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1951年版
《論平等》一書是以幾次講座為基礎的,自從這些講座完成之后,二十多年已經過去了,同時自第三版出版至今,也已經過去十二年了。筆者獲悉《論平等》已經售罄了,目前市場上仍然需求這本書;同時,這本書的出版商已經友善地表達了再版本書的希望,結果就有了本書的第四版。
本書的前六章重印了本書的1938年版,只是修改了一些細微的錯誤。讀者將會發現本書所描述的英國不是1951年的英國,而是處在大蕭條和慕尼黑陰謀(the tragic farce of Munich)(1)這一時間段之中飽受磨難的英國。在過去的十年中,現金收入分配上的變化、稅收的增加和累進稅率的上漲、有關公共需求的集體供給的擴大等現象已經出現了。因此,本書增加了新的結語部分,最后一章并沒有試圖詳細考察這些變化,只是簡要地考察了與本書的主題特別相關的一些變化。這一章所提到的一些數據既不是獨創的,也不是最新的,但是它們大概可以與第二章和第四章中的一些數據相對照。最后一章中的一些數據所揭露出來的一些趨勢并沒有逃脫如下責難:自由與文化是不平等所帶來的果實,一定會隨著不平等的下降而萎縮。像天國一樣,文化“不是袖手旁觀就可以得到的”;同時,雖然我意識到我在思考那個問題時所參照的資料是不充分的,但是我并不打算進一步擴充所參照的資料。然而,我仍然打算稍微探討一下平等與自由之間的關系這個不那么清晰明了的問題。
在目前的國際氛圍中,關于社會政策的討論并不像它乍看上去那樣無關緊要。像早期的宗教戰爭一樣,我們今天在很多方面的問題上都有著原則沖突;然而,如果歐洲能夠幸免于難,那么那些確信對文明來說自由和正義是同樣不可或缺的社會,也將作為歐洲的一部分幸存下來。有些人視這些高度抽象的信念為盟友,而不是敵人,他們在不太容易度過的六年中,一直在努力為自由和正義的事業服務,這些人的經驗并不是空洞的,人們也許通過深思,能夠從中獲益。
“如果我們談論民主,我們并不是在說一種主張投票權但是忘記了生活和工作的權利的民主。如果我們談論自由,我們并不是在說一種排斥社會組織和經濟計劃的頑固的個人主義。如果我們談論平等,我們并不是在說一種因社會特權和經濟特權而無效的政治平等。如果我們談論經濟重建,我們更多地考慮了平等的分配,而不是產量的最大化(雖然也通常要求這樣做)。”《泰晤士報》在1940年7月1日寫道。先知掃羅(Saul)所預言的危機,已經過去了;但是,這種危機所揭示的真理仍然是正確的。有的思想從關注戰后世界中共同的苦難和遭受的剝奪,轉向關注在災難來臨之前獨有的幸福和享受的奢侈生活,這樣的思想有時散發出一種懷舊的心態。無論是新制度,還是舊制度,都不是完美無缺的。如果新制度考慮舊制度的背景狀況,并綜合考慮兩個制度所帶來的后果,那么最有可能獲得一個關于各自優點的冷靜判斷。
1938年版
在一本書出版八年之后,如果作者不打算從頭到尾重寫它,并被邀請再版其舊作,那么他應該感到很幸運。我并沒有重寫《論平等》,然而目前這個版本在很多方面不同于上一版。導論以及其他一些不再重要的段落已經被略去了。當在撰寫本書時,新的最后一章所涉及的問題仍未完全顯現,這一章已經取代了上一版的簡短結論。在有些經驗和反思給人們帶來了新靈感的地方,我已經增加了新的內容。在一些必要的地方,我已經更新了一些數據。
除了這些變化之外,本書的其他觀點——與它所處理的現實問題一樣——并沒有發生變化。在本書分析不平等的弊病所帶來的破壞,以及解釋能夠治愈那些弊病的措施(前提是病人本身要同意進行救治)的過程中,本書對處處充斥著的不平等的描述還是輕描淡寫(under-statement)了。無論真理被怎樣呈現出來,真理并不總能說服他人;但是,真理的說服力受到冷靜的判斷所帶來的負面影響,要少于受到夸張的言辭所帶來的負面影響。然而,有一點可以合理地強調。有人有時仍然說道,庇古(Pigou)教授在他的最新作品中所說的“那些玷污了我們現在的文明的運氣和機會的巨大不平等”(2)是有益的,是不能補救的,或者兩者兼而有之。一些天真的外行傾向于相信運氣和機會的巨大不平等這樣的怪物在經濟上是有益的——雖然在道德上是令人反感的,同時即使這些怪物在經濟上是沒有益處的,革除它們所要面臨的實際困難太大了而不能克服。人們也許可以充滿自信地說,這兩種觀點僅僅是沒有根據的觀點而已,因為這些觀點并沒有援引令人信服的證據。上述荒謬的觀點可以援引經濟科學的結論作為證據的那個時代,即使曾經存在的話,現在也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今天搜尋證據的壓力并沒有落在接下來將要探討的經濟和社會不平等的批評者的肩膀上,而是落在了經濟和社會不平等的捍衛者的肩膀上。
那些使得占英國人口的比例少于2%的人占據英國的年生產總值的將近25%(3)的制度,也許可以激起人們的驚嘆、崇敬和敬畏之情。一個人并不能與靈魂的抉擇(the choice of a soul)進行爭辯;如果人類喜歡那種類型的無用之物,那么我們也沒什么可說的(if men like that kind of dog, then that is the kind of dog they like)。然而,無論這種現象會喚起什么樣的情感上的反應,與這種現象有關的事實是毫無異議的。到目前為止,它并不是一種經濟上的優點,而是一種令人震驚的經濟負擔。首先,當國家需要提供的福利是更多的和更好的食物、住房和學校時,與這種現象有關的事實包括長期錯誤使用有限的資源生產或維持昂貴的、徒然無益的東西。其次,與這種現象有關的事實意味著由于缺乏簡單的生活必需品,大部分人的能量——這些能量是所有財富的淵源——從出生到長大并沒有得到系統的發展。再次,與這種現象有關的事實導致了特權階層的存在,這些既得利益者頑強地抵抗所有試圖重建一種公平的和更加理性的經濟體系的努力,原有的經濟體系是1914年之前遺留下來的東西,既得利益者認為這種重建會損害他們的利益。最后,與這種現象有關的事實會帶來一種永久性的階級斗爭,這些階級斗爭雖然并不是一直很突出,但是一直活躍在平靜的外表下面,同時,這些階級斗爭對集體努力的發揮是毀滅性的。無論我們社會的這些特征所導致的結果是什么,這些特征所帶來的結果一定不包括經濟效率。把產生了這些事實的制度安排當成經濟上的優點來引以為豪,不是現實主義的態度,而是不切實際的態度。這是把掛在脖子上的石頭當成護身符。
那種雖然承認變幻莫測的不平等是一種嚴重的國家災難,但面對橫阻在人性和常識的路徑上的、不可逾越的障礙時顫抖的態度,同樣是不切實際的。就單純的技術問題而言,前進的路徑實際上已經被明確地標出來了。當財產是廣泛分布的,且大部分的財產是由那些其擁有者為了生產性目的而持有的土地、設備和工具時,通過繼承的方式而進行財富轉移的制度是一種有效的制度。它在過去既可以確保下一代能夠擁有上一代的資產,也可以確保世界上的工作能夠正常進行下去。今天,當3/4或者更多的人在去世時擁有的財富少于100英鎊時,當1%的人擁有幾乎2/3的財富時(4),繼承權已經成為少數富人在以社會上的其他人為代價的情況下,把財富免費遺贈給他們的繼承人的一種工具。在過去半個世紀中,在最初受到了常見的那種警告的情況下,對繼承權所強加的限制已經得到了人們的歡迎;同時,雖然那種警告仍然很常見,但是經驗證明它僅僅是一種臆想而已。通過對繼承權所強加的限制以及加快這種限制的實施,將繼承權所產生的影響——目前這是一劑極強的毒藥——降低到可以忽略不計的程度,是完全可行的。
沒有人嚴肅地認為,為了使健康和教育成為不像目前那樣被某個階級壟斷的東西而采取的措施,是完全沒有益處的。依據不同階級的疾病的發病率以及大多數兒童的文盲程度,沒有人應當認為我們已經完成了哪怕是教育和健康等事情上的起碼任務。為完成這些任務所采取的措施的不確定性,毫無疑問已經使得有關這些問題的良好意圖變得毫無用處。專家也許在細節上持有不同的意見;然而,他們在教育和健康政策問題上所達成的充分共識,在未來的十五年中足以讓政策執行者們忙個不停了(如果他們沒有被束手束腳的話)。根據我們現在所掌握的知識,只要我們愿意,我們就能夠確保無論整個年輕一代的收入或社會地位是怎樣的,他們能夠擁有有利于自身健康的平等環境,享受通過教育發展自己才能的平等機會,擁有(根據他們的能力)進入所有職業的平等機會,同時能夠平等地應對突發事件。那些阻礙人們采取有效行動的主要東西,既不是無知,也不是資源的匱乏。在喬治·梅(George May)爵士及其同事的經典表達中,我們可以發現,“既然來自貧困家庭的孩子所享有的初等教育和中等教育的標準,在很多方面已經優于中產階級的父母為其孩子所提供的教育標準,我們感到現在是停止擴張這種政策的時候了”。(5)把社會階級作為有利于公眾的最終無誤的標準,這種天真的理想化做法并不局限于上述言論所涉及的特定主題。只要那種態度頑固地存在著——只要處于優勢地位的階級并沒有打算將其自身享受的生活必需品和設施擴展到其同胞、只要一想到同胞將要分享他們所享受的利益就大為惱火——英國的文明化程度必定被視為膚淺的。
最后,當偉大的工業已經走向正軌時,如果資產階級專政是一個不可避免的罪惡,那么今天很明顯它已是有害的,并非一個必不可少的東西。從事一些重要的事情,毫無疑問需要一種不同尋常的能力,這也是有些人不應該通過裙帶關系和個人影響力而被雇傭的原因之一(現在這些人經常因裙帶關系和個人影響力而被雇傭)。然而,這并不是一個只有成就非凡的人(the Titans)才能精通的高深莫測的秘密。不列顛民族并不缺乏管理政府和行政事務的經驗。說無法調動人們的智力,為其福利所必需的一般利益服務,說他們無法比自1918年以來的銀行家、礦主和工廠主做得更好,這是在說他們是愚笨之人。無論這種說法受到多少支持,它的歷史并沒有證明它。簡而言之,考慮到終止經濟不平等和工業獨裁的意愿,目前所存在的技術和管理上的困難并沒有提出一些不可解決的問題。我們也許不能成功建立實現經濟收入平等的機制,這樣的做法也并不是重要的。只要我們愿意,我們當然能夠永久地結束整個可惡的階級優勢和階級劣勢,這些優勢和劣勢是我們現存社會體系的特征和惡習之一。
只要我們有相應的意志,我們就可以這樣做。然而,意志本身當然恰恰就是問題的關鍵所在。本書第一次出版時,一個評論者寫道,雖然這個主題有一些思考上的樂趣,但是它缺乏實踐上的重要性。在格拉古兄弟掌權時的羅馬,當共和國處于歷時半個世紀的內戰前夕——這場內戰最終毀滅了共和國——時,一些有素養的學者說了同樣的話。從歷史的眼光來看,將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的平等(這是民主的本質)同經濟機會和社會機會的不平等(這是資本主義的本質)結合起來的打算,仍然處于萌芽期。然而,有充分的經驗去建議,這些打算的結果充其量只體現了一種過渡性的安排。當大眾意識到民主賦予他們的力量時,他們自然會利用這些力量去實現他們的要求。在那些以前對民主漠不關心的人眼中,當人們合理地使用民主時,民主自身有著一種與眾不同的、無傷大雅的外觀。有一種宿命論認為,大不列顛不可避免地存在一種不可調和的階級矛盾,這種階級矛盾已經破壞了德國和意大利的政治文明,這種宿命論明顯是不恰當的。然而,由于如此不穩定的平衡狀態已經存在了半個世紀,就假定英國的政治文明能夠永遠維持其自身,這種樂觀態度也是不恰當的。民主和資本主義在年輕時代可以是盟友,一旦它們成年以后,就不可能共存。當那種可能性出現時,一定要在它們中間做出選擇。
問題的解決并不依賴受到一知半解者愛戴的非個人性力量,而是依賴普通人的信念以及依照這些信念而行動的勇氣。無論我們從近十年的歷史中得到什么結論,至少有一點是沒有爭議的,即只要民主僅僅是一種政治體系(political system),作為一種政治體系的民主就是不穩固的,相反,民主不應該僅僅是一種政府形式,而且還應該是一種社會形態(a type of society),是一種能夠同那種類型的社會和諧相處的生活方式。為了使民主能夠成為一種社會形態,需要民主沿著兩條路線前進。一方面,它要求果斷地完全消除所有形式的政治特權——這些政治特權有利于某些團體并壓制其他團體——無論它們是源于環境、教育還是金錢收入上的差異;另一方面,它要求現在的經濟力量從不負責任的暴君轉變成社會的仆人,在有明確范圍的界限內從事活動,并就其行為對公共權威承擔責任。
既然接下來將要采取的步驟處于我們的控制范圍之內,我們無需過多地擔心會受到沖擊。如果民主在這個國家中衰落了,那么它衰落的根源,不是因為任何不利環境的偶然結合,而是因為民主的某些口頭捍衛者的不誠實以及其他人的膽怯。民主之所以會衰落,是因為在仍然有時間使民主無懈可擊時,對于要把握的機會來說,公共精神太軟弱了,階級的利己主義太強了。如果民主能夠屹立不倒,那么其原因不是因為它到目前為止仍然屹立不倒,而是因為普通人堅信它將長存,同時致力于拓展其根基。在今天,拓展民主的根基意味著摧毀金權政治,并以平等主義的社會取而代之。為了實現這個目標,本書也許可以在這個方面貢獻一點微薄之力,這也是本書現在再版的原因。
R.H.托尼
這本書的材料起初在1929年的哈雷·斯圖爾特講座(Halley Stewart Lectures)上宣讀過。
(1) “慕尼黑陰謀”是指1938年9月,為了避免戰爭爆發,英國、法國、捷克和德國四國簽訂了《慕尼黑協定》,根據協定,捷克必須把蘇臺德區及其附屬的一切設施交給德國,希特勒宣稱這是德國對西方的最后一項領土要求,但是希特勒并沒有履行諾言,第二年3月就占領了整個捷克。——譯者注
(2) A.C.Pigou, Socialism versus Capitalism, 1937, p.9.
(3) A.C.Pigou, Socialism versus Capitalism, 1937, p.12.
(4) A.C.Pigou, Socialism versus Capitalism, 1937, p.13.
(5) Report of Committee on National Expenditure, 1931, p.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