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太云的眼里透著疑惑與不安。
雖然馬裕前的態度和他的截然相反,但他不忍在徒弟們面前損了這位大徒弟的面子,便選擇不吭一聲。
“當初是你要離開,現在又要回來,這蘊豐戲園,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嗎?”
于承藝愣在原地,想不到,師兄對當年的事,仍然耿耿于懷。
那天,媽媽把于承藝接走。
因為在這位母親的眼里,家里沒有企業的孩子,那文憑便是孩子將來謀生最重要的東西。
而如果留在班子里學戲,若是哪天園子倒了,那兒子只能流落街頭了。
所以,她才毅然決然帶走于承藝。
蔣老當時已經五十多歲,當然曉得可憐父母心,也算通達,明白很多事情,不可強求。
可他的弟子們,連最大的馬裕前都才十八歲,難免心智不成熟。
在馬裕前看來,他們都沒有繼續讀書,大多數都將在戲園里唱一輩子。
那離開的于承藝,無異于是叛徒。
他以大師兄的威望,抵制這個叛徒,不許大家送行,也不許私留于承藝的聯系方式。
田小一也在隊伍里,雖然于承藝知道那不是本愿。
不過現在,于承藝已經不把這件事當回事了。
因為大家不知道那并不是于承藝自己的選擇,而是媽媽的決定。
何況,當年大家的站隊,無疑是出于幼稚,而幼稚,是用來發笑的。
可于承藝沒想到,大師兄直到現在,還那么幼稚。
但于承藝總不能在這種時候,指責馬裕前幼稚吧?
只會被當作狗急跳墻,所以他此時只能百口莫辯地選擇沉默。
而其他師兄弟呢,照樣不敢得罪大師兄,同樣沉默著,就和那時一樣。
除了……
“不對,藝哥當年是被他媽媽帶走的!”
田小一激動站起來,為于承藝辯解。
于承藝很驚訝,也很感動。
“但是他的確背叛了我們,”馬裕前說,“何況,要是我沒猜錯的話,他是外面混不下去了,才想到了我們,我告訴你,于承藝,這里不是施粥廠,要飯,去其他地方吧。”
眾人犀利的目光投向于承藝,他只感覺自己的臉火辣辣的疼。
但這,的確是事實。
“那是因為,他把這里當成是家,他才會想著依靠。”
平時柔柔弱弱的田小一,此時的語氣,比于承藝的心都要堅定,半步不移地擋在于承藝前面。
對田小一來說,于承藝離開那天,同樣也是她的痛。
她后悔沒有維護自己親近的藝哥,而是選擇站在大流里,站在藝哥的對立面。
藝哥沒得選,可她有,但她當時卻做了最自私的決定。
如今,她絕不會再這樣了。
“師妹!”馬裕前說,“他都這個樣子了,你還要為他說話。再說,我們戲團是要唱戲的,他多年未習,有道是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他的肚里,怕是沒有什么東西了吧。”
田小一推理出了于承藝就是救場的司馬懿,她知道藝的技藝高超。
可是,大家并不知道,她必須把這件事告訴大家。
“不是的,藝哥的功力一點也不淺,還記得那場司馬懿……”
然而,卻被馬裕前打斷了:“師妹,既然你提到了司馬懿,嗯,不得不說,那水平是及格了,要是于承藝有那水平,我也無話可說,他要回歸,我不再阻擋。”
事實上,馬裕前心里清楚,那位司馬懿的功力說不定比自己還深,但當著大伙的面,自然不能承認有誰的水平比自己高,因為他非常在乎自己大師兄的身份。
而于承藝離開這么多年,更是不可能及。
他完全沒將那司馬懿,與眼前的師弟聯系起來,這才說出這種話。
田小一聞言,察覺到了希望,急忙說:“當真!那司馬……”
然而,于承藝卻拉住了田小一的胳膊。
田小一回過頭,看見藝哥搖搖頭,示意她不要說下去。
她不解,明明只消一句話就能讓大師兄承認藝哥,而藝哥為什么不讓自己說呢?
她很委屈,替藝哥委屈。
于承藝又何嘗不知呢?可他亦知,如果說出來,只會讓大師兄下不來臺。
雖然不管是八年前,還是現在,這位師兄一直帶領眾師兄弟站在自己的對立面。
可是,他一直很尊敬這位師兄。
他有著身為大師兄的當擔,會替師傅,督促和指導大家練功。
而且以身作則,雖然天資卓越,卻從不懈怠,日日勤奮。
為人嚴厲、刻薄了點,但大家怕歸怕,敬也同樣敬。
所以,他仍念及同門之情,想給師兄留點面子。
何況,以這種方式重回園子,難免引來師兄弟的偏見,必然在之后遭到排擠疏遠,于承藝縱是留下也難得自在。
哎,于承藝啊于承藝,就連你的根源,都不想留你啊。
也罷,別繼續自找沒趣,早早離開吧。
卻在這時,何進先推門而入。
他是來檢查回收大家的戲服的,安排人收拾之后,他就可以下班了。
一進門就感覺到氣氛很微妙,似乎還能聞見些許硝煙味兒。
職場鞭撻賜予了他圓滑,他清楚,要想在一個地方長期干下去,就一定得和同事打好關系。
企圖用俏皮話緩解氣氛:“喲,你們一個個的,戲完了也不卸妝,就這么干坐著,等著開什么國際會議呢,還是說,打算返場?現在讓我把票友們叫回來,興許還來得及。”
然而,卻沒有人搭理他這些沒有營養的笑話。
何進先抬抬眼皮,為自己緩解尷尬,隨后馬上注意到詭異氣氛的源頭,來自對立而站的那兩個人。
“你們倆聊什么呢?”
一個他當然認識,馬裕前他可沒少巴結。
另一個……哦,他想起來了。
何進先拍拍于承藝的肩膀:“是你啊,今天你替老梁出演的司馬懿,觀眾反應很不錯,好樣兒的。”
此話一出,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什么,那個司馬懿是于承藝?”
“不可能吧,他都離開八年了,這期間都在讀文憑,怎么可能有這種水平!”
于是有人問何進先:“你確定那個司馬懿是他嗎?”
何進先聳聳肩:“我這還能看錯,就是我把戲服親手交給他的,把他送進化妝間,又帶到候場室的。”
這些演員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取笑的于承藝,竟然是方才驚艷自己的人。
原本還想看笑話的他們,此時一個個瞠目結舌,不敢再露出異樣的眼神。
何進先這才發現,現場氣氛又怪異了幾分。
馬裕前看自己的眼神透著殺意,而于承藝又有幾分埋怨。
弱弱地問:“我說錯話了?”
也不敢催促卸妝,趁著大家都不做聲,悄悄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