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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守意篇二

  • 雁京雜記
  • 方休者
  • 9044字
  • 2023-03-06 19:26:35

一個身著紫粉色襦裙的女子倚在欄桿旁,遠眺天邊的流云。似有一雙無形的手將那綿白的云捏成奇形怪狀,最后撕成云片,隨風墜入湖底。

湖面如鏡,水波如皺。嘩嘩的流水單調地擊打著滑石。高大的樹蔭籠罩一片陰影,幾只圓滾的麻雀興奮的振翅搶食。

十年前。

她是越城人,雖是城主之女,卻沒有封號,城主的子女太多了,朝廷封不過來。幼時之年,她和母親相依為命,一場突如其來的災禍,讓她流離失所。

逃亡路上,一隊人馬救下了她。那時守意記得,馬車里坐了兩個人,高個子的兇神惡煞,可他看同伴的目光是那么柔和,像水光一樣流轉如波。小個子的則比較溫善,還幫她包扎傷口。他們告訴她,說去河涼后幫她查清楚越城之事。他們告訴她,說戰事一完就來接她。

可是,春去秋來,星宸斗轉,他們沒有來接她,越城之事也被歲月埋進土了,爛在了她的心里。

在河涼的這幾年中,寄人籬下,無依無靠,她漸漸變得敏感謹慎。

杜鎮主是個五十旬的人,雖為人親和有禮,待之以客,但終究是少有過問,日漸疏離。府中仆役開始對她尊遜照顧,久而久之也怠慢了下來。

好在杜家公子看中了她越城遺孤的身份,對她悉心栽培,學劍學藝,讀書下棋,將她作越城接班人來培養。結果,在發現她是女子之后,氣憤了數日,對她也冷落苛責了起來。

守意深知她半生的快樂憂傷、優待冷遇,都是遺孤的身份帶來的。

“人性本惡,其善者偽也”,她嘴里常自語道。

在河涼當棋子的這幾年中,她無時不刻不思念家鄉。于是,第一次出逃,她便直奔越城。

那時的越城已然變了模樣,是異族、商賈、俠士、亡徒的聚集處。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她被抓了起來。

一群穿黑甲的人朝她舉戈,為首的人喊到:“賊子余孽,罪不容誅!”。尖銳的聲音從那厚重的盔甲中傳出,一群人沖了上來。

半刻之后,守意敗下陣來,劃破的灰麻衣服上露出一條條血痕。她提著劍,指向那群人——如螞蟻一般整齊。

當他們涌上前來,守意只覺得天瞬間黑了,再抬起眼時,已經到了河涼,一個簡潔雅靜的房間。

醫師拔了針,搖著頭走出房門,“二公子,手腳筋脈斷了,恐怕是不能再拿劍了。”

“人可無大礙?”,杜煥問道。他沒想到這姑娘這么勇,勇中帶著傻氣,竟一人挑戰越城的守衛軍。

“除心神受驚,其他并無大礙。”

杜煥送別了醫師后,在屋外站了許久。當時探子來報,說守意去了越城,他只是有些擔憂,便讓人盯著,留心她的安危,結果帶回河涼的確是滿身傷痕,奄奄一息的血人。

好歹是自己苦心培養的人,弄成這般模樣,豈不是無視河涼,打他的臉嗎?杜煥有些惱意,他絕不允許,河涼,杜家,乃至守意,在他的領地下受難。

……

沒過多久,在杜老的操持下,杜煥娶了親。雖然他極力反對,但醫師說杜老寒疾侵髓,又年老體弱,已然時日不多了。

杜煥妥協了,他京城貴妻美妾的夢也隨之破碎。

杜建雙抬起沉重的眼皮,用一種蒼老而凄涼口吻說:“業成,為父沒有多長時間了,你娘臨走時,囑咐我,要讓你娶一賢妻。”

杜煥見父親眼里空落起來,恍似在追憶過往。

“我知道你的心意,孩子啊,京城不比河涼,稍不留神就禍及滿門!咳咳——”,杜建雙劇烈咳嗽了起來,老瘦的身骨前后搖晃。

“父親——”,杜煥連忙跪在杜老膝前,一臉擔憂。

杜建雙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打斷他,有些話再不說就來不及了,“河涼,我生活了大半輩子,是不會離開的,死也要埋在這兒,日后你若高升去了京城,只記得每年來給我燒點紙錢就行了。”

杜煥聞言嚇得將頭重重地磕在地上,他雖不喜儒家禮法那一套,但這等棄親遠游,罔顧人倫的事,他也萬不敢做。

杜父向兒子招了招手。他深吸一口氣,待氣息平穩后才開口。“業成,你過來”

杜煥跪著爬過去,直腰半跪在父親身旁。上次這樣莊重,還是在他七歲時荒廢學業,偷跑出去玩兒,父親拿戒尺懲罰他,而母親連忙阻攔,最后杜煥見他二人爭吵不休,嘆了口氣,便自己去管家那領了罰。

“業成,你還記得天寶元年重修杜家祠堂的事嗎?”,杜建雙緩慢地問道。他枯澀的眼睛里閃出一絲光芒,在燭光的映照下越發得亮。

杜煥低頭思索半刻,隨即回道“記得,那幾日宗族子弟都從四方趕來,叩拜祖先,修葺祠堂”。他不明白父親為何談起了陳年往事,或許是年老之人鐘情于懷舊。

“你叔伯之中唯有祈善最為博學多識,恭儉守禮,他教養的兒女也是文武全才,溫善訓良,你以為呢?”,杜建雙是個開明的父親,他總是在合適的時候,詢問孩子的意見,這點他頗為自得。

杜煥心里一沉,父親是要他娶堂妹嗎?五伯家的嫡女他是見過的,就在那次修繕中。一個素靜寡淡的姑娘,像一張白紙,一匹素娟,沒有顏色,沒有生趣。

“父親說的是。”他覺得自己像刀板上的魚肉,沒有選擇的余地。

“很好”,杜建雙的臉上泛起了笑容,他為忙碌兒女之事而感到愉快,如同莊稼人農忙,讀書人科舉,雖勞累但也頗為欣慰和自豪。

……

在涼秋里的一個吉日,杜府張燈結彩,宴請賓客。杜煥的面色像梧桐葉上的冷霜,凝重,沉靜。他穿著紅底黑紋圓領袍,頭戴烏紗帽,手執牽紅,拜了高堂天地,一步步地踏入婚房。

杜府今日熱鬧非凡,夾道高掛紅綢,滿地盡是碎花彩片。嬉笑滔天,燈火如晝。

守意漸漸地回復了身體,只是走不了多遠就腳踝腫痛,手尚能握筆。她只覺得屋外嘈雜,聽人說是二公子成親了。

“道喜?”守意喃喃自語,她覺得杜煥此人不壞,就是心眼多了些。人家看一步,他看十步。對你好,你永遠猜不透他是真心,還是前途需要。

她走出房門,借著時亮時滅的焰火,在花園一角發現了杜煥。暗紅的婚衣倚在長亭圍欄旁,幾縷絲發散至兩鬢,被風吹得拂過鼻翼。

守意從側面靠近,劈啪作響的歌樂淹沒了腳步聲,但杜煥還是聽見了,他側目而視。

焰火沖上天空,瞬間照亮了大地。杜煥抬眼望天,霞光流彩映在眸子里。手中的酒杯傾斜,玉露瓊漿濕了下擺。

守意立在原地,見他的喜服忽明忽暗,見他潔瑕的臉上綻出笑顏。這煙花終究太短暫,他的雙眸也很快黯淡了下來,如幽潭深不可見。

府里人都說二公子生得好,貌似潘安。以前覺得是阿諛奉承之詞,如今才知曉,官宦子弟大多是生得好。

“你來了”,杜煥略帶醉意,見是熟人便打了聲招呼。

守意走到他身旁,問“此夜洞房花燭,二公子在這里做什么?”,她記得書里說,洞房花燭夜是人生三大樂事之一。

杜煥不言,他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遂即道:“你是來取笑我的?”。他眉頭微蹙,面露不悅。

“不是,我是來道喜的”,守意說道。

“有何可喜?”

“洞房花燭”

“哈哈哈——”杜煥大笑起來,花枝亂顫。

守意站久了,覺得腿不舒服,便順勢坐了下來,與杜煥相距一尺。她想著,道喜也道了,她是不是可以走了。

二人無言,寂靜半晌。

“你可及笄了?”,杜煥側身問,發冠歪斜,醉意中又帶輕狂之態。

“還有兩月及笄”,她記得母親說,及笄之后便是成人,可以挽發,婚嫁。

杜煥凝視著她,覺得她比初來杜府時要長高許多,五官也長開了,鼻梁高挺,眼眸深邃,褐色如琥珀般的眼睛藏在微卷的睫毛下,如蝴蝶紗翼。河涼臨邊,漢胡后裔也不少見,但生得如此精致巧美的卻鳳毛麟角。

他搖搖頭,剛剛竟有把她獻給陛下的想法,真是該死。那意志昏沉的新皇帝真是配不上她,再說新皇尚在邊陲,兵事未了,還不一定能活著回京城,更別說順利奪勢掌權,一切霸業都是遙遙無期,還是節省人力物力唯佳。

“你多大?”,守意疑惑道。

杜煥聞聲抬眼,見她眉目含笑,不敢直視,轉過身去,“今春略及冠,今秋納婦,人生快哉!”。聲音中有不平,有譏諷,有無奈。

(三)

河涼。夏日的夜總是燥熱的,嘶嘶蟬鳴從晝至夜,無休無止,仿佛要響徹整個暑夏。它們的壽命是極短的,春生秋死,故而無需估計他人的感受,只是放肆縱情的嘶鳴。

人比蟬要活得久,卻不如蟬快活。人要守禮法,要知榮辱,要懂得克制,顧全大局,舍生取義,如此等等。

守意讀書不多,也不喜歡所謂圣人言。她只想回到小時候,住在高墻里的日子,那時母親在,姑姑也在。可是長大了就想要飛走,飛到高墻外面去。

“守意,明日姑姑帶你出去玩好嗎?”,一個溫柔的女子問到。

守意滿懷期待地望向母親,得到允許后她開心得要飛起來了。她出主城許多次,偏偏最后一次就再也回不去了。經年之后,再去時越城已換了主人。

杜煥負手而立:“你既長在了杜府,便無需憂心越城的事,我會幫你”。

他又說:“太子是未來之主,只有他能幫你,幫杜家!”

他懇切而深情:“相信我好嗎?”。

……

“騙子,都是騙子!”,她憤怒地將桌上的茶盞揮到地上,屋外侍女聽到聲音連忙進來打掃碎片,這樣的情形她們已然見怪不怪,每隔三五日就要換新的茶盞。

在她的貼身侍女看來,這位主子的心性是謹慎內斂的,可從瑤山城回來后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怒火永遠燃在眼里,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就是二公子也懼她三分。

至于在瑤山城里發生了什么,無人敢過問,二公子也將隨身的人遷職或打發回鄉了。

——

翌日清晨。微弱的陽光從云隙中散出,綠樹靜止,風住塵香。連續幾日的悶熱,將樹葉曬的卷曲,蟬也似沒了力氣一般,死寂的趴在樹上。

無論是人還是物,都在期待一場磅礴大雨的到來。

西廂內擺滿了綾羅綢緞,釵玉金銀一喋喋的羅列在案臺上,擺不下的就往地上放,在下面鋪一層油紙,以免沾了灰塵。

一柄銅鏡前坐了一個人,她神情冷漠,身上的素白衣袍與這華麗的場景格格不入。鏡中的人抬手摸了摸臉,眉峰微蹙,她厭惡這張臉,帶來災禍的姣好容顏。

上個月。杜煥對她說,有一個顯貴在瑤山城,或許借他的力可以查清楚越城之事,幫她找到親人。

經歷了幾日的奔波,他們一行人到了瑤山城下。那位顯貴派了城主來迎接,這讓守意有些受寵若驚,她轉身望向杜煥,見他嘴角上揚,面容得意。

一行人浩浩湯湯地進了城,引來城中百姓的注意,他們或竊竊私語,或擠眉弄眼,對這近來發生的新事發表見解。

直到夜幕降臨,守意才見到那位傳說中的顯貴。他高高坐在首席上,面帶微笑,用輕如羽毛般的眼神將眾人匆匆一瞥。雖不言語,但儀態貴氣,讓人不敢輕視。

在晚宴上的大多是健碩的將軍,只有三個身穿常服的人,體格略顯文弱,杜煥,她,還有那位顯貴。

在聽完將軍們的論斷后,顯貴只是微微點頭,好似他是事外之人,這天下的紛爭糾葛都與他無關。那他在意什么?

守意見他的目光頻繁的落在杜煥身上,或是看他案臺上的菜肴,或是瞥一眼他的影子,亦或是在舉杯飲酒的間隙低眸望他的面容。

最終,顯貴瞧了她一眼,又是輕輕地掠過。

在宴席終了后,賓客盡散。顯貴有意要留下二人,杜煥立即意會,便示意她不要離開。

“杜卿,近日可好?”,顯貴問了句不痛不癢的話。

杜煥微微屈身,道“謝陛下,臣一切都好。”

聽見“陛下”二字,守意錯愕地望向顯貴,那個年輕,漫不經心的人就是當今皇帝?她有些不敢相信,這樣的人能夠統領江山,能幫她查越城?

李亨見杜煥身邊的侍從盯著他,有些不悅,便向他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

“陛下,她是越城城主之女,上次臣和您提到的”,杜煥上前說到。

前幾日,一騎兵帶著皇帝的手書來了杜府,說要他去瑤山城商量回京的事宜。聽此,杜煥大喜過望,想來這些年的付出總算有了回報,但欣喜過后又不免憂慮。

若陛下回京后,恩寵朝臣,縱情后宮,將他這個河涼舊臣給拋之腦后,那經年辛苦豈不是白費了。深思之后,他必須得在天子旁安插眼線,在深宮中留有心腹。

“哦,就是她呀”,李亨再次望向守意,這次的目光中帶著打量。

守意識趣地行了大禮。

“此事牽連甚廣,等朕回宮后再議”。

杜煥見他不想談及此事,便隨即轉了話鋒,談及回京大事,同時示意守意先行退下。

……

當夜,杜煥來到守意房中,告訴她,陛下有意留她做嬪妃。他極力渲染宮廷的繁華和皇妃的榮寵,可他就是不敢看守意的眼睛。

“屆時,什么都有了,連越城也在你腳下”,在高漲的情緒下,杜煥自語道。申不害,商鞅,韓非,慎道,兵家之事,朝堂之爭,他杜姓者豈不分羹?

許久,守意才說:“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他的意思”。

這句話把杜煥問住了,他囁嚅“誰的意思都一樣”,偷看了她一眼,補充道“此地不宜久留,明日我便啟程了。這樣,對你,對我們大家——都好。”皇宮豈不安樂?圣寵豈不美哉?

杜煥走后,守意呆坐在床上。見夜漸漸深,見窗緩緩明。這一夜,她的心隨著案上的油燈,一點點的死去,留下一層枯黃的皮。

為什么姑姑要將她帶出城去?為什么那個叫阿藥的人要將她帶到河涼?為什么杜煥將她帶往瑤山城?而她,為什么沒有反抗?懦弱,虛榮,仁慈,還是心懷僥幸?

杜煥一行人離開了瑤山城。李亨站在城墻上遠眺山水和好友。他之所以沒有去送行,是因為離別之景太傷人,且不如城墻上看得遠。也怕過度的恩寵會給他帶來麻煩,畢竟這里不比京都。

直到杜煥的背影縮成一個小點,他才離去。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

“你知道我為什么留下你嗎?”,李亨問到。他側臥在塌上,審視著跪在地上的守意,像檢閱軍隊一般。

守意沉默不語。

“他希望你留下”,李亨閉眼沉思,回憶著第一次遇見杜煥的場景,那時他是一襲白衣以迎風之態立在帳前,有如霜菊傲雪,青松出萃。他喃喃自語“我希望——他能如愿”。

……

十日后,李亨派人將守意送回河涼,同去的還有兩道圣旨。圣旨上說,存亡多事之秋,不便攜帶家眷,特將守氏,從三品婕妤,送至河涼杜刺史宅邸,暫為安頓。

杜家父子詫異地抬頭望向侍官,疑惑“刺史”從何而來?

接著,侍官又拿出第二道圣旨,感念杜家鎮守邊疆,勞苦功高,特越級封杜建雙為河涼刺史,統領邊境榆,蘭,贛,鞍四鎮,世襲三代,蔭庇子孫。

侍官在臨走之際,特提點杜煥,“陛下愛護婕妤,皇妃在府,還望好生伺候,且勿喧揚以招不測”。

再次見到守意,不,婕妤,是在當日的黃昏。一行車馬慢悠悠地駛進河涼。

暮色薄涼,一抹淡橙色的霞婉轉于西天上。從馬車是下來的是一個身著微紫色齊胸襦裙的女子,她用玉簪隨意將頭發挽起,半縷秀發由耳后垂至胸前。白色面紗半掩秀姿,冷眉倦態,攬裙步入府內。

其間杜煥和她說話,她也沒有回應,只是無聲息地回到原來的住所。

——

幾月后,杜老突然病倒,纏綿病榻,府中氣氛凝重,二公子親自煎藥,日夜侍候在父親身旁,衣不解帶,引人贊嘆。

杜府中最暢快的是守意。從瑤山城回來的路上,她就明白了,在這場權利的角逐中,是誰也逃不了。可京都帝所,杜府榮華,與她何干?男子的野心幻夢憑什么要她來犧牲?

如今拜杜煥所賜,她有了身份地位,府中人便不敢小覷了她。金谷佳玉、絲帛秀綢即便堆積如山,也難買笑顏。她所失去的,杜煥一生都難以償還。

于是,為消解記憶的愁苦。她每日出府縱酒取樂,半夜而還,甚至到了最后直接睡在了楚館。她是有銀子的,杜府孝敬的,李亨賞賜的。楚館也最喜歡有銀子的人。

她不知道人的快樂應該從何而來,如今,她的快樂是酒和美色帶來的。楚館里有喝不完的酒,酒能忘憂解愁,忘記她是誰。

楚館里有形形色色的客人,客人中或許有幾個模樣不錯的男子。他們說話好聽,讓人心情舒暢,他們不會糾纏你,利用你,最多圖個銀子而已,人生在世,不就是你圖我,我圖你嗎?

“得罰得罰,作首詩?還是唱個曲?”,守意歪歪斜斜地被侍女扶回了庭院。

“爛詩!滿飲!”,她笑得前撲后仰,覺得以往的活著如同死去,而今朝的行尸走肉,卻像是真正的活著一般!

守意覺得這侍女的力道大了些,側目一看,“二公子?哦不不,杜刺史!”。她笑著倚在杜煥身上,好似弱不禁風。

杜老尚在,她喊他刺史,豈不是有意詛咒其父?杜煥將她推開,只是抓著她的手腕,以免其摔倒。

“你若再去楚館,那河涼便沒有楚館”杜煥放低聲音,威脅道。到底是自己府中出來的人,即使做了婕妤又如何?

守意沒有生氣,她忽然一笑,曖昧道“你給我…唱個曲?”。

見其語塞,她笑得越發瘋了,兩袖一甩,將他狠狠推開,跌跌撞撞進了房門。

“瘋子,喜怒無常”,杜煥冷哼一句,便甩袖離去。

——

半年左右,杜建雙終于在一個孤寂的夜晚病逝了。杜府內白紛紛,哀戚一片。五服宗族也前來吊唁,一時間反襯得府內熱鬧。

杜煥清瘦了,眼底藏著悲傷。他的發妻也清減了許多,原本無氣血的面龐變得更加蒼白,纖瘦的身板挺著五月的身孕,陪著丈夫在靈堂抽泣。

“天下縞素…下一句是什么?萍兒”,守意坐在窗邊望著門廊掛白,白綢隨風飄搖,像仙女的衣裙。

侍女萍兒停下手中的活計,說“大小姐,您難為我了,奴婢可不識字兒”。說罷繼續整理案臺上的碎物,在她眼中,這個女子就是杜家的大小姐,任性不羈。

聽說這院里的人換了一批,她們是數月前來的新人。管家告訴他們,別打聽不相干的事,特別是西廂那邊的事兒,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方能保命。

同來的還有其他九人。聽聞杜老爺高升了,建宅擴府后又缺人手伺候,便一舉招了許多家丁丫鬟。況且管家給的月錢又多,平日里活計又輕,二公子儀表堂堂,又尚未納妾。對于她們來說,這實在是個好去處。

不過,萍兒對于攀高枝的事兒并不熱心。她只想著領了月錢給胞弟讀私塾,母親也不用日夜織布,織到手腫背痛了。

她想著將來胞弟中舉,買田至業,婚嫁官升,也如這杜府一般闊氣。日子不就是一天天得好起來嗎?總會熬出頭的。

萍兒擦著案臺,將它擦得發亮,她仿佛有使不完的勁兒。

杜府辦喪事,五服親眷,官府衙門紛紛來吊唁,府內外人群攢動,車馬不絕。

守意身著白衣,望著青瓦圍墻,思緒早已飛到天邊去了。

這段日子杜府往出入的人很多,杜煥為防守意惹麻煩,便將她鎖在西院里,派了一眾家丁看護。他知道這樣做會惹怒她,日后回宮會報復他,但此刻,杜父的喪禮更重要。

“表哥,你西院里住的是什么人啊,怎么許多人看護?”,譚崇疑惑地問。

杜煥瞥了一眼西院的門,見門鎖完好,答到“一個瘋子,怕她出來驚擾了眾人”。

“瘋子怎么不趕出府去,留著是個禍害。”他熱心地建議道。

“于杜家有恩,不便如此。你去看看幾位叔伯,別讓他們過于悲痛了”,杜煥連忙扯開話題,他不想和這個天真的傻孩子過多言語。

說罷杜煥便匆匆離去,最近他忙得腳不沾地。

高大的圍墻,悲傷的樂調,隱隱傳來的哭聲。這一切都讓守意覺得房中難耐。她自認為需要去拜祭一下杜老,以謝“收留”之恩。

守意使了技巧,換上了萍兒的衣服,趁昏夜離開了西院。對于杜府,她輕車熟路,不一會就找到了靈堂。

她遠遠地見一群人堆在下面,有竊語的,有抹淚的,也有偷笑的,真是好一出宗親大戲。

杜煥呢?守意搜尋一圈無果,但看到了他的妻子。男子就是口是心非,嘴里說著不愛,可是他妻子照樣有了身孕。他要做父親了嗎?

這出戲并不好看,她正轉身欲走,不小心撞到一個人,也無心顧忌是誰,便徑直離去。

“等等,哪的丫鬟這么不識禮數!”,那個人叫到。

守意只當沒聽見,迅速地融進忙碌的人群中,消失不見了。她想,既然杜府不能活動,那且出府一游,不然如何消得此良辰呢?

……

正當她在楚館飲酒作樂時,樓下亂了起來。守意拿著酒壺,倚在欄桿上看熱鬧,見許多帶劍黑衣人涌了進來。奇怪地是他們腰上都系著白綢。

他們無視館主求饒,以莫須有的罪名開始砸店。嚇得客人紛紛逃竄,館主無力地站在旁邊,看經年的心血毀于一旦。

“姑娘好膽識,不逃嗎?”,一個墻角的醉客問道。

守意扭頭看他,見是個江湖人,說“他們是來找我的,你信不信”。她言語疏狂,將最后一點酒喝盡后,將酒壺扔下樓去。

砰——

樓下的黑衣人朝樓上望去,紛紛拔劍,飛速沖上樓來。

守意被嚇醒了,怎么他們不是杜煥派的嗎?她強裝鎮定,繞到醉客面前,“大俠,他們是來找你的?”。

“不,他們是來找死的”,醉客大手一拍,拿起桌上的劍,一個側身躲過了飛來一箭,旋即將桌子掀翻,抵住了兩個黑衣人。

醉客在百忙之中拉起守意的手往外跑去。在逃跑中,醉客身后中了一箭。從力道的感知上,守意發覺他的年紀并不大,似松實緊,中氣剛勁。

雖然他帶著黑紗斗笠,也有意做出衰老的姿態,但憑直覺,守意猜出二人年紀相仿。

飛速奔走之后,二人藏在橋下躲過一劫。主要是守意跑不動了,不然那醉客能將她帶出城。

“姑娘是江湖人?”,醉客問道,他將臂膀上的短箭拔了出來,準備解衣療傷。

守意見他手腳不便,便幫他解衣,“大俠何出此言”。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在下見姑娘斷了手筋,行步緩慢,腳筋也似斷了,若不是得罪了江湖人,誰能做得這樣絕。”醉客耐心地解釋道。

守意沉默不語。她將醉客臂膀上的淤血擠了出來,接過他遞來的藥粉,撒上,撕下襯裙,將他包扎好。這一連串的嫻熟動作,都似乎表明她行跡江湖。

“趁天色亮之前,大俠趕緊逃吧!”,守意慷慨地說道。她表明自己是不會走的,不是不想,是無處可去。若去越城,恐怕就不只是手腳經脈的問題了。

醉客一愣,旋即站起身來,抱拳致謝“若有難事,可至越城尋我”。

“越城?敢問大俠名諱”,守意詫異道,竟是同城人。

“我姓蕭”,醉客說罷,探了探周圍的情況,便匆匆離去,只留下地上的一攤血跡,和一個折斷的箭頭。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等守意轉過神來,她已經走到了杜府門前。她從側面的小門進入,繞了幾圈便到了西院。奇怪地是西院門口的守衛不見了,院門虛掩。

守意心虛地開了門,見內院燈火如晝。一棵枇杷樹下躺著一個人,白布將她覆蓋,故意露出頭來。白布上沾有血跡,散發著腥味。

一陣涼風吹來,她打了個冷顫,握拳向前走去,朝那一看,果真是萍兒。萍兒兩眼微睜,嘴角流血,面容扭曲,像是在求饒一般。

守意感到胃里一陣抽搐,捂胸欲嘔。隨即想到這是杜煥的把戲,便極力咬牙忍著,小腿卻不自覺地哆嗦。

她自語道,不過是個丫鬟,低賤的命向來無足輕重,這種把戲她在越城看多了。人嘛,從極端處求得安慰,從狠心中學會生存。

杜煥能不擇手段、草菅人命,她為何不能。

“杜刺史節哀”,她故作輕快地進了房中,見杜煥坐在桌子前,威嚴的面容中透著疲倦。好似一場白事就要了他半條命。

杜煥直愣愣地盯著她,像是要把她看透一般。良久,他才出聲:“守意,你變了”。聲音倦怠,傷感,親和。

屋內燭光跳動,將水晶珠簾照得五彩流光。守意撫摸著珠子,眼里也閃著光彩。在她轉身看向杜煥的那一刻,眸子瞬間黯淡了。

她不想多言,一切都是廢話。不過,總有一些不是,“二公子,今日楚館的黑衣人是你的人嗎?”。她故作親昵,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更是將他悵惘的感慨當做耳旁風。

杜煥詫異地望向她,話堵在喉嚨里,半晌才說:“他們去了楚館?”。

這句話足以證明,杜煥不僅為官,還豢養暗衛。相比于杜老,他真是草中灌木,青出于藍。他的胃口恐怕不只是一個小小的刺史可以裝滿的。想到這里,守意不禁打了個寒顫。

“是的,在抓一個醉客”,她坦白說。

杜煥沉思了良久,食指拇指間不斷磨搓。昏黃的燭光在他臉上跳動,雙腳涉于黑暗中。屋內二人的呼吸聲沉穩而有序。

“此事你不要管”,杜煥擺手道,似乎有萬條藤荊將他纏繞,壓抑心靈,束縛手腳。

“外面的事…你看見了也好,無視也罷,離回京城的日子近了,最好不要惹麻煩,否則就不是死一個人那么簡單的事了。”他直視守意,企圖從那琥珀般的眼睛里尋得一絲懼意,可是——枉然。

守意思忖,外面的事是指黑衣人還是指萍兒?

她只知道越城之事是她活著的唯一念想,而這件事杜煥是靠不住的,那位陛下也不一定可靠,唯有自己,唯有攬權居高,才能與人較量,不至于淪為交易的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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