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里敬老院的門衛老王，不像嘉樂佳園養護院的門衛大叔那么有腔調。

黑皮，不帥，勤快，喜歡笑，話很多。

這些特點抹去了“叔味”，增加了“爹味”。

爹味老王身上沒有克勒的氣質，卻別有一種心滿意得。

他是土生土長的南匯人。南匯位于上海東南端，有大量農田。不需要被市區里的上海人稱為“鄉下人”，他們自己都承認自己是農民。

老王本應是蕓蕓眾多農民中的一個，一輩子生活在大場鎮，日常活動范圍不出南匯區。一年四季種點棉花、水稻、西瓜、葡萄、草莓、桃子等謀生。偏偏他憑借勤快和勇敢，走出了一條與眾不同之路。

回觀他的人生，他做了幾件至今都引以為豪的英明決定：

在大家對汽車懷有恐懼的時候，決定學開車。

在大家小富即安的時候，他穿一件破棉襖于農活淡季勇闖義烏當倒爺。

在大家無所謂女孩考不考得上大學的時候，他花錢請家教為女兒輔導功課。

在同輩有房有車子女結婚紛紛懈怠的時候，他另辟蹊徑，到SH市區謀了一份每月領工資的差事。那一年他47歲，如今已經56歲。

他用他的遠見、勤快、勇敢，積累下遠超眾鄰居的家庭財富，培養出的大學生女兒，如今也在養老行業工作，而且工作在更市中心的JA區。

老王發自內心為自己走過的大半生感到滿意。這也可能是他愛笑、話多的原因。他有底氣啊。無論是指導小年輕人生該怎么過的底氣，還是比家底薄厚的底氣。

面對魏翌晨“你怎么知道”的反問，老王笑了。

還以為他笑過就會講理由，結果，笑過，他搖搖頭：“我說不出來，但我能感覺到。我見過很多人，吃過的鹽比你走過的路都多。很多人我一眼就能看透。你要是不相信我，你可以去問陸美萱。”

五十幾歲的老王不像別的同事那樣喊美萱“院長”，他直呼其名，借此保持老男人在職場上的尊嚴。

魏翌晨看老王一眼。沒有提醒他“吃過的鹽和走過的路”沒有可比性。他依稀記得，老王小學畢業。又依稀聽說，老王年輕時也混過一段社會。

那時候治安不像現在這么好，到處拉幫結派，江湖氣息濃厚。即使在南匯大場鎮，也有本地幫，安徽幫什么的。

當經濟利益發生沖突時，或者啥事沒有閑斗氣時，大家會一本正經約架。老王繪聲繪色講過他參與過的一次約架。事情發生的原因已經忘記，只記得事主雙方約在了凌晨以后的公園。他是其中一方喊來的打手。

事主見面之后，客氣地問好。

你來啦？

嗯嗯，你也來啦？

可以開始了嗎？

可以了。

然后，風云突變，剛才還客氣說話的倆約架的人，分別向身后遞一個暗號，那群被喊來打架的，就開始揮刀舞棍起來。黑暗中雙方悶聲狠打，氣勢兇猛，傷殘情況不得而知。打累了，打不動了，自然而然停下來。

戰斗力占下風的那一家，需要掏錢出來請占上風的吃飯。幾百塊上千塊不拘的，隨心意。至于雙方傷殘看病的花費，事主自掏腰包。如果不幸有死亡，那也只能認不幸。民不報，官不究。殺人償命什么的，不存在的。

魏翌晨沒有親耳聽老王說過以上，他是從燕姐那里聽的轉述。少了一份親眼見證，總覺得那種驚心動魄的發野行為，跟眼前總是笑呵呵露出大板牙的老王不搭界。

“去問，你去問。我對我的眼光自信的。”老王推魏翌晨。

養老院里，女老人多過男老人。可能是女性壽命普遍比男性長。

女護工多過男護工。因為女護工可以護理男老人，而男護工不方便護理女老人。

女性辦公室工作人員多過男性。可能是因為行業薪酬普遍不高，而女性不必承擔養家糊口的責任，所以更能接受低薪。

時光里敬老院里，男性工作人員總共就四個：一個男護工，一個廚師，一個老王，一個魏翌晨。男護工工作在樓上，廚師工作在廚房。滿院子走動的，也就老王和魏翌晨。

魏翌晨被老王推著回辦公室。

魏同學還沒來及問美萱院長，先從小潘處確認了。

小潘那孩子，哦不，小潘姐姐花容失色，臉色煞白，她難得伸手抓住魏翌晨的衣擺，小妹妹即視感濃烈，好像要防止她自己跌倒：“你知道剛才來的人是誰嗎？”

“來誰你也不用嚇成這樣。”魏翌晨借機勸說。

“是刑警啊。你是不用怕，你打小又不是倒霉蛋。”小潘瑟瑟發抖。

“別瞎想。”

小潘搖頭：“不是我瞎想，而是我知道。就像年會還沒有開，我就知道我一定抽不中獎一樣。有些事情，一定跟我無緣；而有些倒霉的、需要炮灰的，我一定逃不過。我就是生來當炮灰的命啊，我怎么能不怕？”

魏翌晨被說的心里五味雜陳。

美萱送走刑警，回到辦公室，面對小潘的驚恐和燕姐眉來眼去的無聲詢問，只好開口：“沒什么。家人們，沒什么。就是彈弓類玩具射的，可能是哪家的熊孩子的惡作劇。”

她臉上就差寫明“言不由衷”四個字了。

“你信？”燕姐嗤笑。

“信不信由你。”美萱避重就輕。

“后面來的這位，他都說了什么？”不知何時，老王神不知鬼不覺移動到辦公室內，兩眼放光地望著美萱院長。

美萱院長聳聳肩膀：“沒說什么，就是看看。”

“什么都沒有說？那就是走走過場，過來敷衍敷衍我們。”老王下結論。

“也不能這么說，人家還是挺認真的，”美萱開始凝眉，“他站在碎玻璃前，來回移動步伐，最終站定，目光透過彈孔向外看，好像在辨認角度，鎖定可能的方位。三樓半看過現場后，他去樓下小花壇找東西。我說我們找過了，沒有找到任何。然后他就告訴我，可能是彈弓射的水彈，碎了，水蒸發了。”

“彈弓力量這么強，能把防爆玻璃射穿？”燕姐第一個質疑。

美萱院長聳肩。

“不能啊，水彈也得有外皮吧？皮呢？”老王接著質疑。

美萱院長繼續聳肩。

魏翌晨偷瞄小潘，小潘胳膊緊抱，咬著嘴唇不說話。魏翌晨忍不住懷疑她隨時會緊張得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