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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光和元年

熹平六年(177年),曹操二十三歲,任頓丘令。

頓丘是東郡十五城之一。據(jù)《后漢書·郡國志》記載:“東郡秦置。去洛陽八百余里。”漢朝時,一里約為四百米,即東郡距離京城三百多千米。中國幅員遼闊,這個距離可以算很近了。從東郡到曹操的家鄉(xiāng)沛國譙縣,大抵也是這個距離。

曹操擔(dān)任頓丘令之后,每每心血來潮,不是去洛陽,就是回家鄉(xiāng)譙縣。

“擅自離開任地,無大礙嗎?”曹操去堂弟夏侯惇家拜訪時,堂弟這樣問道。

“不必?fù)?dān)心,無人會過問。”曹操答道。

“你果真魯莽!”

“被你這個魯莽之人說魯莽,豈不有趣!”曹操笑道。

夏侯惇曾經(jīng)一怒之下,將對自己老師不敬的人殺死。彼時他才十四歲。他因此被稱為“烈性男兒”而使人懼怕。如今,曹操居然被這個有著“烈性男兒”稱號的堂弟視為魯莽,不由得苦笑起來。

“我們的部曲如何?可有松懈?”曹操問道。

夏侯惇挺起胸膛答道:“每日精心操練,不敢有絲毫懈怠,無須掛念。”

“部曲”一詞源自“營”“部”“曲”“屯”等表示編制的用語,取“部”和“曲”組合而成,主要是指武裝集團。官軍和私人武裝都可稱為部曲,但在當(dāng)時,更多的是指私人武裝。因社會動蕩,地方豪族開始豢養(yǎng)私人武裝。一說到沛國譙縣的豪族,首先想到的便是曹家和夏侯家,并且兩家有著親戚關(guān)系,因此共同訓(xùn)練部曲。所以曹操才會說“我們的部曲”。

“有元讓在,我很安心。”曹操說道。

曹、夏侯兩家的部曲,由夏侯惇負(fù)責(zé)訓(xùn)練。夏侯惇,字元讓。避開本名,以字相稱,是一種禮儀。

“孟德兄,”夏侯惇說道,“我們這一族,就指望孟德兄在朝廷遷升,光耀門楣了。”

“哈哈……我這肩上的擔(dān)子重啊。”

“孟德兄是本族棟梁,責(zé)任自然重大。與其偷閑回鄉(xiāng)游玩,不如去洛陽廣結(jié)達官顯貴。”

“許久才回鄉(xiāng)一次,竟遭如此訓(xùn)斥……不過,元讓,你要切記,比起洛陽的達官顯貴,終是自家的部曲更值得信賴。不,應(yīng)該說,如今的世道,也只有自家的部曲可信賴了。”

“如此說來,你回鄉(xiāng)是為了視察部曲?”

“正是。”

“那就隨我一同前去看看部曲操練情況吧。”

“正合我意。”

“請!”

夏侯惇起身朝馬廄走去,曹操緊隨其后。

曹操之父曹嵩,實際上出生于夏侯家,與夏侯惇之父是親兄弟,后為曹家收養(yǎng)。雖然收養(yǎng)異姓之子很少見,但曹、夏侯兩家歷代聯(lián)姻,關(guān)系密切,也不足為奇。曹家自稱是曾侍奉漢高祖劉邦的宰相曹參的后裔,夏侯家則是漢高祖的太仆掌管畜牧業(yè)、馬政和輿馬的官員。夏侯嬰的子孫。不過自東漢中期,兩家均趨于敗落。曹操的祖父曹騰是宦官,專門服侍后宮。

東漢第三代皇帝章帝十九歲登基,三十三歲駕崩。之后的十代皇帝,都是在年幼時繼承皇位。而在這十人中,最年長的是十五歲繼位的桓帝。殤帝出生百日繼位,翌年駕崩;沖帝兩歲時繼位,翌年駕崩,皆由皇太后垂簾聽政。皇帝的后宮不允許一般男子出入;能夠接近宮中女性的,只有宦官。由此,宦官逐漸接近權(quán)力中心,并開始得勢。

除了宦官,能與皇太后共議朝事的,還有皇太后的娘家人,即外戚。因此,宦官和外戚,圍繞權(quán)力之爭開始對立起來。這種爭斗往往以宦官勝利而告終。因為皇帝一換,相應(yīng)的外戚也就退場了,而宦官卻不必更換。

外戚竇氏、鄧氏、梁氏等,雖然顯赫一時,但終歸走向沒落,甚至慘遭滅族。譬如,漢和帝因不滿外戚的專橫,借助宦官之力,打倒了竇氏。又如,十九名宦官因打倒外戚閻氏有功,均被封為列侯。一般的文武官員,想要被封為列侯實屬不易,而宦官卻能輕易躋身于貴族之列。

在封建體制中,君主往往會重用自己的親信。與一般的士大夫相比,宦官更能得到君主的信任。因為他們總是跟隨君主左右,且大多自幼就服侍君主。士大夫都有各自的家族,做事難免會顧慮家族利益。而宦官無兒無女,可以一心一意侍奉君主。

做宦官可出人頭地,富貴榮耀。世人都這樣認(rèn)為,事實也確實如此。若有求于朝廷或官府,上至官職任免,下至物品買賣,都靠宦官從中斡旋。謝禮通常是一筆重金。因此,有人自愿接受宮刑,也有人為自家幼子進行宮刑。

曹操的祖父為何會成為宦官,曹家和夏侯家都緘口不言。曹騰自幼就是宦官,進宮陪伴六歲的太子學(xué)習(xí)。不難想象,他接受宮刑并非出于自愿。曹家家道中落,犧牲一個孩子,也是無奈之舉。士大夫在嫉妒宦官的同時,也日益蔑視宦官。尤其是在十九名宦官被封為列侯時,他們的憤慨超乎想象。

東漢王朝的創(chuàng)立者光武帝劉秀出身于地方豪族。因此,地方豪族成了東漢王朝的政權(quán)基礎(chǔ)。他們奮斗終生,就是為了提高自身地位。可是,毫無根基的宦官卻能輕易躋身高位,更甚者,只要宦官從中斡旋,暴發(fā)戶都能謀求一官半職。這自然招致了士大夫們強烈的不滿。

曹家曾是地方豪族,卻出了一位令豪族唾棄的宦官。但是這一無奈之策果然沒有令人失望。曹騰侍奉的太子終于登上了皇位。他就是順帝。曹騰被任命為小黃門,俸祿六百石,后升為中常侍,最后晉升為大長秋。這是宦官中最高的職位,雖然俸祿只有兩千石,但財?shù)擃H豐。

陽嘉四年(135年),借助宦官之力登基的順帝為了向宦官示好,特許宦官可以收養(yǎng)子,并世襲其爵位。曹騰作為曹家的犧牲品,原本已經(jīng)脫離士大夫家族,卻因此得以再次成為曹家人,還為沒落的曹家謀得了爵位。從桓帝開始,他就被封為費亭侯。原本沒落的地方豪族再次顯赫,并從有聯(lián)姻關(guān)系的夏侯家找來養(yǎng)子——曹操的父親曹嵩。

曹騰在宮中三十多年,侍奉過四位皇帝,經(jīng)手了眾多事務(wù),相應(yīng)的謝禮也不計其數(shù)。曹家成了令人矚目的豪門。

延熹二年(159年),位高權(quán)重的曹騰于洛陽逝世。據(jù)說他是在看到孫子后,才安心西去的。

曹操自然不記得祖父的樣貌,但據(jù)本族老人說,曹操長得不像父親,倒是更像祖父。曹家和夏侯家世代聯(lián)姻,曹操身上流淌著夏侯家的血,樣貌與祖父相像,不足為奇。

“不僅樣貌像,性格也像。大長秋亦時有驚人之舉。”族中的一位老婦曾經(jīng)這樣說。

自古宮廷就是鉤心斗角之地,曹騰能夠站穩(wěn)腳跟,靠的絕非一朝之力。因此,世人評價他是個沉穩(wěn)的人,但有時他也會做出一些意外的事,令人難以捉摸。

曹操二話不說就回譙縣。這也是他和祖父曹騰相似的一個例子。

“你祖父看似反復(fù)無常,事后想來,必有其緣由。”曹操的母親曾這樣說。

曹操和堂弟騎著馬并排而行,前往校場。

迎面駛來一輛軺車。“那是子岳嗎?”曹操問道。

子岳名峻,是譙縣士族程家的主人。雖然都是本縣的士族,但因曹家出了宦官,就受到程家的鄙視。許久不見,且距離尚遠,曹操便向夏侯惇確認(rèn)。

“沒錯,是他。”夏侯惇回答。

程峻接近騎在馬上的二人,停下軺車,雙手抱拳,作揖為禮。曹操和夏侯惇也下馬作揖回禮。

秦始皇首創(chuàng)郡縣制,將天下分為三十六郡,其下設(shè)縣,郡縣的長官皆由中央任命。秦始皇死后不久,秦朝就滅亡了,其中一個原因是皇權(quán)在地方勢力弱。漢朝以此為鑒,在地方要害設(shè)置“國”,冊封皇族為“王”。這就是所謂的藩屏。郡縣制由此演變?yōu)榭啤km然郡和國屬于同級,但郡的長官——太守——由中央任命,而國的一切事務(wù)均由朝廷派遣的相處理,被冊封的皇族并沒有實權(quán)。全國有百余個郡國,其下設(shè)縣。

曹操的家鄉(xiāng)譙縣屬于沛國。東漢時,最初的三十六郡變成了百余個郡國,遍布全國,不易管理,因此,全國又被劃分成十三州。沛國屬于豫州。

州的長官刺史負(fù)責(zé)巡察該州管轄下的郡國,并向朝廷報告,其官位等級低于太守和相。太守和相的俸祿為兩千石,但刺史最初的俸祿只有六百石。到了東漢末期,刺史才享有和太守差不多的俸祿。

郡國之下設(shè)縣,住戶在一萬以上的,為大縣,其長官稱為縣令;住戶不足一萬的,為小縣,其長官稱為縣長。

曹操二十三歲,任頓丘令,俸祿八百石。頓丘隸屬于東郡,東郡歸兗州管轄。這一次,他跨越州界回鄉(xiāng),并沒有向上級東郡太守和兗州刺史匯報。不過,了解曹操的人都猜測,他此行一定另有目的。

城外的渦水河畔,部曲正在操練。這正是曹操想看到的。

曹操下馬,站在河邊,問:“子岳素來看不起吾等,方才相遇,他卻特意問候,實在不尋常。”

夏侯惇撇嘴答道:“程家向夏侯家借三百萬錢。”

“借給程家了嗎?”

“家父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原來如此。難怪方才如此客氣……”

“想必他今后不會再誹謗曹家和夏侯家了。”夏侯惇說道。

程峻曾說曹家是濁流之輩,說什么“縱使坐擁金山銀山,也無法與吾等清流相提并論,曹家皆是無教養(yǎng)之人”。

“居然來借錢,果真恬不知恥。想必是聽說了賣官之事吧?”曹操說道。

“賣官?”夏侯惇反問道。

“你不曾耳聞嗎?譙縣畢竟是鄉(xiāng)下啊……不過,你們都在譙縣,程家卻知曉此事……莫非夏侯家真的太悠閑了?”

曹操向夏侯惇講起朝廷賣官的傳聞。

靈帝劉宏早年世襲解瀆亭侯。由于先帝無后,皇太后和太后之父竇武便將劉宏迎立為帝,十二歲登基。劉宏是第三代皇帝章帝的玄孫。他是比較遠的皇室旁系。擁有皇室血統(tǒng)的皇族可以封王,而他只能封侯。就連其本人也沒想到自己會成為皇帝。外戚竇氏之所以選中他,是因為他年幼,容易操控。當(dāng)然,也因為他不夠賢明,否則是難以操控的。

桓帝駕崩時,國庫已經(jīng)空虛。而靈帝無能。二十二歲那年,他對皇帝私錢少一事深感不滿,暗自思量怎樣才能自在地用錢。靈帝即位前,他的封地是貧窮的鄉(xiāng)村。解瀆亭大概在現(xiàn)今河北省安國縣境內(nèi)。“亭”是縣之下的單位。他的生活并不富裕。如今他當(dāng)了皇帝,不料宮中也沒有多余的錢財供其揮霍。

“作為皇帝,怎可如此貧窮?”靈帝十分憤慨。

官吏都是由皇帝任免的,于是靈帝開始收錢賣官。

“聽說近日將在宮中西園建造宅邸,作為賣官之所。出價亦確定,兩千石的官員為兩千萬錢。程家借三百萬錢,想必是看中了小縣縣長或縣丞之位吧。”曹操說道。

“豈有此理!什么世道!”夏侯惇嗤之以鼻。

“因此,這是不可缺的。”曹操說道,同時伸手指向在河邊操練的部曲。

夏侯惇沉默不語。

“部曲人數(shù)幾何?”曹操問道。

夏侯惇緩過神來,深吸一口氣,說:“超過千人。”

“千人?太少了。”

“太少?”

“元讓,你十四歲殺人,卻沒有被問罪,你可知緣由?”

“是侮辱我?guī)熤擞绣e在先……難道另有隱情?”

“這是表面緣由,實則因為縣官懼怕吾家部曲。”

“當(dāng)時不過數(shù)百人而已……”

“不錯,數(shù)百人就足以使縣官害怕。”

“如今各地難民正結(jié)伙,四處掠奪,卻無人敢接近譙縣。這里擁有部曲上千人,就連流亡的饑民也避而遠之。以前,對吾等心懷嫉妒、仇視吾家部曲之人,譬如程家,現(xiàn)在也甚為感激。多虧了吾家部曲,譙縣才得以安寧。”曹操面帶笑容,拍著夏侯惇的肩膀說道,“元讓啊,你要切記,部曲今后的對手,并非饑腸轆轆的難民。因此,千人實在不夠。”

“兩千呢?”

“相差甚遠。”曹操搖頭道。

曹操對夏侯惇交代完部曲的事宜后,便返回洛陽。他長期離開任地頓丘,卻并不認(rèn)為自己的行為有何不妥。沒有人會追究此事;縱使有也無妨,他并不眷戀這個職位。

曹操從譙縣北上,在梁國遇到了朝廷派出的急使。

天下大赦,改年號為“光和”——朝廷派人前往各地發(fā)布消息。

曹操還得知,與父親來往密切的前輩橋玄也已還鄉(xiāng)。

橋玄出身于梁國睢陽的名門,其父與祖父都曾擔(dān)任過太守。橋玄以相面而聞名。曹操想登門拜訪,請他為己相面。

“哦……巨高曹嵩,字巨高。之子?……要請老夫相面?……”

橋玄端詳著曹操的臉,片刻后,緊閉雙眼道:“從面相來看,你并不信相面之說。既然如此,為何還要請老夫相面?”

曹操吃了一驚。他確實不信相面之說。不過看著緊閉雙眼的橋玄,他暗暗想:“來相面者,大多半信半疑。橋玄此話聽似玄乎,其實人人適用……”

曹操是個現(xiàn)實主義者。盡管如此,他還是按捺不住好奇,懇求道:“信或不信,要看先生說什么。先生有話請講,我不會介意。”

“哈哈,此話有理。”橋玄神情自若,“不信也無妨,老夫至今還不曾見過你的面相。”

曹操放聲大笑,笑聲中夾雜著幾分嘲諷與不屑。大笑之后,他說道:“先生此話讓人不得不信。我與先生今日初次會面,先生怎么可曾見過我?須知世人面相皆有不同。”

“此話差矣。老夫并非此意。世人面相千差萬別不假,但也有類可屬。你的面相相當(dāng)獨特,不屬于老夫所知的任一類型。如果你有才能,必是異常之才,可謂異才……”

“所謂異才,可是世間難容之才?”曹操問道。

“也許吧,”橋玄答道,“但也可認(rèn)為,若無此異才,則世間難得安寧。”

“世間難得安寧?”曹操正襟危坐,“嗯……這么說來,若能得此才能,豈不是好事?”

“老夫看過的面相何其多,但你的面相與眾不同……或可稱為‘命世之才’。望多多保重。老夫年事已高,難以護妻兒周全,將來或要拜托于你。”橋玄說道。

曹操再次放聲大笑,但這一次,聲音卻卡在了喉嚨里。

“你可以去汝南找許子將,老夫替你寫一封薦書。”橋玄補充道。

“多謝!”曹操躬身。

橋玄,字公祖。世人評價他“嚴(yán)明有才略”。任尚書令時,他上書揭發(fā)南陽太守蓋升貪污之事,要求將其關(guān)進大牢。然而靈帝和蓋升相交甚好,不但沒有聽從橋玄的建議,反而讓蓋升當(dāng)了侍中。橋玄氣得棄官還鄉(xiāng)。靈帝舍不得橋玄,于是下旨任命橋玄為光祿大夫。光祿大夫是顧問官,俸祿兩千石。

“你不必急著趕路,不妨順道去一趟汝南,定不會令你失望。”橋玄說道。

許子將,名劭,曾任郡的功曹,但不久便辭官。此時,他正住在汝南。

“時局動蕩,一日不如一日。小人當(dāng)?shù)溃送咎^辛勞。”但凡有人勸他做官,他就這樣說。這反而讓他聲名大噪。

許劭還因“月旦評”為世人所知。“月旦”即每月的初一。這一天,許劭都會公開對當(dāng)代名人品頭論足。在信息傳播緩慢的時代,欲想了解天下形勢何其困難,但又有誰不想知道當(dāng)今天下由怎樣的人物掌控?月旦評順應(yīng)了民意。許劭通相面、善口才,月旦評頗為有趣。有關(guān)大人物的信息,很快從汝南流傳至中原。

“若想出人頭地,必先大揚其名。”曹操告辭之際,橋玄如此說道。

橋玄知道,如果曹操見到許劭,很可能就會成為月旦評的對象。如此一來,曹孟德之名很快便會傳遍天下。

汝南是個熱鬧的地方。這里與沛國、梁國同屬于豫州。全郡人口超過兩百萬。汝水流經(jīng),水路暢通,船只往來頻繁。

“哈哈……月旦評就是從此處流傳至中原的啊!”曹操站在汝水河畔,喃喃自語道。

初次拜訪某人時,需事先遞上名帖,標(biāo)注下榻之處,靜候答復(fù)。這是自古以來的習(xí)俗。雖然曹操已經(jīng)遞過名帖,但許劭一直沒有答復(fù)。一日后,曹操叩響了許劭的大門。

開門的正是前一日出來應(yīng)門和接收名帖的男子。他問道:“有何貴干?”

“明知故問!莫非忘了名帖之事?我想見許子將。”曹操答道。

“為何事求見?”

“相面。”

“請回吧。”

“你為何不代為通報?”曹操怒視對方。

那男子三十五歲左右,厚唇、大眼、小塌鼻,臉龐顯得極不協(xié)調(diào)。

“主人不見佩劍之人。”男子說道。

曹操突然拔劍,劍鋒抵住男子胸膛。男子后退。

“你就是子將吧?”曹操問道。

男子微微點頭。

“若肯相見,我自會解下佩劍,但在門前為何以佩劍為由拒絕相見?快給我相面!”

劍鋒向前逼近,許劭后退一步。

“孟德果然魯莽。”許劭說道。

“嗯?有人說起過我?”

“袁本初。”

“哈哈,原來是他……”曹操將劍插進劍鞘。

許劭長吐一口氣,說道:“一句話足矣。”

“那就最好不過,我也不喜長篇大論。”

“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

“哈哈哈!”曹操放聲大笑,“不如我也以相面回謝——你有遁甲之相。可喜可賀!”說完,他轉(zhuǎn)身大步離開,口中自語:“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他說許劭“遁甲”,是指其掩人耳目、隱匿身形,以求安寧,故而“可喜可賀”。

不知許劭在月旦評中會如何評論自己?曹操想到此,不由得嗤笑一聲。

“許久未回,如今洛陽如何?”父親問道。

曹操答道:“酷熱。”

農(nóng)歷五月已是盛夏,而這一年的夏天天氣格外炎熱。

“酷熱……”曹嵩苦笑,“你可知為父因你遭人嫉恨。”

“孩兒今后必當(dāng)謹(jǐn)言慎行,請父親安心!”曹操說道。

孩提時期的曹操被人叫作“阿瞞”。這不是他的乳名,而是綽號。他的乳名是“吉利”,但曹操從幼時起,就不喜歡“吉利”這個名字。

“吉”與“利”都太過俗氣。

曹操還是喜歡“阿瞞”這一稱呼。

“瞞”是“欺騙”之意,確實是個很過分的名字。曹操自小以騙人上當(dāng)為樂,因而得此名。

《三國志·魏書·武帝紀(jì)》記載:

太祖少機警,有權(quán)數(shù)。

曹操自幼智謀不凡。在少年時代,他是個令人頭痛的頑童。他的叔父愛嘮叨,經(jīng)常向曹嵩告狀。在株連盛行的年代,家族中如果出現(xiàn)行為不端的人,所有的族人都會受到牽連,所以相互提醒是理所當(dāng)然的。少年曹操卻覺得叔父過于多言,于是心生一計。有一次,曹操在路上遇到叔父;他立刻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叔父問他怎么了,曹操說:“卒中惡風(fēng)(即癲癇)。”叔父連忙跑去告訴曹嵩。曹嵩大驚,立刻前去路邊,卻見曹操安然無事。曹操說:“孩兒犯了癲癇?哪有此事?叔父這是無中生有……”之后,曹嵩不再輕易相信叔父的話。

《三國志·魏書·武帝紀(jì)》記載:

任俠放蕩,不治行業(yè)。

曹嵩對兒子束手無策。

根據(jù)東漢的制度,郡國每年都要推選“孝廉”。自七世紀(jì)的隋朝開始,官府通過筆試來選拔人才、錄用官員。這就是科舉制度。而在此之前,官員是由資歷高者舉薦產(chǎn)生的。雖說是要推薦“孝廉”之人,但這和筆試不同,沒有清晰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其結(jié)果是,舉薦名額往往被地方豪門的子弟占有。

熹平三年(174年),二十歲的曹操被推選為“孝廉”,擔(dān)任“郎”一職。郎是相當(dāng)于侍從和宿衛(wèi)的小官吏,或者說是候補官吏。郎以上的官員,也按照察舉制選拔。

曹操先是被任命為洛陽北部尉。都城洛陽的治安,由東、南、西、北四部分管,每部各設(shè)一名部尉。曹操新官上任,就在城門前掛了十余根棍棒,若有人違反禁令,就用棍棒狠狠地打,所以不時鬧出人命。事實上,敢違反禁令的人,大多與達官顯貴有些干系,自認(rèn)為不會受罰,但曹操卻毫不留情,一律棒打。

靈帝寵愛小黃門蹇碩。其叔父仗著有侄兒撐腰,違反宵禁令外出。曹操全然不顧其后臺有多硬,將人打死。這件事令整個洛陽城震驚。

“這怎么可以呢?太過分了!”達官顯貴議論紛紛。

但曹操畢竟是奉公行事,也無從處罰。

曹嵩則四處賠禮道歉:“可不可以給他調(diào)整官職?因他身居此職,才會釀成大錯。”

此事不了了之。而奉公行事的曹操卻高升一級。

這便是曹操出任頓丘令的經(jīng)過。

“愚蠢至極!”

曹操一改以往奉公行事的態(tài)度,開始玩忽職守,平日不待在衙門,經(jīng)常擅自外出。

曹嵩再次為兒子四處打點,盡力辯解:“小兒尚在見學(xué)之中,因而四處游歷求學(xué)。”

他告誡曹操:“要想安身立命,僅靠謹(jǐn)言慎行是不夠的,必須多多磨煉才智。”

“孩兒請公祖先生相過面,他說我有異才,或曰‘命世之才’。父親是指磨煉此異才?”曹操說道。

“有此事?”曹嵩說道,“莫不是他知道你是我兒,才出此言?相面不足信。”

“或許吧。公祖先生還寫了薦書,叫孩兒去找許子將。孩兒去拜訪許子將,故意沒把薦書拿出來,因而遭到許子將的冷眼相待。想來此人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但此人的月旦評卻影響頗大。他可有為你相面?”

“他說孩兒是‘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

“嗯,此話過分了!”

“孩兒惹他不高興了,因而才對孩兒用了計謀。”

“什么計謀?”

“想必此人搜集了天下所有孝廉以上者的資料。他還說是從袁本初口中得知孩兒的。”

“袁本初是汝南出身嗎?”

“不錯,他是孩兒幼時的玩伴,對孩兒很是了解。想必他早已將當(dāng)年在劉家搶親之事告訴許子將……不過,若因此事說孩兒是英雄,也未嘗不可。”在父親面前,曹操不敢笑得太放肆。

那個年代,各地的名門望族想方設(shè)法把自家子弟推舉為孝廉,而后送往都城洛陽。這些人升遷后,大多在洛陽安家。因其宅邸集中在一處,各家子弟便多有機會相識結(jié)伴。

汝南的袁家是名副其實的名門。袁紹,字本初。雖然日后曹操和袁紹為了爭奪天下而大戰(zhàn),但少年時代,兩人卻是好友。

彼時,曹操還沒有被推舉為孝廉。兩人年少氣盛,正好趕上富豪劉家娶親。新娘是附近的儒者之女阿真,也是他們孩提時的玩伴。

“我討厭那個男人。”阿真說。但是她無力反抗。

曹操和袁紹對阿真深表同情。

“大鬧婚禮!”

“搶回阿真。”

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這兩個年輕人打算把阿真從婚禮上搶走。他們常去劉家玩,很熟悉劉宅的布局。在婚禮當(dāng)日,兩人輕而易舉地從新房中救出阿真,可惜被劉家的用人發(fā)現(xiàn)了。不得已,兩人只好扔下阿真,跳墻逃跑。袁紹從墻頭跳下的時候,扭傷了腳。

“痛死我了!”袁紹慘叫道。

劉家人聽到聲音,朝這里追來。

曹操想扶起袁紹。袁紹說:“不行,我走不了了。”

這時,只聽曹操大喊道:“搶新娘的賊人在此!”

“喂!你在說什么!”袁紹大驚,躍身而起。

袁紹仿佛忘記了疼痛,跟在曹操身后拼命地跑。就這樣,兩人終于逃脫,皆是筋疲力盡。

“你未免過分了!”袁紹板著臉說道。他剛才確實是寸步難行。

“是過分了,但若不是我大叫,你怎么會一躍而起?恐怕我們早就被捉住了。”

“這倒是……要是被抓住,事情就嚴(yán)重了。”

“所以正因為我大叫,你才得救。”

“雖說如此,可……”袁紹注視曹操片刻,繼續(xù)說,“你是個譎謀的天才!”話音未落,他再次因疼痛而慘叫起來。

袁紹肯定將此事告訴了同鄉(xiāng)許劭。作為月旦評的主講,許劭自然也把此事當(dāng)作資料裝進了腦袋。即便曹操突然來訪,他也能當(dāng)即給出“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的評價。此外,曹操任洛陽北部尉時恪盡職守之事,許劭想必也是知道的。

“有些計謀,你或許還不知道。”曹嵩說道。

“什么計謀?”

“任北部尉時,你打死了小黃門的叔父,卻沒有受罰。這也是計謀。”

“恪盡職守,為什么受罰?”

“即便不受罰,也有可能遭人暗殺。當(dāng)今的世道,花點小錢,雇兇殺人并不難。”

“孩兒明白了。”曹操悟性很高。

“你若是普通士大夫之子,恐怕性命早已不保,你可知道?”

“是,孩兒深有體會,我們家并非普通士大夫。”

曹家與宦官淵源頗深,被士大夫蔑視。但是對曹操而言,這是巨大的資產(chǎn)。

“可惜世事無常。中常侍之中,知道你祖父的人越來越少,關(guān)系和情誼自然也隨之減弱……為父一直在努力維護這些關(guān)系。你必須立即返回頓丘,在走之前別忘了向張中常侍辭行。為父替你備好了禮物。”曹嵩說道。

如今,居宦官之首的是張讓。他和曹操的祖父曾是師徒。為了曹家的前程,必須維護好和這個人的關(guān)系。

曹嵩所說的禮物,是一個裝有一張紙的信封。曹操沒有打開信封看。

張讓住在大宅邸之中,門禁森嚴(yán)。曹操沒有遞上名帖,只是報上了姓名。門衛(wèi)刻薄地說道:“中常侍大人公務(wù)繁忙,無暇會客。”

曹操吃了閉門羹。若他報上父親的姓名,或亮出自己的官銜,或許會被召見。但是,如同在許子將府上沒有拿出橋玄的薦書一樣,曹操不愿這么做。

曹操在張讓的宅邸周圍徘徊。院墻雖高,但并不難爬。曹操練得一身好武藝,自信可以越墻而入。黃昏時分,四下無人。曹操拿出隨身攜帶的繩鉤扔過墻頭,緣繩進入院內(nèi)。雖然他是第一次進張府,但大致可以判斷出主人在哪個屋子。曹操大步朝主人的屋子走去,沒有刻意放輕腳步。

“有刺客!”

一桿長槍刺過來。

曹操看似像走在大路上一樣,但畢竟是擅闖者,神經(jīng)緊繃,不停地環(huán)視四周。他躲過了這一槍。

另一個人的聲音:“來者何人?”

在使用長槍的男子身邊,站著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盡管天色昏暗,但仍可以看出這名男子沒有蓄須。在當(dāng)時,除了宦官,一般男子都會蓄須。

“在下是司隸校尉曹嵩的長子,頓丘令,曹操。”曹操拱手道。他把官銜和父親都亮出來了。

“為何來此?”

“奉父命而來。”

“你是如何進入宅中的?為何無人通報?”

“因閉門不見,只好越墻而入。”

“閉門不見?可曾報上姓名?”

“僅報了姓名。”

“僅報了姓名?……原來如此,有何要事?”

“有信件要轉(zhuǎn)交中常侍大人。”

曹操從懷中取出信件。

“過來!曹操!讓我仔細看看你。”男子招手道。

曹操湊上前去,單膝著地,遞上信件。

男子接過信件,說道:“我已收下。可若我不是中常侍大人,你當(dāng)如何?”

“一定是中常侍大人。”曹操答道。

“何以見得?”

“從威嚴(yán)之態(tài)可見。”

“荒唐!”這聲音像是在斥責(zé)。

“是,確實荒唐。其實,是近觀大人左眉上的兩顆痣而得知。”

“嗯,這也是聽你父親說的嗎?”

“不是,在下任北部尉時,為避免對大人失禮,曾向小黃門打聽過大人的容貌特征。”

“嗯……”張讓盯著曹操說道,“我也好好看看你的模樣,牢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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