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K經典·卡夫卡中短篇小說集(套裝共6冊)
- 弗朗茨·卡夫卡
- 4081字
- 2023-02-13 18:59:16
鄉村醫生
Ein Landarzt
我陷入了極大的窘境——眼下有場急迫的出行,一個重病的人在十幾千米外的一個村莊里等我。大雪紛飛,阻隔了我和他之間遙遠的路途。我有一輛馬車,輪大,輕便,適合行駛在鄉間路上。我穿上毛皮大衣,提著診具包,站在院子里整裝待發,卻沒有馬,少了馬。我自己的馬因為在冬日的嚴寒里過度疲勞,在昨夜斃命了。現在我的女傭正在村子里四處奔波,想借得一匹馬,我知道這是毫無指望的,我茫然地站在那里,雪越厚,路就越難走。
女傭出現在門口,她獨自一人,搖晃著手里的燈。當然,誰會在此刻借出自己的馬給別人跑這樣一程呢?我在積雪的院子里來回踱步,想不出別的辦法;我感到痛苦不堪,心不在焉地在多年不用的豬圈的破門上踢了一腳。門開了,門扇在鉸鏈上來回擺動,發出聲響。一股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像是馬的味道。里面的一根繩子上搖晃著一盞昏暗的廄燈。一個男人蜷縮在這低矮的棚屋內,露出睜著一雙藍眼睛的臉。
“需要我套馬嗎?”他一邊問,一邊四肢著地地爬了出來。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彎下腰,看看豬圈里還有哪些東西。
女傭站在我身旁,說道:“你連自己家里有什么東西都不知道啊。”
她說完,我們兩人都笑了。
“嘿,兄弟!嘿,妹妹!”馬夫喊著,兩匹馬相繼出現,它們膘肥體壯,腿緊貼著身體,英挺的頭像駱駝般低垂著,完全依靠身體扭動的力量,才先后從被它們的身體塞得滿滿的門洞里擠了出來。它們又很快站直,挺著長腿與熱氣蒸騰的身體。
“去幫忙。”我說。順從的女傭連忙將套馬的挽具遞給馬夫。
然而,女傭剛靠近馬夫,他就一把抱住了她,把臉貼在她的臉上。女傭驚叫著,逃向我這里,臉頰上出現了兩排紅紅的齒印。
“你這個畜生,”我憤怒地喊道,“你想挨鞭子嗎?”同時卻意識到,他是陌生人,我不知道他從哪里來,而且他在大家坐視不管的時候,自愿幫我解圍。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對我的威脅并未感到不快,只是一直忙著套馬,僅回頭看了我一次。
“上車吧。”他接著說,確實一切都已就緒。我發現這是一對漂亮的馬,而我還沒乘坐過由這樣的駿馬拉的馬車,于是歡欣地上了車。
“不過,馬車由我來駕,因為你不認識路。”我說。
“當然了,”他回答,“我才不跟著去,我要留在羅莎這里。”
“不!”羅莎叫著,深深預感到了自己難以逃脫的命運,隨即跑進屋里。我聽見她掛上門鏈的叮當聲,我聽見她扣上門鎖,我還看見她飛奔過走廊,穿過所有的房間,輪番熄滅所有的燈,好讓自己隱蔽難尋。
“你跟我一起走,”我對馬夫說,“不然我也不上路了,無論事情多么急迫。我不能為了這一趟出行犧牲掉我的女傭。”
“駕!”他喊了一聲,拍拍手,馬車旋即向前飛奔,像激流中的木頭;我還聽見,我的家門在車夫的攻勢下迸裂開來。我的眼睛、耳朵等所有的感官,都被他的風馳電掣所填滿。然而,這只是一瞬間的事,因為我已經到了,仿佛出了我家大門就到了病人家的院子。馬兒安靜地站著,雪也停了,月光灑滿了院子。病人的父母匆忙從屋里出來,病人的姐姐跟在后面。我幾乎是被抬出了馬車,那些紛亂的話語我一點兒也聽不懂。病人房間里的空氣簡直令人無法呼吸,無人照看的火爐正冒著煙,我想打開窗戶,但在這之前得先看看病人。他很瘦,沒有發燒,身體不冷不熱,眼神空洞。這個年輕人沒有穿襯衣,蓋著羽絨被,他坐起身,抓住我的脖子,在我耳邊細語:“大夫,讓我死了吧。”我看看四周,沒人聽見他的話。他的父母沉默地站著,身體微微前傾,等待我的判決;他姐姐送來一把椅子,讓我放診具包。我打開提包,在里面尋找診具。床上的年輕人不斷地將手伸向我,要我記住他的請求,我拿起一把鑷子,借著燭光檢查了一下,然后再放回去。是的,我有如褻瀆神明那般地想,在這樣的狀況下,眾神幫了忙,送來需要的馬,由于情況緊急,又加了一匹,還送了一名馬車夫——
這時我才又想起羅莎,這里距離她十幾千米,馬車前有一對難以駕馭的駿馬,我該怎么做,該怎么救她,該怎么將她從車夫的身下拉出來?現在,這兩匹馬不知怎的松開了韁繩,我不知道它們是如何從外面撞開窗戶的,各自找到一扇窗,把頭伸進來探看病人,無視這家人的驚呼。
我馬上回去。我想著,仿佛這兩匹馬在催促我動身,我卻默許病人的姐姐將我的毛皮大衣脫下,她以為我熱得發昏了。病人的父親給我倒了杯朗姆酒,拍拍我的肩,以奉獻出珍寶的舉動表明對我的信任。我搖搖頭,這位老人的狹隘思想使我感到不適,正因為這樣,我才拒絕喝這杯酒。病人的母親站在病榻前向我招呼,我順著走過去,正當一匹馬對著房間天花板嘶鳴時,我把頭抵在年輕人胸前,他在我潮濕的胡子下打了個寒戰。這證實了我所知道的情況:這個年輕人是健康的,只是在母親過度的照料下喝了太多咖啡,有些氣血不足罷了,但還是健康的,最好一把將他趕下床。我不是自以為能改變世界的人,所以只有讓他一直躺著。我是這一區聘用的醫生,我兢兢業業,甚至到了有些過分的地步。我收入微薄,卻待人慷慨,隨時準備幫助窮人。我還得照顧羅莎,如此一來,這個年輕人想死可能是對的,因為我也想死呢。在這漫長的冬日,我到底在這里做什么呢!我的馬已斃命,村里也沒有人愿意借馬給我。我得自己從豬圈里拉出牲口,要不是剛好有馬,我就得用豬拉車了。事情就是這樣。我向這家人點點頭。他們什么也不知道,就算他們知道了,也不會相信的。開藥方很容易,但要與人溝通卻很困難。現在,這次夜診即將結束,人們又讓我白跑了一趟,對此我早已習慣了,整區的居民借著夜間急救鈴來折磨我,這次我還得犧牲掉羅莎,這個漂亮的女孩住在我家這么多年,我幾乎沒怎么注意過她——這樣的犧牲太大了,我一定要好好斟酌,想著怎么讓自己不要去責罵這家人,他們再怎么做也沒法將羅莎還給我了。
當我合上診具包,用手示意要取毛皮大衣時,這家人站在一起,病人的父親嗅了嗅他手中的那杯朗姆酒,病人的母親也許對我感到失望——是啊,他們究竟在期待什么呢?——她噙著淚水,咬住嘴唇。病人的姐姐則揮舞著一條沾滿血跡的毛巾。我不知怎的竟準備承認,這個年輕人也許是真的病了。我走向他,他對我微笑,仿佛我給他端來了最強效的湯劑——啊,現在兩匹馬嘶鳴著,這嘶鳴聲定是上天的安排,要讓我輕松地做檢查——如今我發現,對,這個年輕人病了。他的身體右側,接近臀部的地方,有一個手掌般大小的傷口,呈現出深淺不一的玫瑰色,深處顯得暗沉,邊緣則稍淺,顆粒細軟。凝結的血塊不均勻地分布著,猶如裸露的煤礦。這是遠看的情況,近看的話,就會看見惡化的樣子。看見這樣的傷口,誰能不發出輕輕的唏噓聲呢?蠕蟲黏附在傷口內部,它們的長短、粗細與我的小指相當,身體呈粉紅色,并沾染了血污,白色的小頭與許多小腿蠕動著,往傷口的淺色處爬去。可憐的年輕人,沒人幫得了你了。我找出了你的大傷口,你身上的這朵花將會帶你走向毀滅。全家人都很高興,他們看著我工作,姐姐將這情形告訴母親,母親告訴父親,父親再告訴一些客人,他們正踮著腳,踩著月光走進敞開的門,還伸開雙臂來保持身體平衡。
“你要救我嗎?”年輕人一邊哽咽,一邊輕聲說,完全被自己傷口里蠕動的蟲子弄得目眩眼花。我們這邊的人就是這樣,總是向醫生要求不可能的事。他們丟失了古老的信仰,神父坐在家中將彌撒祭服一件件撕碎,醫生卻要用他精通外科的妙手承擔一切。那么,隨他去吧——我并不是自己主動要上門來看病的,若你們需要我擔圣職,我也會順從地接受。我這么一個年邁的鄉村醫生,連女傭都被人奪去了,接下來還指望有什么好事發生呢!他們來了,這家人連同村里的長者一起,為我脫去衣服;一名教師帶領一個學生合唱團站在屋前,用再簡單不過的旋律唱著如下歌詞:
脫下他的衣裳,他就能治病;
若他無法治愈,就將他處死!
他僅是一名醫生,僅是一名醫生。
然后,我被脫去了衣服,手指撫摩胡子,側著頭靜靜看著眾人。盡管我鎮定自若,遠勝過他人,并始終保持著這種鎮定,卻無濟于事,因為他們正抓著我的頭和腳,把我拖上床去。他們把我放在面朝墻壁、挨著傷口的那一側。接著,所有人走出房間。門被關上了,歌聲停止了,云層遮蔽了月亮,被褥溫暖地罩著我,馬頭在窗洞里如影子般隱現晃動。
“你知道,”我聽見有人在我的耳畔說話,“我對你的信任已經微乎其微。你不過是被甩在這里罷了,完全不是靠自己的腳走過來的。你非但沒有幫我,還到我這張等死的床榻上擠占位置。真想把你的眼睛挖出來。”
“沒錯,”我說,“這是一種恥辱。但我現在是醫生,我該怎么做呢?相信我,這對我也很不容易。”
“你以為這樣道歉我就會滿意了?啊,我是該滿足。我永遠都應該滿足。我帶著一個美麗的傷口來到世上,這就是我全部的裝備。”
“年輕的朋友,”我說,“你錯在你無法統攬全局。我去過遠遠近近的許多病房,我可以告訴你:你的傷口一點兒也不可怕,只是被斧頭的尖角砍了兩下而已。許多人在森林里聽不見斧頭的聲音,更不能注意到斧頭在接近他們,就傻乎乎地等著被砍。”
“真是這樣,還是你趁我發燒的時候來騙我?”
“真是這樣,我以身為公職醫生的名譽作擔保。”
他相信了,然后沉默下來。
但現在是時候考慮怎么解救我自己了。兩匹馬仍然忠實地站在原地。我快速收起衣服與診具包,我不想花時間穿衣服,如果馬兒能像來時那么快,我就能跳下這張床馬上回到自己的床上。一匹馬順從地從窗邊退回去,我把東西成捆地丟上馬車,毛皮大衣飛得太遠,只有一只袖子牢牢掛在鉤子上。這樣已經很好了。我躍上馬,韁繩松松地拖曳著,兩匹馬并沒有被套在一起,馬車漫無目的地跟在后面,毛皮大衣則在最后面,在雪地上拖行。
“駕!”我喊道,但是馬兒并沒有因此開始奔馳。我們像老人一般,緩慢地穿行在皚皚的雪地里,在我們身后,久久回蕩著一首孩子們新唱的歌曲,那歌詞錯誤百出:
歡欣吧,病人們,
醫生已被放到你們的床上!
我這樣永遠也到不了家。我興隆的診所完蛋了,一名接班人在搶我的生意,但這無濟于事,因為他無法取代我。在我家,那可憎的馬夫正在施暴,羅莎是他的犧牲品。我不愿再想下去了。我這個年邁的老頭子,被赤身裸體地丟進最不幸的時代的嚴寒中,乘著人間的馬車與非人間的馬,四處飄蕩。我的毛皮大衣掛在馬車上,我卻無法觸及它,而那些四肢靈活的流氓病人,卻連一根手指都不愿意動。被騙了!被騙了!只要聽信一次夜間急救鈴的假警報,就永遠無法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