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爾茲曼的自然哲學

馬赫中風后，很顯然已不能再繼續講課，因此開始為他尋找繼任者。這很難，也需要很長時間。因此馬赫的講座——而不是他的位置——被臨時托付給了玻爾茲曼。考慮到他們公開的分歧，這似乎頗具諷刺意味，但隨著玻爾茲曼成為又一位在維也納大學講授哲學的物理學家，一種傳統正在形成。

玻爾茲曼在1903年的公開演講極為成功。報紙報道，當時人群擁擠，幾乎危及生命，熱切的人群一直排到了街上。得知此事后，就連老皇帝也感到好奇，邀請玻爾茲曼私下見面。

玻爾茲曼第一次哲學演講的第一句話就提到了他杰出的前任馬赫，而且并不是敷衍了事。在彬彬有禮地說了“贊揚馬赫就像把貓頭鷹運到雅典”[38]（意指“多此一舉”）之后，他很快轉向了自己真正的觀點：“我也相信，向馬赫表達敬意的最佳方式，就是盡最大努力繼續發展馬赫的思想。”

當然，在這句話中，“繼續發展”帶有一層略微隱秘的意思，那就是徹底拋棄。

玻爾茲曼知道在場的每個人都想知道為什么他能接手馬赫的哲學講座，他隨即提到了原子爭議：“到目前為止，我只寫過一篇哲學文章，我這樣做純粹是出于偶然。有一次，在科學院的會議室里，我正在和一群學者激烈辯論原子論的價值，科學院榮譽教授馬赫也在場。出乎意料的是，在這個精英云集的場合，馬赫粗率地宣稱，‘我不相信原子存在。’這句話一直回蕩在我腦海里。”[39]

盡管兩位物理學家在原子存在的問題上屬于對立陣營，但他們因對形而上學的不信任而聯合到了一起。玻爾茲曼不是拐彎抹角的人：“盡管我對自己投身哲學感到有些不安，但哲學家們似乎對干涉科學毫無顧忌……我第一次遇到哲學家是在很久以前，當時我不知道他們的話是什么意思，因此我試圖更好地了解哲學的基礎知識。”[40]玻爾茲曼選擇的武器是棍棒而不是劍：“為了直擊最深處，我首先求助于黑格爾；但是，哦！我在那里發現的是多么晦澀空洞的胡言亂語啊！我的霉星又把我從黑格爾引到叔本華……”

叔本華當時在維也納極受推崇。玻爾茲曼就像一頭公牛向他迎面沖過去，引起了軒然大波。維也納的聽眾沉醉其中，成群結隊來聽他的演講，渴望得到更多樂趣和刺激。但是，在講座后期，玻爾茲曼轉向了數學基礎，他很快失去了很多聽眾。“我的哲學講座”，他沮喪地寫道，“沒有取得預期的成功。我談到了集合論、非歐幾何等等。事實證明，這對我的聽眾來說太過數學化了，很多人放棄了”[41]。但玻爾茲曼認為沒有其他選擇。他直截了當地說：“數學對于科學，就好比大腦對于人。”[42]

然而，為什么數學對物理如此重要，這并不容易理解。畢竟，數學命題的真理性并不取決于感知數據。那么，數學又怎會認同馬赫的激進經驗主義觀點呢？玻爾茲曼說，“任何現象都無法用方程精確描述。所有方程都是一種理想化，強調共性而忽視差異，因而超越了經驗”。[43]

原子和微分方程都是“超越經驗”的抽象概念。這肯定會引發對馬赫的疑慮。但玻爾茲曼并不贊同這種疑慮，畢竟他是實用主義者——順便說一句，這個詞最近在新大陸很流行。馬赫將科學視為一種“經濟的思維方式”的觀點也沒有說服玻爾茲曼。“我們不愿意把探索恒星的物理和化學本質、恒星運動和星際距離僅僅歸結于‘思維的節約’，更不用說顯微鏡的發明和疾病起源的發現了。”[44]

玻爾茲曼發表的哲學論述很少，主要見于他的《自然哲學原理》（Principles of Natural Filosof，標題的拼寫是為了取笑當時流行的一場改革德語拼寫的運動，這場運動最終無果而終）。他的《哲學》講座筆記直到他去世80年后才出版，但仍然沒有落伍。

玻爾茲曼的許多思想似乎都非常現代——例如，他對語言分析和進化論的興趣。玻爾茲曼認為傳統哲學已經被達爾文偉大的洞察力淘汰，事實上他渴望成為“無生命物質的達爾文”。早在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之前十多年，玻爾茲曼就開始思考空間是彎曲的這個想法。他的學生用可愛但相當笨拙的對句總結了這一點：

Tritt der gew hnliche Mensch auf den Wurm, so wird er sich krümmen；

Ludwig Boltzmann tritt auf；siehe, es krümmt sich der Raum.

被人踩過的蟲子會盤繞；

然而，遇到玻爾茲曼，空間自己會盤繞！[45]

玻爾茲曼的言談舉止給聽眾留下了莊重的印象，但在他內心深處，他在與哲學作斗爭，并沉迷于自我懷疑。盡管他對哲學家說了許多尖刻的話，但他并不相信形而上學的問題已徹底解決。他備受形而上學折磨——一種無法治愈的疾病。“形而上學似乎對人類心靈有不可抗拒的誘惑，盡管我們徒勞地試圖揭開面紗，但這種誘惑并沒有降低強度。壓制我們與生俱來的哲學沖動似乎是不可能的。”[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