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魏翌晨是不會戳穿美萱院長的話的。

美萱院長不過是在安慰小潘罷了。或許她自己都不相信她說出的話。

小潘那孩子，哦不，小潘姐姐像驚弓之鳥一樣生活著。生活中但凡有點風吹草動，譬如，表情濃烈點，聲音大一點，都能嚇到她。

她像是一個藏在大人軀殼里的孩子，被迫但其實沒有能力面對生活的波動。她的局促明晃晃地落在大家的眼里，讓人忍不住想保護她。

小潘并不是個鉆牛角尖的人。她輕易地相信了美萱院長的話。

當天依舊是個高溫逾36度的天。鑒于老人們想舒展一下手腳，三樓護理組長香橙決定趕在溫度沒上來前，搶時間帶老人們下樓到院子里活動。

這種時候，自然少不了魏翌晨。小潘很喜歡跟老人們在一起，她自告奮勇去協助。

自行結伴攙扶著走下來的、坐在輪椅上被推下來的，花了快十分鐘，22個老人中的21個，被轉運到樓下。缺席的那個是因為昨天拉肚子，體力不濟，想躺在床上休息。

魏翌晨特意把老人們帶到前院。雖然前院相對狹窄，但前院沒有碎防爆玻璃啊。

魏翌晨帶著老人們做毛巾操。準備做完毛巾操后讓大家自行活動。才做一半，就聽見外面門鈴響。小潘做入出院管理，其中包括安排接待家屬探視。盡管門口有門衛老王，盡職盡責的小潘還是跑去了門口。

門衛老王正端坐在門房內看手機，聽到門鈴響，頭一點，老花鏡沿著鼻梁下滑，留出空間供他抬眼看門外。

倆派出所民警！

老王趕緊站起開門。

鐵門是布滿菱形格子的鐵門，影影綽綽，看不太清楚。老王打開門，放人進來，小潘才猛然發現對方穿著警服。以小潘的心性，只怕恨不得當場找個地縫鉆進去隱身。

兩位民警看到跑出來的小潘，想當然認為那是對接他們工作的人，于是開門見山：“被射穿的是哪塊玻璃？帶我們去看。”

話里的威嚴令小潘沒法拒絕。

小潘像是被羈押的犯人，低著頭，一聲不吭帶路。幸虧早上她多聽了一耳朵，記得是西側消防樓梯的三層半處的玻璃。

他們三人從后院路過，正好被坐在辦公室里的美萱院長看到。美萱院長知道小潘的性格，自然爺知道她應付起警察來壓力有多大。她連忙跑出辦公室去追。

說時遲，那時快。小潘身輕動作快，已經帶著兩位民警到了三層半。

其中一位年輕些的民警，一見那滴溜圓的孔洞，立刻脫口而出：“我操。這恐怕是彈……”年長的民警趕緊拽他的胳膊。

彈什么？小潘近乎目瞪口呆地望著年輕民警。

這時候，美萱院長到了。

年長民警一秒瞥一眼美萱后，手指指向孔洞：“恐怕要找刑偵的來看。”

美萱手搭在已渾身僵硬的小潘身上，露出溫柔甜美的笑：“小潘，你下去，讓大巍帶老人上樓。”

小潘下樓。看身影有點搖晃。

小潘到了前院，毛巾操剛結束。“自由活動”馬上就要從魏翌晨嘴里蹦出，小潘及時扯住魏翌晨的袖子。就像年長民警扯住年輕民警的袖子一樣，只是力道弱很多。

“怎么了？”魏翌晨問。

小潘踮起腳尖，努力湊向魏翌晨的耳朵。

“你說什么？”魏翌晨沒聽清。

“來了倆警察，在看碎了的玻璃。院長讓你帶老人上樓。”小潘的眼睛里釋放出無盡的恐懼。

魏翌晨看小潘一眼，有心想安慰她，余光瞥見有自說自話嫌疑的蔣招娣老人已經要往后院走。魏翌晨趕緊小跑著攬回蔣阿婆。

“各位阿娘阿爺，天氣預報說馬上要下雨，咱們得趕快上樓去了。”

天氣預報說的？

天氣晴朗，萬里無云，哪來的下雨？

小伙子，我跟你講啊，下雨得先有烏云。

不對，聽我說，下雨得先有風。風是雨的頭。

沒錯沒錯，有風就可能吹來烏云。

老人們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魏翌晨只管推著輪椅老人往室內走。要是讓這幫爺爺奶奶看到民警，接下來半個月，魏翌晨有的好解釋了。

議論紛紛的老人下意識跟著輪椅車往室內走。

養老院里的電梯非常大，可以裝下救護床，但依然同時裝不下拄拐杖的、坐輪椅的、站不直身體的21位老人。大家分兩批次乘坐電梯。

小潘挽著史清雅阿婆的胳膊，有點惴惴不安。好在有驚無險，直到他們最后一批進電梯，阿公阿婆們也沒有撞見民警。

到了三樓，魏翌晨和小潘相視而笑。那是戰友間才有的默契的笑。

可笑容還沒有結束，就聽史清雅阿婆喊道：“快看！警察！”

剛才還走路顫巍巍的阿婆阿公們，嗖一下移向三樓活動區的大玻璃窗前。

誒呦，真的呢。

發生什么事啦？

著急忙慌喊我們上來，是不是就因為他們來了？

誰去看看今朝沒下樓的陳老師翹辮子了沒？

瞎講。翹辮子警察也不回來，除非是謀殺。

老人們幾乎同時轉頭看魏翌晨和潘清揚。平日渾濁的眼睛突然像小燈泡似的。

大巍啊，小潘啊，你們一定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魏翌晨和潘清揚不約而同擺起手來，話也結巴起來：“沒，沒有哦，不，不知道的。我們什么都不知道。”

咬死什么都不知道的魏翌晨和潘清揚，在香橙的掩護下，落荒而逃。

逃進電梯間，倆人狼狽對視。

小潘先開口：“我好害怕。”

魏翌晨也開口：“我也好內疚……你說什么？害怕？”

小潘抱住自己的胳膊，告訴魏翌晨她接待民警時，年輕民警說了一半的話。

“他想說的，是彈孔吧？”小潘水汪汪的眼睛望著魏翌晨。魏翌晨有些吃不準，她是向來眼睛水汪汪，還是眼眶里蓄了淚水？

“你怕什么！”魏翌晨道。這本是感嘆句，被小潘聽成疑問句。

“怕遇到過激的人，怕發生命案，怕自己是那個倒霉蛋啊。”小潘眼里的淚水幾欲掉落，掛在了眼睫毛上。

魏翌晨尬笑：“怎么可能？”

小潘垂著頭，雙手捂住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