戲是極少的。
今兒劉太夫人卻罕見點了出戲,偶然聽得,“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竟覺十分感慨纏綿,又聞“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等語,細細咀嚼,卻別有一番情志,令人意斷魂傷,不覺悠然神往。
劉巧兮走將近來,見她出神,旁邊跟著丫頭,也止住她不說話,又見香菱卻在一旁擰著眉頭,時不時念出一句詩來,又半響不語。
黛玉回過神來,見劉巧兮站在身旁,連起身笑道:“劉姑娘可是尋我有事?”
劉巧兮道:“姑娘今兒個可還開心。”
黛玉被這話問得有些沒頭腦,答應(yīng)道:“自然是極好的。”
劉巧兮又悄聲道:“這話可不是我問的。”
黛玉更疑惑了。
劉巧兮又從懷里拿出一個荷包來,笑道:“姑娘第一次來,只留個念吧。”
黛玉接過來,就要給紫鵑收著。
劉巧兮連止住,悄聲道:“你身上收著,先自己看,記住。”自走開不提。
黛玉不解其意,隨意望去,戲臺上卻正見紅娘上場,心里恍惚明白了什么,陡然一慌,不覺芳心砰砰做跳,臉上微燙。
紫鵑見狀,問:“姑娘怎么了?”
黛玉道:“天氣漸暑熱了。”
紫鵑道:“這假山背陰,下面還流水呢,我還覺得有點涼的。”
黛玉瞪了她一眼,紫鵑便伸了伸舌頭笑笑,俱不說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