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叔本華論性別和性格
- (德)叔本華
- 5301字
- 2023-02-23 17:05:30
種屬的生命
在前一章里,我們回顧了這一點:不同等級的生物,亦即生存意欲的充分客體化,在個體與時間形式緊密相連的認知中,其(柏拉圖式的)理念就表現為種屬,亦即表現為通過生殖的紐帶而接連不斷的和相類似的多個個體;因此,種屬就是在時間上拉開來的理念。所以,每一個生物的自在本質首先是在它的種屬中,但種屬同時也只在個體中存在。那么,盡管意欲只在個體那里達到了自我意識,也就是說,只是作為個體而認識到自己,但那藏于深處的意識,即意識到它的本質其實就客體化在種屬,卻突出表現在這方面:對個體而言,種屬的事務,亦即兩性的關系、生殖和哺育幼小后代,比起所有其他事情都重要得多,也讓個體更加地操心。由此而來的是動物的發情(對這激烈情形的出色描繪,可見于伯爾達哈的《生理學》,第1卷,第247和257節)和人們在選擇另一個體以滿足其性欲時那種小心、挑剔和任性、執拗——而這可以一直發展成狂熱的愛情。對此更加仔細的探究,我會另辟專門一章。最后,由此而來的是父母對幼小孩子的充溢的愛意。
在第2卷的增補中,我把意欲比之于樹根,智力比之于樹冠,這無論在內在還是心理上都是如此。但在外在或者在生理上,生殖器卻是樹根,頭部則是樹冠。雖然提供營養的部分不是生殖器而是腸子的絨毛,但這些卻不是根子,只有生殖器才是根子,因為只有通過生殖器,個體才能與其所扎根的種屬聯系起來。這是因為個體在身體的、有形的方面是種屬的產品,在形而上的方面則是理念的多少有點不完美的圖像,是在時間的形式上作為種屬表現出來的。與我在此所說的關系相一致,腦髓與生殖器官最強的活力和衰弱是同時的和相關聯的。性的沖動可被視為樹(種屬)的內在推力——依靠這推力,個體生命就萌芽和生長了,猶如樹的葉子是由樹來滋養和反過來幫助滋養那樹一樣。這就是為什么性的沖動是如此的強烈和來自我們的本性深處。把一個個體去勢,就等于把他從他所出自的種屬之樹剪了下來,讓他就這樣分開而枯萎。他的精神和身體力量的退化和降級由此產生了。至于在為種屬服務以后,亦即在授精以后,動物個體會隨之暫時精疲力竭,而絕大部分的昆蟲則隨之,甚至很快死亡,這就是為什么凱爾蘇斯說射精意味著損失部分的靈魂;至于在人那里,生殖力的消失就顯示那個體現在正走向死亡;至于過分消耗那生殖能力在任何年齡段都會縮短壽命,而節制、禁欲則會提升所有的力量,尤其是提升肌肉的力量,所以,禁欲屬于希臘運動員為競賽所做的準備;至于那同樣的禁欲可以讓昆蟲的生命,甚至延長至接下來的春天——所有這些,都表明了個體的生命歸根到底只是從種屬生命那里借來的,所有的生命力好比經過堤壩的攔截而流出的種屬力量。這由此解釋了生命的形而上的基質直接在種屬,并且也只有通過種屬才在個體那里顯現。與此相應,在印度,陰莖與女陰一道被視為種屬及其不朽的象征而受到尊崇,并且作為對死亡的平衡,被認為是主管死亡的神靈——濕婆——的屬性。
但是,撇開神話和象征來說吧,那激烈的性沖動,每一只動物、每一個人在進行性事時那種熾烈的狂熱和深切的嚴肅勁兒,證明了透過那服務于性事的功能,動物就屬于它們的真正本質所在的東西,亦即屬于種屬;而所有其他功能和器官都僅僅直接服務于個體,個體存在從根本上也只是次要的。再者,那激烈的性沖動——這是整個動物本質的焦點——表達了這樣的意識:個體不會持續存在,因此,一切都得放在維護種屬上面,因為個體的真正本質在種屬里。
為說明上述觀點,讓我們具體想象現在一只動物正在發情,正在交配中。我們在這動物中看到了一種從不曾看見過的嚴肅和狂熱。在這同時,在這動物那里正發生著什么呢?它知道它是必定要死亡的嗎?知道通過它此刻所做的事情,一個新的、但卻與它完全相似的個體將會形成以取代它嗎?所有的一切都是它不知道的,因為它是不思考的。但它卻操心著它的種屬在時間上的延續,它是那樣的熱切,就好像它知道所有那一切似的。這是因為它意識到它意欲活著和存在,這最高一級的意欲透過生殖行為而表達出來:這些就是在它的意識中所發生的事情。這對于有生命之物的持久存在也完全足夠了,恰恰因為意欲是根本的,認知是附加的東西。正因此,意欲一點都不需要得到認知的指引,一旦意欲以其原初性選擇了,這意愿就會自動客體化在這表象的世界。那么,假如那是我們所想象的動物形態,以這樣的方式意欲生活和存在,那它不會是意欲那一般的、泛泛的生活和存在,而意欲就是那形態的生活和存在。所以,是在它同類的雌性中所看到的它的形態,刺激著動物的意欲要去生殖。它的這個意欲從外在和在時間的形式下察看,表現為這樣一種動物形態:那是在無盡的時間中,通過不斷重復的以個體取代個體,亦即通過死亡和生殖的變換來維持;以此看來,這些死亡和生殖顯得只是那永恒的形態所發出的脈搏跳動而已。我們可以把這些比之于吸引力和排斥力:物質是通過這兩種力的對抗而延續存在。這里在動物身上所證明了的也適用于人類:因為在人那里,雖然生殖行為是伴隨著對其目的原因的充分認知,但卻并不是由認知所指引,而是直接發自生存意欲,是生存意欲的濃縮和集中。生殖行為因此可以歸為本能的行為。這是因為動物的生殖活動并不怎么受到對目標的認知的指引,正如動物的本能本領也是如此:在動物的本能本領里面,意欲也基本上是在沒有認知的媒介之下表現出來的,因為認知在此與在生殖行為那里一樣,只是聽任細節的決定。生殖是在某種程度上最讓人驚嘆的本能本領,其作品是至為驚人的。
這些考察可以解釋為何性的欲望會帶有一種與每一種其他欲望都相當不一樣的特性;性的欲望不僅是至為強烈的,其特定的性欲甚至比起所有其他欲望都要有力。這種欲望無論在哪里人們都心照不宣地認定為必然的和不可避免的,而不像其他欲望那樣是趣味的或者心血來潮的事情。這是因為這是一種甚至構成了人的本質的愿望。在與之沖突時,并沒有什么動因如此強烈地以至可以肯定戰而勝之。這是如此重要的頭等大事,假如這無法獲得滿足,那任何其他享受都無法補償;為了性欲的緣故,動物和人會不惜冒險和爭斗。對這種天然品性的直白表達就是在龐貝古城的妓院門上伴以陰莖裝飾的這一行銘文:在此寄居著快樂。這句銘文對進入此門者而言是單純質樸的,對走出此門者則是諷刺的,就其自身而言,這銘文則是幽默的。但生殖沖動的洋溢之力則嚴肅和莊重地表達在這一行銘文——這(根據士麥那的賽翁,《論音樂》,第47章)由奧西里斯寫在了他為永恒的神靈而建起的柱子上面:“獻給精神、天空、太陽、月亮、大地、黑夜、白天,獻給一切和將要成為一切的父親,獻給厄洛斯。”
同樣,也表達在盧克萊修的著作開首所寫的優美的呼語:
艾尼阿斯的母親,人、神的快樂,
帶來福祉的愛神維納斯
與所有這些相應的,就是兩性關系在人類社會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在此,男女關系其實就是一切所作所為的看不見的中心,盡管這上面罩著重重的紗幕,但還是時時處處向外探頭探腦。這是戰爭的原因與和平的目標,嚴肅的基礎和戲謔的目的,是機智調皮的不竭源泉,是一切影射的密碼,是一切秘密暗示、一切不曾宣之于口的提議和一切偷瞟目光的含義,是年輕人甚至經常是老人每天全副的心思所在,是非貞潔之人每個小時的念頭和貞潔之人有違自己意愿的揮之不去的遐想,是隨時可做玩笑的素材——恰恰因為這骨子里面藏著最嚴肅的東西。但這世界的諷刺和好笑之處,就是這所有人的頭等大事卻在暗中隱秘地進行,表面上卻盡可能顯出不留意的樣子。但事實上,人們可看到這本能在每一刻都是這世界真正的和世襲的君主,自身充滿著無敵的力量,從那傳承下來的寶座上,以嘲弄的目光笑看人們的種種功夫和事情去制服、囚禁,起碼去限制它,如可能的話,把它完全掩藏起來;或者控制這本能,讓它看上去就像生活中的一樁完全次要的和枝節的事情。但所有這些都是與這一點相符的:性欲是生存意欲的核心,所以,是所有意欲活動的濃縮;也因此,我在第1卷中把生殖器名為意欲的焦點。的確,我們可以這樣說,人就是具體的性欲,因為人的起源就是性交,他的愿望中的愿望就是性交,而這一欲望唯獨使那現象得以長存和固定在一起。生存意欲雖然首先表現為維護個體而奮斗,但那只是朝向維護種屬的一個階段;而為維護種屬的奮斗必然在程度上更加地激烈,因為種屬的生命在持久、延伸和價值方面都超出了個體的生命。因此,性的沖動和欲望是生存意欲最完美的外現,是最清楚地表達出來的典型。與此完全一致的是,個體起源于此性欲和性欲對自然人的所有其他愿望的優先權。
在此適宜再說一個生理學方面的意見,這幫助說明我在第2卷闡述的基本理論。也就是說,既然性欲是所有欲望中的最強烈者,是愿望中的愿望,是我們所有意愿的濃縮和集中;據此,那性欲的滿足如果精確地符合一個人的個人愿望,因而目標指向某一確定的個體,那就是他的快樂的頂點,也就是他的自然追求的最終目標;隨著這一目標的達到,一切目標也就似乎達到了,而錯失了這一目標的話,那一切也似乎都錯失了——那么,我們就會發現,作為這些生理學上的對應物,在客體化了的意欲,亦即在人的機體里面,精子就是分泌物中的分泌物,是一切汁液中的精華,是一切機體功能的最終結果,并在此又多了一道證據:身體只是意欲的客體性,亦即只是在表象形式之下的意欲本身。
與生育相連的是對幼小后代的撫養,與性欲相連的是父母親的愛。種屬的生命也以此而延續下去。與此相應,動物對幼崽的愛,就如性的沖動一樣,其力度遠遠超出那些只是以自己個體為目標的追求。這表現在這些方面:就算是最溫柔的動物,為了幼崽的緣故,也會投入實力極為懸殊的生死搏斗;在幾乎所有的動物種屬中,母親都會為了保護幼崽而迎向種種危險,在不少情形里,甚至迎向確定的死亡。在人那里,這種本能的父母之愛會得到理性的,亦即反省思考的指導和幫助,但有時候卻因此而受到妨礙,如碰上人性卑劣者,那可以走到完全否定這種愛的地步。所以,我們在動物那里可以至為純凈地觀察著父母之愛所發揮的作用。就這種愛本身而言,在人那里并沒有絲毫的遜色:在此,我們也看到在個別的情況下,父母之愛會完全壓倒對己之愛,甚至會發展至犧牲自己的生命。例如,法國的報紙剛好報道了:在洛特省卡奧爾,一個父親自己結束了生命,目的就是讓已經抽了簽要上戰場的兒子成為一個寡婦的長子,并以此身份免除這兵役(1843年6月22日《加利尼亞尼信使報》)。但在動物那里,由于動物沒有思考的能力,那本能的母愛(雄性動物通常都不知曉自己是父親)就直接和不受歪曲地、因此更加清楚地展現其全部力度。從根本上,母愛就是動物意識的這一表達:它的真正本質更直接地存在于種屬,而不是個體,因此,在需要的時候就會貢獻出自己的生命,好讓種屬在幼崽那里得到維持。所以,母愛一如性愛:在這兩種情形里,生存意欲在某種程度上是超驗的,因為那為個體所固有的意識超越了個體,擴展到了種屬。為了把種屬生命的這第二種外現不僅僅抽象地說出來,而且讓讀者能夠具體地想象到其完整、真實的外現,我想舉幾個例子以說明本能母愛的超常力度。
海獺在受到追捕時,會抓著幼崽潛入水下。在它們為了呼吸而浮出水面時,會以身體護住幼崽,并在逃跑時,以身體攔住獵者的箭矢。人們會獵獲一頭幼鯨,目的只是要誘捕其母親,因為幼崽的母親會匆忙趕來,并且只要幼崽還活著,就很少會離去,盡管自己已經身中多支捕鯨叉(斯科斯比日記中的《一次捕鯨旅行》,克里斯翻譯,第196頁)。在新西蘭附近的三國王島,生活著一些名為“海象”的巨型海豹類動物。它們以有序的隊形環島巡游,以魚類為食。但在水下卻有著某些我們所不知道的兇狠敵手,海象經常受到重創。所以,海象的集體巡游需要某種獨特的策略。雌性海象就在海岸邊產崽,然后,在哺乳幼崽的時候——而這會持續7到8個星期之久——所有的雄性海象就組成一個圓圈圍著它們,以防止它們受饑餓所迫而進入海里。一旦它們嘗試這樣做,雄性海象就咬它們以示禁止。這樣,那所有的海象就一起忍饑挨餓7到8個星期,會變得非常消瘦,那只是為了不讓年幼海象在學會游泳和遵守巡游的策略之前游進海里。而那些技巧和規矩,是它們在遭受一番撞擊和啃咬以后學到的(菲欣納,《澳大利亞游記》,1826)。在此也展示了父母之愛,就像意欲的每一種強力追求(同上書,第19章,6)一樣,都能提升智力。野鴨、籬雀和許多其他鳥兒在獵人靠近它們的鳥巢時會飛起來,在獵人面前大聲鳴叫,來回、反復地拍打著翅膀,好像翅膀受傷了一樣,目的就是要把獵者的注意力從幼崽那里吸引到它們自己的身上。云雀會用犧牲自己的辦法把狗從其鳥巢引開。以同樣的方式,雌鹿和雌狍會吸引敵人追獵自己,好讓它們的孩子免受攻擊。燕子會飛進燃燒的屋子以救出它們的雛兒,或者與它們共赴黃泉。在代爾夫特的一場猛烈火災中,一只鸛子為了不拋棄自己那還不會飛的雛兒,就留在巢里被燒死了(朱尼厄斯,《荷蘭見聞》)。雄松雞和丘鷸在孵蛋時會乖乖就擒。鹟科會非常勇敢地保護自己的巢窩,與雕鷹殊死搏斗。一只螞蟻已被切成兩段了,但人們還可看到螞蟻的上半段仍要把那蛹放置穩妥。一只母犬的幼崽被人們剖腹取出,垂死中的母犬爬過去,愛戀地舔著幼崽——直到幼崽被拿走時才開始激烈地哀鳴(伯爾達哈,《作為經驗科學的生理學》,第2、3卷)。
(選自《作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2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