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后浪汗青堂:傳奇之戰(套裝共六冊)作者名: (英)彼得·格林等本章字數: 35557字更新時間: 2023-02-13 18:27:23
第一章
大流士與西方
希臘與波斯之間的這場大規模沖突——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位于希臘本土的一眾蕞爾小邦與正處于巔峰時期且使出全力的波斯帝國之間的沖突——始終是歐洲歷史中最引人關注的事件之一。正如埃斯庫羅斯和希羅多德清楚看到的那樣(盡管受到了民族優越感和宣傳意識的遮蔽),這場沖突就是一場意識形態之爭,也是我們所知道的最早的此類爭端。一方是高高在上的專制君主波斯大王,另一方則是志愿參戰、訓練不足卻充滿自豪感的獨立公民。在希羅多德的筆下,薛西斯的士兵是被鞭子趕上戰場的;在他的作品中,波斯人一方反復出現鞭打、毀肢和酷刑這樣的主題,這值得研究。反觀希臘人,他們參戰是因為勝利與他們自身的利益息息相關:他們的戰斗是為了保護來之不易而且仍然岌岌可危的自由。
埃斯庫羅斯的《波斯人》(The Persians)創作于薩拉米斯戰役結束八年之后,而作者本人是戰役親歷者。這部作品的重點與其說是在刻畫波斯人的形象——不可避免地充滿夸張荒誕的描述,沒有任何希臘人真正理解過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倫理規范——還不如說是埃斯庫羅斯向我們展示的使希臘人充滿活力的精神和理想。王太后阿托莎是大流士的遺孀,她向王室顧問詢問了關于雅典的種種問題,最終提出了關于雅典的權力結構的問題(像她這樣的國王遺孀肯定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她滿以為除了必然會有的不同,雅典的權力結構與蘇薩宮廷不會有什么兩樣。
“他們由誰人統治?”她問,“軍隊由誰人控制?”答復肯定會引來狂熱的雅典聽眾的陣陣掌聲:“他們說他們不是任何人的奴隸或附庸。”在阿托莎看來,這意味著糟糕的無政府狀態,而處于非常時期的雅典民眾似乎在證實著這樣的看法。“那么,”她問道,“他們又怎能抵抗外敵入侵呢?”——必然會出現的一句回問。“就是這樣,”顧問告訴她,“他們竟然摧毀了大流士那支氣勢磅礴的大軍。”
就像大多數雅典愛國者一樣,埃斯庫羅斯可能夸大了馬拉松戰役在軍事上的意義,但就這場戰役對雅典人心理上的影響而言,他的描述并不為過。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大衛(David)擊敗了歌利亞(Goliath)。波斯的戰爭機器雖然是世界級的——自從亞述帝國崩潰之后,就再未出現過如此強大的軍隊——但并非天下無敵:這個教訓再清楚不過了。在馬拉松戰役結束十年之后,當希臘面臨著一次規模大到使此前的馬拉松登陸戰就像是小規模邊境沖突的入侵之時,關于勝利的記憶仍然能激勵著雅典、斯巴達及其盟友們繼續戰斗。只要稍微理性思考一下,這樣的頑抗就完全是瘋狂之舉。那些認為自己是目光長遠的現實主義者的人——包括德爾斐神廟的祭司、希臘北部城邦和愛琴海諸島的幾乎所有領袖——就像1940年的法國維希政客們那樣,都認為抵抗毫無希望,而合作才是應對波斯威脅的合理答案。從邏輯上來看,他們的看法非常正確。但是,人類精神最終并不是靠邏輯理性——地米斯托克利和丘吉爾都很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戰勝可怕命運而贏得偉大勝利的。光憑理性,遠遠不夠。
約公元前6世紀中葉,正當波斯征服者居魯士席卷愛奧尼亞的前夜,米利都的福西里德(Phocylides of Miletus)寫道:“一個有序生活在高地上的小城邦要強于一個愚蠢的尼尼微。”盡管愛奧尼亞陷落了,而米利都與入侵者簽訂了協議——愛奧尼亞諸城里僅有的一個,但從長遠來看,福西里德的話是完全正確的。當我們研究希波戰爭時,這是我們不應該忘記的絕對真理。近年來,由于東方學者和考古學家的杰出工作,我們對阿契美尼德王朝治下波斯的認識已經超出了已有認知。今天,我們必須帶著更深的洞察力和更少的先入偏見去評價大流士、薛西斯和他們的文明,頭腦開放如希羅多德這樣的探詢者可能也無法避免這樣的偏見。我們的圖景不應再是希臘見證人的那種排外的詆毀:我們現在應該警惕的是一種不分青紅皂白的過度熱情。
那些天生傾向于權威主義的人可能會喜歡阿契美尼德帝國,而正是他們喜歡它的理由使希臘人堅持反對它:一元化(并不總能保持效率)的政府管理、神權專制主義、缺乏政治反對派(只有偶爾爆發的血腥宮廷政變)、總督們對行省的散漫管理(只要他們的臣民不制造麻煩而且定期繳稅)。阿諾德·湯因比(Arnold Toynbee)甚至曾說,假如希臘人輸掉希波戰爭,對他們會更好:強制推行的統一與和平很可能會使他們不再將精力分散在無休無止的荒唐混戰(和注定失敗的地方本位主義)上,從而就不會等到將來被一股腦納入奧古斯都的“羅馬和平”(Pax Romana)。
這種觀點沒有意識到的是,政治與思想自由以及憲政國家——無論單獨來看是多么低效和腐敗——的全部概念都取決于一件事:無論出于何種動機,希臘人決定起來抵抗東方式的王權專制主義,并獲得了輝煌的勝利。現代歐洲并沒有從阿契美尼德王朝繼承什么遺產。我們可以羨慕他們那威風凜凜但令人感到壓抑的建筑,并帶著某種敬畏感凝視——從匍匐在地的視角看——波斯波利斯的覲見大廳(apadana)及其炫目的浮雕。可是,對我們而言,制造這些東西的文明卻像阿茲特克文明一樣陌生,原因也相差無幾。阿契美尼德王朝統治的波斯沒有產生偉大的文學和哲學作品:它對人類的一項永恒貢獻就是瑣羅亞斯德教(Zoroastrianism),這也很能說明問題。與迦太基類似,它的文化基本處于靜止狀態,主要致力于維持現有的神權統治,敵視任何形式的創造和創新。①
與這種一元化制度相比,希臘人的成就顯得更為突出,簡直就是無法解釋的奇跡。民主政制在梭倫時代之后的城邦中誕生,并在希波戰爭以及隨后的五十年內發展至頂峰,有時候,我們會認為這是理所當然之事。事實遠非如此。自由的科學研究、自由的政治辯論、一年一任的行政官員、由多數票決定的決策制度——所有這些事物都迥然相異于希臘人不得不交往的任何一個主流文明的全部思維模式。無論如何產生,無論出于何種自私動機或者其他有爭議的動機,只要考慮到這樣的背景,他們的成就就會顯得更加杰出。
很難讓這一關鍵時刻承載過多的意義,特別是考慮到接下來的故事細節遠非鼓舞人心。有一個希臘丘吉爾,就有一打的希臘拉瓦爾(Laval)②。每一次戰爭,我們都能看到怯懦、自私以及各邦之間和那些城邦內部各派之間所發生的叛國投敵、首鼠兩端和政治惡斗。敵對性宣傳和蓄意性抹黑司空見慣,甚至連希羅多德都無法避免這種嫌疑。即便是最輝煌和最廣為人知的行動,在近距離的觀察之下,也經常會顯露出其背后的復雜動機。然而,正如品達(底比斯人,而非雅典人)所說,當“雅典人的子孫為自由奠定了完美的基石”的時候,沒有任何東西能玷污那項驚人成就的光輝。
人們經常這樣說:“波斯帝國是在一代人的時間里通過一系列征服創建起來的,只有亞歷山大和穆罕默德死后第一代阿拉伯人的征服才能比肩這樣的速度。”它也以完整的領土被同一個王族統治了200多年,這超過了亞歷山大帝國和嚴格意義上的伊斯蘭帝國。在公元前6世紀中期,近東地區被若干小型帝國所占據:阿斯提亞吉(Astyages)在埃克巴坦那統治的米底,還有巴比倫尼亞、克洛伊索斯(Croesus)統治的呂底亞。在這時,帕爾薩的居民還是內陸部落民,他們都是強悍的戰士,但在他們自己的勢力范圍之外,沒人聽說過他們,他們也很可能沒有權勢。③然而,僅僅25年后,這片彈丸之地(今天的法爾斯,以當代的設拉子為中心)就控制了一個甚至超過鼎盛時期的亞述的龐大帝國:到那時為止,波斯帝國是古代世界曾經存在過的最大規模的單一行政復合體。說到底,這項成就應該歸功于一個人。
公元前559年,岡比西斯之子居魯士(這是希羅多德的希臘語轉譯,更準確的名字是Kambujiwa之子Kurash)繼承了安善的王位,這是位于蘇薩東北方向的一個米底附庸國。居魯士王族肇始于阿契美尼斯,他們在帕爾薩及周邊地區的統治已經有些年代;但是,居魯士本人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也被上天賜予了實現這些野心的軍事政治才能。他將帕爾薩各部統一在了自己的領導之下,創建了一個新的阿契美尼德王族都城,即帕薩爾加德;他與那波尼都簽署了非常有利的盟約,后者在巴比倫已經篡奪了尼布甲尼撒的王位。完成了這些準備之后,他就發動了推翻阿斯提亞吉的叛亂,后者就像很多虛弱的國王一樣,既暴虐又不受歡迎。
阿斯提亞吉派去攻打居魯士的第一支部隊集體投降了波斯人——這次投降主要受他們的將領哈爾帕哥斯(Harpagus)的教唆,因為阿斯提亞吉此前曾用一種最為殘酷的方式處死了他的兒子。然后,米底國王只好親自上陣。他的部隊在帕薩爾加德城外倒戈,將他交給了居魯士。這是公元前550年。居魯士乘勝攻占了米底都城埃克巴坦那,該城給他帶來了無可計數的戰利品。從現在開始,米底失去了獨立,實際上成為新興的波斯帝國的第一個總督轄區(satrapy)。為了獲得進一步擴張的安全基地,居魯士并未對米底采取懲戒措施,出于各種考慮和目的,他給予了米底人與波斯人平等的地位。后來還有很多米底貴族在居魯士及其后繼者麾下出任高級文武官員,哈爾帕哥斯只是最早的一位:諷刺的是,當我們泛泛地談到“波斯人”的時候,希羅多德和其他希臘作家卻總是將他們稱作“米底人”。
通過征服阿斯提亞吉,居魯士也相應地對米底的所有附屬衛星國提出了統治要求:美索不達米亞、敘利亞、亞美尼亞、卡帕多西亞,這些都是過去的亞述帝國的一些殘余部分。當然,他在這些地區與那波尼都發生了直接沖突,后者夢想至少要恢復一部分古巴比倫帝國的光輝。但是,居魯士絕對不愿意將美索不達米亞和敘利亞讓給潛在的敵人,相反,他的終極目標是吞并巴比倫本身。當然,也有過一些圍繞尸體盤旋的禿鷲——包括呂底亞的克洛伊索斯,他在公元前547年渡過哈律斯河向東方進軍,希冀能夠獲得一些邊遠省份。他的這次行動得到了德爾斐神諭的鼓勵,后者用典型的含混說法向他透露,如果他渡過哈律斯河,將會摧毀一個大帝國。他照做了;但是,最后毀滅的卻是他自己。由于害怕居魯士軍隊和駱駝隊的氣味,他的戰馬紛紛逃跑。公元前546年,經過兩星期的圍攻之后,呂底亞都城陷落,克洛伊索斯很可能用自焚的方式自殺,以保全自己最后的尊嚴。關于他的結局,有各種各樣的傳說——例如阿波羅通過顯現神跡,將他從火焰中救了出來——這看起來更像是事件發生之后,德爾斐祭司們為了自我開脫而編造出來的宣傳之語。
居魯士自己僅僅冷酷而簡潔地記載道:“他向呂底亞進軍。他殺死了它的國王(?)。他劫掠了它。他在這里安置了駐軍。”這種過程將會以略微不同的形式在很多地方重復發生。從公元前546年到前539年,居魯士全面掃蕩了希臘愛奧尼亞和達達尼爾海峽的沿海城市:只有半開化的盧庫人(呂西亞人)象征性地抵抗了一下他那似乎不可戰勝的軍隊。在同一時期,他也征服了整個伊朗高原,并越過里海,滲透到遠至撒馬爾罕和藥殺河(今天的錫爾河,從天山山脈流入咸海)。最后,他吞并了巴比倫。那波尼都曾經不夠明智地與克洛伊索斯私下訂立過同盟,但是這是否對他的最終命運產生了影響還有待商榷。當他的宮廷轉移到阿拉伯半島之后,他的兒子伯沙撒留下來統治巴比倫。作為一名古代宗教的業余愛好者,那波尼都故意冒犯了馬爾都克(Bel-Marduk)神廟祭司集團的強大勢力:他的首都開始出現了不滿情緒和叛變陰謀。幾乎不需要什么猶太先知來為伯沙撒解釋墻上之字的含義④。公元前539年10月29日,在沒有受到任何抵抗的情況下,居魯士儀式性地進入了巴比倫城,他的兒子岡比西斯在第二年被任命為該城總督。
現在,居魯士成了近東地區有史以來最龐大帝國的無可爭議的主人。而且,他還是一位最狡猾和最富有經驗的征服者。他認識到寬容和仁慈絕不是軟弱的標志,而是可以帶來豐厚紅利的資本:通過聰明的安撫性宣傳可以做到更多的事情,勝于殘酷的屠殺行為。在巴比倫,沒有出現大屠殺或驅逐,而當地神靈也得到了慎重的對待——作為這種行為的回報,居魯士很自然地宣稱他已經得到了當地神靈的支持。“當我和藹地進入巴比倫的時候,”他宣布道,“馬爾都克,偉大的上主,使高貴的巴比倫人支持了我,我則認真地支持和保護了他的崇奉儀式。我的大軍平靜地進入巴比倫。在蘇美爾和阿卡德全境,我都禁止軍隊欺凌當地人民。”然而,對現代讀者來說,居魯士最著名的寬容行為可能是他頒布了重建耶路撒冷圣殿的法令(公元前537年)。只要有可能,他就會相信安撫少數群體的好處。這么做成本很低,卻會帶來豐厚的紅利。
在生命余下的八年里,居魯士將大部分精力都用于組織他所贏得的這個龐大而不平衡的帝國。他將其帝國劃分為約20個行省,每個行省都委派一名總督,其波斯語頭銜——khshathrapavan,意為“王國保護人”——被希臘人轉寫為satrapes,從而為我們帶來一個同源詞“satrap”(總督)。在這些總督轄區中,有兩個涉及了希臘人:首先是以撒爾迪斯為首府的呂底亞,涵蓋了愛奧尼亞沿岸的希臘人;其次是弗里吉亞,覆蓋了達達尼爾海峽、馬爾馬拉海(普羅龐蒂斯)和黑海南岸。這些總督擁有巨大的權力,特別是在龐大的東方行省。他們不僅將所有的行政權力集中在自己手里,而且也是軍事首腦。這種權力集中有其便捷之處,但也有明顯的危險——尤其是一些有野心的總督實力過強,不滿足于總督的職位,并嘗試篡位。為了避免這樣的危險,各省的最高文職官員、高級財政官和駐軍司令官都由波斯大王直接任命,并直接對他負責。更為陰險的是巡回監察官或中央代表,被稱為“大王之眼”,每年都會向大王提交匯報帝國各省狀況的秘密報告。
居魯士在新都城帕薩爾加德待了很長時間,他在那里建造了一座巨大的王宮——單是它的會議廳就長達187英尺——和一座帶圍墻的公園,公園大門的兩側是亞述式的帶翼公牛。在大門上面,他刻下了夸耀性的三語銘文:“我是居魯士,國王,阿契美尼德人。”帕薩爾加德海拔約有6000英尺,是一塊寒冷的內陸高原地區:希羅多德《歷史》的結尾描述了波斯貴族提議將首都遷往更溫暖地區的場面。然而,這個提議直接被居魯士否決,他的貴族們同意選擇“居住于崎嶇之地并統治而不是耕作于富饒平原卻受奴役”。居魯士也在這里建造了他的墳墓,或許他預感到了即將發生的事情:當他在公元前530年開始東征錫爾河以東的野蠻部落并在戰斗中被殺的時候,王宮工程尚未完工。他的功業——單就事實本身來說,已經足夠驚人——不久就變成了英雄神話,希臘作家對此的貢獻甚至超過了波斯人。色諾芬的《居魯士的教育》(Cyropaedia)是一篇杰出的歷史虛構作品,它說明了這種神化到公元前4世紀已經達到何等程度。
公元前530年9月,居魯士之子岡比西斯平穩順利地繼承了王位,之前他曾任巴比倫總督,有所歷練。我們的史料對他的描繪充滿敵意,這使人們開始懷疑希羅多德,幾乎可以肯定它過于夸張了。無論是他征服的埃及人,還是我們即將看到的他的最終繼任者大流士,都沒有理由在回顧歷史時贊美他。現代研究表明,傳說中他在入侵埃及之后,在一陣精神錯亂中實施的那些暴行大部分是埃及祭司編造出來的,因為后者被剝奪了豐厚的神廟津貼。事實上,岡比西斯似乎非常用心,正如庫里肯(Culican)所說,他“采用了埃及國王的頭銜,也在埃及諸神之前表現出了謙卑之意”。很明顯,他在埃及也執行了居魯士在其他地區成功推行過的政策。但是,就算岡比西斯不是傳統文獻中所描繪的那種暴虐嗜酒的偏執狂,他也是一個心腸如鐵且比他父親少了很多家長式溫情的暴君,因此樹敵無數。除了埃及(他短暫統治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埃及度過),他還獲得了昔蘭尼、塞浦路斯和最重要的腓尼基城邦的服從。波斯就此得到了它一直以來都非常缺乏的東西:一支強有力的海軍。
大約在公元前522年3月,當岡比西斯仍在國外的時候,米底爆發了叛亂,領導者是一位自稱國王弟弟的人。岡比西斯急忙離開了埃及,但卻在走到敘利亞的時候,非常可疑地死了。這場叛亂被敘斯塔斯佩斯之子大流士領導的一伙人鎮壓,他屬于阿契美尼德家族的旁系分支,此前事實上曾在埃及為岡比西斯做過參謀官。后來,大流士在自我吹捧的貝希斯敦銘文中宣稱,冒名篡位者不屬于阿契美尼德家族,而是一位名叫高墨達(Gaumata)的瑪哥斯僧。現代學者相信后者完全可能就是岡比西斯的弟弟,這場對抗的真正意蘊是米底人與波斯人的王位之爭。大流士的事后回顧之說辭在很多地方都極為可疑。一個假冒者是如何將帝國中心的那些行省團結起來的?他又如何設法騙過了他那個并非親生的母親?而且,如果大流士的成就是為波斯趕走一位令人痛恨的篡位者,那這個任務也太過于艱難了。屠殺瑪哥斯僧集團只不過引發了更多的叛亂:一年之內,大流士打了19場大規模戰役,并且都取勝了。但是,到了公元前521年7月,主要戰事已經結束,到前520年之前,盡管還不是太穩固,大流士已經控制了之前居魯士統治的幾乎全部領土。
這些事件徹底改變了近東地區之后數百年里的勢力均衡,奇怪的是,它們卻沒有給希臘本土的城邦留下多少印象。關于希臘與波斯之間的關系,最詭異也最重要的事實之一,就是難以想象的互相忽視,這種忽視包含著每個文明在看待其他文明時都會有的那種輕蔑之情。即便是像希羅多德這樣對波斯充滿同情的人,實際上也絲毫不了解波斯貴族的理想,盡管它在很多方面都類似于荷馬筆下的英雄們所擁護的理想。伯恩的描述極好:
波斯鼎盛時期的貴族……被他們的宗教鼓勵成為一個富有男子氣概、熱愛榮譽、身體健壯和勇猛無畏的人;他們熱衷于狩獵、促進和保護農桑之事;他們鄙視商貿,不愿欠債,因為“它會使人撒謊”;他們講究儀表風度,甚至到了拘謹的地步。
埃斯庫羅斯的讀者看到的波斯人與此完全不同。瑣羅亞斯德傳播的教義是全體人類都必須努力在世上建立神的正義秩序,這種教義對任何時代的帝國主義者來說都非常有吸引力,而大流士尤其為之吸引。從一開始,他就很鄙視希臘人,不亞于希臘人對他的鄙視,但并未持續很久。結果,按照正常估計,本應該是一場小型邊境沖突的戰事,卻最終變成了大規模的戰爭,這場東方與西方的沖突從根基上動搖了大流士和薛西斯的帝國。
從希羅多德講述的一個有趣的故事中,可以看到這種相互忽略的程度。居魯士根據分而治之的策略,確認了克洛伊索斯先前與米利都簽署的條約,其他愛奧尼亞城市擔心出現最壞的結果,就向斯巴達求援。斯巴達新近已經崛起為伯羅奔尼撒乃至全希臘的軍事強國。通過兩場漫長和令人痛苦的戰爭,他們已經——至少是暫時地——摧毀了發動叛亂的美塞尼亞農奴們的抵抗精神。斯巴達領導之下的伯羅奔尼撒城邦同盟已經建立了起來。如果有希臘國家可以拯救愛奧尼亞,肯定就是這個崇尚鐵血的軍事強權。但是,斯巴達是否愿意救援是另外一碼事。國內常年存在的叛亂威脅使他們極不情愿將斯巴達軍隊派到邊境地帶:事實證明,當前的危機也不例外。愛奧尼亞的發言者穿著紫色(一個心理學上的失誤,會給斯巴達人帶來不好的感覺)衣服,發表了一篇很長但實際上非常平淡的演說。斯巴達人拒絕給予愛奧尼亞任何軍事援助。
盡管如此,斯巴達人仍然派了一艘五十槳戰船橫渡愛琴海,去看看事態的進展。此外,“戰船上最有名望的人……被派往撒爾迪斯,代表斯巴達人警告居魯士,不要觸碰任何希臘的城邦,否則他們是絕不會袖手旁觀的”。(就像現在一樣,孤立主義為自大狂提供了極好的溫床。)雖然聽到了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話,居魯士很可能并不怎么驚慌,他問斯巴達人是什么樣的民族,居然敢對他如此無禮。在得到回答之后,他對斯巴達傳令官做出了回復;無論真偽,這個回復都很好地講出了希臘人與波斯人在性情上的根本性差別。他說:“我從未害怕過這樣的一些人:他們在城市的中央設置一塊地方,大家集合到這個地方互相發誓,卻又互相欺騙。”希羅多德繼續解釋說,這是因為希臘人擁有市場,而波斯人沒有。事實上,波斯人仍然基本上是一個領地貴族社會,而希臘早在一個多世紀前就已經走出了這個階段:這是這兩個文化最深層次的社會經濟差別(宗教是另外一個問題)。
作為一名領有土地的貴族,居魯士鄙視與希臘人有關的絕大部分事物,首先是他們對商業貿易的著迷,以及與之相伴的觀點自由交流。對波斯人來說,大王即國家,其程度甚至超出了波旁王朝君主所理解的范圍,而這一點在阿契美尼德家族所有銘文的樣式上都得到了展現。國王形象呈現出放射的太陽光線,照亮了位于他的半影中的幾位皇親國戚和高級大臣;在外圍是一片黑暗,匍匐著一群沒有面目的農民。這種風格無論在政治上還是宗教上都會令希臘人感到厭惡。希臘語詞語agora(市場)原來的意思就是“集會場所”,兩者之間并沒有明顯區別。更為先進的希臘城邦很久之前就已經擺脫了世襲貴族國王及其僭主繼承者的統治,并正在探索走向民主政府的道路。(雅典是一個出乎人們意料的例外,在梭倫謹慎而又保守的改革之后,出現了以庇西特拉圖為首的貴族獨裁統治。)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居魯士嚴厲斥責了這些在政體上與波斯封建制度有大量共同點的人⑤:很多頑固的多里安貴族會鼓掌贊揚他的這種情感。
征服愛奧尼亞教會了波斯官員與希臘人打交道的一些有益經驗——同時使它們所造成的實際危險得以最小化。沒過多久,居魯士和他的軍官們都認識到,當在戰場上一對一搏斗的時候,希臘重裝步兵和海軍陸戰兵都是非常強大的部隊:從現在開始,希臘人開始以高價充當波斯人的雇傭兵。但同樣明顯的是(通過愛奧尼亞人的糟糕防御來判斷),希臘城邦政體對任何類型的協同行動來說都算是最糟糕的基礎,無論在行政方面還是在軍事方面,都是如此:在這里,鐵板一塊的阿契美尼德王朝的指揮結構更占優勢。每一個希臘城邦里都總是有著激烈的黨爭,他們會被賄賂和利用,互相斗爭。希臘傳達神諭的祭司就像希臘的政客一樣,被證明遠非清廉。經驗是最好的老師:居魯士輕松而又從容地逐個吞并了愛奧尼亞城市,在各城中扶植了與波斯合作的希臘僭主——要說“賣國賊”可能太重了——代表當地的總督來管理城市。自由貿易得到支持,原本由呂底亞人授予的商業特許權大部分都保持原樣。一小部分人(多數是自由思考的知識分子,例如畢達哥拉斯或色諾芬尼)選擇了移民而不是茍活于波斯的宗主統治之下;其余人則留下來以一種更為現實主義的方式來應對這樣的局勢,想方設法使自己從這樣的局勢中獲取豐厚利益,并取得了一些成功。
自從大流士于公元前522年上臺之后,愛奧尼亞商人與波斯大王之間的這種密切關系就開始變得越來越緊張。同一年,薩摩斯強大的僭主波呂克拉底(Polycrates)被呂底亞總督奧洛埃忒斯(Oroetes)誘往大陸并遭處決。雖然奧洛埃忒斯后來也被大流士處死,波斯人還是在薩摩斯謹慎地扶植了一位傀儡統治者。橫渡愛琴海的第一塊跳板已經被攻占,其他島嶼也會很快如此。在發動了一次偵察性的預備性遠征之后,大流士率領一支大軍借助于用船搭成的橋通過了博斯普魯斯海峽,然后向北進軍到達多瑙河,渡過多瑙河就侵入了斯基泰人的北方草原。雖然這次遠征很難說算得上成功,但從現在開始(公元前513年)越來越清楚的是,波斯開始展望歐洲。大流士的將軍麥加巴祖斯(Megabazus)一座接一座地攻占了色雷斯的城市。馬其頓國王阿明塔斯(Amyntas)獻出了水和土,表示臣服。繼任麥加巴祖斯擔任“沿海民族大將軍”(Captain-General of the men along the sea)的奧塔涅斯(Otanes)征服了發動叛亂的拜占庭和卡爾息冬,這兩座重要的港口城市位于黑海流入馬爾馬拉海的入口處。
現在,波斯已經控制了穿越海峽的所有海上樞紐。希臘本土的糧食供應首次遇到了實實在在的威脅。大流士還迅速重新占領了埃及,也擁有了其廣闊的麥田。如果他再控制住達達尼爾海峽,通往黑海和南俄草原的通道也會被切斷。具體來說,至少在雅典,近50年來都一直面臨著人口增長的壓力。早在公元前594年,從阿提卡出口糧食可能就屬于非法行為——阿提卡始終是一片比較貧瘠的地區。很快,雅典的糧食消耗量就遠遠超過了產量。到公元前6世紀末,雅典所需糧食的三分之二必須從國外進口,而且這個比例隨著時光流逝會越來越高。最大的兩個糧食市場是在埃及和南俄羅斯,大流士現在控制了這兩個地區的入口。另外,他還得到了無限供給的黃金,克里米亞的糧食巨頭經常堅持用黃金支付。因而,大流士可以在開放市場上給出超過其他競爭者的價格,并將糧食價格推高到希臘人無力購買的水平。從這時開始,蠻族人的威脅就像一個令人恐懼的黑影,持續籠罩著希臘世界。
實際危險的程度顯然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波斯大王的個人性情和政策。在這方面,大流士不太令人樂觀。種種跡象都表明,他打算將波斯領土擴張到歐洲,只是人們無法預知他計劃擴張到多遠的地方。希羅多德記載,一支波斯海軍情報團受命調查海岸和港口,不僅包括希臘本土,也包括南意大利。從一開始,大流士就證明他是一位強有力的行政管理者,并對商業擁有濃厚的興趣:波斯貴族半是欽佩半是譏諷地將他稱為“小販”,這不是沒有原因的。他挖掘出了現代蘇伊士運河的前身,寬150英尺,深度足以通過大型商船。與此同時,他派遣一位希臘船長,卡里安達的斯庫拉克斯(Scylax)去探索取道波斯灣前往印度的航線。這兩個舉動體現出一雙緊盯有利可圖的貿易地區的精明之眼。他重組了總督轄區,改善了行省交通,建立了高效的行政機構,還將巴比倫法典改作己用。他也毫不謙虛地談到了自己的成就。“我愛正確的東西,”他宣稱,“我憎恨錯誤的東西。”不太可能有人會反駁他。
首先,大流士啟動了大規模的財政改革,這些改革的好處被人們高估了。頒布標準的度量衡是非常有遠見的一項政策,官方金銀幣的發行同樣如此。但是,波斯大王對信用、貢金和帝國內部資本流動的態度就無助于提高他在經濟上的名聲了。用可支付的貴金屬計算,來自帝國稅收的總收入曾被估算為14560塔蘭特(優卑亞制),這個數字——1塔蘭特是57.5磅重——相當龐大:“大約相當于2000萬美元,但購買力數倍于今天”,奧姆斯泰德(Olmstead)說。不過,這些金銀沒有多少被鑄成錢幣,也沒有回到流通領域。絕大部分金銀都被熔化和鑄成塊錠,儲藏在蘇薩的地窖里,從而使蘇薩成為古代的諾克斯堡⑥。大流士似乎既不知道,也不在意這種政策會逐漸使帝國的金銀枯竭,并毫無疑問會帶來一些不可避免的后果:慢性通脹、不斷上升的價格,然后,就是波斯農業在不能支付債務和無法贖回抵押品的動蕩中接近崩潰。他的信用思想僅限于鑄幣,他也不明白以儲備金形式存在的保證金為何不應該由君主壟斷。

在現代社會,諸如此類的任何計劃都會被認為是蠢到極點的經濟政策,但是,大流士和他的繼任者卻堅定不移地執行著這樣的政策。在古代世界,人們不懂得如何做長期財政規劃。波斯大王看到的是他可以在購買心儀的商品(諸如雇傭兵或糧食)時開出超越所有競爭者的價格,可以花錢建造新的宮殿,總之,就是要保持可以救急的支付能力,足夠處理任何可以預見的危機。他對金銀的近乎壟斷也為經濟勒索行為提供了充足余地,希臘人很快就會明白這點,他們付出了高昂的代價。他似乎從未考慮這個問題,即地中海的貴金屬資源最后可能會被他全部榨干;如果一只鵝不能再下金蛋(出于論證需要的比喻),總是可以找到另外一只來代替。如果大流士這么想,這可能就是他決定橫渡愛琴海向西方進一步擴張波斯帝國統治的又一個原因。
波斯大王的短視和貪婪在愛奧尼亞造成了災難性后果。如果大流士不曾受制于神權政治的那種宏大幻覺,他肯定能認識到,這些富裕的商業城市只有在他使它們覺得值得的情況下才會與他合作。反之,他卻對它們征收了重稅,無情剝奪了它們與黑海地區的貿易權利,并拒絕改變它們的政府制度——盡管自由希臘世界已經拋棄了僭主統治的整個概念,更不用說傀儡僭主的統治。而且,大約從公元前535年之后,迦太基和伊特魯里亞就禁止希臘船只再進入西地中海。事實上,愛奧尼亞已經開始感覺到了勒索造成的拮據。從“亞洲希臘人”以及卡里亞、呂西亞和潘菲利亞地區征收的貢金總額達到400塔蘭特或240萬德拉克馬,這相當于公元前5世紀的雅典人從他們的整個海上帝國攫取的貢金總額。當眾所周知的南意大利富裕城市敘巴里斯被它的鄰居和競爭對手克羅同摧毀的時候(公元前511—前510年),米利都人為之削發和痛哭:他們哀悼的不僅是失去的朋友,也有失去的豐厚利潤。不久之后,愛奧尼亞人對大流士新政策的憤怒情緒發展至叛亂的傾向。在公元前513年,米利都的希斯提亞歐斯(Histiaeus)和其他希臘領袖們曾在大流士的斯基泰遠征行動中為他架設了多瑙河浮橋。到了公元前499年,故事就完全變成了另外一番模樣。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事態的不利發展卻沒有引起多少希臘本土城邦的注意,它們就像往常一樣忙于處理地方事務,對其他一切都無暇顧及。波呂克拉底的遭遇、波斯現在控制著一支龐大的腓尼基艦隊、色雷斯和達達尼爾海峽的城市被大流士的將軍們擊垮——這是極為不祥之兆,然而直到很久以后,很少有人愿意承認這一點。波斯的動向至多不過是為他們的國內政治斗爭提供了新的維度。
在斯巴達,國王克萊奧門尼警惕地注視著宿敵阿爾戈斯,對圖謀推翻庇西特拉圖僭主政府的雅典流亡者集團也只是給予謹慎支持。庇西特拉圖本人亡故于公元前528/527年,其兩子中的一位繼承了權力,并在公元前514年被刺,而另一位幸存的兒子希皮阿斯(Hippias)變成了一個驚恐萬狀的殘忍暴君。在那些被他驅逐從而避免了更糟糕結局的流亡者中,包括一個非常有名而且善于投機取巧的貴族家族,即阿爾克邁翁家族,該家族在雅典政治生活中的中心地位一直保持到了下個世紀(伯里克利[Pericles]和亞西比德[Alcibiades]都與該家族有血緣關系)。就像伊麗莎白一世時期的塞西爾家族(the Cecils),阿爾克邁翁家族只對兩種東西感興趣,那就是財富和政治權力,他們冷酷地追逐著這些東西。如果他們在接管雅典政府的同時,也能贏得幫助雅典人擺脫令人憎恨的僭主政府的榮譽,那就更好了。對他們來說,流亡不是新鮮事,他們盡量利用著流亡生活,獲得了德爾斐神廟的支持,德爾斐的祭司在斯巴達人求取的每一條神諭的前面都加上了“解放雅典”的勸告。
克萊奧門尼不會對阿爾克邁翁家族及其領袖克里斯提尼(Cleisthenes)抱有什么幻想;但是,至少,他們想要的都是一樣的東西,即便是出于不同的原因。正如時不時表現出來的那樣,克萊奧門尼并不支持希臘人抵御波斯侵略。這意味著斯巴達的外交政策極其缺乏兩種特性,即利他主義和遠見卓識。事實上,在這時,斯巴達的一些最親密的盟友——帖撒利、埃吉納、德爾斐、彼奧提亞——從一開始就同情波斯,后來就變身為全心全意的“合作者”(collabos)。更有甚者,當愛奧尼亞最終發動叛亂并呼吁家鄉支援的時候,斯巴達就像往常一樣保持了中立,寧愿派遣軍隊全力攻打阿爾戈斯。沒有比這更自私和更短視的行為了,從這里看不出任何泛希臘的愛國精神。克萊奧門尼想趕走庇西特拉圖家族,不是因為眾所周知的后者與波斯之間的聯系,更不是因為任何像反對僭主制這樣的意識形態因素,而是因為一個強大的雅典可能會在商業和軍事上對伯羅奔尼撒造成威脅。
阿爾克邁翁家族首先嘗試接收內斗的失意者。他們占據了阿提卡北部帕尼薩山的一座要塞,有一部分在雅典的朋友趕來加入了他們的隊伍。然而,如果他們希望廣大同胞會把他們當作解放者來歡迎,他們恐怕會失望。大部分人肯定都會認為(誰又能怪這些人呢?)政權從一個以武力奪權的貴族集團轉移到另一個相似集團手上對自己沒多少好處。這次入侵最終失敗。一年之后(公元前511年),克萊奧門尼被說服,派遣了一支規模不大的海上特遣隊進入法勒隆⑦。希皮阿斯預先獲知了他們的進軍路線,雇傭了一支帖撒利騎兵打跑了斯巴達人,后者幾乎剛下船就遭受了嚴重損失。
雅典敵對派系利用外國軍隊援助來打擊對方的景象肯定使當地農民產生了某種厭惡之情。另一方面,克萊奧門尼國王肯定對這次慘敗耿耿于懷,公元前510年,他又取道科林斯地峽發動了一次全面入侵。希皮阿斯躲在衛城里,防御工事嚴密,糧食充足;但是,他欠缺了一點運氣,他的家人在邊界附近被俘,他不得不投降。獲得了安全保證之后,他就離開雅典去了他在達達尼爾海峽附近的西格翁莊園,不久就在那里建立了流亡政府。由于斯巴達人被認為是來“解放”雅典的,他們既不能遴選順服自己的執政團體,也不能在當地無限期地駐扎占領軍,這是一個非常現代的兩難困境。他們退走之日,就是野蠻的權力斗爭開始之時。
克里斯提尼是在斯巴達軍隊的保護下結束了流亡生活的,因此,斯巴達軍隊一旦撤走,通過法律途徑恢復權力就非常麻煩和微妙。由提桑德之子伊薩哥拉斯(Isagoras)領導的保守派奮力——剛開始獲得了相當大的成功——阻止阿爾克邁翁家族掌權。他們的戰斗始于檢查選民登記冊,使克里斯提尼的大量“新移民”支持者以刁鉆的法律理由被褫奪了公民權。但是,他們很快就明白,從長期來看,更好的做法是獲得平民的選票而不是激怒他們。一項法律得以通過,廢止了在法庭上對雅典公民使用酷刑的做法,之后又頒布了其他類似法案,通過兩年的努力,伊薩哥拉斯越來越掌控了局勢。在這時,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選民們歡迎克里斯提尼以一個偉大的民主改革家的姿態歸來,理由也很充分,因為這時他的腦子里尚未有任何此類想法。
然而,公元前508年,伊薩哥拉斯(順帶說一句,他是克萊奧門尼的好友)被選為首席執政官。克里斯提尼曾擔任過這一職務,因此被禁止再次任職。他必須采取點兒特別行動,于是他決定孤注一擲,借用希羅多德一句模棱兩可的話,他“把人民拉到他這一派來”。這可能意味著選舉權的范圍大為擴張。簡單來說,克里斯提尼賄賂了公民團體來支持他,打算讓他們通過集體投票來選他領導政府,交換條件則是他讓他們第一次在政府管理中享有真正的利益。這項提案迅速在公民大會中通過;就這樣,通過一種有點怪異的分娩過程(accouchement),雅典民主最終艱難地誕生了。事實證明,這個孩子吵鬧、強健,但在他可以走路之前卻麻煩不斷;這是件好事,否則,他很難存活下來。
伊薩哥拉斯無法再控制選他擔任執政官的那些人,眼看大廈將傾,他只好再次求助于斯巴達。斯巴達軍隊開進了雅典,克里斯提尼和阿爾克邁翁家族遭到驅逐。他們不聲不響地離開,因為他們等得起。斯巴達人將700個雅典家族都列入黑名單(有名的或有激進傾向嫌疑的那些家族),試圖建立一個由聽話的保守派組成的傀儡委員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剛剛民主化的雅典人決定結束這種局面。一次突發的暴動獲得了出人意料的成功。伊薩哥拉斯、斯巴達人以及他們的支持者發現自己被困在了衛城。最終,斯巴達人被允許離開,他們偷偷帶走了伊薩哥拉斯;余下人等投降,他們在民眾法庭上接受審判,民眾法庭通過將他們判處死刑而宣示了它的民主團結。在支持者的歡呼聲中,克里斯提尼以勝利者的姿態返回了家鄉。這一次,不再有反對派。另一方面,他肯定也履行了某些政治諾言,否則雅典會迅速陷入黨爭的混亂局面。
克里斯提尼做了更多的事情。一旦權力在手,他證明自己是一個目光遠大的行政官員(包括對阿提卡部落制度的徹底改革),他的各項改革措施重塑了接下來幾個世紀的雅典政治生活。他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一位真誠的理想主義者存在著巨大爭議,更不用說他對立法長期效果的設想。他的目標肯定是要粉碎雅典的那些豪門貴族對政權的控制;同時,他還要用各種手段來保持自身的權力。他對平民(demos)的態度很質樸也很傳統:他已經獎勵了他們的支持,那么,就像任何一位貴族護主一樣,他現在期待著他們的感激。只用了數十年,這批平民就完全改變了雅典的命運,我相信,這是克里斯提尼沒有預見到,也不是他想要的局面。然而,在近東政治生活的語境中,他把這些改革進行到底這一事實就已經足夠非同尋常了;由此導致的后果就是雅典民眾發現他們的集體認同和力量是如此強大。希羅多德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
雅典的實力就這樣強大起來了。權利的平等,不是在一個例子,而是在許多例子上證明本身是一件絕好的事情。因為當雅典人是在僭主的統治下的時候,雅典人在戰爭中并不比他們的任何鄰人高明,可是一旦他們擺脫了僭主的桎梏,他們就遠遠地超越了他們的鄰人。(5.78)
希羅多德借流亡的斯巴達國王德瑪拉圖斯(Demaratus)之口說出的辯護之辭中有一種對比,很有趣,后者現在是薛西斯的謀士:
在單對單作戰的時候,他們比任何人都不差,在集合到一起作戰的時候,他們就是世界上無敵的戰士了。他們雖然是自由的,但是他們并不是在任何事情上都自由的。他們受著法律的統治,他們對法律的畏懼甚于你的臣民對你的畏懼。我可以拿出證據來證明他們的確是這樣:凡是法律命令他們做的,他們就做,而法律的命令卻永遠是一樣的,那就是,不管當前有多么多敵人,他們都絕對不能逃跑,而是要留在自己的隊伍里,戰勝或是戰死。(7.104.5)
這些意識形態方面(或民族神話)的對比非常微妙,給了人們很多思考空間。自由在墮落為無政府狀態之前能走多遠,或者權威在變成專制主義之前又可以走多遠呢?只要關心公元前5世紀另外50年的歷史,任何人都會發現這兩個問題的答案都不樂觀:希羅多德明智地在他選擇的那個地方結束了他的《歷史》。雅典可能還會繼續取得更為炫目的成就,但它永遠也無法再擁有之前的那種輕松愉快的氛圍和奉獻精神了。在緊接著由克里斯提尼改革催生出來的洶涌自信中,一個粗暴地欺壓自由雅典人的斯巴達國王已經被驅逐,盡管他拼盡了全力。沒過多少年,這種新精神就使雅典不得不面對并戰勝一支強大的侵略軍,至少在人數上,這支軍隊的規模超過了雅典能征召的任何軍隊。最終,雅典以地方利益為本位的政治確實也在贏得希波戰爭的過程中(起碼在心理上)起到了關鍵作用。
公元前5世紀的宣傳試圖將這個新生的民主制雅典描述為一個從一開始就堅定反波斯的國家。事實上,克里斯提尼政府立即向大流士的弟弟,撒爾迪斯的總督阿塔弗尼斯(Artaphernes)派遣了使團,目標是獲得波斯大王的承認和盟約。他們在這個問題上沒有多少選擇,希皮阿斯正在西格翁聲索自己的權力。當克里斯提尼的使團前來求見阿塔弗尼斯的時候,后者表現得足夠配合,但他打擊了雅典人的自命不凡。首先,他詢問雅典人是誰,居住在何處;然后,他要求使節們獻出土和水,以示歸順。這使使節們在回國之后遭到了嚴厲斥責——盡管沒人指望大流士會以更優惠的條件給予雅典支持,而且整起事件都強烈表明政府保全了面子。
另一方面,單單對雅典人出使大流士之事的懷疑就足以引發斯巴達人的嚴重警惕。斯巴達的兩位國王,克萊奧門尼和德瑪拉圖斯集結了一支伯羅奔尼撒軍隊,從科林斯地峽出征:他們宣稱的目標是要在雅典重建一個由伊薩哥拉斯領導的安全的保守派政府。(據說,克萊奧門尼與伊薩哥拉斯的妻子有染,但這聽起來更像是典型的阿爾克邁翁家族的誹謗。)雅典人準備應對又一次危機的到來,但奇怪的是,這次危機并沒有變成現實。接近厄琉西斯的時候,科林斯盟友改變了心意,轉頭回家。克萊奧門尼與德瑪拉圖斯爆發了爭吵,整支遠征軍解體:這個結局似乎頗為詭異,好像有一些雅典人在最后一刻給他們送去了巨額賄金。三四年之后(公元前504年), 這個完全獨立的雅典政府使斯巴達人如此焦慮,以致他們實際上暗示要支持被放逐的庇西特拉圖家族的希皮阿斯返回雅典。他們這種只顧自己的政策大轉向超出了伯羅奔尼撒盟友們的接受能力,后者立即否決了這項提議。斯巴達人過去堅定地宣傳自己的反僭主立場,而現在人們也期望他們能堅持他們所宣揚的這個原則。克萊奧門尼對雅典之所求無非也就是一個平和而順從的政府,或者任何此類可以控制的政府;結果,他所得到的是激烈的道德抨擊,被迫公開引退。
斯巴達的困境在約公元前500年時得到了部分解決,就在那時,一直幸災樂禍保持中立的大流士決定承認希皮阿斯的流亡政府。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至少就目前而言,雅典和斯巴達就算不是處于同一陣營,但都是站在波斯的對立面。一年之后,愛奧尼亞長期以來醞釀的不滿情緒終于爆發,演變成了一場暴烈的叛亂。歸順大流士的希臘“僭主”有一部分被以私刑處死,而另外一部分則在一夜之間就泰然自若地變成了叛亂將領。在公元前499—前498年的冬天,他們的領袖,即米利都的阿里斯塔哥拉斯(Aristagoras)造訪了雅典和斯巴達,試圖鼓動它們支持他的叛亂。回應稱不上熱烈。克萊奧門尼拒絕出兵:他的孤立主義思想使他的目光超不出阿爾戈斯。在這個關鍵時刻的不干涉,不單純表現出了純粹的自私,也使叛亂注定失敗。如果擁有來自希臘本土的海軍支援,愛奧尼亞至少可以守住它的三大海軍基地——萊斯沃斯、希俄斯和薩摩斯。它們的聯合艦隊甚至會有足夠的實力徹底阻止大流士侵略歐洲。
在雅典,阿里斯塔哥拉斯的表現略好。在逃過了斯巴達入侵之后,雅典人和阿塔弗尼斯一樣堅決。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希皮阿斯回來的。用這樣的方式違抗波斯大王,他們正在面臨巨大的危險,他們也知道這一點。首先,愛奧尼亞的叛亂看起來像是神的贈禮:偷大羊或偷小羊都一樣,反正會被判絞刑。阿里斯塔哥拉斯在雅典公民大會的演說是典型的反波斯宣傳,到了將近兩個世紀之后的亞歷山大時代,這種宣傳仍然很有力。他說:波斯人都是極端低能的士兵;這個國家滿是戰利品;整場戰爭將輕易獲勝。他的聽眾的反應非常復雜。一些人希望派出全部艦隊,想要全身心投入。其他人想要以斯巴達為榜樣,保持中立。最后,一支小艦隊被派往愛奧尼亞,但是僅有20艘戰船:或許這就是他們可以集結的所有戰船,但更有可能的是出現了最致命的現象——民主性的妥協。“派出去的這些船只,”希羅多德說,“就成了后來希臘人和異邦人的糾紛的開始。”
到了現在,應該很清楚的是,糾紛早在很久之前就開始了;但是雅典在第一次遠征軍中扮演的角色肯定促成了它。希臘聯合艦隊駛向以弗所,從這里出發,叛亂者們的陸軍向撒爾迪斯進軍。他們迅速地攻占了城市,但衛城仍然在堅守。然而,他們劫掠城市的希望破滅了。城內的大部分房屋都是用蘆葦建成的,即便是那些用磚建成的房屋,房頂也是蘆葦稈。一位士兵將一幢房屋點著,整座城市就像火絨一樣燃燒了起來。波斯大軍氣勢洶洶地打了過來,愛奧尼亞人慌忙撤退。波斯人在以弗所的海岸邊追上并擊敗了他們,使他們遭到了慘痛損失。雅典人目睹了戰事進展,也急忙將艦隊撤回了雅典,并拒絕進一步參與這場叛亂。但是,為時已晚。對波斯大王來說,撒爾迪斯被焚毀是奇恥大辱,他不能忘記,也無法原諒。
據說他剛一聽到這話并不把愛奧尼亞人放在心上,因為他確信他們所有人都不能因叛變行動而免于懲罰,而只是問雅典人是什么樣的人。當人們告訴他之后,他便要人們把弓給他拿來,他放一支箭在弓上并把它射到天上去,在把這支箭射到上空去的時候他祈求說:“哦,宙斯,容許我向雅典人復仇吧!”自是而后,每到他用飯的時候,他都要他的一個仆人在他的面前說三次:“主公,不要忘掉雅典人啊!”(5.105)
大流士對叛亂結果的自信與樂觀并非沒有道理。愛奧尼亞人開始獲得一些小勝之后,龐大的波斯戰爭機器開始運作起來。到公元前495年,大部分抵抗都已被鎮壓。公元前494年,在米利都對面海灣中的拉德島附近發生的一場海戰中,擁有353艘戰船的愛奧尼亞艦隊遭遇了慘敗。米利都陷落之后受到了蹂躪。男人大部分被殺,婦女兒童則被變賣為奴。城市南部區域全部被夷為平地。這時,大流士可以說他已經報了撒爾迪斯被焚毀之仇,但這只不過是他更多的報復行動的序幕。次年春天,波斯艦隊結束了掃蕩行動。希俄斯、萊斯沃斯、特尼多斯和色雷斯的刻索尼塞相繼淪陷。位于達達尼爾海峽東岸的城市也再次被波斯攻占,其中包括愛奧尼亞人曾經短暫控制過的拜占庭和卡爾息冬。從各城鎮大火中散發出來的煙霧席卷了整個海峽。難民逃向四面八方——他們中的很多人都去了西西里島和意大利。少男少女們被送到了波斯宮廷做宦官和后妃。愛奧尼亞叛亂結束了,由此,入侵希臘本土成為無法避免的后果。
在這次災難中,最令人感興趣的受害者是一位高深莫測的雅典貴族米太雅德(Miltiades)。大約在公元前555年,他的叔父被庇西特拉圖——雅典僭主,希皮阿斯之父——派去統治色雷斯的刻索尼塞半島,該半島構成了達達尼爾海峽的歐洲一側。他在這里建立了一種家族政權,其仁慈但獨裁的統治很像沙撈越的布魯克王朝(White Rajah),該政權的功能顯然是為了保護雅典在達達尼爾海峽附近地區的利益。米太雅德本人在公元前514年左右成為家族領袖。我至少可以說,他的立場非常模棱兩可,在他統治期間的任何一個時間點,他到底是偏向波斯、希皮阿斯、愛奧尼亞人,還是雅典政府,幾乎無法判斷。在公元前514—前513年,他宣稱,當大流士的波斯大軍在斯基泰地區被截斷之后,他要求毀掉多瑙河上的浮橋。但是,浮橋保存了下來,重要的是,米太雅德也幸存了下來。公元前511年,他在被斯基泰人趕出刻索尼塞半島之后,就想方設法要在愛奧尼亞叛亂期間恢復自己的權力,然而叛亂失敗,他只能變成避難者。波斯大王出價懸賞他的項上人頭,但他驚險地逃過了波斯艦隊的追捕。他那在后面戰船上的兒子就沒有如此幸運——至少從希臘人的立場看是這樣,因為他得到了波斯人的仁慈對待,最終“投靠了波斯人”。
順理成章地,米太雅德前往雅典,他的到來(公元前493年夏)肯定在雅典政界引起了一些尷尬。他屬于雅典最顯赫的家族之一,即菲萊家族,因此,必須小心對待。另一方面,在雅典的新式民主派眼里,他是那種最令人厭惡的人——僭主。更糟糕的是,他在刻索尼塞半島的職務來自庇西特拉圖和希皮阿斯的任命。然而,他的支持者可以爭辯說,在這樣的關鍵時刻,他關于波斯的淵博知識對雅典有著不可估量的價值。一些人說,此人劣跡斑斑,控告他。另外一些人則說,我們現在需要的是指揮官,任命他做將軍吧。沒有人比新任的首席執政官更密切地觀察了這場爭論或更謹慎地權衡了利弊。來自弗萊里德莫的尼奧克利斯之子地米斯托克利,在31歲的時候——剛剛超過最低任職年齡——被選為雅典最高行政長官。
奇怪的是,我們對地米斯托克利的早期經歷幾乎一無所知。希羅多德在寫到公元前480年的薩拉米斯戰役爆發前才提到他,“這時有一個不久之前才顯露頭角而成為一流人物的雅典人,他的名字叫作地米斯托克利,人們稱他為尼奧克利斯的兒子”。哈利卡納蘇斯的狄奧尼修斯(6.34)提到他曾擔任執政官一職,⑧而我們從普魯塔克(Arist. 5.3)那里也了解到他曾經在馬拉松戰斗過,盡管很可能只是普通一兵,但表現優異。我們很可能要指責為希羅多德提供資料的貴族——尤其是阿爾克邁翁家族——故意隱瞞地米斯托克利的早期經歷,以及希羅多德本人在整部《歷史》中對地米斯托克利的蓄意詆毀。他對希波戰爭的記載過于精彩和有名,任何人都難以忘記;但是,至少,只要碰到合適的機會,他就會表現出傾向性。希羅多德從不放過任何機會去強調地米斯托克利是多么自私、多么貪婪、多么不正直的一個人。就像所有的優秀宣傳一樣,這幅畫面包含了很多真實的東西;幸運的是,我們擁有修昔底德的權威總結來給出更大度和更可靠的評價。
地米斯托克利出生于公元前525年或前524年。他的母親是外邦人(色雷斯人、卡里亞人或阿卡那尼亞人,記載并不一致),但他的父親尼奧克利斯則來自一個顯赫的貴族家庭,即呂科米德家族。那種認為尼奧克利斯只是一位沒有家庭背景的新貴(novus homo)的抹黑傳統可能只是根據隨意的詞源追溯——他的名字意思是“新近出名的”——形成的,也有可能他真的來自某個已經與呂科米德家族聯姻的富有暴發戶家庭。流言中肯定有一定的真實成分,因為地米斯托克利——從他的肖像判斷——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一個飼養馬匹的雅典紳士,而且正如下文所展示,他很少表現得像一個紳士。我們聽到的所有關于他的軼事都描繪出了同一種形象。它們為我們描繪出一個樸素、直率、務實但在戰略和政治斗爭上擁有驚人天賦的人。他野心勃勃,對文化藝術不感興趣,而且與他的貴族政敵們相比,他更為熟悉商業貿易事務,而這些貴族政敵認為商貿活動配不上他們的身份。
奧斯提亞胸像1刻畫出一位非常引人注目的人物,而且很切合我們其他史料所傳達的神韻。一批著名學者和藝術史家現在都堅持認為這座胸像源自一件創作于地米斯托克利晚年——約公元前460年——的原始肖像,我也認同這樣的看法。直到近來,人們還公認,直到下個世紀,還沒有什么現代意義上的“逼真”的肖像存在。現在,這種看法正在經受著相當大的修正,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地米斯托克利胸像引起的。大圓腦袋和樸素立面反映的是早期的立體概念,下面則是像拳擊手一般的粗壯脖子;顯得堅毅而又敏感的嘴巴在垂下來的胡子下面展露出帶著一絲嘲弄的微笑;堅硬而卷曲的頭發緊緊貼著頭皮——上述所有特征都刻畫出同樣的性格。在這里,我們擁有了一幅天生領袖的肖像,正如吉塞拉·里希特(Gisela Richter)所說:“一個目光遠大、無所畏懼但剛愎自用的人,他是危急時刻的救世主,但卻無法應對和平時代。”他那寬闊的額頭和斗犬般的下巴說明他身上肯定不會有任何教條化或程式化的東西,這些面部特征必然意味著一種丘吉爾似的作風。實際上,在所有現代政治家當中,丘吉爾是一個政治生涯上在很多方面都與地米斯托克利相似的人,用巧合似乎很難解釋這件事。兩人都有一種不受歡迎的天賦——當他們那些更聰明的同代人錯了的時候,他們可以做出正確的選擇。兩人也都有一種令人眼花繚亂卻頗受猜忌的表演才能,正是這種才能可以拯救國家于危亡。兩人都是在他們所戰勝的危機結束之際立即選舉失敗,被迫下臺。在地米斯托克利的領導之下,雅典人也度過了他們最精彩的歲月。
像當時所有人一樣,地米斯托克利肯定也警惕地注意到了波斯大王對歐洲土地不斷增長的興趣。然而,與大多數貴族群體成員(即便在民主政體下,這些人仍然會經常被選舉出來擔任高級官職)不同,⑨他對這意味著什么有著更清晰的看法。大流士不僅打算最終征服歐洲的希臘人,而且也打算預先通過第五縱隊⑩的滲透來削弱希臘城邦,更糟糕的是,他還打算對最易被經濟壓力破壞的地方直接施加經濟壓力。在公元前494—前493年的愛奧尼亞叛亂失敗之后,波斯大王看起來很可能會阻擊雅典人和愛奧尼亞人在黑海運糧通道上的運輸船隊。自從公元前514/513年的斯基泰遠征之后,這種可能性就一定讓雅典普通民眾越來越恐慌。公元前493年之后,這種危機就變成赤裸裸的事實了。如果是入侵,人們可以拿著刀劍長矛去迎戰。饑荒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很明顯,未來將會得到民眾支持的政客就是能確保雅典人的日常食品供應的那個人。
但是,哪里能找到糧食呢?在這里,考古材料可以幫助我們。我們知道,雅典最大規模的單項進口商品是小麥。我們還知道,雅典的主要出口商品是精制陶器。在一個著名的小麥種植區,完全可以認為當地出土的雅典陶片就代表著雅典人用陶器支付進口糧食。在某一特定地層中的陶片越多,雅典在那一階段進口的糧食就越多。在希波戰爭爆發之前不久,在埃及、色雷斯、南俄羅斯、塞浦路斯和東地中海——全部是波斯控制區——的雅典陶片數量下降到了很低的水平。這恰恰是我們從大流士的限制政策中可以預見的結果。不過,當我們的目光轉向地中海西部的時候,事情就是另外一番光景。在西西里島、意大利南部和亞得里亞海北部(波河流域),雅典陶片數量出現了極大增長,在公元前450年到前430年間達到了最高值。這些地區都是古代世界著名的小麥產區:毫無疑問,雅典人在這里找到了替代性市場。事實上,到公元前490年,雅典商人已經與地中海西部建立起了更大規模的貿易關系,超越了他們過去在離家更近的地方曾經達到的水平。
在愛奧尼亞叛亂結束后,這條糧食供應線不再只是一條政府放任不管的經濟線路,它很快也具有了政治上的重要性。現在它是雅典的生命線,其狀況不能完全掌握在商人手中。某位富有遠見的政治家無疑已經看到,從現在開始,至少在波斯的威脅被消除之前,與地中海西部的貿易必須被作為政府的一項公共事務來對待,而不能僅僅由私人來負責。就算我們沒有看到可以證明地米斯托克利對西西里島和大希臘(Magna Graecia)?地區擁有強烈興趣的材料,?也幾乎可以毫不遲疑地將那位政治家認定為他。我們能想象出他與朋友們在比雷埃夫斯的小酒館里暢談的情景,這些都是矜持的貴族們不屑于去的地方。在這里,商船船長將與來自西西里的掮客們進行漫長而謹慎的盤問,小心翼翼地行賄,交易將在觥籌交錯中被安排好。在此期間,與其說他是一名政客,還不如說他是一位忙碌的進出口代理商。然而,他完成的工作卻在希波戰爭期間拯救了雅典,毫不亞于他在薩拉米斯取得的更著名的勝利。
就這樣,這位雄心勃勃的青年商人政客漸漸走進了公眾的視野。他叫得出每一位公民的名字——這是職業政客的典型手腕。他臉上總是掛著微笑,與在大街上遇到的每一個人握手;他從不錯失每一次接觸有用之人或與之交談的機會。借用一種有表現力的現代說法,他很懂得如何經營自己的個人形象。他說服了一位有名的音樂家在他的家里演奏,主要是為了吸引人們前來拜訪。除了這些活動,他還是一名私人律師:在一個如此好訟的社會里,任何一位優秀的法庭代理人都會收入不菲。這種職業也是進入政壇的流行方式(和現在一樣)。地米斯托克利不僅學會了說服性的演說,這一點后來對他在政壇上站穩腳跟起到了重要作用,也使他從他替之脫罪的那些有影響力的客戶中交到了一些有用的朋友。
尼奧克利斯知道從政的危險,并試圖告誡他的兒子放棄這種危險的野心。他說,做一個商人或經營一塊地產肯定會更安全。有一天,他和地米斯托克利正在法勒隆的海灘上散步,在比雷埃夫斯港建成之前,這片海灘是雅典戰船下水和上岸的地方。尼奧克利斯注意到了被丟棄在海灘上的幾艘已經腐爛了的三列槳戰船的殘骸。“看吧,我的孩子,”他說,“當領袖不再有用的時候,雅典民眾就是這樣對待他們的。”后來,地米斯托克利應該很容易想起這些話,但現在他還是青年,雄心滿懷,聽不進這些經驗之談。哪個急躁的改革者又曾經聽進去過呢?另外,他的雄心壯志也到了實現的時候。對貴族頑固分子來說,他可能是一劑毒藥,但是平民們在他身上發現了一些可靠、樸實和讓人放心的品質。隨著愛奧尼亞的淪陷,波斯大王的復仇怒火馬上就要燒到阿提卡,他們需要一位強有力的領袖。或許——這句話肯定也出現在了雅典政客圈里——這位躍躍欲試的來自弗萊里德莫的青年能應付這種局面?所以,在公元前493年春天,地米斯托克利被選為雅典首席執政官;不久,當波斯威脅日益嚴重之時,他的心里出現了比與地中海西部的貿易更為緊迫的事情。
哪怕雅典人團結起來,抵抗波斯大王也是一項非常艱難的任務;但是,在雅典,團結仍然不可求。一個強大的壓力集團——包括阿爾克邁翁家族的那些善于投機者——只想與波斯人暗通款曲。與所有時代的那些卑鄙的通敵者一樣(維希法國的政客們是一個很合適的現代例子),阿爾克邁翁家族視自己為目光遠大的現實主義者。或許,如果雅典人同意接回希皮阿斯,雅典就可能避免被波斯軍隊占領的恥辱,但這也是他們所能盼望的最好結果。他們認為大流士君臨希臘是不可避免的。想要對抗波斯的戰爭機器純粹是找死。然而,面對這樣的冷靜思慮,那些平凡、正直、憨直的人——既包括那些根本沒有聰明到能夠預先知道他們會被打敗的農夫和工匠,也包括那些仍然將榮譽置于利益計算之上的人——卻不為所動。這些人形成了一個非常奇特的陣線,他們也(無疑是在地米斯托克利的鼓動下)大力宣傳著這樣的立場。
在公元前493年的早春時節,劇作家普律尼科斯(Phrynichus)上演了一部名為《米利都的陷落》(The Capture of Miletus)的作品,該劇生動地描繪了愛奧尼亞叛亂的失敗。(在雅典,將最近發生的歷史事件而不是神話搬上劇場舞臺演出,這可能是首次。)效果非常顯著:普律尼科斯看到他的觀眾流下了悲傷的淚水,表露出了愛國的熱情。雅典的親波斯派迅速做出反應,通過求助于審查機構,使該劇被禁演。普律尼科斯本人被處以1000德拉克馬的罰金,這幾乎相當于一個普通勞動者三年的薪水。然而,向大流士屈服的想法無論顯得多么合理,已經迅速失去了民意基礎。證據就是地米斯托克利本人在春季的當選,他的選票就來自主張對波斯強硬的陣營。到夏至的時候,帶著一種時不我待的心情,米太雅德回到了雅典。地米斯托克利與他只在一個問題上有共同語言,那就是戰斗的決心,但目前有這一點就足夠。米太雅德與大流士和希皮阿斯都有過接觸。因為他最近20年來一直居住在刻索尼塞半島或其附近的地方,在此期間,他已經成了一名經驗豐富的戰地指揮官——很明顯,這正是雅典在公元前493年時所需要的人。如果真的與波斯發生沖突,誰能應付這樣的戰事?那些針對他的控告都立即被撤下(很可能是由地米斯托克利親自出面撤下的),沒過多久——希羅多德說,“通過民眾投票”——他就被選舉為所屬部落的將軍。有時候,平民們做出的選擇比他們知道的更好。
與此同時,波斯大王正在籌備入侵希臘的消息也傳來了。顯然,不能再耽擱了,保衛雅典的工作必須立即著手準備。地米斯托克利提出——正如我們在下文所見,他的看法并未隨著時間流逝而有絲毫改變——最佳的方案是放棄雅典城,在比雷埃夫斯修筑防御工事,然后把一切都押在一支強大的海軍上。不出所料,這種政策遭到了整個貴族保守集團的反對。無論從戰略角度考慮有多么無可指摘,放棄雅典和阿提卡必然都會侵犯大地主的利益,也會傷害那些持有傳統榮譽觀的人,這些人認為他們有責任保衛火塘、家園和祖先們的祭壇。地米斯托克利面對的是偏見和傳統的全部壓力。除非遇到最為緊急的狀況,沒有人會支持這樣的動議,尤其是考慮到它的直接后果是阿提卡所有農田和房屋會被毀的時候。而且,地米斯托克利的主要支持者來自很受鄙視的“水手群氓”(sailor rabble);當他的海軍計劃最終得以通過的時候——在雅典歷史上最嚴重的危機中——人們說“他已經奪走雅典人的長矛和盾牌,逼迫他們屈身坐在長凳上劃槳”。在公元前493—前492年,他的海軍發展計劃被否決了,但是,公民大會仍然投票贊成修筑比雷埃夫斯的要塞,并支持其發展成為雅典的新港口。將港口擴大三倍的工程立即啟動,后來花了16年仍未竣工。單說要塞本身,就是一項極大的工程,由方石砌成的堅固城墻上面可以并排通過兩輛馬車。地米斯托克利的目標是將比雷埃夫斯建成一座堅固的要塞,只憑少量駐軍便可固守,這樣就能使更多的強健戰士得以解放出來,加入艦隊。到了伯里克利時代,比雷埃夫斯不僅是雅典的主要軍械庫,也是愛琴海最大的商業港口。
不久,形勢就更加明朗了,看來雅典需要全力以赴地準備防御作戰。在公元前492年春天,大流士派他的女婿馬爾多紐斯(Mardonius)率領一支龐大的海陸軍出征:必須報撒爾迪斯被焚毀之仇。馬爾多紐斯是一位精明能干、雄心勃勃的年輕人。他也非常清楚,愛奧尼亞叛亂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波斯人通過希臘僭主進行統治。在部隊渡過達達尼爾海峽之前,他廢黜了愛奧尼亞的那些已經恢復權力的傀儡獨裁者,然后用一系列傀儡民主政府做了替代品。這是一種非常巧妙的手法,既平息了希臘的輿論,又不用付出任何代價。因為他是這樣的專斷,名義上的政府形式區別毫無意義,對他來說,最后都是一樣的。另一方面,他也不想在到達希臘以后,后方再爆發一場叛亂。命運女神露出了嘲諷的笑容,給予他反手一擊,打擊了他的自信。在馬其頓邊界地帶,他的營地遭到了一個迄今為止從未聽說過的長發色雷斯人部落的襲擊,他本人也受了傷。大約同時,波斯艦隊也在環繞阿托斯山航行的時候遇到了大風暴:很多船只被吹到了岸上而損壞。馬爾多紐斯只好識趣地將剩余的部隊撤了回來,返回了波斯。回到波斯以后,他暫時被解除了指揮權。
第二年(公元前491年)春天,大流士決定試探一下希臘各邦的士氣。當他的船塢加班加點地建造新戰船和運馬船的時候,他派遣使者遍訪愛琴海諸島和希臘本土,要求它們獻出象征屈服的水和土。雅典和斯巴達拒絕了他的要求。用希羅多德的話來說,“在雅典,他們[波斯使者]像普通罪犯那樣被扔進了深坑,而在斯巴達,他們被推入了井里,還被告知:如果他們想為大王索要水和土,就從里面找吧”。但是,包括埃吉納在內的所有島嶼,還有希臘本土上的很多城邦,尤其是北部城邦,都不聲不響地屈服了。色雷斯人被要求推倒自己的城墻。他們照做了。從帖撒利到達達尼爾海峽的愛琴海北部地區都落入了大流士的掌控之下,他覺得進攻的時機已經成熟。公元前490年初,一支新的海軍和陸軍集結于塔爾蘇斯附近,緊靠塞浦路斯島對面的奇里乞亞海岸,然后啟航,向西前往愛奧尼亞。大流士用他的侄子阿塔弗尼斯和一位名叫達提斯(Datis)的米底貴族取代了馬爾多紐斯。“他們得到的命令,”希羅多德說道,“是征服雅典和埃勒特里亞[曾參與了愛奧尼亞叛亂的一座優卑亞城邦],將它們的公民變成奴隸,然后將奴隸帶到大王面前。”流亡中的希皮阿斯也在波斯的戰船上面,他滿心希望——盡管現在他已年近80歲——能夠殺回雅典重做僭主。
波斯艦隊從愛奧尼亞向西橫渡愛琴海,穿過了基克拉澤斯群島。這樣可以避免第二次在阿托斯山附近遭遇船難。納克索斯島雖然十年前得以幸免,但這次被波斯人攻陷,并遭到蹂躪。提洛島的居民聽到消息之后逃走了。達提斯深知宣傳的效果,他給希臘人吃了一顆定心丸:他說他永遠不會傷害阿波羅和阿爾忒彌斯降生的島嶼。他還在阿波羅的祭壇中大肆燒香,以作為敬獻(這種宗教寬容政策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實際上,德爾斐神諭所隨后就變成了波斯的宣傳工具)。他離開沒多久,提洛島就發生了一場大地震,這件事可能減損了他想要的效果——人們說,這啟示著未來的災禍——但他的姿態無疑已經得到廣泛的傳播。波斯艦隊一個島嶼接著一個島嶼地向前推進,一路征發部隊,抓捕兒童做人質。在優卑亞島最南端的卡律斯托斯,他們遇到了斷然的拒絕,于是,他們就開始圍攻該城,縱火焚燒周邊鄉村的莊稼。達提斯和阿塔弗尼斯本來就擁有一支至少有2.5萬人的戰斗部隊,到現在為止,包括槳手和被強制征來的士兵,他們的總人數超過了8萬人。為了運輸這些部隊,他們征用了大約400艘商船和最少有200艘三列槳戰船的護航艦隊。2可以理解,卡律斯托斯人屈服了。
埃勒特里亞則是四分五裂,一片混亂。一部分人想出城迎戰波斯人。一部分人想將城市丟給波斯人,跑到山上去,然后(像他們的現代后裔一樣)通過游擊隊活動來襲擾敵人。還有一部分人正在偷偷摸摸地向達提斯出賣城市,以得到波斯的黃金。4000名雅典殖民者從鄰近的卡爾基斯趕來援助形勢危急的埃勒特里亞。該城的一位領袖告知他們正在發生的事,并建議他們趁著形勢尚好時離開。他們退到雅典,在那里,作為重裝步兵的他們很快受到了極大的歡迎。埃勒特里亞堅持抵抗了一個星期,之后就被內部的叛徒出賣了。按照大流士的命令,波斯人焚毀了城中所有的神廟,以報撒爾迪斯被焚毀之仇。希羅多德說,數日之后“波斯艦隊就殺向阿提卡,船上的每一個波斯人都興高采烈,他們相信自己很快就能對雅典施以同樣的報復”。希羅多德的話語中帶著一種可以理解的嘲諷之意。波斯人的下一個目的地是馬拉松平原,位于雅典東北方大約24英里遠的地方,就在埃勒特里亞的對岸。
建議波斯人從馬拉松登陸的人正是老邁的希皮阿斯。達提斯需要空間來使用騎兵,而馬拉松的地形正合適——該地是位于山嶺與大海之間的長條狀平原,而且取道伊梅托斯山與彭特利庫斯山之間的通道可以輕松抵達雅典。平原東北角是一片沼澤,而樹叢和灌木叢則星星點點地分布在平原上。更有利的是,這里還有一片非常適合戰船和馬匹登陸的優質沙灘(今天這里沿線分布著沙丘和日本金松)。侵略者的艦隊在海灣東北角位于沼澤與狹長的狗尾岬(Cynosura)之間的海灘停靠。在此處,達提斯面向陸地的一側擁有天然屏障,也有從海上撤退的優良路線,還有可以喂馬的優質草場。波斯大營可能設在特里科林托斯,與現在一樣,那里有一口極好的山泉可以提供充足的飲水。從兩側,只有通過沿著海岸和斯塔羅科拉基山的背風處的兩條狹窄通道才能接近這個位置(參見第44頁的地圖)。達提斯和阿塔弗尼斯在拂曉時分登陸之后,立即奪取了通往北部的拉姆諾斯的道路。騎兵巡邏隊搜索著平原各處。波斯人的陣地占據著極為有利的地勢。
彭特利庫斯山的山頂上冒出了火光,告訴雅典人敵軍已經登陸。一位跑得很快的人受命帶著這一消息前往斯巴達。雅典危在旦夕,急需更多軍隊的支援。這個人名叫菲迪皮德斯(Pheidippides),他在天色未明的時候從雅典出發,第二天晚上抵達斯巴達,跑了大約140英里的爛路。(他后來發誓自己在路邊見到了潘神。如果我們愿意,我們可以將此解釋為他由于過度勞累和缺乏睡眠而產生了幻覺。)斯巴達人很同情雅典,但遺憾的是,他們到月圓之后才能出兵,也就是8月11日到12日以后。否則就會破壞一項很可能與向阿波羅獻祭的卡尼亞節有關的宗教禁忌。現在是8月5日。3再過10天就不能指望增援了。毫無疑問,斯巴達人的虔誠是真誠的,他們是老派的傳統主義者:若沒有非常有力的證據支持的話,我們沒有權利去指控他們為了達到政治目的而偽善地利用宗教理由。然而,不可否認,這種禁忌與他們的實際計劃相吻合的頻率有多高,是令人好奇的。他們在邊境集結了一支遠征軍,準備按照月亮或戰爭局勢的指示行動。與此同時,斯巴達政府使自己避免了做出承諾。
埃勒特里亞陷落的消息傳開后,雅典公民大會中展開了一系列的激烈辯論。一部分人主張團結起來筑壘堅守。而另一部分人,特別是米太雅德,堅持應該出動公民兵迎戰。大軍圍城將會切斷他們與斯巴達援軍的聯系(著名的長墻尚未修建),會增加城內出現叛變分子的風險。在這個節骨眼,除了陰謀分子自己,沒有人能辨別誰可能會與希皮阿斯和波斯人有牽連;但是,雅典存在一個人數眾多的親波斯政治集團卻是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主戰的那些人忽視這一點是很危險的。當波斯人在馬拉松登陸的消息傳到雅典后,米太雅德的政策贏得了勝利。他清楚地指出,他們唯一的希望——尤其是面對騎兵部隊的時候——用現代術語來說就在于“保衛灘頭陣地”:也就是說,要阻止敵軍成扇形展開和進入內陸。公民大會批準了一個著名的決議:“帶上輜重,出擊”。據說米太雅德是這一決議的提案人,很有可能就是如此。

這樣,阿提卡的約1萬名重裝步兵就沿著最快的道路前往馬拉松了;他們沿著海岸?前進,穿過伊梅托斯山與彭特利庫斯山之間的通道,驢子為他們馱著口糧,奴隸為他們扛著護身鎧甲。他們的總司令軍事執政官(polemarchos)是阿菲德納的卡利馬科斯,而米太雅德雖然幾乎可以肯定就是為他們贏得戰役的戰略與戰術計劃的制定者,并因此贏得了英名,此時卻只是十位部落將軍之一;他的同僚中包括被稱為“公正者”的阿里斯蒂德(Aristeides)——地米斯托克利的主要政敵。馬拉松平原的南口位于阿格里厄利基山與大海之間,雅典人抵達之后,就緊挨著一處已被獻給赫拉克勒斯的小樹林占據陣地,此處離布萊西薩沼澤不遠。4這樣,通過在這里列陣,他們就堵住了波斯人進軍雅典的通道。作為防御達提斯的騎兵的手段,他們砍倒了很多樹木,將其成排地橫在平原上面,樹枝朝向敵人。就在此時,出乎他們的意料,一支大約在600到1000人之間的普拉提亞軍隊趕來增援。普拉提亞是彼奧提亞的一座小城,位于阿提卡的北面,是雅典的老盟友。該城所有可用的人都決定要來幫助雅典抵抗“蠻族”。
然而,一連數日(8月7日至11日),什么都沒有發生:兩支軍隊相隔兩三英里遠,相對而坐,沒有挪動一步。實際上,雙方都有極好的理由來玩這樣的靜坐戰。雅典人既沒有弓箭手也沒有騎兵,不想在開放的平原上交戰,在這樣的平地上,達提斯的部隊將會給他們造成嚴重殺傷。而且,他們仍然希望斯巴達的援兵可以及時趕來。4天之后就是月圓,斯巴達軍隊就會前來支援他們。雅典人靜待堅持的時間越長,他們獲勝的機會就越大。
對波斯人來說,同樣也有不愿立即發動進攻的心理動機。如果說雅典人不敢面對波斯騎兵,達提斯和阿塔弗尼斯也不愿驅趕他們的弱小步兵去攻打已經列陣完畢的希臘重裝步兵。更重要的是,他們通過希皮阿斯與雅典城內的一群人已經建立了聯系,后者承諾向波斯侵略者打開城門。幾乎可以肯定的是,阿爾克邁翁家族是這群墻頭草一樣的機會主義者的領導者。當一切準備就緒的時候,這些共謀者就會在彭特利庫斯山上用盾牌反光發信號。這個信號到底是什么意思?幾乎沒有什么確鑿的證據:下面的事實重建主要基于一些較晚的和非常可疑的史料。
如果盾牌反光意味著叛徒已經做好打開雅典城門的準備,波斯人的反應肯定是直接向雅典城進軍。我們可以預測,波斯人將會派遣主力艦隊開往蘇尼翁海角,然后在法勒隆灣登陸。騎兵部隊或者至少是其中的大部分將會加入這支攻擊部隊,充當攻打雅典的矛頭。雅典城門將被從里面打開。當然,與此同時,雅典的公民兵仍舊在馬拉松與阿塔弗尼斯的牽制部隊對峙著。(如果他們試圖撤退,后方馬上就會在混亂中受到波斯人的攻擊,從而不得不在極為不利的狀況下投入戰斗。)一旦雅典城陷落,達提斯的部隊就會沿著雅典軍隊走過的沿海道路前進,從而徹底切斷他們的退路。卡利馬科斯將會在群山與大海之間的狹窄地域面對數量遠多于己方的敵人,陷入腹背受敵的絕境。直到這個陷阱出現之前,位于馬拉松的波斯部隊大可按兵不動,除非雅典人發動攻擊或試圖撤退。
一天又一天過去了,既沒有斯巴達軍隊到達的跡象,山頂上也沒出現盾牌的反光。希羅多德說,就下一步行動舉行的投票,雅典的部落將軍們陷入了5:6的僵局。一方認為,面對這樣的強敵和如此艱難的戰斗,雅典人沒有獲勝的可能。他們的人數處于嚴重的劣勢;他們沒有騎兵和弓箭手,而波斯人有大量騎兵和弓箭手;他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撤回雅典固守。米太雅德和他的朋友們在以決定出兵馬拉松結束的辯論中已經駁斥過這樣的觀點。如果將軍們就該問題再進行一次辯論,顯然,米太雅德還會有同樣多的支持者。更重要的是,在這樣的對峙中,撤退意味著自殺。不需要多少勸說,卡利馬科斯知道他該站到哪一邊。他很可能有了預感;可能他已經從間諜或者逃兵那里對達提斯的計劃有所知曉。?
達提斯和阿塔弗尼斯肯定知曉有關斯巴達援兵及其延誤的所謂原因的一切。等到月圓之后,再繼續等待就非常危險了。但是,到了8月11日,他們仍然沒有看到雅典城內的親波斯黨傳來的信號。波斯的將軍們必須做決定了;看起來他們似乎下定決心要碰碰運氣,不顧一切地繼續按照既定計劃行事。按照該計劃,達提斯將在8月11—12日晚間在夜幕的掩護下起航前往法勒隆灣,他將帶走騎兵部隊的主力:并非全部,因為阿塔弗尼斯的牽制部隊至少也象征性地需要一些騎兵。從安全角度來考慮,這支部隊必須在人數上壓倒雅典人,同時還不能削弱承擔攻擊任務的部隊:1.5萬人似乎是一個相對可信的數字。即便如此,無論是達提斯,還是阿塔弗尼斯,都認為他們的敵人不會在缺少騎兵和弓箭手的情況下冒險發動進攻:當雅典人真的發動進攻之后,波斯人的第一反應是這些可憐的家伙肯定是發了瘋。
波斯人本希望能夠從雅典方的背叛中獲利,但實際上是雅典人從波斯方的背叛中獲了利。在阿塔弗尼斯的部隊里服役的一些愛奧尼亞偵察兵發現達提斯的特遣部隊已經不在了,就在黎明前偷偷來到雅典人的陣地,帶來后來變成著名諺語的那句“騎兵不在了”的情報。(這算是叛變行為還是泛希臘的愛國主義行為?這種行為在希臘史上屢見不鮮,因此很難分清二者的界線。)米太雅德一聽到該消息,立即就認識到這是雅典人可能贏得勝利的唯一機會。即便有很強的順風襄助,達提斯的艦隊要到達法勒隆也至少需要八九個小時,更有可能是12個小時。在傍晚之前,他不可能派出他的步兵和騎兵。阿塔弗尼斯現在盡管還有弓箭手部隊,但只有很少的騎兵。出于安全起見,他還在距離雅典陣地不超過1英里遠的地方重新部署了他的部隊。如果雅典人能夠讓他出戰并擊敗他的話,他們就有可能及時返回雅典去對付達提斯。即便如此,這場戰斗也將是——正如威靈頓公爵(Duke of Wellington)在另一場戰役中說過的——一場極其險惡的賭局。戰后的疲憊之師幾乎很難在不到七八個小時的時間里行軍24英里?。最遲在上午9點之前,他們就必須上路。卡利馬科斯同意米太雅德的意見,作為雅典軍的總司令,他決定冒險一戰。此時約為凌晨5點半。
現在,雅典軍隊開始排列成戰斗隊形。卡利馬科斯親自指揮右翼,他將自己所屬部落的方陣都部署在這一邊。左翼是普拉提亞人。萊昂提斯(Leontid)部落和安提俄基斯(Antiochid)部落的方陣位于中央,而余下的雅典部落方陣則部署在他們的兩側。最艱苦的戰斗發生于中央。(地米斯托克利來自萊昂提斯部落,阿里斯蒂德來自安提俄基斯部落,因此,他們二人均處在戰斗最激烈的地方。)現在,如果卡利馬科斯就像往常一樣將他的部隊排成8排縱深,波斯人就會輕而易舉地迂回包圍他們。他們的正面有1250名步兵,如果人與人之間保持1碼的距離,并不算很寬,一旦雅典人離開自己的陣地,來到開闊的平原上,他們就將會變得加倍脆弱。(自公元前490年以來,海岸線已經后退了很多,但即便在那時,這塊平原的寬度也足以構成巨大的危險。)因此,卡利馬科斯與米太雅德果斷變陣。他們故意將中央陣線變薄,將戰士之間的距離擴大,而陣形縱深削減到最多3到4排。至于他們最強大的攻擊部隊則都部署到兩翼。這時,米太雅德對波斯軍隊習慣的細致了解展現出了不可估量的價值。他肯定猜到,阿塔弗尼斯與其他波斯將領沒什么兩樣,都會將主力部隊部署在中央,而把強征來的部隊安置在兩翼。冒險讓——實際上是引誘——波斯人突破中央陣線實際上是一個故意冒的險。如果卡利馬科斯和普拉提亞人可以迅速擊潰阿塔弗尼斯的兩翼,然后再回頭增援他們的孱弱中軍,戰役就很有把握拿下了。
就這樣,在8月份(極有可能是在12日)的一個清晨,希臘人與波斯人在群山與大海之間的平原上爆發了激戰。此時大約是6點鐘,太陽剛剛躍出海面,從優卑亞群山上面露出了頭。青銅盔甲閃閃發光,大地上回蕩著雜亂的腳步聲。然后,尖利的號角聲響起,雅典方陣開始前進,他們抓緊長矛,矛尖向前,移動迅速:這是一群必須迎敵的男人。沒有叫喊聲,沒有戰歌聲,他們需要拼盡全力地奔跑。等待著他們的是排列成一條橫線的阿塔弗尼斯部隊,就像是從科特羅尼山到海岸之間的一道靜止不動的路障,弓箭手在正面,騎兵——剩下的所有騎兵——位于兩翼。當希臘人進入波斯弓箭手的射程(大概150碼的距離)以內的時候,他們就散成兩部分,以圖盡快穿過致命箭雨的攻擊范圍,直接沖到波斯人面前。
波斯人的陣形正如米太雅德所預測的那樣。阿塔弗尼斯最優秀的部隊——得到東部邊疆地區部落精英戰士增援的波斯禁衛軍——被部署在中央。來自帝國附庸國的那些不太可靠的部隊被他置于次要的兩翼。在這些部隊中,就有被征來的愛奧尼亞人:希臘人被安排來攻打希臘人,(昨晚發生的事情表明)他們很可能對此不太高興。雅典人有若干優勢,足以補償他們在數量上的劣勢。希臘人的紀律、戰術、武器以及盔甲都遠勝于波斯人。這是一場長矛對標槍、短劍對匕首或短彎刀、青銅胸甲對棉制短襖、青銅蒙皮盾對柳條盾的戰斗。雅典人擁有第一流的戰略謀劃;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們不是帝國的臣民,而是為維護自由而戰的自由人。
可以預料,在中央部的戰斗中,波斯人占盡優勢。雅典的重裝步兵浴血奮戰,在汗水和喘氣聲中不斷后退——一位幸存者告訴希羅多德說他們是“朝著美索該亞(Mesogeia)后退”:他的意思并非大多數人所認為的朝著“內陸”,而差不多是沿著他們前來馬拉松穿過的、朝向阿提卡南部方向的沿岸道路。(阿提卡南部居民仍然稱此地為“美索該亞”。)這里是波斯攻勢被擊退的地方,也是地米斯托克利和阿里斯蒂德站在各自部落軍團的第一排英勇戰斗的地方。與此同時,在兩翼,希臘大獲全勝。很多波斯人逃進了大沼澤,溺水身亡:他們的陣亡總數達到了令人吃驚的6400人之多,在這里,他們遭受了最嚴重的傷亡。(后來,雅典人在沼澤邊緣豎立了一根白色的大理石柱,以紀念這次一邊倒的大屠殺:石柱的殘片仍然保存在原地。)另外一部分潰退下來的波斯士兵則沿著沼澤與海岸之間的道路退卻,他們逃向停泊在狗尾岬背風處的己方戰船。
在這樣的關鍵時刻,希臘軍隊的戰術紀律再次證明了其價值。潰退和乘勝追擊的軍隊都是極難被控制的。但是,不管是雅典人,還是普拉提亞人,一旦勝局已定,就按照計劃不再追擊敵人。“占得上風以后,”希羅多德說道,“他們就放任被擊敗的波斯人逃命,然后,將兩翼部隊并到一起,開始向已經突破了希臘中央陣線的波斯人圍攏。”這種復雜的陣形變換背后是無與倫比的戰術技巧。波斯的突出部陷入重圍,被圍困在墳丘附近,而這里正是后來埋葬“馬拉松戰士們”的地方。兩翼的雅典人和普拉提亞人轉過身來,向著來時的路快速奔跑。他們并未追擊逃跑的波斯人(盡管這必定是很誘人的),因為這樣做就意味著犧牲他們在整場戰斗中一直處境艱難的中央方陣。反之,他們像一把鉗子一樣從兩側包圍了戰場中心,使雅典人的陣線得到了極大的增援,最終,他們迫使阿塔弗尼斯的攻勢停頓下來。然后,戰場形勢發生逆轉,波斯人全線崩潰。他們爭先恐后地逃向海邊,沿著海灘不斷退卻,他們的戰船已經起錨,隨時準備起航。
雅典人緊追不舍,不斷將掉隊的波斯戰士砍倒在沙灘上,直到海水被鮮血染紅,還召喚他們的隨軍雜役帶來火把去燒掉波斯人的船只。雅典人的傷亡少得令人吃驚,據記載僅陣亡192人,而其中的絕大多數都是在戰斗的這個階段陣亡的。軍事執政官卡利馬科斯陣亡,他所屬部落的將軍與他一同陣亡;當他們到達狗尾岬之時,劇作家埃斯庫羅斯的兄弟庫尼基洛斯“抓住一艘戰船的船尾不放,結果被砍斷雙手,就這樣丟了性命”。正是由于波斯中央陣線的頑強抵抗,阿塔弗尼斯才得以讓他的大部分殘存部隊登上了船,從而挽救了他的一大部分海軍。他僅僅被雅典人俘獲了7艘船,其余船只都回到了海上。恰在此時,他們已經翹首以盼了很久的信號(遲到總比不到好)終于在馬拉松平原旁邊的山頭上閃爍了起來。波斯人起程前往蘇尼翁和法勒隆,無疑希望能夠看到雅典已經被達提斯占領或者至少能趕在雅典軍隊之前到達。這時大約為上午9點鐘,也可能更早:戰斗和追擊總共耗費了大約3個小時。
仿佛做得還不夠一般,雅典人又一次取得了近乎奇跡的成就。阿里斯蒂德與安提俄基斯部落的部隊被留下看守戰俘和戰利品。其余部隊立即起程趕回雅典,人們都自顧自地奔跑:“人們都使出吃奶的勁兒,發足狂奔”,這是希羅多德的話,人們也完全可以相信這一點。當他們抵達雅典之后,就在城市以南的庫諾撒蓋斯排成防御陣形,朝向法勒隆和大海。他們可能是在下午4點后到達的那里,達提斯的艦隊在不到一個小時后就駛入了法勒隆灣。然而,這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差在很多方面都意味著完全不同的結局。馬拉松戰士們——冷酷,堅韌,身上滿是塵土、汗水和干涸的血跡——的現身不僅使達提斯驚愕萬分,而且,顯然,他們的意外出現也嚇住了阿爾克邁翁家族和親波斯黨。雅典的很多人肯定都馬上默默地改變了立場,現在,達提斯不會從城內得到任何幫助。
他的艦隊暫時拋錨停下,大概一直等到阿塔弗尼斯與他的殘兵敗將都重新加入了大部隊。接著,波斯遠征軍就全部開拔,恥辱地撤回了亞洲,丟下了6400具尸體和數目不明的戰俘。卡利馬科斯曾經代表城邦宣誓,每殺死一個敵人,他們就會向阿爾忒彌斯女神獻上一個孩童。雅典人不得不分期償還這筆債務,他們每年獻上500個孩童。至少在目前,希臘人擺脫了蠻族人的威脅。
戰斗結束后,緊接著是慶祝宴會、鐫刻石碑、宣傳功績,為故事添油加醋:陣亡戰士的遺體尚未安葬,馬拉松之役就已經變成了傳奇。人們都說,巨人戰士和古代的英雄們都站在雅典的方陣中參加了戰斗。波斯人遺棄的盔甲和各種戰利品都作為供品流入奧林匹亞和德爾斐的神廟。雕像被豎了起來,感謝神靈相助的頌歌也被創作了出來。那些在戰斗中犧牲的人也通過墳丘——最初高于50英尺——得到了隆重紀念,這里仍然代表著他們最后的安息之地。波斯陣亡者則沒有得到更體面的處理。他們的遺體被摞到一起,然后推進了一條大溝;希臘旅行作家波桑尼阿斯(Pausanias)沒有找到標志著他們的安息之處的墓碑。一直到19世紀,德國的軍事調查員才“在美索斯波里提撒教堂(Mesosporitissa Chapel)地區發現了一大堆雜亂的人骨,這些骨頭一直散布到沼澤附近”:沼澤無言地見證了最后沾滿泥巴的恐怖屠殺。
實際上,馬拉松之役并不是最終解決方案,它僅僅推遲了報復的日期。另一方面,這場亙古未有的勝仗極大地提高了雅典人的士氣。它表明訓練有素的希臘軍隊有能力在陸地上擊敗波斯人,這是愛奧尼亞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從心理上來看,有關此役的傳說變得幾乎比實際的戰斗更重要了。它很快就變成各種類型的保守派和守舊派的戰斗口號。“馬拉松戰士們”,也就是拯救雅典的重裝步兵,均為擁有財產的小地主或農民,他們幾乎就是在孤立無援的狀況下獨自擊敗了敵人,只有一支普拉提亞小部隊援助了他們。隨后的若干年里,他們開始被用來代表人們知道或記得的每一種保守派美德:為城邦無私地服役、秉持傳統道德倫理、辛勤勞動、生活節儉、尊重父母、虔信諸神。他們似乎展示出——盡管反對的聲音越來越大——上等階層的天生優越性。不足為奇的是,在隨后的很多年里,反動派如此頻繁地援引他們。
事實證明,這種貴族式勢利與反海軍的軍事浪漫主義的混合物擁有驚人的力量和持久性。在希波戰爭接下來的每一個轉折點,我們都會遇到它。它也并未隨著薛西斯的最終慘敗而消失。從埃斯庫羅斯時代到柏拉圖時代(阿里斯托芬在這里是一位關鍵證人)的文字材料都可以充分證明麥坎(Macan)的結論:“對所有雅典人來說,馬拉松戰役都是最重要的一次勝利。”正如另一位現代學者指出的,小地主和農民們“對于他們所見的將勝利大部分歸功于平民的歷史概念感到憤怒”。值得注意的是,在柏拉圖的《法律篇》中,是一個雅典人問出了這樣的問題:“一個以海軍水手做基石的政體怎么能是一個好政體呢?……我們認為是馬拉松戰役開啟然后由普拉提亞戰役完成了拯救希臘人的任務,而且,陸上戰役使希臘人變得更優秀,而海上戰役正好相反。”這種頑固的沙文主義式抗議雄辯地證明了“馬拉松神話”的持久性,甚至在它和現實已經沒有任何關聯之后很久,依然如此。
實際上,馬拉松戰役是舊制度的天鵝絕唱。從現在開始,真正的權力被掌握在為雅典艦隊和商船劃槳的“水手群氓”手中,而不是在自耕農組成的重裝步兵或貴族騎兵手中。這是一個新的世界,無論在社會意義上,還是在政治意義上,這都是一場革命,它改變了戰爭模式但又不限于此。有著明確階級意識的小地主們痛恨這樣的革命,他們盡其所能地誹謗那些帶來這場革命的人。?然而,正是通過地米斯托克利及其創建的海軍,雅典不僅成功應對了來自波斯的終極挑戰,而且也使它的勢力和成就繼續發展到了一個真正的高峰。如果我們今天仍然在談論伯里克利時代的雅典榮光,我們必須感謝的是地米斯托克利,而不是馬拉松戰士們。
根據承諾,斯巴達人在月圓的8月12日——正好是馬拉松戰役發生的那天——派出了一支2000人的軍隊。希羅多德說他們“非常擔心遲到,急忙趕路,在他們離開斯巴達后的第三天就抵達了阿提卡[8月14日]。當然,他們錯過了戰斗;但是,他們非常渴望看一看波斯人,就去馬拉松看了看尸體。他們稱贊了雅典人的杰出表現,然后,就返回了斯巴達”。奇怪的是,無論斯巴達人是真誠地支援雅典人,還是故意錯過了戰斗,他們仍然是保證希臘人獲勝的重要因素。他們出兵或者準備出兵的事實迫使達提斯和雅典的親波斯黨在尚未準備完畢的時候就采取了行動。之后的所有后果都源于這個起點。雅典的城門并未向侵略者打開。在雅典城內部,并未出現阿爾克邁翁家族或其他人發動的叛國活動。達提斯甚至都沒有來得及讓他的騎兵登陸,更不用說從后方攻擊米太雅德了;老邁的希皮阿斯也失去了在雅典重建庇西特拉圖僭政的最后一次機會。他隨著波斯艦隊一起離開了希臘,死在返回西格翁的途中。多年以來,高齡和沮喪已經使他油盡燈枯:他已經沒有可以再留戀的東西。
注釋
11939年,考古工作者在位于臺伯河的一個羅馬港口奧斯提亞進行發掘的時候發現了這尊胸像——令人意外的是,并非發現于富人的豪宅,而是從一棟很小很平常的公寓樓的碎磚里找到的(Russell Meiggs, Roman Ostia, p. 433)——這個胸像應該會吸引那些將地米斯托克利視作雅典下層平民保護者的人們。像《特洛伊曾法令》(參見第135頁以下)一樣,“奧斯提亞胸像”的出土馬上就制造出了數量龐大、有爭議的研究性文獻。所有評論者都同意這是一件羅馬時代的復制品,極有可能屬于安東尼王朝時期——參見R. Bianchi Bandinelli, Critica d’Arte 5 (1940) 17-25, G. Becatti, ibid. 7 (1942) 76-88。但是,它復制的對象是誰?專家們在這個問題上產生了分歧。一些人將原作追溯到公元前4世紀或前3世紀,因此很確定地將其歸到了希臘化時期:Bandinelli, op. cit. (有保留), B. Schweitzer, ‘Das Bildnis des Themistocles’, Antike (1941) 77-81; H. Weber, Gnomon 27 (1955) 444-50都持這樣的看法,但是遭到了K. Wessel, Jahresb. d. deutsch. Arch. Inst. 74 (1959) 124-36以及其他人的反駁。然而,學者們和藝術史家們的主流看法傾向于認為奧斯提亞胸像復制于公元前5世紀的肖像原作,它所描繪的是地米斯托克利晚年的形象,很可能是在擔任馬格尼西亞總督的時候。參見L. Curtius, Mitteilungen des deutschen Arch?ologischen Instituts (R?m. Abt.) 57 (1942) 78-93; F. Miltner, ‘Zur Themistoklesherm’, etc. (Bibliography); Calza (Bibliography, and also Scavi di Ostia V: I Ritratti, Pt. 1, Rome 1964, pp.11-14); G. M. A. Richter, Greek Portraits, pp.16-21; Portraits of the Greeks, vol.1, pp. 97-9 and pls. 404-12 (Bibliography)。里希特女士說這尊胸像是“第一尊真實的希臘人肖像”, 筆者同意這一論斷,但我也同時承認卡爾薩(Calza)的cri de Coeur (Ritratti, loc. Cit.)的合理性:“很難從這個科學迷宮走出去。”
2這些數字與希羅多德和西莫尼德斯記載的總數大體一致:現代學者們傾向于更小的數字,但是近來N. G. L. Hammond在他的論文‘The Campaign and the Battle of Marathon’, JHS 88 (1968) 13-57, esp. 32-3.中已經令人信服地論證了這些數字的合理性。
3我遵從的是Burn, Persia and the Greeks(下文將縮寫為PG)第257頁提出的時間表。哈蒙德(Hammond, JHS 88 [1968] 40)近來試圖將滿月之日定為9月9日。我認為他的說法并不可信,波斯幾乎沒有遇到什么抵抗,到7月底已經輕松抵達優卑亞島:參見Burn, PG, p. 241。
4赫拉克萊翁(Herakleion)的位置存在很大爭議:我遵從尤金·范德普爾教授的看法(AJA 70 [1966] 322-3),他不僅將其置于最高的戰略位置,而且也是為支持其論點提供了令人信服的考古材料的唯一一位學者。其他意見包括阿芙羅納河谷(Avlona Valley)和位于圣德米特里烏斯教堂下面的阿格里利基山(Mt Agrieliki);參見Hammond JHS 88 (1968) 24-5。
①這種態度是所有近東文明的特征,甚至連埃及也是如此(盡管埃及擁有更驚人的藝術成就)。神權專制無差別地應用于近東地區;有一個法老——埃赫那吞(Akhnaton)——試圖改造這樣的制度,但他在這場對抗中享受勝利的時間并不比背教者尤利安(Julian the Apostate)更長。
②二戰期間的一個法國賣國者。——譯者注
③Herzfeld(見參考文獻)近來提出觀點:帕爾薩人向東部的大規模擴張已是既成事實。他的推測很有趣(實際上,Kambujiwa聽起來像印度名字),但并沒有說服力。
④《舊約》中記載,在伯沙撒敗亡的前夜,他的宮殿墻上有手指在寫字,無人能解釋這些字。但以理為他解釋了這些字預示著他的滅亡。——編者注
⑤作者指斯巴達人。——譯者注
⑥美國陸軍的一個基地,美國國家金庫所在地。——譯者注
⑦雅典的一個海港。——譯者注
⑧事實上,當代有些學者認為地米斯托克利是公元前483年的首席執政官,去世于公元前449年。在此期間,不僅有相隔10年的波斯對希臘的兩次大規模入侵(公元前490年和前480年),而且還有雅典人對塞浦路斯和埃及的兩次大規模遠征(公元前459年和前449年)。傳統上認為地米斯托克利活了65歲,他的去世與雅典對塞浦路斯和埃及的遠征有關系。他擔任執政官的年齡據記載是30歲或31歲。一位試圖梳理這些事實的古代作家可能將他生命中的所有大事的時間都弄錯了10年。但是,這就意味著狄奧尼修斯犯了一個非常明顯的錯誤(考慮到他的材料來源,這不太可能),或者意味著有另外一個地米斯托克利擔任了公元前493年的執政官,這難道不是過于巧合了嗎?而且,這仍然無益于我們了解地米斯托克利的早期經歷。
⑨無論他們的政治觀點如何,那些在雅典行使權力的人們——至少在公元前425年之前——經常來自大約6個互相通婚的家族。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地米斯托克利是個局外人。
⑩指希臘內奸。——譯者注
?指亞平寧半島南部希臘殖民城邦聚集的地區。——譯者注
?Hdt. 8.62.2記載地米斯托克利威脅要率領雅典平民移居到塔蘭托灣的西里斯(“那里屬于我們已經很久了,神諭說我們必須在那里尋找一塊殖民地”);參見本書第232頁,尤其是注釋。他給兩個女兒分別起名敘巴里斯和意大利婭(Plut. Them. 32.2)。當他踏上流亡之路的時候,他的打算是通過科西拉去西西里僭主希耶羅的宮廷(ibid. 24.4, 引自Stesimbrotus)。他與科西拉之間的聯系也能提供一些啟示。當他被召去為科西拉與科林斯的爭端仲裁的時候,他做出了有利于科西拉的判決(ibid. 24.1),結果,科西拉人后來就認可他為城邦的恩人。他對科西拉事務的關心似乎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根據不太可靠、時間較晚但完全傾向于地米斯托克利的科爾涅琉斯·涅波斯(Them. 2.1-3)的記載,“他的政治生涯的第一步”是解決科西拉出現的麻煩和奧特蘭托海峽的海盜,這兩個問題都嚴重影響到了雅典與地中海西部的交往。當代學者們傾向于認為:當涅波斯在這里寫“科西拉”的時候,他實際上指的是“埃吉納”;關于通過武斷的文本考訂來解決棘手歷史問題的做法,參見下文第405頁的注釋13。
?我們有很多理由不接受哈蒙德提出的替代性路線,即通過山路從刻非西亞(Kephissià)走到弗拉那(Vraná)(Hist. Greece p. 216 with n. 2; repeated in JHS 88[1968] 36-7, with n. 107)。最明顯的原因是這樣一種路線將會使沿岸道路——能使騎兵輕易通過的唯一一條通往雅典的道路——徹底暴露出來,這是達提斯和阿塔弗尼斯絕對不會錯過的好機會。米太雅德急進馬拉松正是為了預防或阻止來自這條道路的攻擊。完全忽視沿岸的道路,在山里轉圈圈(騎兵無法活動),無法實現這樣的目標。任何一個腦子清醒的指揮官都不會先奪走雅典的防御武器,然后再像傻瓜一樣使自己的門戶洞開,尤其是在他領兵沿著道路返回的時候。當米太雅德的重裝步兵仍然在沿著弗拉那上面的小路蹣跚前進的時候,山上的波斯警戒部隊和達提斯的部隊可能已經進入雅典了。關于其他批評性的反對意見,參見Burn, PG, pp. 242-3, with n. 14。
?雅典的10位部落將軍輪流成為“當日大將軍”或者權力僅次于軍事執政官的副元帥。作為一種姿態,支持米太雅德的4位將軍將他們的投票權都交給了他——這是民主制度讓步于高級專業技能的極佳范例。
?并不是人們通常認為的26英里。之所以會有這樣的錯誤,主要是因為人們計算的不是雅典與真正的戰場而是與現代的馬拉松那村(Marathóna)的距離。
?關于阿爾克邁翁家族在馬拉松戰役中叛國的可能性以及希羅多德對地米斯托克利的公然貶低,參見丹尼爾·吉利斯(Daniel Gillis)的一篇很優秀的論文“Marathon and the Alcmaeonids”, GRBYS 10(1969) 133-45,我是在這本書已經送往出版社之后才看到的這篇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