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當郊區的一切都籠罩著這種撤退和匆促疏散的緊張氣氛時,靠近城中心的地方,一切倒比較平靜下來,似乎比較正常了。街上的職員的隊伍和攜兒帶女的逃難的人們,都已經散去。各個機關的入口處或者院子里,都停著一排排的馬車和卡車。有一批剛夠辦事的人手,在把裝著機關財產的木箱和塞滿文件的麻袋裝到車上。他們在低聲談話,好像故意只談他們所做的事。從敞開的門窗里傳出錘子的敲擊聲,有時還有打字機的嗒嗒聲。辦事認真的事務主任們在做最后的財物清單:哪些需要運走,哪些可以不要。要不是遠處隆隆的炮轟和震撼大地的爆炸,人們可能以為這些機關只是從舊址遷往新居呢。
在城中心的高地上屹立著一座新的、兩側展開的單層大廈,大廈正面遍植幼樹。離開城市的人們,無論從哪里都可以看到這座建筑物。這里是區委會和區執行委員會,從去年秋天起布爾什維克黨伏羅希洛夫格勒州委會也在里面辦公。
各機關和各企業的代表們不斷地走進這座建筑物的大門,又幾乎像奔跑似的出來。從敞開的窗口傳出不停的電話鈴聲和對著話筒答復的、有時故意抑制有時又過分大聲的指示。有幾輛民用的和軍用的小汽車,排成半圓形停在總入口處旁邊。最后面的是一輛滿是塵土的軍用吉普車,后座上兩個穿著褪了色的軍便服的軍人——一個沒有刮過臉的少校和一個魁梧的年輕中士——不時探出頭來張望。在所有的司機以及這兩個軍人的臉上和姿態中,都有一種難以覺察的共同的神情:他們在等待著。
如果說大廈的外表平淡無奇,那么這時在大廈右側一個大房間里展開的那個場面,以它內在的力量來講,是足以使古代的大悲劇黯然失色的。應當立即離開的州和區的領導人,在和要留下的領導人告別。這些留下的人現在要完成疏散工作,等德國人來了之后他們就要銷聲匿跡,融化在群眾中間,轉入地下工作。
除了共同經歷的患難,再沒有什么能夠使人們這樣接近起來。
整個戰爭時期,從第一天到現在,對這些人說來,已經連成一個緊張得非人力所能忍受的、連續不斷的勞動日,只有久經鍛煉的、最堅強的性格才能經受得住這樣的緊張。
他們把所有最年輕、最強壯的人獻給前線。他們把可能遭到掠奪或破壞的最大的企業——幾千臺車床、幾萬個工人和幾十萬家屬,運送到東方。但是像變魔術似的,他們馬上又找到了新的車床和新的工人,使空闃的礦井和廠房又有了新的生命。
他們使工廠和所有人保持著一種時刻準備著的狀態,以便一旦需要又可以行動起來,全部遷往東方。同時他們還不停地執行著這樣一些職責:他們供給人們吃和穿,教育兒童,治療病人,培養新的工程師、教師、農藝師,維持食堂、商店、戲院、俱樂部、體育館、澡堂、洗衣房、理發店、民警隊和消防隊。假如不這樣做,蘇維埃國家人民的生活就無法想象。
他們在戰爭的全部日子里始終如一地工作著。他們忘記了他們可能有個人的生活:他們的家屬都在東方。他們吃、住、睡覺都不在家里,而是在機關和企業里,——不論日夜什么時候都可以在他們的崗位上找到他們。
頓巴斯的土地一片跟著一片地失陷,但是他們越發緊張地在剩下來的土地上工作。他們極度緊張地在頓巴斯最后一片土地上工作,因為這是最后一片了。但是直到最后,他們還使人們保持著這種巨大的干勁,來擔負起戰爭壓在人民肩上的一切。如果從別人身上已經擠不出精力,他們就一次又一次地從自己的精力和體力中擠。誰也說不出他們的精力的限度究竟在哪里,因為它們是沒有限度的。
最后,連頓巴斯的這一片土地也要放棄的時候來到了。這一次,在幾天之中,他們又運走了幾千臺車床、幾萬人和幾十萬噸貴重物品。現在,到了最后一刻,連他們自己也都非走不可了。
他們站在克拉斯諾頓區黨委書記的大辦公室里,緊緊地挨在一起。長會議桌上的紅氈已經拿掉。他們面對面站著,說笑著,互相拍著肩膀,總下不了決心說出告別的話。要離開的人們心頭十分沉重、煩亂和痛苦,仿佛有烏鴉在抓他們的心。
州委干部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普羅慶柯,自然而然地成為這些人的中心。早在去年秋天,全州初次面臨被占領的威脅的時候,他就被選拔出來做地下工作。可是當時事情自然而然地擱下來了。
普羅慶柯是個三十五歲的男子,身材矮小、勻稱、靈活。他的兩鬢微禿,日見稀疏的亞麻色頭發向后梳著,紅潤的臉以前總刮得干干凈凈,現在卻長著深色的柔毛,這已經不是胡楂,但是還沒有長成胡子。這是他在兩星期之前開始留的,那時根據前線戰事的進程,他明白做地下工作是在所難免的了。
他懷著敬意在和他面前的一個軍服上沒有級別標志的高個子中年人親切地握手。那人的臉瘦削、剛毅、滿是細皺紋——長期過度辛勞的痕跡;他臉上特別顯著的是真正的大領導所特有的那種泰然自若、樸質而又威嚴的神情,這種神情是由于對世界形勢知識豐富、了解深刻而出現的。
這個人是新近建立的烏克蘭游擊隊司令部領導之一,昨天才到克拉斯諾頓來建立州游擊隊和正規軍之間的協同動作。
那時候,還沒有料到會撤退得這么遠,還希望能擋住敵人,至少能把他們擋在頓涅茨河下游和頓河下游一帶。根據游擊隊司令部的命令,普羅慶柯應當在他即將作為基地的游擊隊和調來卡緬斯克區支援我軍在北頓涅茨河的掩護部隊的一個師中間建立聯系。這個師在伏羅希洛夫格勒地區的戰斗中損失慘重,馬上就要到達克拉斯諾頓,師長是昨天同游擊隊司令部以及南方方面軍政治部的代表們一起到來的。師長是一位四十來歲的將軍,他也站在這里,等著跟普羅慶柯告別。
普羅慶柯握著游擊隊隊長——游擊隊隊長平時也是他的領導,常到他家里串門,跟他的妻子也很熟——的手,對他說:
“謝謝您的幫助和教導,再一次謝謝您,安德烈·葉費莫維奇。請向尼基塔·謝爾蓋耶維奇·赫魯曉夫[10]轉致我們游擊隊的謝意。如果您有機會去總司令部,請告訴他們,就說現在在我們伏羅希洛夫格勒總算也建立了游擊隊……如果您的運氣好,能見到總司令斯大林同志,就請告訴他,我們一定會光榮地完成自己的職責……”
普羅慶柯說的是俄語,但有時不自覺地夾著烏克蘭鄉音。
“如果你們完成了,即使我們不說,他們也會聽到的。至于你們一定會完成,那我是毫不懷疑的。”安德烈·葉費莫維奇露出剛毅的微笑說,他滿臉的皺紋都放著光。他忽然轉過身來對圍著普羅慶柯的人們說:“普羅慶柯這家伙真鬼:還沒有開始作戰,已經在試探能不能從總司令部得到供應!”
大家都笑起來,只有將軍沒有笑,在全部談話時間他都站在那里,堅強飽滿的臉上始終帶著嚴峻的、憂心忡忡的神情。
在普羅慶柯的明朗的藍眼睛里閃露出狡猾的神氣,眼睛開始閃閃發光,不過不是兩只同時發光,而是有先后,仿佛有一顆頑皮的小火星獨腳跳著,從一只眼睛里跳進另外一只眼睛里面。
“我自己的供應有的是,”他說,“要是用完了,我們就像那個老柯夫派克[11]一樣,沒有軍需機關也活得下去:從敵人那里拿來的,就是我們的……不過,要是給我們添撥點什么……”普羅慶柯把雙手一攤,大伙又笑起來。
“請向方面軍政治部的工作人員轉致我們最大的謝意,他們給了我們極大的幫助。”普羅慶柯握著一個團政委銜的中年軍人的手,說道,“至于你們,小伙子們……我真不知道對你們說什么才好,我只能好好地吻吻你們……”普羅慶柯感情激動地挨個兒擁抱并且親吻了內務人民委員部的年輕小伙子們。
他是一個細心的人,他懂得在任何工作中都不能讓一個工作人員感到委屈,不管這個工作人員的職位大小,只要他在工作中盡了自己的一份力量。他就這樣向幫助他組織游擊隊和地下工作網的每一個機構和每一個人表示了謝意。他懷著沉痛的心情依依不舍地跟州委的同志們告別。在幾個月如一日逝去的戰爭期間,友誼和命運已經把他們牢牢地拴在一起了。
他眼睛潮潤地離開了朋友們,又四下看了一遍,有沒有漏掉什么人。這時個子敦實的將軍默默地把整個身子迅速有力地迎向普羅慶柯,同時向他伸出手來。在將軍的普通俄羅斯人的臉上,突然顯露出天真的表情。
“謝謝,謝謝您,”普羅慶柯感情流露地說,“麻煩您還親自來。現在我們好像是拴在一根繩子上了……”說著,他握了握將軍的結實的手。
將軍臉上的天真的表情霎時間消失了。他那戴著制帽的圓圓的大頭做了一個不滿的,甚至像是氣憤的動作。他的聰明的小眼睛又帶著原來的嚴峻的神氣望著普羅慶柯。他似乎有非常重要的話要說,但是他什么也沒有說。
決定性的一剎那到了。
“你自己要小心。”安德烈·葉費莫維奇說的時候臉色改變,他擁抱了普羅慶柯。
大家重又跟普羅慶柯、他的助手以及留下來的工作人員們告別,然后臉上似乎帶著歉意一個一個地走出辦公室。只有將軍出去的時候是高昂著頭,邁著和平時一樣輕快迅速的步子,以他那樣的胖子來說,這樣的步伐是出人意料的。普羅慶柯沒有去送他們,他只聽到街上的汽車嗚嗚地響起來。
辦公室里的電話鈴聲一直不停,普羅慶柯的助手放下這個聽筒又拿起那一個,請他們過一會兒再打來。普羅慶柯剛跟最后離開的人告別,助手馬上就遞給他一個聽筒。
“面包廠打來的……已經打來過上十次了……”
普羅慶柯拿起聽筒,在桌角坐下,馬上就和剛才跟同志們告別時一會兒態度親切、真情流露,一會兒調皮快活的樣子判若兩人了。在他拿聽筒的姿勢里,在他的面部表情和語調里,都顯露出沉著和威嚴。
“你別胡扯,你聽我說,”他說,聽筒里的聲音馬上就停了,“我對你說過運輸工具要來,它自然會來。市貿易公司會來取你的面包,預備給市民們在路上做干糧。銷毀這許多面包是犯罪行為。你烘了一夜的面包究竟是為了什么?我看是你自己在著急。等我叫你著急的時候你再急。明白嗎?”普羅慶柯掛上聽筒,又取下一只鈴聲尖銳發抖的聽筒。
在面對新一號井的打開的窗口,可以看見離城的部隊、卡車以及疏散的居民隊伍在移動。從這里的小山上看出去,幾乎像看地圖一樣,移動基本上分為三股:主流往南,向新切爾卡斯克和羅斯托夫移動,較小的一股往東南,向李哈亞移動,最小的一股是向東,向卡緬斯克移動。剛剛離開區委會大廈的那些汽車,也魚貫地往新切爾卡斯克開去。只有將軍的滿布塵土的吉普車,穿過擁擠的街道向著伏羅希洛夫格勒公路那面開去。
這時,要回到師里去的將軍的思想已經遠遠離開了普羅慶柯。灼人的太陽斜照著他的臉。汽車、將軍、司機以及后座上默不作聲、沒有刮胡子的少校和身材高大的中士,都在塵埃的包圍之中。遠處的炮轟聲、公路上汽車的吼聲、離城的人們的情景——這一切把這幾個年齡和職位異常懸殊的軍人的思想不由得都吸引到嚴峻的現實上來。
在和普羅慶柯告別的人里面,只有身為軍人的烏克蘭游擊隊司令部的代表和將軍,才懂得德軍坦克部隊占領米列羅沃以及他們向莫羅佐夫斯克(頓巴斯到斯大林格勒鐵路線上的一個城市)挺進的意義。這表示,南方方面軍已經和西南方方面軍隔斷,伏羅希洛夫格勒州以及羅斯托夫州的大部分和中央的聯系被切斷了,斯大林格勒同頓巴斯的交通也被切斷了。
現在這個師的任務是盡可能長久地擋住從米列羅沃進犯南方的德軍,使南方方面軍退到新切爾卡斯克和羅斯托夫。而這就意味著,將軍指揮的那個師在幾天之后要么根本不再存在,要么陷入敵人的包圍。被包圍是將軍深惡痛絕的,但是將軍又不愿意他的師不再存在。另一方面,他知道,他會百分之百地履行天職。所以,現在他的全副精力都是用來解決這個無法解決的難題。
按年齡來說,將軍并不屬于老一代的蘇聯軍事將領,而是屬于中間一代。這一代在國內戰爭時期或國內戰爭結束不久開始他們的道路時,都還是些十分年輕的,并不突出的人。
他在當普通士兵的時候,走遍了現在他乘吉普車駛過的頓涅茨草原。他這個庫爾斯克農民的兒子,十九歲的牧人,開始他的軍人道路時,彼列科普[12]之役的不朽聲譽已經轟動全國。他入伍是在肅清烏克蘭馬赫諾[13]匪幫的那個時期:這是與革命敵人大搏斗的最后的微弱余音。他曾在伏龍芝[14]的指揮下作戰。在青年時代,他是一個出眾的堅強的戰士,他也是一個出眾的聰明的戰士。但是他的出眾并不僅僅因為這個:堅強而聰明的人在人民中間并不罕見。他漸漸地、不知不覺地,甚至仿佛是緩慢地掌握了連政治指導員、營政委和團政委——全體政治部和軍隊黨支部工作人員的無數的無名大軍(愿這些人永垂不朽!)——教導給紅軍戰士的一切。而且,他不單是理解他們的教誨,他還把這些教誨學透學通,牢牢銘記在心頭。突然,他作為一個具有非凡的政治才能的人在戰友們中間得到了提拔。
他后來的道路是簡單的、一帆風順的,就像他那一代任何一個軍事將領的道路一樣。
在偉大衛國戰爭中,他起初是團長,可是他已經有了伏龍芝陸軍大學畢業、哈勒欣河之戰[15]、“孟納興防線”[16]突破戰的經歷。以他這樣的出身和年齡的人來說,這已經很多,可是這還遠遠不夠啊!衛國戰爭使他成了一員統帥。他成長了,但更重要的是他不斷地受到培養。現在他是在大戰的實踐中受到培養,正像以前在軍事學校、后來在陸軍大學、再后來在兩次小規模戰爭的實踐中受到培養一樣。
撤退固然令人非常痛心,但是在戰爭進程中不斷加強的這種意識到本身力量的新的感覺,卻是使人驚奇的。我們的士兵比敵人的士兵強,這不僅是從精神上的優越性來說——這一點根本無法比較!——即使單純從軍事方面來說,也是如此。我們的指揮員不僅在政治覺悟方面,即使在所受的軍事教育方面,在迅速接受新事物、廣泛應用實際經驗的能力方面,也是高得不可比擬。軍隊的技術裝備并不比敵人差,在某些方面甚至比敵人好。創造這一切和指導這一切的軍事思想來自偉大的歷史經驗,但同時它又是新的、大膽的,像產生它的革命一樣,像這史無前例的蘇維埃國家一樣,像形成并實現這種思想的人們的天才一樣——這種思想展開鷹隼般的雙翅在空中翱翔。但是到頭來仍舊不得不撤退。目前敵人在數量上、在突然襲擊方面、在不受正常的良心定義限制的殘酷性方面占著優勢,他們每一次都是靠孤注一擲來取勝,這時他們已經根本顧不到后備力量了。
像蘇聯的許多軍事將領一樣,將軍很早就明白,與歷來的戰爭比較起來,這次戰爭需要更多的人力與物力的后備。應當善于在戰爭的進程中創造人力與物力。更復雜的是如何運用這些人力與物力:要分配及時,調遣得當。敵人在莫斯科城下被擊潰以及他們在南方的失敗,不僅說明了我們的軍事思想、我們的戰士和我們的技術裝備的優越——這些事實更多地說明了,人民和國家的偉大后備力量是掌握在節約的手里,是掌握在有本領、有能耐的手里。
但是,在對敵我雙方的一切似乎都已經了解的時候,卻又要在人民眼前進行撤退,這終究是可惱的,非常可惱的!
將軍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在車子里一言不發。吉普車費力地穿過擠滿正在疏散的居民的街道,剛開到伏羅希洛夫格勒公路,有三架德國俯沖轟炸機差不多就在頭頂上連續飛過,發動機發出吼叫似的聲音。這些飛機來得是那么突然,將軍以及陪同他的那個軍官和中士都來不及跳出去,仍舊坐在車子里。戰士和逃難的人們分為兩股,像潮水似的退到公路兩旁,——有的撲倒在溝渠里,有的靠著房屋的墻根或是緊貼著墻。
就在這一剎那,將軍看見一個穿白上衣、梳兩條烏黑的長辮子、身材苗條的姑娘,獨自站在公路邊上。好長一段公路上都是空的,只剩下這個姑娘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她帶著無畏的、陰郁的神情,目送這些涂得花花綠綠的、張開的翅膀上畫著黑十字的“鳥兒”在她頭頂上疾飛而過,它們飛得非常低,好像扇起一陣風吹著了她。
將軍喉嚨里突然咯的一響,旅伴們都愕然望了望他。他好像覺得衣領太緊似的,憤憤地把圓圓的大頭扭動了一下,后來就轉過臉去,不忍再看公路上的這個單身姑娘。吉普車陡地轉了彎,沿著公路在高低不平的草原上跳動著馳去——不是向卡緬斯克,而是向伏羅希洛夫格勒那個方向,將軍的那一師人,就是剛剛從那里向克拉斯諾頓開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