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英博物館:第一座公眾博物館的誕生
- (英)詹姆斯·漢密爾頓
- 1825字
- 2023-02-13 19:12:16
開場白
大英博物館的影響是方方面面的。20世紀70年代初,當還是個年輕學生讀者的我第一次走進連接博物館入口大廳和圓頂閱覽室的窄窄走廊(現已拆除)時,大英博物館就融入了我的血脈。我已記不起自己來這里讀什么東西,可那依然是一種新生。

《603號哈雷手稿》(《哈雷詩篇》)的一頁。這是《烏得勒支詩篇》的11世紀盎格魯-撒克遜抄本,描繪了《詩篇》第103節,“上帝的創造物”。
那時還在入口大廳右側的西方手稿部,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仍能清晰地回憶起那里的一間間閱覽室。1970年,我正是在那里獲允獨自取閱中世紀泥金裝飾繪本杰作《603號哈雷手稿》(MS Harley 603),這是9世紀《烏得勒支詩篇》(Utrecht Psalter)的盎格魯-撒克遜版復本。普林斯頓大學藝術史教授羅莎莉·格林前一年時在烏得勒支發表的演講以及和她一起現身的《烏得勒支詩篇》原件,讓我興奮不已,于是我便寫信給大英博物館,詢問是否可以看看《603號哈雷手稿》。他們給了我一雙白手套,將手稿安放在我面前的一方墊子上。當時一定有位管理員來來回回地監看,但我只覺得自己是在與這卷杰作單獨相處。我無拘無束地翻動厚重的書頁,觀賞一堆堆墨繪人物,看著他們往返流連,與書法纏繞交織。手稿的彩繪極其驚艷,人物動感十足,落落大方地在字里行間翩翩起舞。他們有著驚艷絕倫,乃至做作夸張的姿態;長而纖瘦的身軀,常常連脖子也難覓蹤跡。觀賞、把玩和翻閱這些千年之久的書頁,這種特權及其背后的信任本身就是一盞明燈,為我打開了爬梳、浸淫于幻燈片和書刊的世界之門。無論如何,這次經歷直到今天都還在我心頭縈繞,堪稱是博物館用途的一大存證。
就在同一時期,我訪問了大英博物館的版畫與素描部,觀賞了18世紀業余畫家托馬斯·桑德蘭的水彩畫。他們給了我一間包廂,這讓我頗為開心。視線沿著書桌往后,便是版畫與素描部的管理員愛德華·克羅夫特-穆雷,還有他那挺拔偉岸的身軀。穆雷快速地走過另一間包廂,翻閱著裱好的素描畫,以他聲若洪鐘的嗓音開懷暢談作者的生平和時代。我對此有些不適,但或許我理當更仔細地聽他講話,解答我胸中的疑惑:博物館將如何自我呈現?
時值1972年,圖坦卡蒙法老特展前大排長龍,我就是排隊等待的數千人之一。為此我還特地坐上了從德比出發前往倫敦的火車。人們耐性十足地組成列列蛇形長隊,在博物館前院設置的金屬柵欄間蜿蜒蠕行。我們等了一個小時(也許是兩個小時),慢慢移步走上臺階。那里有一輛配備圓錐形紙袋的冰激凌販賣車,還有一座移動咖啡館,但給人印象最深的莫過于一起站立靜候的人們:男士西裝革履,頭戴圓形禮帽;學生穿著牛仔褲;孩子們在柵欄之間晃蕩,家人陪同在側;還有我。
最后,我在昏暗的展覽室與圖坦卡蒙幼王本人四目相對。他全身閃耀著反射的光芒,置身于其間的玻璃櫥柜也恰好合身:這是一座小型墳墓,也是他在沙中長墓沉睡之后的長居之所。自許多個世紀之前在帝王谷下葬以來,幼王就一刻不停地向外凝望;三千年,在黑暗中。幼王的求懇者和仰慕者的體重,壓得臨時閱覽室的地板咯吱作響。身為他們的一員,我也向幼王默告一番,然后起身離開。
*?*?*
博物館并非憑空出現,像其他所有生命形態一樣,它們也會演化,哪怕是一家貌似已然完備的博物館也是如此。比如倫敦的華萊士典藏館,一開始是以私人收藏室之姿發展起來的,之后隨著時間的變遷,遂成了國家財產。
大英博物館就像“一塊堅實的巨大土堆,遇雨蒼白黯淡、光滑有致”(弗吉尼亞·伍爾夫語)[1],曾經也是一團或多或少有些條理的雜亂物資,儲藏在一座巖塊剝落的倫敦別墅里那空曠闊大的潮濕密室之中,等待一貨車一貨車的物資添磚加瓦。建館之初力求條理的努力很快歸于失敗,但顯而易見的是,歷任館長從一開始就對管理各式各樣的藏品有著強烈的責任心。盡管這份責任心飽受資金短缺和意志薄弱的威脅,但這正是一家博物館的任務所在,也是歷任館長的職責所系:從雜亂無章中創造井然有序,從井然有序里誕育知識見聞,從知識見聞里獲取對世界的理解,領悟人文、人性在大千世界的位置。大英博物館正是履行上述價值理念的杰出典范。

正在排隊等候參觀1972年大英博物館特展《圖坦卡蒙寶藏特展》的人群隊列。
各式各樣的博物館——包括美術館,博物館主要形式的一個變種——乃是高水準文明的標志,是公民良善的公開宣示。它認定,“關于過去”的知識、對人類愿景和人類成就的理解,都是良善政府的先決條件。一旦我們開始損蝕博物館,就是在損蝕我們的文明基點。我們何以能從一片雜亂無章的混沌中,獲致了映照人類愿景的“一塊堅實巨大的土堆”?講述這一過程,便是本書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