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順軍左營左果毅將軍馬世耀立于望樓之上，手持一柄望遠鏡遙望地平線上的北京西直門。

數百名打著赤膊的強壯軍士推著望樓車隆隆向前。方圓數里內，數不清的云梯車、沖車、盾車前赴后繼，聲如震雷。

他本是陜西平涼府人士，爹媽開了間布坊，家境還算過得去。他早年間讀過縣學，大小還算是個文化人。

崇禎十年，朝廷加征剿餉。爹媽拿不出那么多現銀，只能以布匹交本色稅，布坊傷了本金，生意就此一落千丈。

崇禎十二年，朝廷加征練餉?？蓱饋y延綿，年年加稅，很多人活不下去舉家逃亡，自己家這一甲十戶早就逃得只剩下三戶。

可朝廷規定一戶逃，九戶分賠；九戶逃，一戶承擔，也就是說這十戶的稅負都要剩下的這三戶來繳納，父母和縣衙的稅吏據理力爭，卻被扣了個亂民反賊的帽子，梟首在府衙門口，曝尸三天，以儆效尤。

十七歲的馬世耀遭此橫禍，父母雙亡，家產充公，命運給出的選項只剩下一個。

在替父母收尸、守孝七天后，馬世耀在一個月黑風高的雨夜偷偷出城投了闖王，跟著闖王的隊伍顛沛流離，朝不保夕。

馬世耀用兵在一個“穩”字，雖為騎兵將領出身，但他行軍打仗卻沒有冠軍侯霍去病那瀟灑飄逸的風采，反而更貼近于三國司馬懿的謹慎持重。

但正是這種特質，使得戰場上的他成了一個極為難纏的對手，就像狗皮膏藥一樣，粘上就甩不掉。

參軍徐朗深知馬世耀的性格，站在一旁沒有說話，靜靜等待著。半晌，馬世耀放下望遠鏡，手掌輕撫佩刀的天青色刀袍。

徐朗知道，這是馬世耀即將發問的表現，連忙抖擻精神準備應對。

“攻城器械可都檢查妥當了？”果然，馬世耀開口了。

“回稟將軍，諸般攻城器械均已檢查過三道，并無問題。同時屬下責成軍械房另行準備了兩成器械，以備戰損、故障時替換”。

“另外，凡是操作攻城器械的投誠明軍，均安排了信得過的老營弟兄在旁協助，降軍敢有二心，立殺無赦”！

說著，徐朗狠狠一揮手做了個殺頭的手勢。馬世耀喜歡把方方面面都算到，也是這么要求手下的。

“嗯，不錯。什么時辰了”？

“回稟將軍，目下午時三刻，按照計劃，我軍將于未時初發動進攻”。

“嗯，你下去好生準備吧。切記，暴明雖已病入膏肓，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要嚴防反撲”。

“得令！”徐朗拱了拱手，心里頗有點不以為然。

暴明不得人心，天下共棄之，此刻北京城中除了幾千號頑固分子，就連內閣首付魏藻德都提前差人遞上了降書，還有什么可擔心的。

一會兒只要大順健兒一個沖鋒，北京城防勢必徹底瓦解。

但他可沒敢說出來，馬世耀最煩輕敵冒進，聽見將領說這些話，輕則挨鞭子，重則非得結結實實挨三十軍棍。

“報~~~~~~~”

徐朗剛走出望樓車上的倉房，就看到兩名飛騎傳令兵自遠處奔了過來，卷起一溜塵土。兩人走得近前翻身下馬，噔噔噔幾步便跑上了望樓車。

“左果毅將軍馬世耀聽令！”兩人亮出令牌，居然是闖王貼身的白羽令。

大順軍的軍令分五種，緊急程度由低到高分別是黑、藍、黃、紅、白，其中白羽令是李自成獨有，代表十萬火急，奉令者要不顧一切執行命令。

馬世耀與徐朗大駭，趕忙跪倒：“屬下在”！

“令：左果毅將軍馬世耀所部游騎即刻馳援正陽門，受中營權將軍劉芳亮節制。接令立刻動身，違者立斬不貸！”。

“謹遵白羽令！”馬世耀接過令牌，兩名傳令兵下樓上馬，絕塵而去。

“將軍，這唱的又是哪出??？”

徐朗有些不解，圍攻正陽門的是整個大順軍最精銳的中軍大營，主將劉芳亮手下猛將如云，此刻的北京城已勢若危卵，何至于將左營游騎全數調往正陽門？

馬世耀卻心如明鏡一般，作為高級將領，他面見李自成的機會很多，加上同僚之間的閑談，他很清楚李自成打進北京的目的：逼崇禎禪位，自己做皇帝。

現在調全軍精銳去正陽門，那么可能性只有一個：崇禎，就在正陽門，無論如何不能讓他跑了。

想到這里，他拍了拍徐朗，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往上一指。徐朗是何等聰明的人物，立刻反應過來，同時也知道這是此刻頭等大事，絕對耽誤不得。

“將軍，屬下立刻點兵。”

徐朗指揮望樓車上的旗手下達了集合命令，不消片刻，一只軍容齊整、殺氣騰騰的騎兵方陣就集結完成，在不遠處等候將令。

馬世耀披掛整齊，滿意地掃視了一眼這支三千余人的勁裝驍騎，心中感慨萬千。

從父母含冤而死的孤兒，到今日統帥千軍萬馬的猛將，他足足走了五年，五年！你知道這五年我怎么過的嗎？！

五年，他終于等到了向逼死父母的暴明復仇的機會。

“全軍上馬！”馬世耀跨上戰馬，沉聲下達命令。

“刷拉！”

三千余名勁裝游騎動作整齊劃一，明顯訓練有素，久經戰陣。

他們大部分人都是前明邊鎮軍戶，缺餉少糧，疲于奔命，動不動還要替朝堂上的文官集團背黑鍋，總兵級別的高級將領說砍就砍。

那好吧，既然你們不仁，就別怪我們不義，索性投闖王去也。只要能按時足額地發放軍餉，大明九邊精兵，就是普天之下一等一的強軍。

馬世耀當前奔出，親兵手執大纛隨后，三千余名勁裝驍騎卷起遮天蔽日的塵土，直奔正陽門而去。

這一切都被西直門城樓上的朱慈烺看了個真切，他一直等待的機會，終于來了。

騎兵最怕的永遠是騎兵，既然圍困西直門的順軍騎兵被調走，那些笨重的攻城器械和重甲步軍，根本留不住自己。

突圍，就是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