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清災害敘事、御災策略及民間信仰
- 劉衛英等
- 3836字
- 2023-02-20 17:48:48
第一節 水災敘事及其世俗倫理歸因
水災,除了降雨量過大引起的之外,許多是上游水土流失、表土被水沖積壅塞河床所致。如清末小說揭示植被破壞成因,以此突出清官明察:“林公周歷襄河兩岸,發現河底愈上愈淺,原來襄河底上下皆深數丈,近年來陜西南山一帶,及楚北鄖陽上游等處的深山老林,盡行開墾,栽種苞谷,山土日掘日松,遇有發水,沙泥泄入河底,逐漸淤墊,以致漢陽到襄陽,愈上則河底愈淺。兼之漢水性最善曲,相距一里,竟有紆回數折,此岸坐灣,彼岸不免受敵,正溜既猛,回溜勢亦加狂,因是近年來襄河竟無一年不報漫潰。潰處的遺害,顯分輕重:潰在上游的較重,潰在下游的較輕;潰在支堤的較輕,潰在正堤的較重。”[4]不過,特別值得注意和予以反思的倒是水災的倫理歸因。
首先,慘烈的水災場面的描寫與衣食住艱難的災荒影響。從現場視角,分析水災形成及諸多次生災害。如董含(1624—1697)描寫:“自五月至七月,淮、揚、滁一帶,大雨如注,晝夜不息,水勢洶涌,四面成巨浸,田禾廬舍俱沒。百姓驚竄,有登塔頂餒死者,有浮至蘆蕩為毒蛇嚙死者,有以長繩連系,一家數口同日并命者。慘狀種種不一。水退,禾盡槁。地方官繕疏上聞。”[5]不僅注意到水災慘烈現場,而且描繪出人們因慌不擇路逃生,可能會遇到水災派生出的致命禍患。曾任河南巡撫的尹會一(1691—1748)動情地記載:“祥符等縣,連朝大雨,房屋倒塌,田禾被淹,實為異常災祲,此皆本都院奉職無狀,上干天和所致。夙夜悚惶,寢食俱廢,念我小民,上淋下濕,坐臥水中,棲身無所,糊口無資,興言及此,不禁心碎淚下矣。查乾隆二年(1737)定例,如遇水災驟至,果系房屋倒塌,無力修整,并房屋雖存,實系饑寒切身者,均酌量賑恤安頓等語,該司速飭被水各屬確查,實在乏食窮民,度日維艱,即動常平倉谷,按其戶口大小,先賑一個月口糧,大口三斗,小口一斗五升。其房屋倒塌之戶,動支存公項下:極貧一兩,次貧五錢,傷損人口者加倍,隨查隨給……”[6]從賑災措施上,可以看出地方官對于水災危害情況的了解,以及針對水災次生災害采取的具體救災步驟。
其次,對被災者遭遇損失予以傳統社會普遍認同的倫理歸因。《聊齋志異·水災》描寫水災的突然和暴虐,對幸存者所以能免遭滅頂之災,進行了合乎世俗倫理觀念的解釋:
康熙二十一年(1682)苦旱,自春徂夏,赤地無青草。六月十三日小雨,始有種粟者。十八日,大雨沾足,乃種豆。一日,石門莊有老叟,暮見二牛斗山上,謂村人曰:“大水將至矣!”遂攜家播遷。村人共笑之。無何,雨暴注,徹夜不止,平地水深數尺,居廬盡沒。一農人棄其兩兒,與妻扶老母,奔避高阜。下視村中,已為澤國,并不復念及兒矣。水落歸家。見一村盡成墟墓;入門視之,則一屋僅存,兩兒并坐床頭,嬉笑無恙。咸謂夫婦之孝報云。此六月二十二日事。[7]
農家夫妻能在洪水突來時先奉婆婆避水,舍棄兩個幼兒不管,體現了“重老”文化的價值取向。后來發現兩個孩子沒有被洪水裹挾而去,鄉里輿論認為是“孝感所致”,顯示了清初社會孝文化的深入民間。而實際上多數情況下如明人謝肇淛轉述的,脫逃者即使逃得一時,也還是被繼之涌來的洪濤吞噬。“吳興水多于山間暴下,其色殷紅,禾苗浸者盡死,謂之‘發洪’。晉中亦時有之。岢嵐四面皆高山,而中留狹道,偶遇山水迸落,過客不幸,有盡室葬魚腹者。州西一巨石,大如數間屋,水至,民常棲止其上。一日,水大發,民集石上者千計,少選,浪沖石轉,瞬息之間,無復孑遺,哭聲遍野。時固安劉養浩為州守,后在東郡為余言之,亦不記其何年也。”[8]
整個地區不良風氣如浪費水資源的現象,被認為可能就是上天震怒、暴發洪水的原因。清初通俗小說從山西一些缺水地區說起,強調水災是對明水鎮這些“不忠不孝、無禮無義、沒廉沒恥的頑民”,與水為仇的天譴。“看了這等干燥的去處,這水豈是好任意灑潑的東西?……你任意濫用罷了,甚至于男子女人有那極不該在這河渠里邊洗的東西,無所不洗。致得那龍王時時奏報,河伯日日聲冤。……卻是玉帝檄召江西南昌府鐵樹宮許旌陽真君放出神蛟,瀉那鄰郡南旺、漏澤、范陽、跑突諸泉,協濟白云水吏,于辛亥七月初十日子時決水淹那些惡人,回奏了玉帝。那玉帝允了所奏……”[9]于是水災理由便得到了充分合理的倫理解釋,受災者中的少數好人,受壞人連累而倒霉。段江麗博士指出該小說體現出“司命信仰”,其來自明初以降不斷提倡的“善書體系”,如袁黃《立命之學》及諸多“功過格”,《太上感應篇》達到高潮,因而該小說呈現兩個要旨:一是標舉神靈仁慈,鼓勵改惡從善;二是強調(夸大)這一信仰在心理上給人以警懼[10]。這一論斷是很準確的。
楊樹棠記汶川之南的桃關,光緒年間暴發水災,居民漂沒一千多人,然而也有幸運者,他揀選個案實例兩相映照,且以議論強調:“其時有陳德懋者,蓋負販于道者也。薄暮行至此,將宿焉。其子堅不可。乃行,宿于其下之澈底關。陳問故,其子曰:‘吾見桃關之人,皆有鬼隨之,系其頸以鐵索,是以懼耳。’獲免難。同時,有布販胡從興者,前一夜宿于其地,是日將之汶川,出門而腹痛亟,因復止焉。夜即被難。予嘗跡兩人平日所為,陳事母孝,而胡則盜嫂者也。”[11]載錄者對這類動輒千萬人罹難的奇災,少有幸運脫難者,進行了某種必然性的倫理推因:“往往必有一二人脫其厄,以著其神異,似若有主之而呵護之者。天道福善禍淫,蓋明示人以向善之路也。”強調了平日積善積德的重要:遇到做好事機會可別放過,而壞事千萬別干,總能找到你的!楊樹棠則把這種“司命信仰”的絕對性、可靠性描述得具體而形象。
其三,通過點與面的水災受難者對比,凸現個別孝子及其家庭在水災中的幸運。萬歷己酉(1609)夏五月廿六日,建安山水暴發,洪水逾城而入,溺死數萬人,但人們如何應對卻大有不同:
水至時,人皆集橋上,無何,有大木隨流而下,沖橋,橋崩,盡葬魚腹。翌日,水至福州,天色清明而水暴至,斯須沒階,又頃之,入中堂矣……少選,妹婿鄭正傳,泥淖中自御肩輿迎老母暨諸室人至其家,始無恙,蓋鄭君所居獨無水也。然水迄不能逾吾臺而止,越二日始退。方水至時,西南門外白浪連天,建溪浮尸,蔽江而下,亦有連樓屋數間泛泛水面,其中燈火尚熒熒者;亦有兒女尚聞啼哭聲者;其得人救援,免于魚鱉,千萬中無一二耳。水落后,人家粟米衣物為所浸漬者,出之,皆霉黑臭腐,觸手即碎,不復可用。當時吾郡縉紳,惟林民部世吉捐家貲葬無主之尸凡以千計,而一二巨室大駔,反拾浮木無數以蓋別業,賢不肖之相去遠矣。[12]
謝肇淛(1567—1624)對水災中置災民生死于不顧、乘災謀利的富戶強烈不滿。清末有識之士也注意到,因孝行得免劫難,免于水災之患,即其一也。清末丁治棠寫某孝子居山中,父母俱老,二子尚幼小。一夜蛟水暴發,孝子與婦謀:“以兒可再生,失父母則終天抱恨,不可棄也。”遂夫負父,妻負母,登山避之。雨大坡滑,竭蹶得上,水隨雨漲十余丈,“正倉皇間,忽大聲發水上,蛟尾一掃,擱山頂,形蓬蓬甚巨,黑夜不能辨,自是水殺。黎明視之,己屋也。家具器物,隨屋浮上,位置如常。而兩兒猶酣睡床上,齁齁未醒。夫婦稽首謝天。數日水落,下視居鄰,漂泊一空。所毗連地,皆水沖沙埋。而孝子土田,方罫分明,若有陰為護之者。縣令聞之,表其異,即以水淹無主地割畀之,家遂由此豐實焉”[13]。這是“郭巨埋兒”倫理神話的一個翻版,也運用水災逃生中倫理選擇的話語來敘述,烘襯出洪水猝至給人的震撼。
其四,水災的被災者和遇難者常是冥間命定的。此與瘟疫、地震等受害者“冥間早定”類似。清初小說寫狄希陳幼年常在母姨家玩,發水時同母姨全家一起落水。狄希陳扯住箱環在水中漂蕩:
只見一個戴黃巾騎魚的喊道:“不要淹死了成都府經歷!快快找尋!”又有一個戴金冠騎龍的回說:“不知混在何處去了,那里找尋?看來也不是甚么大祿位的人,死了也沒甚查考。”戴黃巾的人說道:“這卻了不得!那一年湖廣沙市里放火,燒死了一個巴水驛的驛丞,火德星君都罰了俸。我們這六丁神到如今還有兩個坐天牢不曾放出哩!”[14]
就這樣被眾神靈解救,送回家附近,小說以此預告人物的未來官職,“可見人的生死都有大數,一個成都府經歷便有神祇指引”。有的具體解釋為:“奉許旌陽真君法旨,全家免死。”“若那時薛教授把他當個尋常游方的野道,呼喝傲慢了他,那真君一定也不肯盡力搭救。”將此幸運脫難歸結為神靈酬報善待之恩。
此外,水災作為自然災害的一些特點,也被理性地認識到了。《五雜組》通過比較水災與火災的特點,揭示水災給人帶來無可逃避的突來恐怖,雖說是“水火無情”,但人們對水災往往疏于防范,有時南方水災比起北方危害更甚。“水柔于火,而水之患慘于火。火可避而水不可避,火可撲滅而水無如之何,直俟其自落耳。若癸卯山東之水,丁未南畿之水,己酉閩中之水,壬子北都之水,皆骸骨蔽野,百里無煙,兵戈之慘,無以逾之。然北方之水,或可堤防而障,或可溝澮而通,惟南方山水之發,疾如迅雷,不可御也。”[15]對此,小說也引詩對錢塘江水災氣勢加以渲染:
驟雨盆傾,狂風箭急。千年古樹連根倒,百尺深崖作海沉。半空中勢若山摧,只道是江神怒搗蛟龍穴;平地里聲如雷震,還疑是龍王夜吼水晶宮。白茫茫浪涌千層,霎時節桑田變海;碧澄澄波揚萬丈,頃刻間陸地成津。但見那大廈傾沉,都做了江心樓閣;孤帆漂泊,翻作那水面旌旗。可憐的母共兒,夫共妻,臉相偎,手相挽,一個個橫尸縹渺;可惜的衣和飾,金和寶,積著箱,盈著篋,亂紛紛逐水漂沉。這一回螻蟻百萬受災危,雞犬千群遭劫難。真個是山魈野魅盡寒心,六甲三曹齊掉淚。[16]
水災危害如此之大,而明清時代關于水災的民間信仰,也十分豐富并具有多重文化意蘊(圖1-1[17])。

圖1-1 洪災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