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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宋畫十講
  • 徐建融
  • 10816字
  • 2023-02-17 16:53:12

第一講 徐熙考

徐熙,是五代北宋初與黃筌、黃居寀父子并稱的花鳥畫家,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一論“黃徐異體”云:

諺云:“黃家富貴,徐熙野逸?!辈晃ǜ餮云渲?,蓋亦耳目所習,得之于心,而應之于手也。何以明其然?黃筌與其子居寀,始并事蜀為待詔,筌后累遷如京副使,既歸朝,筌領真命為宮贊(或曰:筌到闕未久物故,今之遺跡,多是在蜀中日作,故往往有廣政年號,宮贊之命,亦恐傳之誤也)。居寀復以待詔錄之,皆給事禁中,多寫禁苑所有珍禽瑞鳥、奇花怪石。今傳世桃花鷹鶻、純白雉兔、金盆鵓鴿、孔雀龜鶴之類是也。又翎毛骨氣尚豐滿,而天水分色。徐熙江南處士,志節(jié)高邁、放達不羈,多狀江湖所有汀花野竹、水鳥淵魚,今傳世鳧雁鷺鷥、蒲藻蝦魚、叢艷折枝、園蔬藥苗之類是也。又翎毛形骨輕秀,而天水通色(言多狀者,緣人之稱,聊分兩家作用,亦在臨時命意,大抵江南之藝,骨氣多不及蜀人,而瀟灑過之也)。二者猶春蘭秋菊,各擅重名,下筆成珍,揮毫可范。復有居寀兄居寶,徐熙之孫曰崇嗣、崇矩,蜀有刁處士(名光,下一字犯太祖廟諱)、劉贊、滕昌祐、夏侯延祐、李懷袞,江南有唐希雅,希雅之孫曰中祚、曰宿,及解處中等,都下有李符、李吉之儔,及后來名手間出,跂望徐生與二黃,猶山水之有正徑也。

同書同卷論“古今優(yōu)劣”又說:人物畫“近不及古”,而山水、花鳥畫“古不及近”,“徐暨二黃之蹤,前不藉師資,后無復繼踵,借使……邊鸞、陳庶之倫再生,亦將何以措手于其間哉?”??梢?,徐熙和黃筌的花鳥畫,邁絕了前代的成就,又開創(chuàng)了并世和后世的風氣,是空前絕后的。但是,關于黃筌的生平行狀,畫史記載比較明確,而關于徐熙的身世,則語焉不明,致使后來的研究,發(fā)生了諸多的誤解。早在20年前,我致力于考證徐熙的身世,弄明了他的基本情況,并把研究的結(jié)論寫入了《中國美術史》十二卷本和《宋代名畫藻鑒》等著述,指出他是金陵(今江蘇南京)人、徐溫之孫,而徐崇嗣兄弟則為其子。但具體的考證,卻并未撰成論文發(fā)表?,F(xiàn)綜合過去的研究和今天的新得,撰成此文,以就正于方家。

一、鐘陵考

要弄明徐熙的身世,首先需要弄清他的籍貫。關于徐熙的籍貫,北宋的畫史有三種說法。沈括《夢溪筆談》卷十七“書畫”稱其為“江南”人,這是籠而統(tǒng)之的說法;劉道醇《圣朝名畫評》卷三稱其為“鐘陵”人,郭若虛《圖畫見聞志》亦稱其為“鐘陵”人;而《宣和畫譜》卷十七則稱其為“金陵”人,但同書同卷又稱徐熙之孫(應為子,后文另考)為“鐘陵”人。“江南”是一個大的范圍,可以撇開不論。而“金陵”又稱建康、建業(yè)、江寧等,即今天江蘇南京?!扮娏辍保瑩?jù)《宣和畫譜》,當為“金陵”的雅稱,因為徐熙既為“金陵”人,則其“孫”當然也應為“金陵”人,而同書中卻稱其為“鐘陵”人,可見在《宣和畫譜》作者的心目中,“鐘陵”“金陵”,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當然,不僅在北宋,就是在整個中國歷史上,正式的建制,沒有把“金陵”稱作“鐘陵”的,估計因為南京附近有鐘山,而金陵又為五代時楊吳、南唐的都城,所以雅稱之為“金陵”了。但問題是,今人據(jù)《中國地名大辭典》引《元和郡縣制》,明確了唐元和(806—820)時置鐘陵郡,在今江西南昌進賢西北。盡管晚唐時便已撤置,后來一直沒有恢復過,但北宋初年的畫史,是否沿用了舊稱來稱謂徐熙的籍貫呢,就像我們今天用白下來指稱南京、用武林來指稱杭州一樣?這當然也是有可能的。

這樣,關于“鐘陵”究竟為何地?便有了兩種說法:一、今江蘇南京說;二、今江西南昌說。

我的看法,應為江蘇南京,而不是江西南昌。因為,某一部書的作者,稱謂某地為某名,應該看作者本人是怎樣認識的,而不是看地名辭典上是怎樣規(guī)定的。比如說,今天上海中國畫院的某一位畫家,創(chuàng)作一件作品后曾題款“某某畫于岳陽樓上”。這個“岳陽樓”是什么地方呢?根據(jù)地名志,當然是今天湖南洞庭湖畔的岳陽樓;然而,畫家的本意,卻并不是把“岳陽樓”認作是湖南的岳陽樓,而是認作上海岳陽路上的上海中國畫院大樓。那么,研究者要確定此圖的創(chuàng)作地點,究竟應該以地名志為據(jù)定為湖南呢,還是以作者的本意為據(jù)定為上海呢?同樣,北宋的諸畫史所說的“鐘陵”究竟是什么地方,也不能單引《中國地名大辭典》為據(jù),而更應該看一看該書作者的本意是什么。前引《宣和畫譜》,把“金陵”同“鐘陵”看作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同一地江蘇南京,這不是孤例。

據(jù)劉道醇《圣朝名畫評》,既稱徐熙為“鐘陵”人,同書卷一王靄條又稱:“藝祖以區(qū)區(qū)江左,未歸疆土,有意于吊伐,命靄微服往鐘陵,寫其謀臣宋齊丘、韓熙載、林仁肇等形狀,如上意,受賞加等。”如果說,徐熙的籍貫“鐘陵”,不能確定為南京還是南昌;那么,這里的“鐘陵”正可以確定為南京,因為當時的宋齊丘、韓熙載、林仁肇等南唐大臣,正是活動在南京而不是南昌??梢姡趧⒌来嫉男哪恐?,“鐘陵”“金陵”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

又據(jù)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三稱董源為“鐘陵”人,卷四稱巨然為“鐘陵”人,稱徐熙為“鐘陵”人,稱艾宣為“鐘陵”人,稱蔡潤為“鐘陵”人。而同書卷六則稱巨然為“吳僧”,說明在郭氏的心目中,“鐘陵”即“吳”,“吳”即“鐘陵”。又“董羽”條又記:“鐘陵清涼寺有李中主八分題名,李蕭遠草書,羽畫海水為三絕?!边@里的“鐘陵”是什么地方呢?當然是南京而不是南昌。證據(jù)不僅有《圖畫見聞志》卷二“陶守立”條稱其畫“建康清涼寺有海水”,更有劉道醇《五代名畫補遺》“陶守立”條:“畫山路早行及建康清涼寺浴堂門側(cè)畫水,南州識者,莫不欽嘆。”劉道醇《圣朝名畫評》“董羽”條:“建康有……清涼寺畫海水,及有李煜八分題名、李肅遠草書,時人目為三絕?!边@里的“李煜”應為“李中主”(李璟)的誤識,“李肅遠”即為“李蕭遠”,而“建康”清涼寺正是“鐘陵”清涼寺。南京清涼山上有清涼寺,而南昌則絕無什么清涼寺,這是歷史的常識,甚至直到清初,遺民畫家龔賢也寓居于清涼山的清涼寺。可見,在郭若虛的心目中,“鐘陵”“金陵”還是一而二、二而一的。

正因為在提到徐熙等畫家籍貫為“鐘陵”的三部北宋畫史中,都是把“鐘陵”與“金陵”作為同地異名使用的,所以,不僅徐熙,在有的著述中作“鐘陵”人,在有的著述中作“金陵”人;還有巨然,《圖畫見聞志》作“鐘陵”人,《圣朝名畫評》卻作“江寧”人;艾宣,《圖畫見聞志》作“鐘陵”人,《宣和畫譜》卻作“金陵”人。

這樣,鐘陵究竟為今天的何地?根據(jù)《中國地名大辭典》和《元和郡縣制》應為江西南昌;而根據(jù)《圖畫見聞志》《圣朝名畫評》則應為江蘇南京;具體落實到徐熙等的籍貫,當然以后者為準,不能以前者為準。所以結(jié)論,徐熙、董源等畫家的籍貫“鐘陵”,并不是江西南昌,而是江蘇南京。

二、身世考

關于徐熙的身世,《圣朝名畫評》稱其為“世仕偽唐,為江南名族”;《圖畫見聞志》稱其為“江南處士”,“世為江南仕族,熙識度閑放,以高雅自任”;《宣和畫譜》稱其為“江南顯族,所尚高雅,寓興閑放”;《夢溪筆談》稱其為“江南布衣”。綜合這些材料,可知徐熙的祖上,一直是江南小朝廷的重臣,而他本人卻無意仕進,所以成了一名“布衣”“處士”。

但盡管他是“布衣”“處士”的身份,可是因為“仕族”的關系,仍與南唐宮廷有著密切的關系。證據(jù)有四:其一,《圖畫見聞志》卷六“鋪殿花”條:“江南徐熙輩有于雙縑幅素上畫叢艷疊石,傍出藥苗,雜以禽鳥蜂蟬之妙,乃是供李主宮中掛設之具,謂之鋪殿花?!逼涠?,米芾《畫史》記徐熙畫多用“澄心堂紙”,“南唐畫皆粗絹,徐熙絹或如布”。其三,《德隅齋畫品》記徐熙《鶴竹圖》為“南唐霸府之庫物”,《圣朝名畫評》也記“李煜集英殿盛有熙畫”,可見徐熙的作品,多為南唐宮廷所收藏。而他所用“澄心堂紙”,極其名貴,在當時是專供后主李煜御用的,存世數(shù)量極稀,北宋初年的一些重臣偶有獲致,無不詩詠題跋,嘆為絕品,而徐熙也能用之作畫,如果沒有與南唐宮廷非同一般的關系,無疑是不可能的。即如顧閎中、董源等南唐畫院的大家,畫史上也沒有記載他們有幸能用“澄心堂紙”作畫的。其四,《圖畫見聞志》“賞雪圖”條記:

李中主保大五年,元日大雪,命太弟以下登樓展宴,咸命賦詩。令中人就私第賜李建勛繼和,是時建勛方會中書舍人徐鉉、勤政學士張義方于溪亭,即時和進。乃召建勛、鉉、義方同入,夜艾方散。侍臣皆有興詠,徐鉉為前后序。仍集名手圖畫,曲盡一時之妙。真容高沖古主之,侍臣法部絲竹周文矩主之,樓閣宮殿朱澄主之,雪竹寒林董源主之,池沼禽魚徐崇嗣主之。圖成,無非絕筆。

可知徐熙本人雖然沒有做官,而他的兒子徐崇嗣卻是供奉內(nèi)廷的畫師,并能參與最重大的宮廷繪事藝術活動,這除了崇嗣畫藝的高超,與徐氏“仕族”的身份當也不無關聯(lián)。徐熙的身世既是如此的顯赫,那么,他究竟出于當時江南的哪一“仕族”呢?查《南唐書》、《宋史》、《十國春秋》、新舊《五代史》等,得知晚唐至北宋初,江南先后為楊吳、南唐所據(jù),而在這短時間內(nèi),徐姓的顯族有三:

一、徐溫,彭城人,為楊吳權(quán)臣,公元909年自領昇州(今江蘇南京)刺史,并以四代祖考立廟于金陵。其子知詢、知諤先后為金陵尹,遂為金陵人;

二、徐延休,會稽人,仕楊吳為江都少尹,遂為廣陵人;

三、徐玠,彭城人,初仕楊吳,后仕南唐為右丞相。

三家中,尤以徐溫、徐延休二家,歷楊吳、南唐烈祖、中主、后主四朝,真正可稱世仕江南。徐溫為南唐烈祖李昪(徐知誥)的養(yǎng)父,溫原擬自為“司馬昭”,但他去世之后,義子知誥卻先其親子篡吳自立,并恢復李姓,是為南唐。徐溫諸子中,除長子知訓于918年為朱謹所殺,本應為“司馬炎”的次子知詢對義兄的篡位持反對態(tài)度,其余三子知誨、四子知諫、五子知證、六子知諤皆與義兄友善,故備極禮遇,為南唐的重臣。至知誨之子徐遊更供職清暉殿澄心堂,南唐的機密大事,皆由其參與決策。又,徐溫諸子中,知諫品行雅循,尤好文墨,孫徐遊亦以文學從事。至于延休二子鉉、鍇,雖亦仕南唐為文學從臣,但論權(quán)勢,遠不如徐溫一族為顯。且徐溫后人籍金陵,延休后人籍廣陵(今江蘇揚州),三家徐姓顯族中,只有一家是金陵籍,所以可與“鐘陵考”互證:“鐘陵”即是“金陵”;而徐熙必是徐溫一族的后人。具體而論,他應是徐溫之孫,知諫輩之子,徐遊的堂兄或堂弟。

本應是自家的江山,卻被李姓捷足先登,這可能是徐熙不滿南唐政權(quán)而無意仕進、甘為“處士”的原因;李姓的江山畢竟由徐姓而來,這可能又是南唐優(yōu)遇徐溫后人,并供給徐熙御用名紙并大量庋藏徐熙作品的原因。

進而,徐熙的后人徐崇嗣、崇矩、崇勛,北宋的畫史多稱為徐熙之“孫”,唯《夢溪筆談》《廣川畫跋》稱為徐熙之“子”。那么,究竟是“孫”還是“子”呢?

按徐溫的生卒年為862至927年,徐熙既為其孫,應出生于905年前后,卒于976年前后。則崇嗣等若為徐熙之子,應出生于930年前后,若為徐熙之孫,則應出生于950年前后。而前引《圖畫見聞志》記崇嗣于中主保大五年(947)已參與《賞雪圖》的創(chuàng)作,則應有20歲上下。據(jù)此,徐崇嗣兄弟只能是徐熙之子,而不可能是孫。因為如果是孫的話,947年的時候,徐崇嗣還沒有出生或剛剛出生。

三、“落墨法”考

《圖畫見聞志》論“黃徐異體”,是從黃、徐兩家畫法的不同,來解釋之所以不同的原因:黃家父子是供奉的畫師,所以多寫禁苑的奇花珍禽以邀睿賞,徐熙是放達江湖的處士,所以多寫水鳥閑草以自寓其志。但這種畫法的不同,究竟又不同在什么地方呢?郭若虛并未加以具體的解釋,因為當時兩家的畫跡都有傳世,人們很容易加以比照,所以郭氏是就其看得見的“然”解釋其看不見的“所以然”。但今天,二黃的畫跡雖仍有傳世,徐熙的畫跡卻久已湮滅了,所以,僅就其“所以然”,我們可以認識二黃的“然”,卻無法獲知徐熙的“然”。據(jù)郭氏的這一段論述所透露的信息,我們只能約略地知道,二黃的畫法賦色艷麗,而徐熙則色彩清淡;二黃畫水景時“天水分色”,富于裝飾性,而徐熙則“天水通色”,不太講究背景的裝飾處理。

《夢溪筆談》講到諸黃的畫花,“妙在賦色,用筆極新細,殆不見墨跡,但以輕色染成,謂之寫生”;而“徐熙以墨筆畫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也就是,諸黃是先用淡而細的墨線勾出形象的輪廓,然后再以輕色三礬九染出形象的體面。這從傳世黃筌《寫生珍禽圖》(圖1)、黃居寀《山鷓棘雀圖》(圖2)中可以得到證實,即后世所謂的“勾勒填彩法”,它與晉唐以來人物畫的技法相同,但弱化了人物畫的線條表現(xiàn)法,而細膩化了人物畫的色彩表現(xiàn)法。不過,所謂“用筆極新細”也不可一概而論,有些對象,像山石、樹干等,不是以色彩艷麗勝的,形廓的勾線也可以很粗重,這從《山鷓棘雀圖》可以得到證實;只有以色彩艷麗勝的對象,如花卉、禽鳥等等,勾勒形廓時才用淡而細的線條。至于徐熙的畫法,這里只是強調(diào)了他的用墨而不重色,卻沒有講到他的具體畫法,究竟是如何處理形廓和體面的關系。

此外還有《圣朝名畫評》論諸黃“不過薄其彩繪以取形似”,“熙獨不然,必先以其墨定其枝葉蕊萼等,而后傅之以色”。這樣的敘說,同樣是不夠明確的,它只是告訴我們,諸黃的畫法側(cè)重于用色,徐熙則側(cè)重于用墨。這個色肯定是指體面,而不是指輪廓,那么,這個墨究竟是指體面呢,還是指輪廓呢?按正常的閱讀來理解,劉道醇論諸黃既然是直接講體面的處理,那么,論徐熙“先以墨定”“后傅之以色”當然也應該是指體面的處理。也就是說,諸黃畫花先用墨線勾輪廓,但劉省略了沒有講,因為在這方面諸黃與徐熙并不相異,其與徐熙的相異處在于直接用彩色處理體面;而徐熙也是先以墨線勾輪廓,但在處理體面時“先以墨定”“后傅之以色”。所以,黃徐之異,不在輪廓的處理,而在體面的處理。但是它往往被理解為,諸黃是用墨色極淡的細線條勾輪廓,然后再用清淡的色彩層層染出體面;徐熙是先用墨色較濃的粗線條勾輪廓,然后再約略地在體面上“傅之以色”。這樣,形廓完成之后上色之前,諸黃所畫是缺乏骨力的細筆白描,而徐熙則是骨力勁健的粗筆白描。但這樣的理解,又與前引《圖畫見聞志》所說的“江南之藝,骨氣多不及蜀人而瀟灑過之”不相吻合。

圖1 黃筌 寫生珍禽圖

圖2 黃居寀 山鷓棘雀圖

又,《圖畫見聞志》引徐鉉語云:“落墨為格,雜彩副之,跡與色不相隱映也。”又引徐熙《翠微堂記》自述:“落筆之際,未嘗以傅色暈淡細碎為功?!蓖瑯涌梢允谷水a(chǎn)生不同的理解,講得并不是太明確。

正因為此,徐邦達先生在《徐熙落墨花畫法試探》一文(香港中文大學《藝與美》1983年第2期)中提出,由于古代“筆墨”是合稱的,所以“落墨”就是“落筆”,所謂“落墨法”就是“落筆法”,即用粗重而墨色濃的線條勾出對象的輪廓,然后再用色彩涂染出形廓內(nèi)的體面。那么,它與諸黃的畫法有何區(qū)別呢?徐先生認為,諸黃也是先勾形廓,再染出體面的色彩,不過“大都細線一條,以立骨架而已,不能在線條(筆墨)上見工夫”。二家之異,在于細筆雙鉤和粗筆雙鉤、賦色細膩和賦色粗略之分。

這樣的認識,顯然是不足以解釋黃徐的“異體”的。因為如果上述的說法可以成立,那么,黃居寀的《山鷓棘雀圖》中,山石、樹干的畫法,也是用粗重而墨色濃的線條勾出對象的輪廓,然后再用淡的色彩簡略地涂染出形廓內(nèi)的體面,黃徐的畫體,根本就無“異”可言了。

事實上,在北宋之前,直至晉唐,“筆墨”是并不合稱的。筆指的是勾勒形象輪廓的線條,盡管它在運施的過程中由于筆頭所含水分的減少,也會引起墨色上濃淡的約略變化,但所追求的宗旨,是在筆線的抑揚頓挫,而不是墨韻的枯濕濃淡。墨指的是表現(xiàn)形象體面的明暗,由于人物畫的體面主要由色彩所體現(xiàn),所以,晉唐的人物畫只有筆的概念,而沒有墨的概念。墨的概念的正式出現(xiàn),是在晚唐五代,伴隨著山水畫的興起,由于中國的詩人、畫家,大多喜歡在夜色下觀賞山水風景,形象的體面,顯得黑沉沉的一片,所以便出現(xiàn)了用墨的濃淡來代替五彩表現(xiàn)山水體面的技法。這就是傳為梁元帝的《山水松石格》中所論的“高墨猶綠,下墨猶赪”,傳為王維的《山水訣》中所論的“畫道之中,以水墨為最上”,以及五代荊浩的正式提出把墨與筆并列為“六要”中的兩要。具體而論,像吳道子畫山水,只用線條勾出輪廓,便被稱作“有筆無墨”,而項容畫山水,僅用潑墨表現(xiàn)山水的體面印象,便被稱作“有墨無筆”。荊浩認為,這兩種方法對于山水畫的描繪,都是不夠的,前者輪廓明確,但體面空疏;后者體面氤氳,但輪廓模糊。如何表現(xiàn)既有明確輪廓,又有氤氳體面的山水形象呢?荊浩表示要“兼二子之長”,做到“有筆有墨”,也就是先用強調(diào)抑揚頓挫的筆線勾出山水的輪廓,再用強調(diào)濃淡明暗的水墨涂染出山水的體面。而為了使勾的筆線與染的水墨之間有一個過渡的銜接,契合成一個實體,便是皴法的創(chuàng)造。所謂皴法,就是一些短促的墨跡筆觸,既有用筆的約略頓挫,又有墨色的約略濃淡,它介于筆線與墨韻之間,把筆虛化了,又把墨實化了,似線非線,似韻非韻,非筆非墨,亦筆亦墨,用以表現(xiàn)山石體面中的肌理、陰陽、起伏、凹凸。實的筆、介于虛實之間的皴、虛的墨三者的綜合運用,才能使山水畫的技法在形象真實性的描繪方面得到最大的完善。

那么,花鳥畫的技法又如何呢?一方面,像諸黃的畫法,完全是從人物的勾勒填彩而來,無非著重點由線條轉(zhuǎn)向了賦色,見功力的線條變成了“極新細”的線條,一遍平涂的厚重色彩變成了用淡色三礬九染出細膩的明麗效果。而另一方面,徐熙的“落墨法”應該正是從山水畫的勾(筆)、皴、染(墨)而來,它先用筆線勾出形象的輪廓,再用短促的墨跡筆觸表現(xiàn)出形象體面的明暗凹凸,再用色彩染出形象的體面。這種表現(xiàn)形象體面凹凸明暗的短促筆觸,在山水畫稱作皴法,在徐熙的花鳥畫便稱作“落墨法”。因為這個墨,不是暈染出來的,而是見筆的,所以稱為“落”。所謂“跡與色不相隱映”,并不是指勾勒的輪廓線(跡)與體面的色不相隱映,因為雖然諸黃的畫花有因色彩的體面渲染而掩沒輪廓的勾線的,即所謂“殆不見墨跡(墨線勾的輪廓之跡)”,但在樹干等的處理中,形廓的勾勒之跡與體面的渲染之色同樣是“不相隱映”的。梅堯臣所謂“年深粉剝見墨蹤,描寫工夫始驚俗”,也正是因為徐熙的畫法,對于形象體面的表現(xiàn)先用“落墨”分出凹凸明暗,然后再賦染顏色,所以最表面的色彩剝落之后,便清晰地露出了色彩下的筆觸。可見這個“墨蹤”不是形廓的勾線,而是體面上的短促筆觸。而所謂“必先以其墨定其枝葉蕊萼等”,也正是指徐熙的畫法在勾勒出輪廓之后,并不直接用染色來表現(xiàn)形象的體面,而是先用短促的筆觸即“落墨”來表現(xiàn)體面的凹凸立體效果,然后再上色;而即使不上色,它也已經(jīng)具有體面的立體感,這就是所謂“定”。所以《圣朝名畫評》稱其“氣格前就,態(tài)度彌茂,與造化之功不甚遠”;進而再賦上色彩,形象從輪廓到體面的真實感,就更妙奪造化了。而全面地認識前引《圣朝名畫評》所分析的黃徐畫法之異,如果認為徐熙“必先以其墨定其枝葉蕊萼等”是先勾出形象的輪廓線,那么,諸黃的“不過薄其彩繪以取形似”豈不成了先用彩色染出形象的輪廓?如果認為“薄其彩繪”是在勾出形廓之后的體面處理,那么,相應的“必先以其墨定”當然也是在勾出形廓之后的體面處理。

換言之,“落墨法”與山水畫中的皴法是一樣的道理,它是用短促的筆觸,既有用筆的約略頓挫,又有墨韻的約略濃淡,來表現(xiàn)形象體面脈理、陰陽、明暗、凹凸的一種技法。同時,它與西方的素描也是一樣的道理,對于體面的脈理、陰陽、明暗、凹凸,素描同樣是用不同的小筆觸,有長有短、有粗有細、有濃有淡、有直有斜、有疏有密地組織而成的。就先雙鉤形廓而言,它與諸黃畫法并無相異,甚至也不能說誰是細勾,誰是粗勾,而應該是兩家都有粗有細,只是相比之下黃家更細一點。然而就體面的表現(xiàn)而言,黃家是直接染色,層層反復,以分出體面的陰陽明暗;徐熙則先用“落墨”的小筆觸分出體面的凹凸,然后“略施丹粉”而成。在上色之前,諸黃不過是一幅平面的白描,而徐熙則是一件立體的“素描”。據(jù)此,我完全同意謝稚柳先生在《徐熙落墨兼論畫竹圖》一文中的觀點:

……所謂“濃墨粗筆”,不能作粗筆雙鉤來理解,而是指從竹的輪廓到(體)面全部描繪都在于墨。否則,這只不過仍然是白描,是傳統(tǒng)的描繪方式而已,它的特點——落墨,又在哪里呢?

《雪竹圖》(圖3)的畫法是這樣的:那些竹竿是粗筆的,而葉的紋(體面)又兼?zhèn)溆写?、細筆的描勾,是混雜了粗細不一律的筆勢的。用墨,也采取了濃和淡多種不混合的墨彩……

至于今人也有認為,諸黃的畫法既為雙鉤填彩,所以,徐熙的“落墨法”就應該是水墨的厾筆,開后世水墨寫意花鳥畫之先聲;并認為徐崇嗣的“沒骨法”就是從乃父的“落墨法”而來,二者都是不勾形象的輪廓線,而直接畫出對象的形廓和體面,無非徐熙用墨、徐崇嗣用色之異。這不過是根據(jù)明清水墨花鳥和惲壽平“沒骨法”而來的揣想,沒有學術的依據(jù),在此不作辨正。

圖3 徐熙 雪竹圖

四、“沒骨法”考

據(jù)《夢溪筆談》,西蜀平定之后,黃筌、黃居寀父子進入北宋翰林圖畫院成為負責人;不久南唐平定,有人送徐熙的作品到圖畫院中評定,黃居寀因“恐其軋己,言其畫粗惡不入格,罷之”。在這種形勢下,“熙之子(徐崇嗣)乃效諸黃之格,更不用墨筆,直以彩色圖之,謂之沒骨圖,工與諸黃不相下”。

黃家人的心虛,是不無道理的。他們當然看得出徐熙畫的水平之高超,但他們更明白,一旦讓這樣的異體畫品獲得認可,自家的畫品及在畫院的地位便會受到威脅。就在徐熙畫品被“罷之”不久,因李煜內(nèi)府藏有大量徐熙畫,南唐平定后這些藏品又進入趙宋內(nèi)府,據(jù)《圣朝名畫評》:“太宗因閱圖書,見熙畫安石榴一本,帶百余實,嗟異久之,曰:花果之妙,吾獨知有熙矣,其余不足觀也。因遍示群臣,俾為標準。”但事實上,徐熙的畫品,在黃家掌權(quán)的畫院中已無法成為“標準”而失傳了,畫院的標準,依然還是黃家的畫品,一直影響著后世的規(guī)整花鳥畫風,歷北宋、南宋、元、明、清至今而不移。

那么,徐崇嗣的“沒骨圖”——后世稱為“沒骨法”,又是怎樣的一種畫法呢?

一種認識,便是今人由誤解徐熙的“落墨法”為不勾輪廓的水墨點厾法和清惲壽平(圖4)的自稱祖述徐崇嗣“沒骨法”而來,認為“沒骨法”就是不勾形象的輪廓線,直接用色彩渲染出形象的形和面,使形即是面、面即是形。進而,更把吳昌碩等的厾筆畫法也稱作是“沒骨法”。對此,呂鳳子先生在《中國畫六法研究》中也是這樣認為的,并表示,“沒骨法”所講究的是筆墨骨力,因此,稱之為“沒線法”是可以的,稱之為“沒骨法”就不妥了。顯然,這樣的認識,于徐崇嗣的“沒骨法”是完全不著邊際的。

圖4 惲壽平 萱草圖

另一種認識,是北宋人的認識,《圖畫見聞志》卷六記徐崇嗣《沒骨圖》:“畫芍藥五本”,“其畫皆無筆墨,惟用五彩布成”,“以其無筆墨骨氣而名之,但取其濃麗生態(tài)以定品。后因出示兩禁賓客,蔡君謨命筆題云:‘前世所畫,皆以筆墨為上,至崇嗣始用布彩逼真,故趙昌輩仿之也!’”。而郭若虛則認為:“愚謂崇嗣遇興偶有此作,后來所畫,未必皆廢筆墨,且考諸六法,用筆為次。至如趙昌,亦非全無筆墨,但多用定本臨摹,筆氣羸懦,惟尚傳彩之功也?!边@與《夢溪筆談》所論,大體相當,可以作兩種理解:一種是“效諸黃之格”,不以“落墨法”來表現(xiàn)形象的體面,而完全用色彩來表現(xiàn)形象的體面,只是在形廓的勾線方面比諸黃更細淡,而在體面的色彩渲染方面比諸黃更細膩艷麗。這樣,所謂“沒骨法”的“沒”作“掩沒”講,即體面的色彩渲染最終掩沒了形廓的線條勾勒。另一種即如上述,是不勾勒輪廓線,“沒”作“沒有”講,直接以彩色染出形象的形和面。這兩種理解,孰是孰非呢?

按“沒(有)骨(線)法”的花卉畫法,早在唐代乃至北朝的莫高窟壁畫中便已出現(xiàn)。但究其原因,在當時是出于形象主次的考慮:主要形象大,次要形象??;主要形象(尤其是人物)用勾勒填彩法,配景形象(主要是山水、花竹)用色彩直接涂染法。通過配景形象的朦朧約略來襯托主要形象的鮮明。而五代、兩宋的花鳥畫,花卉已從人物的配景中獨立了出來,成為創(chuàng)作的主要形象,在明清文人寫意的厾筆花鳥出現(xiàn)之前,這樣的畫法是不可能被接受的,因為它對于形象真實性的描繪,不可能達到妙奪造化。所以,唐代王墨等用涂抹法畫的山水,朱景玄認為“非畫之本”法,張彥遠認為“不謂之畫”,宋代蘇軾用涂抹法畫的竹石,也自認為“有道而無藝”,米芾用涂抹法畫的山水,則自稱“墨戲”。

又按“(掩)沒骨(線)法”的花卉畫法,在兩宋的花鳥畫傳世作品中,俯拾皆是,無非“骨(線)”的粗細、輕重有別,色彩“(掩)沒”“骨(線)”的程度有別而已。徐崇嗣的“沒骨法”既是從“效諸黃之格”而來,當然以作“(掩)沒骨(線)”的理解為是。又,徐熙的“落墨法”同樣是勾輪廓線的,無非是用墨跡(小筆觸)結(jié)合賦色來表現(xiàn)體面,以區(qū)別于諸黃的完全用色彩渲染來表現(xiàn)體面,則徐崇嗣的“更不用墨筆”“皆無筆墨”,并非指輪廓線而言,而是就體面的處理而言,不用乃父的“落墨法”;而“直以彩色圖之”,“惟用五彩布成”,也應是指輪廓線勾好之好,直接用色彩來表現(xiàn)體面。

第三種認識,《圖畫見聞志》既論徐崇嗣的《沒骨圖》為“畫芍藥五本”,不久,董逌又在《廣川畫跋》卷三中指出:

沈存中言,徐熙之子崇嗣,創(chuàng)造新意,畫花不墨弮,直疊色漬染,當時號沒骨花,以傾黃居寀父子。余嘗見駙馬都尉王詵所收徐崇嗣《沒骨圖》,其花則草芍藥也。自其破萼散葉,蓓蕾露蕊,以至離披格側(cè),皆寫其花,始終盛衰如此。其他見崇嗣畫花不一,皆不名沒骨花也。唐鄭虔著《胡本草》,記芍藥一名沒骨花。今王晉卿所收,獨名沒骨花,然則存中所論,豈因此圖而得之耶?

則“沒骨圖”不應該引申為“沒骨法”,包括“沒(有)骨(線)法”和“(掩)沒骨(線)法”,而應該是指“沒骨花圖”也就是“芍藥圖”的意思。《宣和畫譜》所記諸家,包括二黃的作品中,也偶有“沒骨圖”的名目,應該也是“芍藥圖”,并不是講的畫法,而是講所畫的題材。也就是說,徐崇嗣根本就沒有什么不用筆線勾勒形廓而直接用彩色漬染形體的“沒骨”技法,而只是特指其以“沒骨花”也就是芍藥花為題材的“沒骨圖”。當然,由于對象不同,芍藥花特別的嬌媚,不像梅花等那樣有“骨氣”,所以在處理的技法上也有所不同,特別地強調(diào)色彩的艷麗,活色生香,而進一步淡化了筆墨。所謂“畫花不墨弮,直疊色漬染”,也就是“更不用墨筆,直以彩色圖之”的意思。但這個“弮”字,很容易被理解成“圈”,也就是用墨筆勾輪廓線。事實上,“弮”的本義只有一項,代表弩弓,引申為“絭”;而“絭”的本義是斂衣袖、束袖的繩。自古至今,兩字均無“圈”義,也就是沒有規(guī)范外形的意思,只能作在已確定的形體上稍加約束解。把衣袖比作一個先有了輪廓的體面,當然這個體面還是空的,要用色彩去填實它;那么在填實它之前,徐熙“落墨法”是先用“墨弮”,把體面的陰陽、凹凸約“束”起來,然后再賦以丹粉雜彩;而徐崇嗣包括“諸黃之格”,則不用“墨弮”,“直疊色漬染”,也即用三礬九染而成。換言之,“弮”不是確定外輪廓的線,而不過是體面上起到約“束”陰陽凹凸作用的繩。所以,在這里,“不墨弮”的“沒骨法”仍作“不用墨跡處理體面”解,而不作“不用筆線確定輪廓”解。

(1983年初稿,1996年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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