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水夫譯青年近衛(wèi)軍
- (蘇)法捷耶夫
- 7897字
- 2023-02-17 16:59:47
第四章
在鄔麗雅頭頂上疾飛而過的俯沖轟炸機,已經在城外用機槍沿公路掃射了幾陣,又在陽光奪目的空中隱沒。幾分鐘后,才又聽到遠處低沉的爆炸聲,——大概是俯沖轟炸機在炸頓涅茨河的渡口。
五一村的一切都在動蕩不安。鄔麗雅只見一輛輛馬車和拖兒帶女的人們迎面跑過來。這些人她都認識,他們也都認識她,但是誰都不朝她看,也不跟她交談。
最出人意料的是維麗柯娃給人的印象。這個“革命前的女學堂的學生”嚇得面無人色,坐在一輛堆滿箱子、包裹和面粉袋的馬車上,夾在兩個婦人中間。趕車老漢頭戴便帽,靴子上滿是白面粉。他把兩條腿耷拉在一邊,使出全身之力用韁繩梢抽打那匹駑馬,徒然想叫它快跑沖上斜坡。天氣雖然熱得要命,維麗柯娃卻穿著棕色的呢大衣,不過沒有戴頭巾和帽子。在厚呢的硬領上面,兩條小辮仍舊威風凜凜地朝前翹著。
五一村是這一區(qū)最老的礦村;克拉斯諾頓城實際上就是從這個村子發(fā)展起來的。它是不久以前才被稱為五一村的。從前,還沒有發(fā)現這些地方有煤的時候,這一帶都是哥薩克的莊子,其中數索羅金莊最大。
這里的煤是在本世紀[17]初發(fā)現的。順著巖層開采的最初幾個礦井是傾斜的,而且非常之小,煤可以用馬拖的,甚至是手搖的絞車提起來。這些小礦井屬于不同的主人,但是沿用舊稱,整個礦場都叫索羅金礦場。
礦工們都是俄羅斯中央幾個省份和烏克蘭的移民,他們在哥薩克的莊子里落了戶,和哥薩克們結了親,哥薩克自己也在礦井里干活了。家庭人口增多了,分了家,又在旁邊蓋起了房子。
又開了新的礦井——有的在一個長山崗后面,現在的伏羅希洛夫格勒公路就通過這個山頂;有的在再過去一點兒的峽谷后面,這個峽谷把現在的克拉斯諾頓城分隔成兩個大小不等的部分。這些新礦井屬于一個姓雅爾曼金或是叫“瘋老爺”的獨身地主,因此在這些礦井周圍新興起來的村莊最初也俗稱雅爾曼金村或是“瘋人”村。“瘋老爺”本人住在一座灰色的磚砌平房里,房子一半辟作花房,里面種著奇花異草,養(yǎng)著海外飛禽。這座房子當時孤零零地聳立在峽谷后面的高崗上,四面通風,也被叫做“瘋人”院。
到蘇維埃政權建立以后,在第一個和第二個五年計劃時期,這一區(qū)里才又建立了一些新礦井,索羅金礦場的中心也移到這邊來了。區(qū)里造起了標準式小屋,蓋起了機關、醫(yī)院、學校和俱樂部的大建筑物。在山崗上“瘋老爺”的房子旁邊,興建起區(qū)執(zhí)行委員會的兩側有側廳的漂亮的大廈。“瘋老爺”的房子成了克拉斯諾頓煤業(yè)聯(lián)合公司的設計室,可是設計室的職員們卻根本不知道,他們在里面度過生命中三分之一時間的這座房子過去是座什么房子。
這樣,索羅金礦場就變成了克拉斯諾頓城。
鄔麗雅、她的女友和同學們,都是同他們的城市一起成長的。他們做小學生的時代,在植樹節(jié)那天就在那塊堆滿垃圾、牛蒡蔓生的空地上參加植樹。市蘇維埃把這塊空地劃作公園。這里應該造一座公園的主張,是在老一輩的共青團員中間產生的。這一代人還記得“瘋老爺”和雅爾曼金村,記得第一次德軍占領和國內戰(zhàn)爭。他們里面有些人目前還在克拉斯諾頓工作——有些人的頭發(fā)里或是布瓊尼式的哥薩克口髭里已經露出銀絲——但是多數人已經被生活分散到全國各地,而且有的已經高升了。領導那次植樹的是園丁達尼雷奇,當時他就年紀不小。雖然現在他已經老態(tài)龍鐘,但還在公園里做園丁的頭頭。
于是,這座公園就成長起來,成了成年人喜愛的休憩場所。但是對青年來說,它不僅只是一個場所,而是青春煥發(fā)時期的生命本身,因為它和他們一同成長,它像他們一樣年輕。現在,公園里翠綠的樹冠已經迎風喧嘩,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那兒已經綠葉成蔭,可以找到幽秘的角落。夜里,在月色之下,它無比美麗,可是到了陰雨連綿的秋夜,當潮濕的黃葉在黑暗中盤旋著簌簌落下的時候,這里甚至有些陰森森的。
青年們就這樣和他們的公園、和他們的城市一同成長起來,并且按照自己的意思給各個城區(qū)、郊區(qū)和街道題了名字。
搭起了一批新的木屋,他們就把這塊地方叫做“新木屋”。現在已經根本沒有什么木屋,周圍都蓋起了磚房,但是舊名字仍舊沿用下來。直到如今還有個城區(qū)叫“鴿房”。從前這里有三所孤零零的破木屋,孩子們就在里面養(yǎng)鴿子,現在那邊也造起了標準式房屋。“楚利林諾”——以前這里總共只有一座小房子,里面住著一個姓楚利林的礦工。“干草場”——以前那邊有個堆干草的院子。“木頭街”——這是公園后面鐵路過道口那邊的一條和全城毫不相連的街道,現在它也還是那樣,那邊的房子也還是那些木頭房子。那邊住著華列麗雅·鮑爾茨,一個不滿十七歲、生著深灰色的眼睛、梳兩條金黃色辮子、自尊心很強的姑娘。“磚房街”——這是最早造起標準式磚房的街道。現在這種房子很多,但是只有這條街叫“磚房街”,因為它是第一條。而“八家宅”呢——這已經是整整的一個區(qū),有了好幾條街,以前這里一共只有八幢這種標準式房屋。
全國各地的人們不斷匯集到頓巴斯。他們首先遇到的問題就是:往哪里住?一個叫李方查的中國人,用黏土和麥秸在空地上搭了一所住房,后來他又搭了好些一間連著一間的、蜂窩似的小房間出租。直到后來外地人才懂得,其實不必向李方查租房,自己搭就行。這樣就形成了一個占地很廣的區(qū)域,里面全是互相毗連的土房,——這一區(qū)名叫“上海”。后來,在那個把城市隔成兩部分的峽谷兩旁和城市四周的空地上,也都造起同樣蜂窩式的土房,這片黏土窩就叫“小上海”。
這一區(qū)最大的礦井新一號井的位置正巧在索羅金莊和以前的雅爾曼金村之間。自從這個礦井開工之后,克拉斯諾頓城就朝索羅金莊那面擴展,差不多和它連成一片。這樣一來,那個久已和近旁較小的莊子連在一起的索羅金莊,就成了五一村——成了城里的一個區(qū)。
這個區(qū)和城市其他各區(qū)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這里多數的住房都是原來的哥薩克莊子。這都是私人房屋,式樣各不相同。這里的居民中間仍舊有許多哥薩克,他們不在礦里工作,而是在草原上種地,并且聯(lián)合起來組成幾個集體農莊。
鄔麗雅的父母的小房坐落在遠遠的村邊的洼地里。從前這里是迦夫利羅夫莊,這座小房是一座古老的哥薩克式小房。
鄔麗雅的父親馬特維·馬克西莫維奇·葛洛莫夫是波爾塔瓦省的烏克蘭人,從小就跟隨父親到尤佐夫卡謀生。當年他是一個高大強壯、勇敢、漂亮的小伙子,披著一頭發(fā)梢卷成圓圈的金色鬈發(fā),又是出名的采煤大力士,姑娘們都喜歡他。難怪在鄔麗雅看來不啻是圣經上所寫的那個古老時代,這里剛開出幾個小礦井,他剛到這一帶地方來謀生的時候,就把瑪特遼娜·薩維里耶芙娜,當年還是迦夫利羅夫莊的瑪特遼莎[18],一個嬌小的黑眼睛的哥薩克姑娘,迷住了。
俄日戰(zhàn)爭期間他在莫斯科第八格列納杰爾兵[19]團服役,六次受傷,兩次是重傷。他曾經多次得獎,最后一次因為搶救本團團旗獲得圣喬治獎章。
從此他的健康就衰退了。他在一些小礦井里又工作了一個時期,后來在礦井里當馬車夫,經過半生的漂泊,他就在這個迦夫利羅夫莊,在瑪特遼娜陪嫁的小房子里定居下來了。
鄔麗雅剛抓住自家的門,就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她愛自己的父母,而且一個人在年輕時候往往如此,她不僅想不到,而且不能設想,在生活中當真會有一天需要撇開家庭自己單獨來決定自己的命運。現在,這個時刻卻來臨了。
鄔麗雅知道,她的父母年老多病,而且對自己的家十分留戀,所以不會下決心離開。他們的兒子在軍隊里,鄔麗雅又是一個沒有確定生活方向的姑娘,一個沒有職業(yè)的人,照管不了他們。還有一個女兒比鄔麗雅大得多,丈夫是礦井管理處的一個上了年紀的職員,都住在他們家里。這個大女兒有她自己的孩子,她也下不了決心離開。他們大家都早已決定:不管發(fā)生什么事,他們都決不離開家園。
只有鄔麗雅,在這最后關頭之前心里還沒有一個明確的計劃,也沒有一個堅定的目標。她總覺得,應當由別人來給她做主。有時她想參軍,一定要進空軍,于是她就寫信給她的在一個空軍部隊里做技師的哥哥,問他能不能設法讓她進航空學校。有時她覺得,干脆不如像克拉斯諾頓的某幾個姑娘那樣,進護士訓練班——這樣她很快就可以進作戰(zhàn)部隊。有時她心里暗暗希望到敵占區(qū)去參加游擊隊的地下活動。有時,她心里又突然充滿了如饑似渴的要學習的愿望,要繼續(xù)學習!戰(zhàn)爭總不能永遠打下去,它一旦結束,就又要生活和勞動,那時就更需要通曉業(yè)務的人,她不是很快就可以成為一個工程師或者教師嗎?但是結果誰也不來支配她的命運,而現在時候已經到了,她得打開門并且……
直到此刻她才感到,生活會變得多么可怕。她得丟下父母任憑他們受敵人凌辱,只身闖進這個茫茫的,可怕的,充滿困苦、流浪和斗爭的世界……她覺得膝蓋十分軟弱無力,差點兒坐在地上。啊,要是她能夠馬上鉆進這個舒適的小房子,關上百葉窗,倒在自己的少女的臥榻上,就這樣悄悄地躺著,不作任何決定,那該多么好呀!這個黑頭發(fā)的小姑娘鄔麗雅跟別人有什么相干呢!就這樣爬上床,蜷著腿,生活在相親相愛的親人中間,管它發(fā)生什么事情……可是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呢?什么時候發(fā)生?會不會拖得很久?也許,它并不十分可怕吧?
但是在這同一剎那,她因為自尊心受到屈辱而顫抖了:她怎么能容許自己得出這樣的結論?可是她已經沒有時間選擇了:母親已經迎著她跑過來。是什么力量使母親從病榻上起來的呢?母親的后面是父親、姐姐和姐夫。孩子們也跑了過來。他們的臉上都帶著焦急不安的痕跡,小外甥一個勁兒地哭著。
“你到底跑到哪兒去啦,我的好女兒?一清早就不見你的影兒!快到阿納托里那里去,要是他還沒有走,快去,女兒!”母親說,眼淚順著她的被風吹日曬的、蒼白的、滿是皺紋的兩頰滾下來,她也不打算去擦。
母親已經老了,背也開始彎了,但是頭發(fā)依然烏黑。她的頭發(fā)是烏黑的,她的黑眼睛仍然是美麗的,像是一只大野鳥的眼睛,雖然她本人身材矮小。她聰明能干,性格堅強,女兒們和老葛洛莫夫都聽她的話。但是現在到了女兒得自己拿出主張的時候,母親卻束手無策了。
“誰找過我?是阿納托里?”鄔麗雅急忙問道。
“區(qū)委會有人找你。”父親說。他站在母親后面,沉重地垂著兩只大手。
他已經多么衰老了啊!他前面的頭發(fā)幾乎全禿了,只有后腦和兩鬢還留著昔日鬈發(fā)的痕跡,依然鬈成一圈圈的。但是他的格列納杰爾兵式的發(fā)紅的口髭已經白了許多,臉上的胡楂也花白了,鼻子完全是紅里透青的,磚色的士兵的臉上也布滿皺褶。
“快去,快去,女兒!”母親重復說,“等一下,我去叫阿納托里!”說著,這個矮小的老婦人就穿過田壟向鄰居波波夫家跑去。波波夫家的兒子阿納托里是今年同鄔麗雅一起從五一村的中學畢業(yè)的。
“您去躺著吧,媽,我自己去!”
鄔麗雅撒腿去追母親,但是母親已經順著櫻桃園往下面跑去,她們這一老一少就一同跑著。
葛洛莫夫和波波夫兩家的花園毗連。兩家花園都緩緩地往下傾斜,通到一個干涸了的小谷,谷底有一道籬笆,就算是界線。鄔麗雅和阿納托里雖然生下來就是鄰居,但是除了在學校里以及他常去做報告的共青團集會上之外,她從不跟他見面。小時候,他有他男孩子的愛好;到了高年級里,同學們都嘲笑他,說他怕女孩子。真的,要是他在街上或是某人家里遇到鄔麗雅或是別的女孩子,他總是手足無措,甚至顧不得向人家問好,即使向人家問好,也是漲得滿臉通紅,弄得隨便哪個女孩子都會臉紅起來。女孩子們有時私下也談起這一點,背地里嘲笑他。但是鄔麗雅卻仍舊尊重他,他讀書讀得非常多,人很聰明,只是沉默寡言;他喜愛的詩和鄔麗雅喜愛的相同,他還收集甲蟲、蝴蝶、礦物和植物的標本。
“塔伊西雅·普羅柯菲耶芙娜!塔伊西雅·普羅柯菲耶芙娜!”母親隔著矮籬笆把身子探進鄰家的小花園,叫道,“托里亞[20]!鄔麗雅來了……”
阿納托里的妹妹在那邊上面的什么地方尖聲答應了一聲,可是有樹遮著看不見她。接著,在枝頭滿綴熟透了的小櫻桃的樹叢中間,阿納托里本人也跑過來了。他穿著下擺和袖口繡花的烏克蘭式襯衫,敞著衣領,為了不讓他的朝后梳的燕麥色長發(fā)披散下來,后腦上壓著一頂烏茲別克式小帽。
他的曬黑的、眉毛淺白的、總是嚴肅的瘦臉熱得通紅,胳肢窩底下都現出潮濕的汗圈。顯然,他把看見鄔麗雅要怕羞的事已經完全忘記了。
“鄔麗雅……你可知道,我一清早就在找你,我已經把所有同學家里都跑遍了,為了你,我叫維嘉[21]·彼得羅夫晚些動身。他們都在我們家里,他父親罵得可兇啦,你趕快去收拾吧!”他急急地說。
“可是我們一點兒也不知道啊!這是誰的命令?”
“是區(qū)委會的命令,叫大家都離開。德國人眼看著就要來了。所有的人我事先都通知了,唯獨找不到你們這一伙,都快把我急死了。后來維嘉和他父親從波高烈萊莊趕著車子來了。他父親在國內戰(zhàn)爭時期就在這里打過游擊反對德國人,他當然一分鐘也不能耽擱。你瞧,維嘉是專門來接我的!真是個好同志,這才稱得上是同志!他父親是林務區(qū)長,他們林管區(qū)的馬挺棒!我當然請他們等一等。他父親就罵起來,我說:‘您自己是個老游擊隊員,您懂得是不該把同志丟下的,而且,’我說,‘您一定是一個勇敢的人……’所以我們就等著你。”阿納托里急急地說,顯然是希望一口氣把他的全部感受都對鄔麗雅說出來,他的時而是淺灰色時而是藍色的眼睛望著她,突然射出光芒。這雙眼睛一霎時使他的眉毛淺白的臉顯得非常迷人。
以前她怎么會覺得這張臉毫無特色呢?在阿納托里的臉上——在他的飽滿的嘴唇的線條里,在他的闊鼻孔的輪廓里——顯露出一種精神力量,是的,正是力量。
“托里亞,”鄔麗雅說,“托里亞……你……”她的聲音發(fā)抖了,她隔著籬笆把曬黑了的狹長的手伸給他。
這時候,他才不好意思起來。
“快,快。”他避免正視她的似乎燒透他全身的黑眼睛,這樣說道。
“東西我都收拾好了,你們把大車趕到大門口來吧……請趕過來……請趕過來吧。”鄔麗雅的媽媽重復說著,眼淚不斷地從她臉上滾下來。
在這一分鐘以前,母親還不完全相信,她的女兒要只身投進這個巨大、崩裂的世界,但是她知道,女兒留下來有危險,現在既然有好心人,又有大人陪著,現在一切就都決定了。
“可是,托里亞,你通知瓦麗雅·費拉托娃了嗎?”鄔麗雅聲調堅決地說,“你是知道的,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不能不帶她走。”
阿納托里的臉上露出十分苦惱的神情,他既不能夠、也不想掩飾這種苦惱。
“馬不是我的,而且已經有我們四個人……我簡直不知道……”他一籌莫展地說。
“但是把她丟下我一個人走是不行的,你明白嗎?”
“馬當然很有氣力,不過到底是五個人啊……”
“好吧,托里亞,謝謝你的一切……你們走吧,我跟瓦麗雅一起走……我們可以步行。”鄔麗雅堅決地說,“再見了!”
“天哪,怎么能步行,我的女兒!我已經給你把全部衣服和內衣都放在一只箱子里,還有鋪蓋呢?……”母親像孩子那樣用拳頭揩著臉,大聲哭起來。
鄔麗雅對朋友的高尚友誼,不僅沒有使阿納托里感到驚奇,他反而覺得這是非常自然的。要是鄔麗雅不這樣做,那才會令人驚奇呢。因此,他并沒有生氣,也沒有露出不耐煩的樣子;他只是在尋找解決的辦法。
“你至少該去問她一聲!”他叫了起來,“也許她已經走了,也許她根本不打算離開,她畢竟不是團員啊!”
“我去找她。”瑪特遼娜·薩維里耶芙娜突然精神抖擻起來,她簡直是在不自量力了。
“媽,您去躺著吧,一切都由我自己來!”鄔麗雅生氣地說。
“托里亞!你們快好了嗎?”維克多·彼得羅夫在上面,在波波夫家里用響亮有力的嗓子喊道。
“他們的馬挺棒,那是不成問題的。大不了我們輪流跟著馬車跑。”阿納托里一面考慮,一面在自言自語。
但是鄔麗雅無須去找瓦麗雅。她們母女剛走上自家的臺階,就看見她們一家人圍著瓦麗雅,站在臺階同邊屋、廚房和牛棚中間。瓦麗雅顯得瘦了,連她的曬得黑黑的臉都顯得蒼白了。
“瓦麗雅,去收拾收拾。有馬,我們可以說服他們把我們倆都帶走!”鄔麗雅急急地說。
“等一下,我有話要對你說……”
瓦麗雅抓住了她的手。
她們退到門邊。
“鄔麗雅!”瓦麗雅直望著她說。她那雙隔得很寬的淺色眼睛里流露出無限的痛苦,“鄔麗雅!我哪兒都不去,我……鄔麗雅!”她感情激動地說,“你是個不平凡的人,是的,是的,你身上有一股強烈的、巨大的力量,你什么都能做,我媽說得對——上帝給了你一雙翅膀……鄔麗雅,你是我在世界上的幸福,”瓦麗雅懷著熱愛說,“我在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就是你,但是我……我不跟你走。我是個最平凡的人,我知道這一點,我總是夢想著最平凡的事……你看,我想等我畢了業(yè),就去工作,將來遇到一個善良的好人,我就跟他結婚,我要有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我們將要過著快樂而平凡的生活,別的我什么都不想。鄔麗雅,我不會斗爭,我不敢單身到外邊去……是的,我知道,現在我的這些夢想都破滅了,但是我媽年紀大了,我沒有做過傷害別人的事,我是個不受注意的人,所以我打算留下來……請你原諒我……”
瓦麗雅說著就用她一直團在手里的小手帕捂著嘴哭起來。鄔麗雅猛地抱住她,摟得緊緊的,自己也伏在她的非常熟悉可愛的、亞麻色頭發(fā)散發(fā)著香味的頭上,哭起來。
她們從小就是好朋友,一起念書,一同升級,互相分享最初的少女的歡樂、憂愁和秘密。鄔麗雅生性沉默,只有在特殊的精神狀態(tài)下才肯吐露自己的心事;瓦麗雅的思想感情雖然并不總能理解鄔麗雅的傾訴,卻總是把一切一切都告訴她。其實年輕人哪里會顧到什么相互了解呢?彼此信任、可以無話不談,這就是歡樂。哪知道,她們竟是完全不同的……但是,她們在溫柔的、神圣的少女友情中有過這么多晴朗明媚的日子,所以別離的痛苦使她們心碎。
瓦麗雅覺得,她此刻是在放棄自己生活中一件最重要、最光明的東西,今后的前途就是非常暗淡、非常渺茫可怕的了。
鄔麗雅卻感到,她要失去她在幸福的時刻或是精神最苦悶的時刻唯一可以推心置腹的人。她并不介意朋友是否了解她,她只知道她永遠可以在瓦麗雅心里找到感情的共鳴——善良和順從、愛和單純是同情的共鳴。鄔麗雅哭,是因為這是她童年的結束,她要成為大人,她要走進世界,而且是只身前往。
現在她才記起,瓦麗雅把她頭上的百合花拔掉、扔在地上的事。現在她才明白,瓦麗雅為什么要這樣做。在這種人心惶惶的時刻,瓦麗雅想到,她的朋友要是頭上插著這枝百合花跑到炸毀礦井的地方,會顯得多么異樣,因此她拔掉了鄔麗雅頭上的百合花。這表示,她完全不像她所說的那么平凡,她懂得的事情很多。
有一種預感告訴她們:現在她們中間發(fā)生的事情是最后一次了。她們不僅感到,而且知道,在某種特殊的、精神的意義上來說,她們要永別了。因此她們傷心地哭著,并不因為流淚而害羞,也不想忍住淚水。
在這些歲月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淚——不僅落在頓涅茨的土地上,也落在所有被破壞、被焚燒、血流成河的蘇維埃土地上。這些眼淚里面,有的眼淚是出于無力、恐懼、肉體難忍的直接的痛苦,但是也有多少崇高的、神圣的、高貴的——人類從未流過的最神圣、最高貴的眼淚啊!
一輛車身長長的農村大車,由兩匹棗紅色的好馬拉著,咕隆隆地向門口駛過來。車子是用大貨車改裝的,裝著向外傾斜的木柵欄,車上堆滿了包裹箱篋。趕車的是一個塊頭很大的中年人,他生得粗眉大眼,滿臉是肉,身穿軍便服,頭戴皮制帽。鄔麗雅看到車子過來,就放開朋友,用小枕頭般狹長的手掌擦掉眼淚,臉上又恢復了原來的表情。
“別了,瓦麗雅……”
“別了,鄔麗雅。”瓦麗雅失聲痛哭了。
她們吻別了。
大車在門口停下。車子后面出現了阿納托里的母親塔伊西雅·普羅柯菲耶芙娜——一個高大健壯、膚色潔白、眼睛和頭發(fā)都是淺色的哥薩克婦人,——和他的妹妹娜塔莎。她們都跑得面孔通紅、滿頭大汗,眼睛也是哭過的。阿納托里的父親從宣戰(zhàn)之后就上了前線。
阿納托里已經坐在車上,他旁邊是深色頭發(fā)、樣子可愛的維克多。維克多穿著胸口敞開的汗衫,手里拿著用什么軟東西裹著、又用繩子捆著的吉他,大膽的、孩子氣的眼睛里露出憂傷的神色。
鄔麗雅轉過身子,像木頭人似的迎著親人走過去。她的箱子、包袱和頭巾都已經拿出來了。矮小年老、有著大野鳥般的黑眼睛的母親,急急向她跑過來。
“媽媽!”鄔麗雅說。
母親把兩只干瘦的小手一拍,就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